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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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你床下的保险柜,找出那个典雅的青瓷罐,放在你的床头柜子上。然后我进了卫生间,用香皂洗了三遍手,用清水冲了三遍手,最后放到热手器下烘干。这样,我才有资格小心翼翼地揭开青瓷小罐的盖子,满怀着虔诚尊敬之心,从金黄的小米里,把你的黑珍珠请出来。每次帮你取这颗宝珠时,我都要履行这套烦琐的程序,丝毫不敢马虎。这是为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每次打开小罐时,我都担心它已经不翼而飞,因为你曾经说过,几百年前,乾隆皇帝皇冠上那颗宝珠就经常飞来飞去,弄得那些替皇帝管理服装的太监胆战心惊。后来,在高人的指点下,太监们用锥子在那颗宝珠上钻了一个孔,用金线把它拴在皇冠上,从此它丧失了飞来飞去的能力,活宝变成了死宝,灵珠变成了纯粹的装饰品。

我把这颗大如雀卵的黑色宝珠举到你的面前,让它的深厚、神秘的光辉在你的眼前晃动着。你暗淡的眼睛里渐渐地焕发出了光彩,好像一个得了相思病的人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情人,好像一个在沙漠中即将渴毙的人望见了一泓清泉。你的干裂的嘴唇张开了,就像婴儿见到了乳头。我让它轻轻地落入你的口中,就像让宝珠重归了蛤蚌。其实,我们知道无论多么光滑圆润的珍珠,也是蛤蚌的大病;但我们不喜欢这种缺乏浪漫精神的解释,尽管这是科学。我们更喜欢围绕着珍珠的那些古老而美丽的传说,尽管它是长期流传的谬误。无论从商业的角度还是从感情的角度,我们都愿意相信:珍珠是月亮的魂魄,是凝固了的月光。我们更愿意相信,千年的珍珠能够变化成绝代的佳人,她身披着月光一样的轻纱,每隔一段时间,就出水到人间风流一次,留下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重新回归大海。你口含着的这颗黑珍珠个大如鸟卵,色泽高贵典雅,美得生出了三分妖精气,南江的珍珠采集历史上从来没出过这样品格的珍珠,世界珍珠史上也没见过这样完美的珍珠,它是名副其实的世所罕见。这样的珍珠不能变幻美女,世上还有什么珍珠能够变幻美女呢?落在你的手中之前,它的故事已经开始,已经有数人为了它命丧黄泉,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奇怪之事现在还很难预料,但我预感到事情还没完结,就像一台大戏刚刚拉开序幕,高潮尚未到来。口含着一颗这样的亦仙亦妖的黑珍珠,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觉?

我感到似醉非醉,更感到飘飘如仙。它的柔软是坚硬的柔软,它的润滑是凝滞的润滑,它的凉爽是温暖的凉爽,它的味道是世人从来也没品尝过的味道,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类比的味道。把这样的稀世珍宝攫为己有十分卑鄙但也十分冒险,我知道它是属于大海的,任何人想把它攫为己有都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灾难,连自封为天子的皇帝也不例外。我知道这半年来一连串的灾难都与它有关,我知道最好的办法是把它还给大海,但是我做不到。我从二十四岁时就开始收集珍珠,我抵挡过各种各样的诱惑,但我从来没抵挡住过珍珠的诱惑。你多次劝我,把它还给那个妖精般的小男孩,但是我做不到。我用自己的生命做抵押,也要将它珍藏在我的手里,我的口里,我的心里。我还可以无耻地告诉你,夜深人静时,连你也迷糊了时,我曾经把它珍藏在女人身上最洁净的地方,那种感觉更是无法用语言向你们表述的,它在我的身体里游走着,片刻也不安宁……

你爱珠成癖,因此也就成了珍珠专家。你精通养殖珍珠的技术,到水产学院当兼职教授绰绰有余;你熟谙珍珠加工的过程,到珍珠工厂当高级技师也得心应手。你讲起有关珍珠的掌故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简直就是个珍珠野史专家,省里那位极其欣赏你的领导拍着你的肩头说:小林啊,怪不得人家叫你“珍珠林”啊!这位领导不但欣赏你的才干而且还欣赏你的身体,你用女人的感觉真切地感觉到了,每个稍有姿色的女人手里都掌握着几张这样的名牌,到了关键时刻就会一股脑地甩出来。

