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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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没有顶盖的豪华婚礼专用车好像一个欢天喜地的圣诞老人穿城而过,给星期天的城市增添了许多欢庆气氛。车型古老,颜色鲜红,镀金的车灯突出在车头两侧,好像螃蟹的眼睛。两个车灯中间拴着一对袖珍塑料男女,男的西装革履,女的身穿粉红色纱裙,胸前都缀着红色的绢花。它们的脸不能细看,细看令人不快;它们的永恒的表情也不能近看,近看令人恐怖。它们被绑在车前,标志着新郎新娘,其实更像葬礼上即将被烧化的刍灵。婚车停在歌舞团宿舍院子外边的大街上,一群小孩子围着它,嘁嘁喳喳地吵嚷着,好像愉快的麻雀。十几个老人站在孩子们外边,有的摇头,有的感叹。一个扎着冲头小辫的女孩伸出脏乎乎的小手,摸了摸金光闪闪的车灯,立即就遭到司机洋腔洋调的呵斥。小女孩的手像被热铁烫了似的缩回来。她咬着指甲,盯着司机,眼睛里闪烁着惊恐不安的光芒。司机高鼻蓝眼,皮肤黢黑,身穿缀满金色纽扣的红色制服,头上缠着一大团黄布,层层叠叠,好像一个巨大的花卷。这是夜巴黎婚礼服务公司从印度雇来的司机,他蓄着一部修剪整齐的花白胡子看起来像个贵人,实际上很可能是个新德里的流浪汉。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但本市的人民群众都叫他拉兹。拉兹是夜巴黎公司的招牌之一,有婚礼时他当司机,没有婚礼时他在公司门口站岗。夜巴黎的另外一块招牌是四个身高马大的俄罗斯舞女,公司对外宣传她们是原苏联国家大剧院的四大台柱,实际上很可能是某个集体农庄的挤奶女工。一个骑车路过的青年停住车子,用双脚点着地面,好奇地问:这是谁家结婚?没人回答他的问话。他继续说:什么人结婚这样大的派头?用得起这种老爷车?而且还雇来个洋车夫?还是没人回答他。司机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青年道:妈的个拉兹,等老子下次结婚时也雇这辆车。拉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微笑着点头,仿佛是肯定,也好像是嘲讽。青年还想啰嗦,只听到后边警笛声声,众人回头,看到头前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鸣笛开道,后边十几辆豪华轿车一辆跟着一辆,用很快但是很稳的速度开了过来。每辆车的车前盖板上,都披红挂彩,正中簇着一个通红的大绣球。连头前开道的那辆警车的挡风玻璃上,也贴着一个镂空的红双喜。饶舌的青年闭住了嘴巴,众人的目光都去看威风凛凛的车队。车队从西方开来,沐浴着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红得耀眼黑得也耀眼,玻璃耀眼车壳也耀眼,整个车队都是刚刚清洗过的,都是刚用上光蜡打磨过的,这些发光的东西,晃眩了观看者的眼睛,包括老人,包括小孩。老人带着这辉煌的景象走进坟墓,小孩带着这难忘的景象走进生活,不老不小的人,有的忌妒,有的仇视,有的羡慕。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星期天容易聚集闲人。一群显然是有组织的人从歌舞团的宿舍里拥出来,这群人里女人居多,而且大多是漂亮的年轻女人。她们一个个浓妆艳抹,嘴唇一律涂了红色唇膏,没有人用黑色唇膏,也没有人用银色唇膏。歌舞团演员的嘴,原本是五颜六色,现在都变成了清一色,显然是领导的意图。这些像小鸟一样踊出来的女人都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都是青春年华,好像几十朵鲜花斗奇争艳。歌舞团里几乎集中了全市所有的美人,百分之五十是本地出产,百分之五十是从外地引进。她们排练过一出大型舞剧《珍珠仙子》,曾经进京演出,给首都观众留下过美好印象。现在她们欢呼着涌上街头,令女人们自惭形秽,令男人们想入非非。请夜巴黎的拉兹开着婚礼车前来不算难事,只要有钱就行,但要把这些漂亮妞儿全招呼出来,充作结婚的拉拉队,仅仅是有钱是不行的。这些美丽的小妞看起来纯洁如玉,实际上一个个都是小妖精,你弄不明白她们身后傍着什么样的大人物。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名车护航,甚至还有警车开道。是谁结婚,有这样的派头?

