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光靠逻辑打天下,行不行?
本节我们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讲讲,为什么做哲学研究离不开心理学。
不得不承认,哲学史上很多哲学家对心理学不太友好。有两个重要的哲学家,一个是弗雷格,一个是胡塞尔,他们都提出一个口号,叫“反心理主义”。什么叫反心理主义?他们认为,哲学是讲道理的,讲规矩的,而心理学里面偶然性太多。
但我不这么看。我认为,哲学研究不一定要拒斥心理学。相关理由有四条:
理由一:哲学家的直觉不一定准,还是要走向大众
哲学家往往有精英主义情结,认为自己的见解一定高于大众。但该情结本身是有问题的,因为哲学家的直觉不一定准。
哲学家的直觉参与哲学工作的典型方式,就是“思想实验”,也就是在假想性的场景里面,来检验自己会产生怎样的直觉。因为这种研究,几乎在书斋里就能完成,所以,这种哲学就被叫作“扶手椅哲学”,或者是“纯书斋哲学”。
以伦理学中经常讨论的“电车难题”为例:一个有轨电车的司机在开车,看到左边铁道上绑了一个人,开过去人就死了。但司机此刻又发现刹车坏了,所以只能右转,但在右边的轨道上,又恰好绑着五个人。司机到底是应当为救五人而牺牲一个人,还是为救一人而牺牲五人?面对这个问题你该怎么办?
哲学家研究这个问题时,并不需要真实地搭建一个实验场景,而只需要在头脑里设想就行了。这就是“思想实验”的做法。
但这种做法靠谱吗?我的忧虑是,在面对一个思想实验所提供的场景时,一个人已经接受的伦理学观点——比如“后果主义”或“义务论”——会对相应道德直觉的产生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
这里所说的“后果主义”是这样一个意思:一件事在伦理上该不该做,取决于这件事所能够产生的后果能不能给社会带来更大的功利。比如电车难题中,怎么开车才可以导致伤亡数字最小或获救人数最多,便是后果主义者所需要考量的问题。而“义务论”的意思是说,你做的所有事情都得根据你的道德原则,比如“任何人的存在都是不能被牺牲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
有些哲学家天然地就是后果主义者,认为可以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去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另外一部分哲学家天然地就是义务论者,认为我们要去维护每一个人的利益,去维护绝对的正义。为这两种观点做辩护的人,背后都有很强的直觉,觉得他们是对的。但问题是,为什么你的直觉就一定对,别人的直觉就一定错呢?
因此,现在西方就出现了一个新的哲学流派,叫“实验哲学”。实验哲学就是要用心理学统计的方法,来检测一般的人对哲学问题的反应方式是什么,由此来检测哲学家的直觉是否和大多数人的一样。
理由二:哲学家也是人,也会犯各种谬误
现在不妨让我们来想想,到底什么叫“直觉”?我认为直觉就是心智机器在进行一系列的运作后,所涌现出来的一些表面现象,类似激烈的分子运动会在宏观层面上使得“热”这一现象得以涌现一样。而既然哲学家也是人,其心智系统的运作就不会与常人有本质差异,所以,哲学家的直觉产生方式也与常人不会有本质差异。所以,哲学家也不能彻底避免那些对常人构成混淆的心理陷阱——而这一点,天然就使得哲学家自己心理直觉的绝对可靠性遭到了质疑。
——那么,接受哲学训练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哲学训练的意义,其实并不是要消除我们的心理偏见(这是不可能的),而是要调教我们的心理偏见。这就类似于大禹治水的办法:我们的心理偏见就像洪水,你堵是堵不住的,它肯定是要流到一个方向上去的。而学术训练的意义便是:它能够帮助我们努力引导其流到其该流的地方去。
比如,关于“乐队花车效应”的学术训练,并不是让你豁免于这个效应的影响,而是让你在挑选花车的时候机灵一点,不是看到第一辆花车就跳。一句话,要“三思而后跳”。
所以,哲学家和一般人的不同处就在于:哲学家经过训练以后,其用反思性的思维工具调教心理直觉的能力也就越高,尽管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哲学家是不受心理偏见影响的。
理由三:不能光靠逻辑打天下
说光靠逻辑打不下天下,并不是说靠逻辑是有错的。靠逻辑当然是对的,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必然要符合逻辑,这一点我从来不怀疑。但是大家必须记得,纯粹的逻辑表达是没有信息量的。比如我告诉你,“这次张三考北大,要么考上了,要么没有考上”,这话很符合逻辑,但是这话有信息量吗?没有信息量。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如果只用逻辑思考,不用捷思法,不用经验上的那些套路,你会浪费很多时间。
比如,日常生活中我们的确有时候会说“要么……要么……”这样的句子,比如,“如果你要在五个小时之内从上海到北京的话,要么坐高铁,要么坐飞机”。但是,你为什么只提这两个选择项,不提穿上钢铁侠的战衣飞到北京去呢?因为坐高铁或者坐飞机,是两种很典型的旅行方式,这显然是在心理学的所谓的“典型性效应”的控制范围之内的。换言之,如果你无边无际地思考各种逻辑上可能的从上海到北京的交通方式,而不受到任何心理学捷思法的制约的话,你就会浪费大量的时间。
理由四:人工智能的缺陷,倒逼出传统逻辑学与统计学的局限
人工智能的发展,无非基于两个路数,一个就是基于逻辑的,一个就是基于统计的。
“基于逻辑的人工智能”的意思是:系统有一个固定的知识库,通过逻辑推理规则,让系统能在特定的环境内推理出对用户有用的结果。此路数的人工智能的基本问题,便是其信息搜索过程缺乏足够强大的捷思法,所以其运作相对低效,很难足够灵活、快速地获得合适的推理结果。
“基于统计的人工智能”则是这个意思:即人工智能专家在一些特定的领域积累了海量的数据,并训练系统在一些特定的算法(比如神经网络算法)的指导下,预判同一个领域内类似的输入数据能够得到怎样的输出数据。这一路数的人工智能研究的主要问题是:相关研究者对于心理建模的问题不太感兴趣,特别不关心人类的心理是如何利用规模不大的数据量来获取信息的。换言之,离开了海量的训练数据,基于统计的人工智能是很难运作的,尽管人类的心理却可以有“三人成虎”的数据归纳能力。
所以,人工智能的缺陷,更让我们看清楚了传统的逻辑学和统计学的局限。而想要打破此种局限,我们就不能不重视心理学。
哲学要摆正其与心理学的关系
当然,捷思法也是双刃剑:它们能节省时间,但是也会让人承担被相关的心理谬误所误导的风险。但是,我们大可不必因噎废食。
捷思法未必靠谱,但这也就意味着它们未必不靠谱,所以在它们的指导下办事,我们还是有一定的成功机会。万一错了怎么办?不要紧,如果真发现错了,那就改,再错再改,无非就是这样的反复循环。
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哲学应该摆正自己与心理学的关系。彻底忽略心理学的研究固然不可取,但对心理学所提供的关于人类心智的研究报告照单全收,也并不合适。从哲学角度看,心理学的研究虽然包含了关于人类心智运作的细节性信息,但相关研究结论往往比较碎片化,不够系统,特别是缺乏关于各类捷思法之间的关系的思考。在这方面,哲学思辨是能够借吾辈一臂之力的,因为宏观思考恰恰是哲学的强项。这也便是第三章心灵哲学的讨论所要触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