你对我说过多少珍珠的故事啊,在枕上,在厕中,在醒里,在梦里,用有声的语言,用无声的语言。你的枕上有一条用九百九十九颗樱桃大小的珍珠串成的珠巾,那是教委主任的妻子送给你的礼物。那个很快就当了财政局副局长的小女人多会送礼啊,很多人把假货当成真货送,她却把真货当成假货送。她真话当成假话说:林市长,我要贿赂你。然后她拿出珍珠巾,说,别人送我一条假珠巾,工艺品,价值人民币五十元。你远远地瞄了一眼就看到了那九百九十九颗珍珠放出的那种含蓄的光芒,这样的光芒只有一等的海水珠才能放出,尽管它们经过了初步的加工,用淡盐酸浸泡过,用粗皮革打磨过,逼出了一些妖佻贵妇喜欢的浅薄贼光,但深藏在核心里的珠光宝气还是冲破了贼光的笼罩,源源不断地放射出来。珍珠的内蕴之光与其说是你用眼睛看到的,不如说是你用心灵感受到的。接过珠巾的霎时间,你的手就感到了沉甸甸的分量,心里清楚这是一份价值不菲的厚礼。你忍不住地将它们放到了脸上揉搓着,放到了唇边嗅吻着,珍珠的生命气息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渗入了你的心田。你看到那个小女人的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微笑,心里当然明白她的企图。你想,这年头,哪里有傻子呀,把真货当成假货送给行家,把假货当成真货送给外行,她多精啊,桉树上的白鹦鹉也不如她精。你对这种精明过度的人一向心怀忌惮,知道应该避而远之,但你抵挡不了珍珠巾的诱惑,它们就像一群可爱的小孩子,围着你叫唤妈妈。你灵机一动,妙计涌上心头。你对她报以诡秘微笑,掏出一百元钱,递给她,说:记住,你欠我五十元啊!

这才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她精明,你比她还要精,轻松地得了珠巾,而且留下了退路。当然,在关键的时刻,你还是帮她说了好话,让她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财政局副局长。这种无关紧要的副职,阿狗能干阿猫也能干,而且,阿狗干和阿猫干没有任何区别,那些被冠冕堂皇地提拔起来的干部,其实都是用钱买来的,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但珠巾是你的了,而且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当天晚上你就把它蒙在了枕头上,从此,只有枕着它你才能安然入睡。我曾经偷偷地躺在你的枕上,体验你反复体验过的幸福。在你的枕上我不停地转动脑袋,感受到那些精灵们用它们圆润的小嘴,亲吻着我的头皮,清凉的时候它们温暖,温暖的时候它们清凉。脑袋一挨上珠巾,便不由地闭了眼睛,脑子里出现宁静的大海,时而金光灿灿,时而银光闪闪。但更奇异的光还是珍珠之光,它们在大海深处闪烁,照亮了水底世界,引导着精神下潜,去参观去体验另外的世界。在领略水底世界的同时,耳边也响起了珍珠的歌,那是一种缓慢的吟唱,仿佛珍珠形成的过程,日积月累,把月光物质化,把痛苦物质化,沉淀,重压,磨练,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亮起来了,亮起来了,突然地就放出了照亮黑暗海底的光芒,于是缓慢的珍珠音乐明快起来,压抑的旋律昂扬起来,接下来就是辉煌,仙子出水,天花乱坠,进入大欢喜的境界。其实这都是你的体验,你的体验也就是我的体验,你我息息相通,如同珠与蚌的关系,我是你的骄傲你是我的病。你仰在枕上,絮絮叨叨地说,可以说是你对我说,也可以说是你对自己说。有时是有声的语言,有时是无声的语言。

你让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巨大的蛤蚌,置身在千仞海底,在明月朗照之夜,便敞开蚌壳,把透入海水的月光吸进去。它最喜欢的是中秋之夜,那时候秋高气爽,天空澄澈如洗,月光入水,直射海底,照亮了海底的幽暗。尤其到了后半夜时,万籁俱寂,海水静止,月光如练,巨蚌开壳,随着月亮旋转,不断地把月光吸进去,吸进去就变成了珍珠层,百年千年的积累,一层一层地覆盖,终于变成了圆润的宝珠……不管是大蚌小蚌,都有吸食月光的习性,就像不管是粗人细人都有爱美的习性一样。万人里也难挑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美人,同理,万颗珍珠里也难挑出一颗完美无瑕的宝珠。所以这样的宝珠,就如同超凡脱俗的美人,几百年才能出一个,如同西施,如同昭君,如同貂蝉,如同玉环……她们都是蒙了上帝特别的眷顾降落人间,都有通灵的本性啊!

你说,历代的帝王,没有不爱珍珠的,不爱珍珠就不是帝王了。从秦始皇到溥仪,都用珍珠装饰他们的龙袍和皇冠,连罗马教皇的帽子和权杖上,都镶嵌着珍珠。没有不爱珍珠的帝王,更没有不爱珍珠的女人。埃及艳后用珍珠镶嵌她的床,武则天用珍珠镶嵌她情人的阳具,慈禧皇太后更是爱珠成癖,她头戴珍珠冠冕,身披珍珠袄袍,足蹬珍珠鞋——袁世凯任山东巡抚时进贡给她的,用了一钱重的走盘珠八百八十八颗——睡觉用珍珠帐幔,骑马用珍珠鞍,连她用的马桶上都镶着一圈大珍珠。她还喜食珍珠粉,是她发现了珍珠美容的价值,有十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专门给她研磨珍珠粉,她不但喝珍珠粉,她还用牛奶调成珍珠糊糊搽脸涂身,连屁股都不放过,七十多岁了还皮肤白嫩,犹如少女。大太监李莲英经常骂身边的宫女:你们这些下贱东西,太后的屁股也比你们的脸白嫩!李莲英负责给太后穿衣服,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慈禧皇太后下葬时,棺材里铺了半尺厚的珍珠,每一颗都是精选的,她的寿衣上缀满珍珠,尸体上盖着两层珍珠网被,她的口里含着一颗大珍珠,据说是颗夜明珠。当军阀孙殿英带着士兵炸开坟墓、撬开棺盖时,就看到一道白光从太后的嘴里射出,把黑暗的墓穴都照亮了。她的身上生满了白毛,一点都没腐烂,有人说她就是那只经常在金銮殿的梁头上出没,后来让道光皇帝用鸟枪打死的白狐狸转世,那只白狐狸死后将魂灵附在一个宫女身上跟道光皇帝叫板:皇帝老儿,你害了我的性命,我要亡了你的清朝!其实根本就不可能有白狐狸转世这回事,慈禧尸体历经几十年不腐,并且还生出茂密的白毛,这都是珍珠之功啊!

