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我思故我在”到底是在说啥?
本节的主题词,叫“我思故我在”。我要从这样一句名言出发,来讨论实体二元论的思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思故我在”与实体二元论
“我思故我在”这句俗语,是由大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笛卡尔所提出的。但关于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日常生活中存在着很多的误解。
最典型的一个误读是“因为我在思想,所以我就存在”。其实这话背后的哲学推理,要比其表面上的样子复杂多了。
笛卡尔为什么说出了“我思故我在”这句话?其缘起,乃是他所思考的下述问题:人类的知识太混乱、太不确定了——既然如此,我们能不能在天下所有的知识里面找到一些最确定的、最清晰的知识?
有人会问:做到这一点,难道很难吗?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碰到这样的一些知识,如“我眼前有一杯茶”“我现在在地球上”“我头顶上是蓝蓝的天”——这些日常知识虽然听上去大都很琐碎,但它们都很确定啊。
但笛卡尔认为,这还不确定。他随之就想出了一个惊人的思想实验——此实验日后启发了好莱坞拍摄了著名科幻电影《黑客帝国》。
笛卡尔设想:有一个邪恶的精灵——这个精灵被后世称之为“笛卡尔精灵”——在操控我们的整个意识状态,以使得我们产生了错觉,让我们误认为我们现在头顶上是蓝蓝的天——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在科幻电影《黑客帝国》里面,同类设想就被转化为这个样子:人类的大脑通过一个超级计算机加以操控,邪恶的操控者在大脑皮层产生了一些电子信号,使得大脑误以为自己当下所看到的这些场景都是真的。
那么,笛卡尔的这个思想实验到底想说什么呢?他想说的是,你对于外部世界的知识,未必是100%可靠的,它也可能是一个笛卡尔精灵系统欺骗你之后所产生的结果。所以,你若要寻找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是可靠的,就不能够从你对于外部世界的经验知识出发——比如,你就不能够从“我眼前有一杯茶”这件事出发。
——那么,上一段中的“外部世界”是啥意思?与之对应的“内部世界”又是啥?现在就来详细说明之。假设我现在因为光线的缘故,把一个白色的球错看成是个红色的球。但有意思的是,即使如此,我却确信它是红色的。请问:我感知到它是红色的这一点,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请注意,这里其实是出现了两个不同的判断:第一个判断是关于你所看到的这个球本身的颜色,第二个判断则是我的视野里所出现的斑点的颜色。第一个判断所涉及的,就是对于外部世界的呈报,而第二个判断所涉及的,则关于我的内部心理世界中的感觉现象的呈报。笛卡尔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的呈报当然可能是错的,但是,关于我们的主观的感觉印象的呈报,则是不会错的。
即使我的大脑是像电影《黑客帝国》所描述的一样,完全是被一些电子元件或者一些电极所送来的电子脉冲所欺骗的,这依然不会动摇下面一个判断的真理性,即我的确感觉到了有一个红斑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至于它是怎么产生的,它是否对应外部世界客观存在的那个事物,则无法撼动我的感受的真实性。
这就是笛卡尔的发现:主观世界里事情的真假,好像与客观世界可以脱节。由此我们看到一些小窍门,任何一个命题,在前面只要加上了这样的一些词——“我感知到”“我相信”“我想象”,等等——由此构成的一个更加复杂的句子的真假,就会与本来那个相对简单的句子本身的真假完成了彼此的脱钩。换言之,即使外面电闪雷鸣,只要我相信现在外面晴空万里,我持有该信念这一点,就在我的主观精神世界中成了一条真理。至于我的主观意识活动统摄下的所有的精神活动,就是笛卡尔所说的“我思”。
但笛卡尔的名言乃是“我思故我在”。从“我思”到“我在”,到底是怎么过渡的呢?
思路如下:不难想见,“我思”所包容的内容乃是林林总总的,比如现在我想吃小龙虾,等一会儿我又想吃比萨,再过一会,我想去读读笛卡尔。所以笛卡尔就提出了下面这个问题,为何各式各样的“我思”活动,都能够被视为是“我的”?说这些活动均与“我”相关的根据又是什么呢?
笛卡尔的答案是:这是因为这些活动背后有一个“实体”,使得前面所说的不同的我思活动,均成了这个实体所具有的不同的属性。
那什么是“实体”呢?我来解释一下。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很多的变化,但是这些变化必须要有一个东西来承载它——如果没有一个东西承载它的话,我们就没法描述到底是“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因此,“实体”在哲学里指的就是使得各式各样的事物的变化得以可能的一类自身不变的基质。
我举个例子来说明:有个演员本来是个童星,后来变成了小鲜肉,后来又变老了,发福了。毫无疑问,他的身体已经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但是,当你说他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你必须要说有什么东西承载了这些变化——就是这个演员本身的“实体”。“实体”就是这样一类贯穿各种变化而自身不变的东西。
回到“我思故我在”的例子中去:笛卡尔发现,各式各样的心理活动变化若都是关于同一个人,其背后就肯定有一个实体将其贯串起来。这个实体就是“心灵实体”。
什么叫“心灵实体”?就是不管你的想法怎么变,肉体怎么变,你还是你。心灵实体就像一根线一样,把你所有的心理活动组成一个非常严整的序列,前后相续。
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人就可能会问了:笛卡尔他是不是个主观唯心论者呢,认为世界上只要我想到的东西就是存在的,我没有想到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
我觉得笛卡尔不是这个意思。笛卡尔承认世界上有物质性的存在——比如一个杯子——而且物质世界也是有自己的实体的。比如,一棵树从小树成为参天大树,之所以还是同一棵树,便是因为这些变化背后有物质实体在穿针引线。另外,诸如“质量守恒”“能量守恒”这样的一些物理学原理,其背后也在一个很抽象的层面上预设了有些东西是不变的。这也便是物质实体观念的运用的体现。
所以,世界上至少就有两类实体了:一类是物质世界的实体;一类是精神世界的实体。笛卡尔个人认为,这两类实体都很重要,谁都不能灭了谁。
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二元论者
讲到这里,关于笛卡尔的二元论,我们也已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了。在人的肉体存在与精神存在之间,笛卡尔当然是更加重视精神存在,但他从来没有否认人的肉体存在,也从来没有说人的肉体存在可以还原为人的精神存在,这一点我们要搞清楚。
讲到这里,有人会问了:笛卡尔主义的这套思辨,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认为,二者的关系还不小,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不少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笛卡尔主义者。比如,我们好像都在预设世界上的很多东西是具有“二重存在”的特征的:一种叫“物理存在”;一种是“精神存在”,它们都有各自的实体性。
举一个例子:复旦大学在抗战的时候,被迁到重庆北碚区。学校的地理位置发生了变化,但复旦大学竟然还是复旦大学。有人说,学校的同一性是靠师生传承来维系的,然而,再过几十年,这些师生关系也几乎全部变了(在20世纪50年代的全国院系调整中,很多别的学校的名师都被调到了复旦,大大改变了江南的学术生态)。那么传承的是什么呢?一个很自然的答案就是:传承的是“精神”。那“精神”又是什么?这里显然指的是精神实体的统一性,而非物质实体的统一性。你看,这种历史叙述方式,难道不正带有笛卡尔二元论的哲学色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