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读心术可能存在吗?
前几节主要讲了身心关系问题,也就是我们的物质身体和精神活动之间的关系问题。关于此问题,笛卡尔提出了一种实体二元论的解决方案,马勒伯朗士则提出了一种给予偶因论的修正方案,莱布尼茨则提出了一种基于预定和谐论的修正方案。
然后,我们又在斯宾诺莎那里看到了一种更有趣的修正方案,即把身和心,说成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巨型实体的两个不同的属性。所以,依据此方案,所有的物质都是精神,而所有的精神都是物质。
斯宾诺莎的理论框架已经有了浓郁的唯物主义风味。有了斯宾诺莎的思想做过渡,我们就可以来谈一谈关于心灵的正统唯物主义理论了。顺便说一句,在学术领域里,为了能够让我们的讨论显得更加高大上一点,我们一般用“物理主义”(physicalism)这个词来取代“唯物主义”(materialism)。
随附性:精神活动对于基底物质活动的依赖
首先要说明一个问题:“物理主义”中的“物理”是啥意思?
在哲学领域内,“物理”这个词有一个很宽泛的用法。它不仅是指物理学,也包括各种自然科学,比如说化学、生物学。由此,“物理主义”就是说,自然科学的描述对象构成了我们整个世界的基础,若抛却自然科学所描述的那些事情,别的任何事情都不是真正存在的。
——但我们的精神活动明明是存在的啊?!
物理主义的回应是:我们并没说精神活动不存在,而是说,如果抛却了特定的神经活动的存在,精神活动就是不存在的。换言之,精神活动的存在,是依赖于特定的物质事件而存在的。
这种精神事件对于物质事件的依赖性,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叫“随附性”(supervenience)。其意思是:有一些高阶层的属性,乃是依赖于低阶层的属性而存在的——如果低阶层的属性崩塌了,高阶层的属性也就不存在了。
那么,什么叫“高阶层的属性”和“低阶层的属性”?一般而言,所谓“低阶层的属性”就是比较微观的事物所体现出来的属性(如微观物理学所描述的现象),而“高阶层的属性”就是比较宏观的事物所表现出来的属性(如经典牛顿力学所描述的现象)。那么,当我们在讨论身体和心灵之间关系的时候,哪些事情是“高阶层”的,哪些事情是“低阶层”的呢?
这里的高阶层事件即“我看到了一朵花”“这花看来好鲜艳”这些能够被主观地意识到的心灵事件;低阶层事件即诸如“光线是如何刺激我的视网膜的”“我的视觉皮层是怎么样来处理这些信息的”之类的无法被我主观意识到的神经科学与光学事件。
也就是说,站在随附式物理主义的立场上,所谓的灵魂活动都被看成是高阶层事件,而所谓的神经活动和背后的更深刻的那些物理学活动都是低阶层事件。
随附式物理主义认为,高阶层的事件是无法脱离低阶层的事件而存在的。比如,我现在若要想象房间里有一朵玫瑰花,这种心理活动要发生,就脱离不了我脑子中的千千万万个神经元的正常运作。同样,如果你观察到某种高阶层的性质改变了(譬如,某个健谈的朋友突然变得口吃了),那么,这就意味着:与之相关的某种低阶层的性质已经发生改变了(比如,你的朋友的脑部可能已经发生了某些病变)。
再举个神经科学范围之外的例子。假设有一家公司,过去一直非常进取,不断推出新产品,但是最近几个季度表现有点沉闷,也没有推出什么好的新产品。那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很有可能就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这个公司内部出了什么尚且未知的低阶层层次上的变化(譬如,某项生产原料突然断货了),并由此导致了其高阶层层次上的表现的种种不如意。具体原因你虽然不知道,但这样的思考至少给了你一个调查真实原因的探索方向。
两种随附式物理主义
讲完“随附性”以后,随附式物理主义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叫“个例的物理主义”;一个叫“类型的物理主义”。
那么,什么叫“个例”(token),什么叫“类型”(type)呢?假设有人在黑板上写了三个“曹操”,这到底是写了一个符号,还是三个呢?就“个例”而言,是三个(因为明明有三个符号);就“类型”而言,就只有一个(因为三个符号是属于同一个类型的)。
我再来举一个心灵领域内的例子。比如,有人戳了我一下,我喊“疼”——这时,我的疼痛感受到底是个例呢?还是类型呢?答案是:它首先是一个个例,但是,它也体现了“疼痛”这一类感受所从属于的类型。
个例与类型的区分,给随附式物理主义的精密化表述提出了这样的难题:高阶层事件对于低阶层事件的依附关系,究竟是个例之间的依附关系(即某个特定的心灵事件对于某个特定的神经活动之间的关系),还是类型之间的依附关系(即某类心灵事件与某类心灵之间的关系)?
个例物理主义主张:所有的物理事件对于心灵事件的支持作用(换言之,心灵事件对于物理事件的随附性),是在个例的层面上发生的。类型的物理主义主张:心灵事件对于物理事件的随附性,是在类型的层面上发生的。说得通俗一点,个例物理主义主张心灵事件与物理事件之间的配对关系本身也是特殊的;而类型物理主义则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批处理”的方式来处理这两类事件之间的配对关系。
很多搞神经科学的人都比较倾向于类型物理主义,因为科学结论总是要得出一般的结论的。比如,“前额叶皮层的运作与复杂的思虑有关”就是一个科学上有用的结论,而仅仅说什么“曹操在官渡大战之际其前额叶的运作与他打败袁绍的战术思维有关”,就太缺乏科学意义上的普遍性了。
一部分哲学家(如戴维森)则热衷于推广与类型物理主义不同的个例物理主义。根据这种学说,具体的恐惧——我的恐惧、张三的恐惧、李四的恐惧、麦克白的恐惧、我此时的恐惧、我彼时的恐惧,等等——每一次都有可能是与不同的神经事件发生联系。换言之,虽然个例物理主义也承认恐惧是随附在神经事件上的,但是在他们看来,此恐惧与彼恐惧各自所随附的底层物理事件未必是一样的。主张这种学说的学者的理论动机,是想为个体的特殊性留下解释空间。譬如,如果事情真像类型物理主义者所说的那样,袁绍的战术思维与曹操的战术思维都随附于各自的前额叶皮层的运作的话,为何曹操还是比袁绍更有谋略呢?显然是因为曹操的前额叶运作的某些特殊细节不同于袁绍,使得曹孟德能够想出更好的计谋。
读心术可能存在吗?
个例物理主义和类型物理主义的分歧,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当然是有一定关联的:如果你站队类型物理主义的话,你就会相信读心术是可能的。
啥是“读心术”(brain-reading technology)?就是根据对于你的大脑活动的生理指标(脑电波啊,核磁共振成像啦,诸如此类的数据)来判断出你在想啥。此类技术的哲学基础是类型物理主义,即认为每一类语词与一类大脑活动的样态之间是有对应关系的。
但个例的物理主义却不信这个邪。个例的物理主义觉得,你即使能够监测我的大脑的所有的活动,但特定神经活动和特定心灵活动之间的特定关系是很难被彻底规律化的,所以,可能也就不存在着从大脑活动的类型到心灵活动的类型的一般破译规则。所以,读心术所能够达到的成功将会是非常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