几千年前,咱们红树林边上的人,就开始为皇家采珠。当时的人把我们的先人们叫做“蛋民”,明朝有本书,叫做《天工开物》的,上面就画了我们红树林边的祖先们采珠的情景。咱这里的地方官,干脆就叫做“珠官”,珠官有时候是个肥缺,有时候也是个苦差事。珠有灵性,“珠官”如果过分贪婪,珍珠们就结伴迁移到外国去了,有时到交趾,有时到暹罗。珠走了,珠官完不成皇帝的指标,他就要倒霉,甚至被砍了头。如果他能体谅民情,不穷征暴敛,珍珠们也许就迁了回来,那样他就可以完成任务,除了发财,还可以得到皇帝的赏赐。珍珠们就这样有时跑走,有时回来。但我们的祖先们无处可逃,就像那些捕毒蛇的人,尽管祖祖辈辈都要让蛇咬死,但还是以此为生,甚至以此为荣。他们驾着小船,不管有珠无珠,成年累月,在大海里出出进进。有时还要趁着月光下海,“莫向沙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常常是一对夫妻一条珠船,妻子驾船,丈夫潜水。有珠处必有鲨鱼,有大珠处更有成群的大鲨鱼,千年老参处必有老虎,成精珍珠处定有鲨鱼,鲨鱼就是护宝虫。下海捞珠,就等于从鲨鱼口里抢肉吃。几千年来,究竟有多少人葬身海底喂了鲨鱼,谁能数得清!珠农们让珠官逼急了,忍无可忍时,也会群起反抗。明朝那个给皇帝前来催珠的朱太监,不是个东西,心比鲨鱼还狠,发明了残酷的刑法“火龙缠”,把烧红了的铁锁链往人身上缠,整死了许多珠民。那一年珍珠都跑了,跑得比暹罗国还远,大概去了爪哇国,驾着采珠船根本去不了的地方,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与其让“火龙缠”烧死,还不如造反,于是珠民们便在一个叫珠娘的女中豪杰的煽动下造了反。人们点起火把,举起棍棒,冲进珠官府衙,把那个太监从床底下拖出来,活活地打死。人们恨透了他,在他的蓄满脂油的肚皮上挖了一个洞,然后把火把扔上,点燃,火苗子蹿起三尺高,半个时辰后,朱太监灰飞烟灭。珠娘煽动珠民们造反用的是迷信方式,其实也就是装神弄鬼。她冒充珍珠娘娘附体显灵,喊出了造反的口号:杀了“猪”,宰了“羊”,珍珠娘娘好还乡。杀“猪”宰“羊”不是目的,让珍珠娘娘还乡才是目的。“猪”,自然是作恶多端的朱太监。“羊”呢?“羊”是帮朱太监抓人的捕快头儿杨群,一个武功高强、能够双手打飞镖的恶棍。“猪”死在珠民们手里,“羊”死在小萝卜床上。小萝卜是一个有正义感、有反抗精神、有胆量的妓女,她在萃花楼挂牌营业,杨群是她的常客。小萝卜每次接待杨群时都闻到他身上有股子烤人肉的气味,知道他每天都用“火龙缠”整人,劝又不敢劝,不让他上身又不行,每次她都紧咬牙关,把头歪到一侧,憋得哞哞直叫,像头小牛,她越是这样子杨群越是来劲,金枪不倒。送走了他她就呕吐,直呕得小脸苍白,像个死人。实在无法忍受了,她就在酒里加上了蒙汗药,把他麻翻,然后用裤腰带在他的脖子上打了一个结,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上,终于将他的舌头勒出来,为民除了害。勒死杨群后,小萝卜自己也悬梁自杀了。事发之后,官府派重兵前来镇压,红树林边的男人基本都被杀光,女人也所剩不多,所以明朝中叶大约有五十年间朝廷停了红树林的珍珠课,其原因固然与珠民造反、珍珠远徙有关,更重要的是,能够下海采珠的人基本上被杀光了,朝廷不得不停。那位顶着珍珠娘娘神位的珠娘,被官府拉到广场,脱了衣服,上了“火龙缠”。兵丁们刚把“火龙”缠了她的身,就有大雨从天而降,霹雳闪电,震动耳鼓,骇人听闻。降雨的地方只有半亩地大,周围是一片晴空丽日,这分明是苍天示警,兵丁们撇下珠娘,转身就跑,当官的根本拦不住。其实当官的也怕,当兵的一跑,他们也跟着跑了。等他们回来时,珠娘早就无影无踪。