你坐在警车之后的第一辆车里,神情冷漠,全然没有一丝为儿子结婚的欢乐气色。从十几辆轿车集中在一起沿着海滨大道向这里开进时,你的脸色就阴沉着没有开晴。刚上车时,年轻司机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你冷淡地回应了他。司机都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见你这样他不敢再饶舌,一路上一声不吭。你知道他也许正在暗暗地咒骂,但这并不影响他把车子开得稳稳当当,与警车保持着十米的距离,几乎是分毫不差,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在连着它们。你接受了金大川的建议,其实你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招:让大虎和珍珠结婚。只要大虎和珍珠结了婚,这件弥天大案就基本上摆平了。想她陈珍珠即便知道了大虎就是轮奸她的首犯,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渔家姑娘成了市长的儿媳妇,她应该心满意足,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还有,如果不是我鼎力相助,你的弟弟小海,早就做了阎罗殿前的小鬼!想到此就仿佛珍珠垂手站在你的面前,正在乖乖地接受训斥。我救了你弟弟一条命,陈珍珠,你应该知恩图报!想起几天前自己亲自出马低三下四、苦口婆心前去劝嫁时的情景,你突然感到十分的窝火,好像受了无法洗刷的耻辱。但转念一思,你就没了脾气,大虎的命运、你自己的前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都掌握在这个美丽而古怪的渔家姑娘手里,她答应嫁给大虎,就等于在林家的大门前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从此大鬼小鬼再也进不来了。当然这是一招凶险的棋,你明知道这样大张旗鼓地动用公车为儿子结婚对自己的官声是个很大的损害,甚至还会招来媒体批评,甚至还会受到纪律处分,但非此造不成影响,非此不能转移人们的视线,你这样做,就是让那些咬住你不放的人看看:我们已经降格娶了她,你们还要我们怎么样呢?那些与你作对的人是谁?他们的形象最终集中成一张瘦瘦的黑脸,黑脸上有黑色的眼睛,有紧紧地绷着的腮上肌肉,有神经质地颤动着的眉毛,还有上述这些构成的固执的、也可以说是顽固不化的表情。你这个……许多恶狠狠的字眼在你的舌尖上挑着,但你最终把它们排斥了,你选择了这样一些爱恨交加、含义复杂的字眼:冤家、该死的……尽管你清楚这个人对你根本不合适,但是爱情就是这样无法理喻的东西。你心里哀鸣着:马叔,你是我的灾星,是你把我逼上了这样的道路。

将近三十年前,你抱着献身给他的热情在红树林边的月夜里,但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你满怀着委屈之情,一怒之下,坐上了第二天县里派来的吉普车走了。透过吉普车屁股后边那块镶嵌在厚帆布上的灰蒙蒙的长方形玻璃,你看到被甩在了后边的那些土偶般的“战友”们模糊的身影,你的心境也像落满尘土的玻璃一样灰蒙蒙了。这件让“战友”们眼红的大好事,丝毫没给你带来欢乐,反而让你忧郁无比。你分明地感觉到,一段虽然贫穷、虽然寂寞,但是不乏浪漫色彩的生活结束了,等待着你的将是幸福的生活——“战友”们都这样认为,但你对即将开始的幸福生活心怀着恐惧,车离开红树林越远,你对它的怀念就越浓,就像深埋的陈酿,就像隔世的旧情。那是你爸爸恢复了工作、担任了重建的中共南江县委书记之后的第一个春天,道路两边的稻田里有弯腰赤脚的农民在插秧,有农民用枝条轰赶着水牛在耕田,泥巴像连绵不断的波浪一样向犁外翻去。路边随处可见巨大的标语牌子,牌子上写着最高指示“人民公社一定要种好水稻”,田埂上插着红旗,旗杆前依靠着镶嵌在镜框里的毛主席。有多少个这样的毛主席在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子民们艰苦地劳动?你坐在吉普车里,无心观看路边的景物,离开了“战斗”了两年的红树林养珠场,你的心中感到十分空虚。尽管没离开之前你做梦也想离开,但真的离开却又难以割舍。一路上你反复回忆着他冷漠离去的情景,难道他是因为你即将回城而冷落你?难道他有了新欢?是那个浑身上下一般粗的曲圆圆还是瘦得像一根毛竹的丁文心?不可能,这些都不可能。你脑子想得都要爆炸了,县城东门外那棵巨大榕树的黑压压的树冠已经近在眼前,也没想出个究竟。后来你就把这个问题封起来藏在心底,将近三十年后的今天,这个问题才又时不时地浮上你的心头。你问过他几次:为什么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他总是支支吾吾,不做正面回答。不久之后,在这个颇有点惊心动魄的意味的事件即将画上句号时,他才吐露了真情。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卑鄙行为造成的恶果,让你蒙受了将近三十年的不白之冤。听罢了他的话,你感到手脚冰凉,心中麻木不仁,麻木过后,眼泪从你面颊上滚滚地流下来,流到嘴里的泪水又苦又涩,好像烈性的毒药。你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想杀人,把你们这些混蛋全部杀光!

