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文化传播是身体习惯的战争
文化是怎样传播的?
这一节的话题将从心理运作的规律,过渡到文化传播的规律。
众所周知,人类是社会性动物,时时刻刻都处在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之中。然而,社会与文化的建立毕竟是以众多个体心智能力的存在为前提的。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化传播依然可被视为是心理学的衍生分支。
但“文化”这两个字又该怎么解释呢?我的解释是:个体所获取并使用的那些能够对其行为产生影响的社会信息。
这句话有点抽象,我来举例说明。比如,若某人喜欢当众挖鼻孔,这就是他的私人习惯,而非文化。但假设有一个很奇怪的社会团体,该团体有个很奇怪的规矩,就是鼓励成员当众挖鼻孔。然后,就有一个新人也进了这个团体,并在其他成员的鼓励下也经常去当众挖鼻孔了——这就是文化的影响了。
文化影响有大有小。为何有的文化产品传播得广,有些则传播得不广?
要解释这个问题,就需要提到一个新名词,叫“模因学”,英文是“memetics”(也有翻译成“弥母学”的)。它的提出者,是英国的科普作家理查德·道金斯先生。何为“模因”?模因是文化传播单位,类比于生物学的基因。要明白何为模因,就要先明白何为基因。
在生物演化的过程中,基因的复制保证了物种的核心遗传信息的代际传递。然而,基因的变异又使得新性状的产生(乃是新物种的产生)成为可能。其具体的运作过程是:(甲)随机的基因变异产生了新性状(如原本没有的羽毛,等等);(乙)新性状与环境进行匹配,若匹配合适,则个体的适应性便增加;(丙)适应性得到提高的个体得到了更多的繁殖后代的机会,并由此使得变异的基因得以被遗传;(丁)若上述过程反复重演,新性状就会在新种群那里“扎根”,甚至为新物种的诞生打下遗传学基础。
文化传播也与之类似。第一步就是文化意义上的基因变异,即模因变异——也就是对于既有的制作观念的修正,比如,人家拍黑白电影,你拍彩色电影;人家拍长电影,你拍微电影,等等。第二步就是遗传和复制,很多人都会模拟你既有的新点子。第三步,被复制的新点子在思想市场的环境中接受检验,看谁的点子活得长,能够传播得更广。第四步,在竞争中获得胜利的点子,则成为文化传播的赢家,有权进入下一轮游戏。
当然,这个过程还可以不断地进行下去,因为新的点子还可以衍生出很多新的变种,产生新变异,然后又遗传复制,进入下一轮的市场检验。正如基因可以被优胜劣汰一样,模因可以被优胜劣汰:成功的模因就可以传播出去,失败的模因则被淘汰。
什么点子容易被传播?
在模因复制的故事里,比较有趣的是复制环节——为什么有人要复制你的新点子,而不是其他人的点子的呢?这就牵涉到心理学的一些讨论了。
这里面牵涉两个心理机制,第一个是我们前面说过的“乐队花车”效应——你的花车造得越漂亮,别人就越可能模仿之。
第二个心理效应就是“追求奇异性”,换言之,新点子本身要足够怪异,才能引发大家的好奇与注意。这是为何?也正是因为这些新点子很反常,心理学家马克·佩佐所说的“意义塑造机制”才会在这时候发挥作用,激发大家自动脑补:为什么这点子那么奇怪?让我来赋予它意义……这样,这个故事就容易被传开了。
需要注意的是,这两个机制有时候是互相抵消的。这是为何呢?这是因为,要实现乐队花车效应,你要有很多的资本与很大的权力,但是权势集团内部的层级结构往往比较复杂,这就会导致对于“酷点子”的压制。而比较酷的点子,则往往是社会资源较少的集团想出来的,因为这样的集团内部层次相对简单,繁文缛节较少。这两股势力就构成了一种宏观上的均势和平衡。
有人或许会问:如果有人垄断了所有的“花车”制造能力,又用高薪把天下脑子聪明的人全部纳入他们的团队,这样,这两个效应就可以在一个集团中实现了,均势和平衡难道就不会被由此打破了吗?我个人认为,这种可能性在逻辑上是可以设想的,但是如果站在语义之理的角度去看,实现这种可能性的机会就不大了。从语义上讲,“新”点子的“新”就意味着和老的不一样。但问题是,对于一个庞大的集团来说,“老的”花车已经很成功了,它为什么还要花钱去换全新的花车呢?
此外,从经验之理的角度上看,既然老的花车已经成功了,在心理学上就会形成锚定效应,使得原有团队的人不再有动力去研发新的花车。但是,这样的心理效应却不太会在其竞争对手的心理世界中出现。为何?因为他们是市场新手,创业历史很短,除了求新,他们是没有别的竞争活路的。
这就是在心理学的层面上说清楚了为什么垄断会遏制社会创新。因为垄断会使得垄断者的心理路径,被“锚定效应”或“框架效应”之类的心理效应给锁死,让其丧失创新之雄心。
文化的战争,归根到底是身体习惯的战争
下面,我要提到另外一种垄断,这种垄断和前文所说的垄断有点不一样:它是生物学要素与文化要素(即模因的传播模式)相互结合的一种垄断方式。
食品文化的传播就是这样。某公司宣传一种食品文化,推销相关的食品,然后消费者吃了这种食品,其神经系统与肠胃的微生物也会慢慢接受这种食品,顺便也接受了捆绑在这种食物上的文化消费模式。肠胃的接受与精神的接受,在此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在这方面的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喝奶文化的传播。
其实,在乳品制造业进入人类的生活之前,乳制品是会引发成年食用者的腹泻或者腹胀的。这是因为,人类用于消化乳糖的酶,在断奶以后会停止分泌,以便体现自然选择的节俭原则。否则的话,我们采集—狩猎时代的祖先,在成年以后就会去追求更多的奶水,导致稀少的生存资源进一步不足。
但是,乳制品出现并向全球扩展之后,很多人已经通过基因方面的突变,而重新拾回了对于乳糖的消化能力。也就是说,喝奶习惯这一文化层面上的变量,反过来部分地重塑了我们的基因,使得我们具有了以前不具备的生物学需求。这也就是演化论专家经常所说的“文化与生物的共演化”。
这就告诉了我们一个很深刻的道理:由于不少文化习惯归根结底涉及的乃是身体习惯,所以,文化之间的战争实际上是身体习惯的战争。此类战争的实质,就是看谁能够先让受众接受一种身体习惯,建立起“锚定效应”和“框架效应”,然后再慢慢输入与前面的身体习惯配套的新的身体习惯,由此就可以把产品向一代代人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