养殖珍珠的成功,真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我们的祖先在一千多年前就开始异想天开地实验养殖珍珠。马刚和熊仁,不但是我们南江的大功臣,在世界珍珠史上,也应该用彩笔写上他们的名字。可惜熊仁教授已经仙逝,但马刚老人还健在,首届珍珠节,我们一定要请他老人家做嘉宾。因为他们,我们南江每年生产的珍珠才能车载斗量。尽管现在全世界每年生产的珍珠数十吨计,但像这样的特大野生黑珍珠,依然是凤毛麟角,这样的珍珠依然是宝,这样的珍珠依然是灵物,世界珍珠史上的十大名珠,没有一颗能与我们这颗相比,我们这颗宝珠,是南海的镇海之宝,我们给她起一个名字吧,我们为她命名:南海之星。

你是个聪明得能够骗了上帝的人。你把南海之星从珍珠姐弟手里弄到之后,立刻就让高手珍珠艺人仿制了三颗,仿得几可乱真,不是行家里手,难辨真伪。你爱护这颗珍珠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有时你心里也矛盾,将宝珠掠为己有,算不算卑鄙?不算,俗话说货卖与识家,这颗珍珠落在你手里,是最好的归宿。只有你才能领略它的美丽,只有你才知道它的价值。它是上帝对你的特别赏赐,为了你爱珠、识珠。

我们在桌子上铺了一块天蓝色的绒布,把黑珍珠从青瓷小罐里请出来,安放在绒布的中央,然后关掉大灯,只让墙角的地灯亮着,庄严、神秘的气氛立即弥漫全室。我们静默不语,满怀深情地看着她。她开始发光,她发光了,伴随着不能用耳朵听只能用心灵感受的音乐,真正的仙乐,来自大海深处的仙乐,使我们时而热血澎湃,时而心如止水。这是一种让语言羞愧的光芒,它不是仅仅依靠眼睛就能感受到的,它要靠热爱生命、尊敬上帝的心灵来感受。

你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你又要让我给你讲述这颗宝珠出水的情景了。我已经第三十遍地对你讲过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听?难道听我的讲述会使你的灵魂感到安慰?也许吧,你执拗地说,也许什么都不为,我只是想听,就像听一首喜欢的曲子,就像一个烟鬼不停地吸烟。

我只好再次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每次开始讲述时,我的心里满是厌烦之情,但只要开了头很快地就会对这个老掉了牙的故事充满兴趣,而且每讲一次就要添些油盐加点儿醋,好像得了宝珠的不是那对可怜的姐弟,而是我和你。如果我是小海,你就是当然的珍珠;如果你是珍珠,当然我就是小海。

陈珍珠被蒙面受辱之后,躺在地上,好像一具僵尸。这种感觉你曾经体验过。当年你嫁给了秦书记的傻儿子,过了半年还是女儿身。在一个风雨之夜,与你爸爸同龄的秦书记在他的傻儿子打雷般的鼾声里占有了你,在一道蓝色的闪电照耀下,你看到了他因为喘息大张开的嘴巴,那张往外喷吐着腐败气息的大嘴里缺了两颗门牙。那就是多年前被马刚打出来的豁口,后来镶上了两颗不锈钢牙,在与你的搏斗中,你把他的钢牙打掉了。他就这样豁着臭嘴把你占有了。你仰躺着,听着窗外的风雨声,你感到自己的身体死了,就像一具僵尸。

红日从海上升起,霞光射进小屋,先是照在地上,然后爬上她的脸。她听到人鱼在栈桥两侧的海水中疯狂地跳跃着,砸起了一片片的浪花。那些浪花溅到红树梢头,又像沉重的泪珠,啪哒啪哒地滴到海水中。她听到成群的白鹭在自家的小屋上空盘旋着,它们粗大的翅羽扇动着纯净的空气,发出嚓嚓的声响。阳光把她的脸晒热了,眼泪就濡湿了热脸,好像给那儿降温。她看到阳光好像一柄利剑,从房檐处的一道缝隙笔直地射进来。一阵既空虚又麻木的感情攫住了她,使她忍不住地哭起来。她的哭声刚开始很小,越来越大,就像洪水决口似的。大哭了一阵,她感到心里异常地空虚,好像五脏六腑都让老鹰掏空了。她听到了那个长方形的大木箱子里发出了嗵嗵的响声,猛然惊醒,身体顿时有了重量。这个箱子盛着她家全部的财富,合上盖子就是小海的床。她恍惚记起歹徒们把小海装进箱子的往事,好像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她大叫一声:小海——