迎亲的车队停在了歌舞团宿舍的大门口,你坐在车里发了半分钟的呆。你看到大虎从后边的车里钻出来,他穿着一身名牌西服,胸前佩着红花,头发上了大量的摩丝,固定住了几个潇洒的波浪。他那张一向顽皮狡猾的孩子脸上,添了些许凝重,甚至还有点腼腆。这是他的神情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气象,你知道这是手铐和拘留所的功劳,冷酷无情的法律使他突然长大了。但愿他就此学好,但愿他从此长大成人。人常说坏事也能变成好事,但愿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各辆车里的人都钻出来了,歌舞团的领导也小跑着从宿舍楼里出来。你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镇定了一下情绪。歌舞团的王团长抢在司机前面拉开了车门,并且学着那些随从的样子,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护住车门的上框,其意自然是保护你的脑袋。你一直不习惯这个,不习惯也没办法,因为这是官场上的习惯,个人的不习惯必须服从官场上的习惯。围观的群众看到了你。你在电视上经常露面,几乎所有的市民都很熟悉你这张脸,幸亏你这张脸是一张不难看的风韵犹存的脸,否则人民群众的眼睛就要遭大罪了。你的脸上显出了和蔼可亲的神情,这是职业习惯,官场就是舞台,当官就是做戏,长期演戏,也就感觉不到自己在表演了。你从群众的脸上读出了许多文章,你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已经明白你与这场婚礼的关系。也好,你想,反映不可能全是负面,很可能人们会认为,林市长的儿子能跟一个出身微贱的渔女结婚、并且用这样豪华的车队来迎亲,本身就说明了林市长是个不受封建观念影响的好人。你对着群众挥了挥手,然后跟随着歌舞团王团长向楼里走去。楼里那个收拾得既朴素又大方的两居室单元里,歌舞团的化妆师与教练珍珠舞蹈的陈老师,正在将她打扮成一个出水芙蓉般的新娘。歌舞团的领导是你的忠实部下,珍珠姐弟进城后就住在这里,而且你还把她办成了歌舞团的拿工资的演员。歌舞团的领导,就充当了新娘家长;歌舞团的演员,就冒充了珍珠的姐妹。她们像一群妖冶的花面小狐狸,分列在两旁,起劲地鼓着掌。她们心里想的什么你不可能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只看到她们姹紫嫣红的小脸蛋上,笑容都可掬可捧。你在众人的簇拥下上了三楼,在珍珠居住的单元门口,你停住了脚步。歌舞团王团长上前推开了半掩的门,黑色的小海像一条鲇鱼从门缝里钻出来,一个女教师拿着一套黑色的小礼服追赶出来。你看到,陈珍珠披着粉红色的婚纱端坐在椅子上,教她跳舞的陈老师低声劝着她:珍珠,不哭,大喜的日子,不许哭……两道黑色的眼泪,沿着她的浓妆艳抹的脸流下来……

将近三十年前,在你的婚礼的前夕,也有两行眼泪从你的脸上往下流淌,但你那时流的不是黑色的眼泪,那时还没有睫毛油这种东西,如果当时你的睫毛上涂了睫毛油,你的眼泪也是黑色的。你认为你的眼泪比她流得更多,你的眼泪比她流得更有道理,因为你的委屈比她大,你的前途比她要黑暗得多。所以你对她的哭泣有些反感。

你的结婚日子选择在农历的五月初五,端午节,两千多年前屈原投江的日子,天气已经很热,那时可没有空调,连电扇也没有,你爸爸的同事,后来成了你的继母的县组织部副部长于秋香站在你的身后,殷勤地用芭蕉扇为你扇风,但扇出的风也是热的,风里还挟带着组织部副部长腋下的狐臭气。有狐臭的女人一般都有一张好看的脸,但组织部副部长的脸并不好看,也许你心里讨厌她,所以你感到她不好看,而在别人的口里,她是县城里的四大美人之一。那时也没有现在这样多的化妆品,最奢侈的化妆品是面友牌润面霜,还有红灯牌杏仁露,男方还为你买来了四盒子红舞牌香粉,还有四盒子红卫牌胭脂。你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到了墙上,让那些白粉红粉撒了一地,刺鼻的单薄香气在房间里散发,呛得人鼻孔发痒。你连声打着喷嚏,这使得你的痛哭显出了几分滑稽,或者说是荒诞。后来成了你的继母的于秋香和那几位县委机关里的女人也都皱着鼻子,喷嚏连连,泪眼婆娑,大家互相打量着,忍不住地笑起来。你也破涕为笑。趁着这机会,女人们对你展开了又一轮劝说。

