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人工智能会感到疼吗?
什么是“多重可实现性”?
上一节我们说了“类型物理主义”和“个例物理主义”这两种物理主义。前面已经说过了,一部分哲学家之所以同情个例物理主义,乃是因为这种立场能方便我们去说明特定人类个体的智力个性。此外,还有一个理由使得一部分哲学家喜欢个例物理主义,即:此立场能够方便我们去说明“多重可实现性”(multiple realizability)这个哲学概念。
“多重可实现性”的含义:一个心灵功能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于不同类型的物理基质。比如,视觉器官的功能未必要以人类眼睛的构造来实现,它也可以通过某种别的方式——如昆虫的复眼的结构——来实现。这个想法对人工智能的启发很大:因为人工智能的实现载体并非是生物器官而是硅基的人造品,所以,人工智能对于人类智能的一般功能的实现就不能诉诸对于人类神经系统在分子层面上的模拟。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人类智能的一般功能予以抽象描述,并使得其能够同时实现于人类大脑与硅基的人造电路板。乐观的研究者甚至认为,我们可以用这个办法让机器人感到疼——如果我们的确能够找到一种关于“疼”的足够抽象的类型化描述的话。
为何“多重可现实性”论题对类型物理主义构成了麻烦呢?这是因为,根据类型物理主义,心理类型与神经活动类型之间的关系乃是“一对一”的,而根据“多重可现实性”论题,二者之间的关系乃是“一对多”的。这显然就是一个矛盾。
那么,为何“多重可现实性”论题不会对个例物理主义构成麻烦呢?这是因为,个例物理主义其实是一种断言力很弱的立场——换言之,无论心理类型与神经活动类型之间的关系是“一对一”还是“一对多”,单个的、特殊的心灵事件肯定是随附在单个的、特殊的物理事件之上的。这也就向我们揭示了哲学讨论中的一个诀窍:凡是断言内容更少的论题,出错的机会也就越少。大家只要想想领导说话为何总是那么模棱两可,就懂了。
对于“多重可实现性”的深入反思
在哲学中,几乎没有一个论题会没有对手。“多重可实现性”论题也不例外。有两个思想实验可用于进一步考察之。其中第一个思想实验对此论题不利,第二个则略为有利。
孪生地球之水非水?火星人之疼非疼?
关于“孪生地球之水”的思想实验,来自哲学家普特南,其内容是:我们可以设想有另外一个地球,叫“孪生地球”。孪生地球上有一种“水”:它只是看上去像是水,喝起来像是水,但实际上这个“水”的真实的化学结构不是H2O,而是另外的一种东西——我们不妨叫它“XYZ”。
那么,这个XYZ是不是水?不少人的直观感受就是:显然不是,因为我们判断“水”之为水的标准就是它的化学构成。
这也就是说,我们不能以某事物的宏观性质——如无臭、无味等——来判断这到底是不是水。关于该事物的微观结构的知识,在此才是王道。这一判断也就等于否定了“多重可实现性”论题的合理性,因为按照此论题,“水”的宏观性质应当是能够实现于不同的微观结构的。
关于“火星人之疼”的思想实验,来自哲学家大卫·刘易斯。他设想,火星人的身体与我们地球人不同:这些人身上有很多水管,内藏压力阀,并在某种压力状态下,会导致火星人阀调节到某种状态以后,他们就哇哇乱叫,就好像地球人疼的样子——但是要注意的是,他们并没有人类的那种神经系统。
那么,当火星人哇哇乱叫的时候,他们是否真疼了呢?如果你认为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么,你就等于承诺了:“疼”这样一个心理感受是可以同时实现于两种物理机制——一种物理机制是我们地球上的神经机制,另外一种则是火星人身体内的水管阀门所代表的那种压力感应机制。
这里就冒出了一个问题:为何我们的直觉,会在孪生地球的水的例子里倾向于反“对多重可实现性”论题,又在火星人的例子中倾向于赞成该论题呢?
这二者之间的不对称性,可以通过下述方式来得到说明:“水”这个概念,虽然也是一个日常的概念,但是对于它的日常利用价值的兑现,将高度依赖于其微观结构——比如,真水是可以用来溶解食盐的,而伪水则否(你在炒菜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一点)。所以,我们更倾向于在判断何为真水时诉诸科学标准所揭示的水的微观结构。与之相比,“疼痛”概念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则很少有机会被兑现为对于其微观结构的考察(没有一个医生在听患者说自己疼的时候,就叫其做一个核磁共振成像,以检验其言之真伪。看过病的都知道,核磁共振检测不是轻易做的)。所以,我们是能够容忍对于“疼痛”的描述的某种抽象性的,并因此忽略地球人的疼与火星人的疼之间在物理实现机制上的差异。同样的推理,也可以被外推到别的心灵状态上去,如“痒”“饿”“怀疑”“相信”,等等。
需要指出的是,本节关于“火星人的疼”这个话题的讨论,这里仅仅是一道开胃菜。我会在本书第94节中继续讨论相关的话题。
“多重可实现性”论题的运用
讨论“多重可实现性论题”的明显用处,便是能够便利于我们思考未来的人工智能体的“心理状态”该被如何设计出来。
前文已经提及,人工智能体的底层物理活动肯定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是碳基生命,它们则是硅基人工体。那么,如何在硅基人工体的基础上,开发出特定的“智能程序”,让由此被造就的机器人有欲望、有疼痛呢?这显然是一个脑洞很大的问题。为了回答该问题,我们就不得不进行物理主义另外的两个重要分支:行为主义以及功能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