她挣扎着爬起来,起得非常艰难,好像身体在地上生了根。她哀号着,扑到箱子前,猛掀箱盖子,掀不开,才看到合页关着。她大骂着:畜生,你们这些畜生……同时剥开合页,掀开箱盖,把已经憋得浑身软如面团的小海从箱子里抱出来。她体力不支,抱着小海软在地上,姐弟俩跌在一起,真是可怜。她晃动着弟弟,哭叫着:小海……小海……你醒醒……

小海醒了,从姐姐怀里挣出去。他在狭窄的房间里转着圈,好像在梦游,又好像一条当头挨了棒子的小狗。他转了几圈,仿佛大梦初醒似的睁开眼睛,看看珍珠,然后他就把自己的脸捂起来,无声地抽泣着,抽得两个肩膀都撮了起来,仿佛《药》里的小栓。珍珠低头看看自己被糟蹋过的身体,马上又爆发了一阵长嚎,撕肝裂胆,让人不忍卒听,连房屋上栖息的鸟儿都没命地往高空中钻去,为了逃避低处的凄惨。

那一天是珍珠姐弟最黑暗的日子。珍珠时哭时木,处在疯狂与正常的交界处。她用柴刀把木箱子砍了,然后又冲出房子,砍地、砍草、砍空气。悲痛使她的身体紧缩,愤怒使她的身体膨胀,只有这样发疯般地乱砍,才使她没有像爆竹一样炸裂。大舞台工地上那些好奇的民工过来看热闹,这些人在姐弟俩眼里顿时就成了仇人。珍珠挥舞着柴刀,小海挥舞着木棒,对着他们扑上去。民工们见事不好,撒腿就跑。有一个跑得慢了点,肩膀上挨了小海一棍,如果不是他急中生智滚下崖去,他的脑袋很可能就要让珍珠的柴刀给开了瓢。珍珠姐弟疯狂的举动吓破了民工们的胆,他们再也不敢过来看热闹,就是在工地上干着活,心里也是乱打鼓,生怕这两个发了疯的孩子摸上来从脑后给自己一家伙。

珍珠跳下大海,在红树林里砍红树。人鱼远远地避开了她。栈桥两边水清见底,看起来好像很浅,其实足有三米深。珍珠在水里游动着,她是用下意识游泳,采珠人家的后代,游泳已经变成了本能,好像是生来就会的,像吃饭睡觉一样。她举起柴刀时,身体就往下沉去,当她把刀刃砍在红树坚硬如铁的枝干上时,她的身体就猛地往上蹿去。她的身体带动着海水掀起一簇簇浪花,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哗哗的是水声,铿铿锵锵仿佛打铁的,自然是柴刀砍在红树干上的声音了。红树流出了汁液,像血一样的树液很快就把海水一片一片地改变了颜色。

珍珠在海里发疯时,小海紧紧地跟着她。他的身体好像软木做成的,看不到他的四肢划水,但他的身体却始终浮在水面上。有好几次,珍珠挥起来的柴刀几乎就要劈到了他的头上,让岸上那些远远地看热闹的民工心惊胆战,但他只是将身体往下一缩,就躲过了灭顶之灾。岸上的人们感叹不已。人们都不说话,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千言万语。大家都感到,这姐弟俩是与众不同的人,他们与这个社会保持着距离,他们有自己的思想和逻辑,凡人很难用常理来判断他们的行动的意图和价值。人们只有远远地观望的份儿,没有开口评价的资格。每当珍珠的柴刀砍在了红树上时,小海的喉咙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半像哭泣,一半像示威。红树的汁液从那些深深的刀口里,强劲地喷出来。它们刚喷出来时是紫色的,漶开后便成了深红,好些从静脉里流出来的血。受了伤的红树嗦嗦地抖动着,简直就像受了重伤的马。受伤的红树发出信号,恐惧便迅速地传播开来,前一棵传给后一棵,上一片传给下一片,整个的红树林都被惊动,好像风从海上吹来,好像五十年前那些日本人又卷土重来。当年日本人逼着老百姓砍伐红树林的情景,我们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耳熟能详,那些血与火交织在一起的情节历历在目地出现在我们的脑海里:

天空当然是阴沉沉的,有太阳,但被水汽笼罩,红得像血。潮水刚刚下去,红树的枝叶湿漉漉的,一团团的雾,压得很低,在红树林里缓慢移动。白鹭们尖声嘶叫,仿佛预感到了灾难。渔村里残存的公鸡哽哽地叫了几声,日本人就用刺刀顶着渔民们的屁股,将他们赶到了红树林边。这情景我们在许多抗日的影片里看到过,不过要把红树林换成高粱地或者甘蔗林。你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穿着破衣烂衫,心怀着深仇大恨和胆战心惊,混在民工队伍里。他们手里都提着锋利的柴刀,除此之外别无武器。这时卢南风还没加入你父亲他们的游击队。卢南风自己组织了一支抗日队伍,基本成员是卢家的家丁和震圜鞭炮厂的工人。在此之前,你父亲与马刚在张争同志带领下曾经想去改编卢南风的游击队,当场被卢南风一顿臭骂:你们连一支土枪都没有,每人提着十根胡萝卜就想来改编老子的队伍?不是看在乡亲的分上,老子让人割了你们的鸡巴!马刚说:姓卢的,我们会有枪的,我们不但会有枪,我们还会有炮!你等着看吧!张争同志说:卢大公子,你是个肥胖的鸭子不下蛋,空有这样多的钢枪,但是不敢跟小日本干,我们赤手空拳也敢跟小鬼子干!卢南风说:只要你们敢跟鬼子干一仗,哪怕你们干掉一个鬼子,哪怕你们能夺回一把刺刀,老子的队伍就归你们领导。你父亲他们回来就策划了这场著名的战斗。他们一行十二人,混进了砍伐红树林的民工队伍。他们提前一天就开始磨柴刀,磨得锋利无比,可以用来剃头或是刮胡子。他们杀了一只羊,算是祭了刀。然后把羊煮了,大家尽力吃了一饱,每人还喝了一碗酒,算是齐心酒。马刚提议大家都把中指切破,把血滴到酒里,像古代的英雄结义那样。马刚的提议遭到你爸爸的反对。你爸爸说,我不是怕痛,你们想想看,十二个人,中指都受了伤,即便小鬼子不懂中国的传统文化,但汉奸肯定懂,帮鬼子办事的钱二先生文化程度很高,讲起三国故事来头头是道,他一看就会知道我们已经歃血为盟,在这个时代里歃血为盟除了杀鬼子还能干什么?他向鬼子官松尾一汇报,我们那才是“出师未捷身先亡”呢!再说了,即便钱二先生不去告我们,手指受了伤,怎么跟小鬼子拼命?俗话说十指连心,尤其是中指,不但连着心,而且还连着肺,痛起来连头发丝儿都哆嗦呢!马刚将脖子一梗,说:你要是怕痛呢就简直地说,别绕这样大的个弯子!你父亲说:谁怕痛了?怕痛老子就不会来参加抗日!我的意思是要减少不必要的流血。如果我说得不对,你让大家表决嘛,大家同意切,我决不草鸡,我如果草鸡了我就是大闺女养的!张争同志说:还是老林讲得有道理,老马脑袋里的封建意识要注意清除,我们是革命队伍,不是绿林匪帮。于是大家举起碗,举得比头还要高,碰在一起,溅出了许多酒,然后齐声说——声音压得极低但气势很壮——杀尽小日本,保卫红树林!然后大家仰起脖子,把碗里的酒干了。烈酒下肚,豪气从每个人的心头生起来。豪情似火,烧得大家眼睛发红,恨不得立即就与小日本拼个你死我活。领头的张争是共产党,上级派来的,刚来时穿着长袍,留着分头,像个教书先生,老咳嗽,吐痰,痰里还带血丝,咳起来双肩高耸,瘦长脸像草纸一样。大家说上级怎么给咱们派来一个痨病鬼子呢?瞧他这个自身难保的样子,怎么能领导咱们打鬼子呢?但张争可不是一般人,共产党,没有点过人之处怎么能当了共产党?他来到这里后就剃了光头,脱了长袍,跟咱们打成了一片。有人告诉了他一个治肺病的偏方:生吃菠菜,每次三斤,每天三次。为了早日恢复健康,好跟小鬼子战斗,张争同志就像马一样,每天吃九斤生菠菜,连吃了三个月,真把肺病给吃好了。张争同志不咳嗽了,不咳嗽当然也就不吐血了。他的脸色红润起来了,弓着的腰直起来了,撮着的双肩放平了,他恢复了健康和青春。他恢复了健康也赢得了你爸爸他们的信任,这帮家伙,最服气有毅力的人。张争同志吃了三个月生菠菜,没有点毅力是不行的。尤其是他吃菠菜时那种喀嚓喀嚓的样子,充分地表现出了男子汉的气魄,胸膛里没有大志向、肚子里没有大主意的人,是不可能这样子生吃菠菜的。后来你爸爸和马叔的爸爸经常用张争同志做榜样教育你们,使你们虽然没见过张争同志但耳朵里经常响起一个英雄生吃菠菜时发出的那种惊心动魄的喀嚓声。他们最服气的就是张争同志,提到张争同志,连说话的腔调都会发生变化。你爸爸他们跟着张争同志混进了民工队伍。民工们消极怠工,砍伐自己的红树林,谁能积极起来?谁积极谁就是汉奸。还真有那么几个积极分子,但他们也不是存心要替小鬼子卖命,他们不过是些胆小的人,生怕让小鬼子的刺刀在屁股上捅出一个窟窿。更可怕的还是小鬼子那几条狼狗,它们身体肥硕如小牛犊,竖着尖耳朵,耷拉着红舌头,双眼发红,据说是吃人肉吃的,叫起来威武凶猛,跟老虎似的。民工们亲眼看到三匹狼狗顷刻之间将一个犯人咬得稀烂。你爸爸他们其实也很怕这三匹大狼狗,如果狼狗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在策划那次行动之前,他们通过给鬼子做饭的内线,将三匹狼狗全部毒死。在狗食里下药后,内线就逃回来了。为了三匹狗,暴露一个好不容易打进敌人内部的内线,可见在游击队的心目中,那三匹狗有多么可怕。消灭了三匹狼狗,其意义甚至大于消灭三个鬼子兵,老百姓听到了这个消息都是心中欢喜,感到出了一口大气。消息传到卢南风的游击队里,卢南风也很佩服,说:想不到他们竟然把三条大狼狗给一勺烩了,还真有两下子,看来不是些白吃干饭的。关于这三条狗,咱们就不说了,还是说说那次著名的保护红树林的战斗吧。