爸爸让你嫁的人是地委秦书记的独生子,在当时的社会里地委书记的公子是货真价实的高干子弟。秦书记就是那位让英勇的马刚一拳打掉了两颗门牙的人,当然他早就镶上了两颗比他的原牙还要漂亮的假牙。秦书记在你很小的时候就送过你高干专用的糖果,到你家做客时他还多次地抱过你。娶你为媳看来是他蓄谋已久的,你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不止一次地、半真半假地对你的父母说:老林哪,咱们两家结亲家吧!你爸爸说:好啊,那样我们可就高攀了。

你从红树林养珠场回了县城不到一个月,就调到地区广播局当了播音员。从此你清脆的声音就每天三次传遍地区所辖的八县一市的千家万户。红树林养珠场的高音喇叭当然也是每天三次响起你的声音。你坐在播音室里对着麦克风念稿时,不止一次地想到马叔:这个混蛋,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他听到了我的声音会怎么想呢?是后悔还是忌妒?因为心神不专,有好几次你竟然念错了稿子,差点闹出政治事故,如果不是你的后台硬,你早就被撵出了广播局。在那个年代里,市广播局的播音员,是多少女孩子做梦也不敢想的高等职业,即便是贵为县委书记的女儿,要当上市广播局的播音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你当上了。你尽管失了恋,但高雅而富有意义的、充当党的喉舌的工作的荣耀感冲淡了你的痛苦,何况你认为跟马叔的分手基本上是个误会。你有意识地不理他,期望着他来向你认错求情。你甚至想象出了他来求情时的样子:他穿着破旧的制服,手里提着一顶褪色的草帽,站在广播局的大门口等着你。你用清脆的声音把当日新闻广播完毕——你广播时他站在门外侧耳聆听,心里充满对你的崇敬——你转播完了中央节目,放完了国际歌,跟八县一市的贫下中农道了晚安之后,与同事们说说笑笑地走出大门,突然看到了站在门边、可怜巴巴的他。你准备故意不理他,或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把他晾在那里,如果他追上来跟你说话,你就刺他一句: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如果他转身走了,你就喝令他站住,然后把憋了许久的话全部倾吐出来,就像把一堆石头子儿砸在他的头上一样。当然,最终你还是要对他好,你会把他带到自己的宿舍,用小电炉煮一锅挂面给他吃,挂面里最少卧上两个鸡蛋,当然还要淋上点酱油、麻油,撒上点葱花姜丝什么的,最后再放上一点味精。你相信这个小子一辈子也没吃过如此美味可口的面条,吃完了面条他一定会感动又惭愧,他肯定会结结巴巴地向你道歉,为了他在红树林边的无理,你会故作生气状,把嘴巴撅起来。但很快就应该原谅他,让他得到温柔。夜色深沉,淡蓝色的窗帘在窗前轻轻拂动,正是爱情茁壮生长的好时机,如果他要吻你,你准备稍加抵抗,便让他得手……然后,你应该帮他,把他调到市里来,但是如果秦书记知道了他是马刚的儿子,这件事肯定办不成……事实上马叔根本不可能再来找你了。事实上你很快就陷入了秦书记精心编织的网络,任你怎么挣扎,也难逃脱出来。

秦书记经常来广播局视察,这很正常。那时候市里既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广播喇叭就是最重要的舆论阵地。红卫兵打派仗时,首先抢占的就是广播局,谁占领了广播局谁就具有了向八县一市人民群众信口开河的权力。为了抢占广播局,前后发生过七次攻与守的战斗,战斗的程度相当激烈,两大派的红卫兵们使用了半自动步枪,使用了木柄手榴弹,还使用了土造的炸药包,有案可查的死亡人数是十七,受伤的不计其数。在那个年代里,没有什么比舆论阵地更重要的了,连造反的学生娃娃都知道,老革命秦书记更清楚。一把手抓舆论,是天经地义;一把手如果不抓舆论,算什么一把手?所以秦书记频频光顾广播局,没有人认为不正常。即便有人看出了不正常,又能怎么样呢?他是地委书记!十三级干部,高干!他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阳光雨露,哪里的禾苗就会格外地受到滋润。你没到广播局之前,晚间广播后,是没有夜班费的,你来了之后,有了夜班费,每人一元的标准。那时的一元钱可以买到一斤猪肉再加一斤半白面,放开肚皮也吃不完的。同事们有的知道跟你沾了光,有的不知道跟你沾了光,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欢天喜地,在那个人民币特别珍贵的年代里,每天每人一元钱的夜餐费,是让人多么幸福的待遇啊,广播局谁不念秦书记的大恩大德,谁就是大家的敌人!