民工们都穿着厚厚的褂子,穿不起褂子的就披上一块麻袋片,穿褂子或是披麻袋并不是怕冷,也不是怕蚊虫叮咬,这些事儿对红树林边的渔民来说是小小不然的事,他们穿厚褂子披麻袋片是害怕让监工的皮鞭抽打。监工的三个人,都是精通三国的钱先生的侄子,一钱二钱三钱,一钱坏过一钱,这种人什么朝代都有,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些用辣手打人的红卫兵搁在抗日时期绝大多数都是汉奸。五七年把很多知识分子打成右派的人搁在抗日时期肯定都是大汉奸,而且都是打着抗日的旗号卖国,就像他们用革命的名义将人打成右派一样。现在那些狐假虎威、贪污盗窃、满嘴革命词语的人搁在抗日时期肯定也是汉奸。根据我多年的研究,我发现,当汉奸多半不是因为觉悟问题,而是品质问题,而品质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可以说是遗传问题。像卢南风那样因为有洁癖让敌人抓住了弱点,不得不暂时投降的汉奸跟钱氏三兄弟那种天生地养的汉奸有本质的区别。往常的日子里,三条狼狗在三个小鬼子手里牵着,它们用力扽着脖子上的皮条,对着所有的民工狂吠,只要小日本把手里的皮条一松,它们就会扑进民工队里吃人。背后有三个这样的凶猛动物狂叫不止,说心里不害怕、脊梁不发紧是假的,何况还有钱氏三兄弟举着皮鞭转来转去。民工们都光着脚,踩着紫色的淤泥,钱氏三兄弟都穿着矿工们下井时穿的那种高筒橡胶靴子,土黄色的裤子塞进靴腰子里,裤子的上部格外肥硕地乍开,上身穿着黑色绸衫,腰里扎着牛皮带,脖子上挂着盒子炮。都留着中分的大洋头,上了很多头油,散发着一股生猪肉的气息。每人手里一条皮鞭,是用浸过油的小牛皮精心编成,一鞭抽下去,能把手指粗细的树枝抽断,茬口齐齐的,好像用刀砍断的。三兄弟打人全凭感觉,谁该倒霉了谁就得挨鞭子,你努力工作不一定不挨鞭子,你偷懒磨洋工也许还不挨鞭子。有那些特怕挨打的人就买了烟卷给他们进贡,只要送上了烟卷,不管你怎么耍滑头,他们的鞭子也不会找你了。用钱氏三兄弟的话说,这就叫做“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没了狼狗,钱氏三兄弟的威风小了一半,人们习惯说“狗仗人势”,其实更多的时候是人仗狗势。那天的气氛一开始就隐含着一股杀气,这很正常,十二个人憋足了劲要杀人,怎么会没有杀气呢?那天来了七个鬼子,加上钱氏三兄弟,共有十个人,九条枪,有两个鬼子趴在崖头上,两个人共同使用一挺歪把子机关枪。战斗的情况据你的父亲说是这样的:进入红树林后,他们十二个人装作打架,纠缠在一起,五个鬼子和三个汉奸起初大喊大叫,三个汉奸将皮鞭抡得嗖嗖地响,你父亲他们背上被打得皮开肉绽。鬼子也靠前上来,用枪托子乱捣,想把他们分开。这时,你父亲他们手里的柴刀便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你父亲说他一刀把一个鬼子的天灵盖砍去了一半,就像劈开了一个葫芦。马叔的父亲说你父亲根本就没砍着鬼子,反而让鬼子用刺刀在胳膊上劐开了一道血口子,简直就是一张血盆大口。马叔的父亲说如果不是他从背后给了那鬼子一刀,你父亲躲过了第一刺刀,第二刺刀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那样也就不可能有你这个人了。那几分钟里真是刀光剑影,鲜血和脑浆溅在了红树上,脑浆都是鬼子和汉奸的,鲜血有鬼子和汉奸的,也有游击队员与民工的。战斗的结果是:五个鬼子和两个汉奸全部完蛋,都像死狗一样扎在淤泥里,一钱被卸掉一条膀子,歪着身体,像一架洒血机,哇哇地大叫着,朝崖头那儿跑去。游击队死了三个人,都是被刺刀捅死的。你父亲他们也顾不上这三个战友的尸体了,从鬼子和汉奸手里夺过枪,有的从鬼子腰里摘下子弹盒,有的根本顾不上摘子弹盒,然后拔腿就往红树林深处钻。有个叫小白的队员,肚子被刺刀劐了,肠子淌出来,拖在泥里,就这样也没挡住他从鬼子手里夺出了一杆大盖子枪,就这样拖着自己的肠子他还把鬼子腰里的子弹盒子解了下来,就这样拖着自己的肠子他还把鬼子腰里的两个炸弹摘下来,就这样拖着肠子他还把鬼子的牛皮腰带解了下来,他还准备剥鬼子的大皮靴,被张争同志拉走了。张争同志帮他把肠子塞进肚子里去,顺手捡起一顶鬼子的帽子堵住他肚子上的窟窿。然后拉着他就往红树林里钻。这时,崖头上那两个鬼子兵开始了射击。战斗发生得太突然,这两个鬼子蒙了。即便不发蒙他们也没办法,因为刚开始时他们的人跟我们的人混战在一起,他们干着急也不能射击。他们也不敢离开岗位。一转眼间民工们就跟着游击队钻进了红树林,鬼子机枪射手的眼界里只有十几具尸体,还有那个受了重伤正跌跌撞撞往回逃跑的一钱。机枪射手第一梭子子弹就把一钱给撂倒了。他连哼都没哼就一头扎在淤泥里,可惜的是让他暂时地拐走了一支盒子炮。为什么说是暂时拐跑呢?因为几天之后,你父亲他们又潜入红树林,找到了一钱那具让鱼和海鸟吃得残缺不全的尸体,从他的脖子上摘下了那支枪。那支枪后来就归马刚使用。枪是德国造的名牌,可惜口太老了,关键时刻不是走火就是卡壳,马刚好几次差一点儿死在这支枪手里。马刚后来换了一支大肚匣子,每次能装进二十发子弹,有快慢机,枪口很嫩,打起来嘎嘎的,过瘾极了。他们拖泥带水地钻进了红树林。小白跑了几十步,堵伤口的鬼子帽被树枝剐掉了,肠子奔涌而出,双手去堵也堵不住了。小白的肠子上沾满了淤泥,十分可怕。他跑不动了,就说:张争同志,放开我吧……张争同志头脑冷静,知道鬼子的增援队伍很快就会赶到,如果不快跑,就跑不了了。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伤成了小白那样,只能等死。小白说:张争同志,把枪和子弹拿走,给我留下两颗炸弹就行了……张争同志说:小白,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这时,鬼子的机枪子弹把红树林打得枝叶横飞,很多民工中了弹,哭爹的喊娘的,情况十分危急,张争同志只好眼含着热泪,从小白身边拿了枪和子弹,迅速地撤走了。张争同志带着你父亲他们刚刚上了前来接应的船,就听到红树林里传出一声巨响,小白同志自己结束了生命。这种事如何评价呢?那毕竟是残酷的战争年代,不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完美无憾。张争同志和你父亲他们划船进海,躲到了对面那座与陆地相连的半岛上。民工们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有的仗着好水性游上了半岛,有的吓昏了头在红树林里转圈子,潮水上来时,他们爬到红树上,让开着汽艇进入红树林的鬼子当活靶打了。这场战斗揭开了红树林游击队抗日的第一幕,也是英勇悲壮的一幕。卢南风让你父亲他们的英雄气概给震了,他不食前言,带着队伍参加了抗日的队伍,马刚任大队长,张争任政委,你父亲任大队副,卢南风任大队副。