市里距离南江县八十多华里,你大概每个月回去一次,在不回南江的星期天里,秦书记就叫你到他家去吃饭。秦书记的夫人好像是个大学生,“文革”期间与他离了婚,离婚后她去了哪里你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长辈的个人问题,晚辈不好问。当然地委书记家即便没有老婆也不愁没人做饭,在他的家里,看不出肉类短缺的迹象,也看不出鸡蛋需要凭票供应,更看不出粮食紧张,这里不缺乏维生素,更不缺乏蛋白质,这里基本上实现了共产主义。毛主席在三年生活困难时不吃肉,那时候秦书记他们也跟着不吃肉。重新站起来后,秦书记一下子明白了,我过去跟着老毛不吃肉是多么愚蠢,不吃肉的跟吃肉的还不是照样打倒?吃肉的分明就赚了大便宜。他重新当了地委书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个手艺高超的厨师,吃他娘的,喝他娘的,放开肚皮吃吧,老子革命几十年,吃点喝点是应该的。摆在房子里的家具可以被人抬走,穿在身上的衣服可以被人剥去,但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它们使用不了,就会变成脂肪储存起来,像沙漠里的骆驼那样。那时候大肚皮的人民群众几乎没有,只要是挺着大肚皮的,基本上都是国家干部,而且以高级干部居多,干部越大,肚子也越大。那时候人民群众不知道大肚子的坏处,不知道大肚子会带来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那时候大肚子是大富大贵的象征,这种认识是有传统的,共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时,一个通俗的说法就是打倒大肚皮。重新执掌本市大权后不到一年,秦书记的肚皮便有了长足的进步,肚皮越大越能吃,越能吃肚皮越大。你第一次到他家吃饭时,被他的饭量吓了一跳。

那是个星期天的中午,你穿着一件红格子衬衣、一条灰涤卡裤子、一双白尼龙袜子、一双白塑料底松紧口布鞋,跨进了秦书记的官邸。你留起了不短不长的发辫,你的头发非常茂密所以你的发辫就特别的粗,你的发辫的梢儿扎着红色的塑料绳。你的左腕上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全钢防震,一十九钻。你的衣着打扮是当时最流行的,但同样的衣服穿在你的身上就显得格外地好看,因为你的身体苗条、皮肤白皙、眼睛水汪汪、牙齿瓷光光,当然你还有一条脆生生的好嗓子。秦书记从一把宽大的藤椅里站起来,满面笑容,欢迎你的到来。他用手中的大芭蕉扇指指另一把小巧的藤椅,请你入座。开始你还有点拘谨,但很快你就自然起来。因为秦书记说:岚子,到了这里,就跟到了家里一样,如果你敢到这里做客,我就把你轰出去!然后他让你吃糖,当然是那种高级糖。然后他让你喝茶,当然是芳香扑鼻的好茶。然后他说:你还没见过小强吧?然后他喊:小强,出来,来见你岚子姐姐!

你听到从一间房子里传出一声沉闷的回答,然后是碰倒了椅子之类的声音,然后你看到,一个身体庞大的青年,从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上穿着一件圆领大汗衫,下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赤着脚,脚肥得像熊掌似的。他的手里捏着一些彩色的蜡笔,站在了他爸爸面前。

这是你岚子姐姐,过去认识认识。

小强对着你嘿嘿地笑起来。你发现他的身体虽然肥大,但他的脸却分明是一个孩子的脸。

过去呀,过去拉拉姐姐的手。

嘿嘿,嘿嘿……

你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拉住小强的手,说:你好,小强,我叫林岚,在广播电台工作。

嘿嘿,嘿嘿,你会画大马吗?你会吗?

你说:我会,但是画不好。

嘿嘿,我要你给我画大马。

秦书记说:小强,别缠着你岚子姐,自己玩去吧!

小强听话地转回身,向他自己的屋子走去。

这天秦书记没过多地跟你谈小强的问题,因为很快厨师就把丰盛的午餐端了上来。厨师就像个厨师,身板儿肥厚,胖嘟嘟、红扑扑的大脸,好像涂了一层猪油,闪闪发光。他身穿洁白的工作服,头上戴一顶高帽,见了你客气地点头,简直不像个厨师,而像个绅士。秦书记对他说:老萧,你知道这是谁吗?

厨师困惑地摇摇头。

你听不听广播?

听啊,萧师傅说,每天都听,一次也不落。

那你还听不出她的声音?岚子,说几句话给他听听。

你不好意思地说:说什么呀,秦伯伯……

听出来了没有?秦书记得意地对厨师说:还没听出来?亏你还一天三遍听广播,她就是我们市的广播员!

厨师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般地说:听出来了,听出来了!听广播时我就捉摸,这个姑娘,有这样一条清亮嗓子,人长得肯定也差不了,果然是,嗓子好听,人也好看!

她叫林岚,秦书记说,从今之后,她会经常地到我们家来吃饭,老萧,你别保守,把手艺拿出来,别慢待了我们的画眉鸟儿!

瞧您说的,秦伯伯!

放心,秦书记,林同志能吃我做的饭,是我老萧的福气,我有十分本事,决不会使九分九!

秦书记说,上菜吧!

厨师虽然肥胖,但动作很是麻利,他迅速地在餐桌上布好了碗筷碟子,接着就端上了一砂锅红烧肉,然后端上来一只黄焖鸡,然后端上来一条清蒸鱼,然后端上来一盘油焖虾,然后端上来一只樟茶鸭,然后是一盆白米饭。

厨师用围裙擦着手,说:秦书记,林同志,请用吧,欢迎多提宝贵意见。

面对着满桌的鸡鸭鱼肉,还有虾,你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尽管你也算个官家子弟,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丰盛的宴席。你说:秦伯伯,还有别人来吗?

秦书记喊道:小强,出来吃饭!

小强像鸭子一样走出来,对着你嘿嘿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一屁股坐在餐桌前,撕了一条鸡腿,低着头啃起来。

秦书记从柜子里提出一瓶茅台酒,捏出了两个盅子,问:你会喝酒吗?

不会喝。

不可能,你爸爸很能喝,有其父必有其女嘛!来,陪着伯伯喝一杯。

你端起酒杯,说:为了秦伯伯的健康……

我健康极了,他一仰脖子就把杯中酒干了,说:我今天高兴,我今天真的高兴,我可是从来没这样高兴过了。他把另一条鸡腿撕下来放到你的盘子里,说:吃,放开肚皮吃,你应该吃胖一点,伯伯喜欢胖一点的女孩子。他举起杯,问,你不喝了吗?不喝多吃,吃得胖一点,伯伯可是不喜欢瘦女孩子。他又把一条鸭腿撕给你,把另一条鸭腿撕给小强。你发现鸭腿比鸡腿短,但鸭腿上那团肉比鸡腿上那团肉大。一条鸡腿和一条鸭腿并排着放在面前的盘子里,鸡腿上已经被你啃了一口,鸭腿上还没有受伤。你吃,不要管我,伯伯天天吃,已经吃腻了。我今天真是高兴,看到你真是高兴。在我的印象里你还是个小小的黄毛丫头,仿佛一觉醒来你就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了。三杯茅台下肚,他的脸红得好像初升的太阳,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刚生下来的小母牛。十几年前,我每次到南江去检查工作,都要到你家去吃一次饭,跟你爸爸喝几杯。红烧鳜鱼是你妈妈的拿手好戏,可惜再也吃不上了……他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你,连眼珠子都不错,盯得你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秦伯伯,您别这样看我。我看你了吗?哈哈,吃吧,多吃点。小强伸手抓起了一块红烧肉,汤汁淋漓地塞进了嘴里。他好像不喜欢用筷子?他呀,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脑子受了点影响,但其实他很聪明,他就是比一般的人晚熟一点,他有美术天赋,待会儿你看看他画的画。其实你从那扇大开的门里,已经看到了那面涂满了蜡笔色彩的墙壁。他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后把酒瓶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经过文化大革命,伯伯已经想明白了,人生在世,食色性也,食是第一位的,只有吃好了身体才能好,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回去告诉你爸爸,让他好好吃。怎么,你就吃这么一点点?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不要到我这里来做客,不行,吃这么点怎么行?你应该向小强学习,这小子,好饭量。来来来,吃几个大对虾,虾是高蛋白,对脑子有好处。他伸出像剥了皮的大虾一样的粉红弯曲的手指,抓起几个大虾,放在你的盘里。你发现,他的手很小,大多数人的手指有三节,而他的手指仿佛只有两节。你在看我的手?哈哈,伯伯的福气就在手上,你听说过没有?“大手抓草,小手抓宝”,伯伯的手也不抓草,也不抓宝,伯伯的手只抓印把子,只要把印把子抓在手里,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伯伯有点醉了,把实话都告诉你啦,告诉你没有问题,你是咱们自己的人!在旁人的眼里,伯伯是地委书记,严肃方正,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伯伯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欢吃山珍海味不喜欢吃糠咽菜;喜欢看漂亮姑娘,不喜欢看丑陋老妇。看样子你还没吃过大对虾,不能那样剥,应该这样剥,这样剥,虾头要嘬一嘬,白的是虾脑子,红的是虾油,虾脑子最补,虾油最香。伯伯给你示范。他的小胖手灵巧地活动着,虾肉从虾皮里脱出来,虾皮还是完整无缺。他不但剥得好,而且剥得快,没了内容的虾皮整齐地排在一起,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很快就排成了一个班。你看看小强,他也很会吃。小强剥出的虾皮也很完整,也排成了一个虾皮班。我刚才对你说过,他其实很聪明,能把虾吃成这样,脑子不聪明是不可能的。吃鱼,这是条红加吉,学名叫真鲷,这种鱼很稀少,不结大群,肉味鲜美,无法形容,只有亲口尝尝才可能知道它有多么好吃。这是条公鱼,当然也可以叫雄鱼,真会吃鱼的都喜欢吃雄鱼,母鱼肚子里有卵,公鱼肚子里有膏,就是鱼的精子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鱼膏当然比鱼卵好吃,吃吧,女孩吃鱼膏好。下星期天你来,我让老萧炖只老山龟给你吃,那东西大补气血,富含胶质,吃到最后,能把嘴唇粘住。山龟再好,还比不上鳘鱼的鳔,鳘鱼的鳔胶黏性更大,肠子断了,吃一筷子鳘鱼鳔就能补上。