红树林发出了我们无法解读的声音,但珍珠姐弟毫无疑问地能够听得懂红树林的语言。他们听到那些受了伤的红树悲泣着说:姑娘,尽管你受了奇耻大辱,但你也不应该砍我们的身体,我们与你们息息相关,我们是看着你们姐弟俩长大的呀,我们与你们一样是饱经了苦难的呀。我们不但看着你们姐弟长大,我们还亲眼看着你们的父母长大,我们长到碗口粗需要五百年,红树林边上的悲欢离合我们都亲眼目睹过呀。姑娘,我们能活下来是多么样的艰难哪,小日本想把我们毁了,是你们的父辈们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保护了我们。大炼钢铁时,村里人为了保护我们,制造了很多谣言,说谁要砍一棵红树,必得重病身亡,死不了也要大病一场,干部们明明知道这是谣言,但是他们也装起了糊涂。姑娘,红树林边的人,如果不爱我们,就等于背叛了自己的家乡。姑娘,你难道没看到当你的柴刀从我们身上抽出时,我们的鲜血把海水都染红了吗?姑娘,收起砍伐红树的柴刀,去找你的仇人报仇吧,我们,红树们,永远是你们姐弟的坚强后盾。当你们在外边受了委屈时,当你们在外边混不下去时,只要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会张开葱茏的怀抱迎接你们。在我们这里,你们可以找到食物,在我们这里,你们能够得到安慰。你们是我们最最亲近的孩子!孩子,可怜的孩子,没爹没娘的孩子啊!你已经受了伤,不要让你们的朋友再受伤……

珍珠和小海听懂了红树的语言,爬上了他们的栈桥。姐弟俩浑身往下流水,衣服紧紧地贴在珍珠丰满但不失窈窕的身体上。她自觉身体脏了,如果仅仅是外边脏了,哪怕失足了掉进了大粪坑,下到海里,也就洗干净了,但现在她感到洗不净了,自己的身体,从里边到外边都脏了。


第十二章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