你发现这对父子都是吃的专家;他们不但吃得精,而且吃得巧;不但吃得精巧,而且食量惊人。小强一声不吭,埋头苦干,捞光了红烧肉后,他把肉汤全都倒进了米饭盆里,然后头也不抬地猛吃,一边吃还一边发出吭吭的声音。秦书记扯着那条红加吉的尾巴一抖,鱼身上那些像蒜瓣子一样的肉便如雪崩般落在盘子里。吃吧,吃,鱼是好东西,你是渔民的后代,当然知道吃鱼长命。你在红树林插了几年队?那地方我岂止是熟悉,简直是如数家珍,那位万奶奶还活着吧?抗战胜利那年,我发疟疾,在她家养过三个月的病,如果不是那场倒霉的疟疾,告诉你吧,岚子,伯伯就不止是个地委书记了。他把加吉鱼的头骨用筷子剔出来,放在你的面前,问:你看看,这像个什么?你实在看不出像个什么。他说:仔细看看,像不像个绵羊的头?你看,这是鼻子,这是眼睛,这是弯曲的双角……经他这样一点拨,你发现加吉鱼的头骨还真有点像绵羊的头。你现在应该明白加吉鱼为什么这样鲜美了吧?“鲜”是什么?“鲜”就是“鱼”加“羊”嘛!这是我的独家发现,他得意洋洋地说着。你真的吃好了吗?他问。他说:不中用,你可以到那边去喝茶了。他把瓶子里的酒全部倒进酒杯,然后一口喝光,把杯子往桌上一拍,说:开吃!你坐在一旁,看到他把鱼肉与米饭搅和在一起,用一把铜勺,填鸭般往嘴里塞。他根本不咀嚼,所以吞食的速度极快。转眼之间他就吃完了。桌子上一片鱼刺虾皮,鸡骨鸭骨,就像一个激战后的战场。他们父子俩打着饱嗝站起来,小强坐在藤椅上,双手摸弄着肚皮,眯缝着眼睛,鼻子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但是他没有睡觉。秦书记剔着牙缝说:这孩子,吃醉了。你也感到头晕眼晃,便说:秦伯伯,我也吃醉了,我要回去了。他看着你,说:你这孩子,很富有幽默感嘛!今天就不留你了,其实,咱们的房间多得很,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你应该把这里当做你的家,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走在大街上,感到头重脚软,飘飘然有些仙意。街上有一些小青年对着你吹口哨,有一些蹲在街边大树下杀棋的老人也抬起头来看你。秦家父子的饕餮并没有让你反感,甚至还给你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通过他们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你感到他们是实事求是不做作的人。你暗想,其实我也是个嘴馋的人,只是初到他家不好意思放开肚皮罢了;其实我很想把那块肥白的鸡胸脯肉搛到自己碗里,只不过爱面子罢了。

从此你成了秦家的常客,你放开了肚量,把温文尔雅抛到了一边。你的变化把秦书记喜得心花怒放,他说:这就对了,这才像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我们需要的不是虚情假意的资产阶级小姐,而是能吃能喝敢打敢冲的革命战士。你双手攥着猪蹄子或是鸡脖子,放肆地、不无夸张地啃食着,弄得两个腮帮子油光闪亮。秦书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你,不住地点头颔首。遗憾的是,你的食欲很快下降,对油腻的东西丧失了热情。但秦家父子却一如既往地大吃大喝。秦书记在餐桌上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地主家的长工,看到东家每天三顿都是两碗米饭一碗红烧肉,心中愤愤不平,私下发牢骚,怨老天不公道,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他天天吃精米肥肉,我却吃糙米霉菜?这话让东家听到了,东家就对长工说:伙计,从明天起,你跟我一起吃,地里的活也不用去干了,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我吃多少你吃多少,可好?长工心中大喜,连声道:好好好,好极了!从此之后,长工就跟着东家过上了腐化堕落的封建地主生活。每天起来,丫环就把他叫到客厅,与东家对面而坐,每人面前摆上了两碗精白米饭,一碗红烧肉。长工风卷残云般地把面前的食物吃光,腹内尚有余地。东家看他那样,微笑不语。中午晚上都是照此办理。三天过后,长工见了红烧肉就恶心,一块肉放在嘴里,乱打滚咽不下去。第一顿时是肉自己往肚子里跑。看东家,还是像刚吃时那般从容。龇牙咧嘴地坚持了两天,实在受不了了,长工双膝跪在了东家面前,说:掌柜的,您饶了我吧,放我回去吃糙米霉干菜去吧。东家笑笑,说: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的肚子,阎王爷给你造的时候,就是让它盛糙米霉干菜的;而我的肚子,阎王配给我时,就是让它装精白米红烧肉的。讲完了这故事,秦书记拍拍自己的肚子,又拍拍小强的肚子,再瞅瞅你的肚子,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这句从西方传来的话,大概没有人会比你体会得更为深刻了。在秦书记家胡吃海塞了十几个星期天之后的一个星期天,你回到南江探望父亲。你一进门就看到他双手扶着藤椅的扶手,低垂着头,好像在沉思默想。爸爸,我回来了,你说。他抬起头,很不自然地对你笑笑,说:你秦伯伯打电话告诉我了。然后他就站起来,笨拙地给你倒水。一瞬间你感到父亲苍老了。他的背已经佝偻了。他的头发早就白了,但从前他的白发闪烁着银光,不但不显老,反而使他增添了许多风度。现在他的白发失去了光泽,像几缕又干又脆的漂白过的乱麻。他的脸原先是红彤彤的,好像新鲜的小红萝卜,现在他的脸色枯黄,腮上还多出了几道深刻的竖纹。他把满溢的水杯端给你时,用凄苦的眼神看了你一眼,然后便把目光转开了。他的双眼已经浑浊了,双眼下边还添了两个浮肿的眼袋子。突然发现了父亲的苍老,一阵悲凉之感涌上了你的心头。你深深地自责:为了贪食秦书记家的丰盛宴席,竟然好几个月不回来探望父亲。你向他道歉,他淡淡地说:没有什么,我很好,在秦伯伯家吃是一样的……

你感到父亲心事重重,便问:爸爸,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抬起头。你看到他的眼睛里已经泪光闪烁。他终于说:岚子……你秦伯伯第七次向我提出,让你做他的儿媳妇……

你愣了一下,紧接着笑起来。你的眼前浮现出小强那副憨出了痴相的模样。你说:爸爸,你们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

这怎么可能?小强,还是个大孩子嘛!

他比你只小一岁。

但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吃、睡、胡涂乱抹……

你秦伯伯是认真的。

那么你呢,爸爸,你同意把我嫁给一个白痴吗?

我不同意,但是我欠了他的情……我的复出,全是他在后边使了劲……

他是不是还给你许了更大的愿?你尖刻地说,他很可能还会高升,然后带着你步步高升?

你的父亲颓唐地坐在藤椅里,把他那颗老头靠在椅背上,两行浑浊的泪水在他的老脸上流淌着……

但最终你还是坐在了椅子上,任组织部副部长在背后扇着风,等待着秦家前来迎亲的车辆。组织部副部长苦口婆心地劝着你:小岚哪,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替你爸爸想想吧,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吃饭了,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整座办公大楼里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你爸爸也是没法子……官大一级压死人哪,再说了,秦小强也不是什么白痴,我见过那孩子,他就是老实得过头了点……阿姨是过来人,了解男人,男人哪,最宝贵的品质就是老实,老实就是可靠,就可以托付终身,其他的什么才华啦,相貌啦,都是靠不住的东西……

你打断了她的唠叨,冷冷地说:请你让你们的林书记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

父亲出现在你的面前。他脸上的笑容是伪装出来的,他的轻松也是虚假的。他高声大嗓地说:岚子,你还没收拾好?你秦伯伯的车已经出城一个多小时了,他用伏尔加来接你,小于,你是怎么搞的?都这时候了还没给孩子把新衣服换好……

你站起来,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会乖乖地去给秦家做儿媳妇,但是,我要告诉你,你和姓秦的,都是混蛋!

你爸爸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很快又黄了。一阵突来的剧咳让他弯下了腰,然后,噗的一声响,一口雾状的鲜血,从他的口里喷出来。


第十四章第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