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分不清红绿灯,也能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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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喜欢从颜色问题出发,来对物理主义进行挑战。其背后的道理恐怕也不难想见:颜色是个非常感性的、充满温度的主观意识领域,而物理主义给人的感觉却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仅仅从物理主义出发,来说明一个充满感情丰富性的主观现象领域,貌似的确很难。

从颜色领域挑战物理主义的第一个挑战,就是色谱颠倒论证。

你的朋友可能是个色谱颠倒患者

色谱颠倒案例大致是这样的:假设你和朋友一起出行,他坐在驾驶座上,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朋友就开始开车了。到了一个红绿灯的路口,红灯亮了,他便把车停下来;而每当看到绿灯亮了,他又把车重新启动了。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极为正常。但哲学家就喜欢这时候无事起风波——他会说:你的这个朋友实际上是个色谱颠倒患者。

什么是“色谱颠倒患者”?也就是说,你的朋友,当他看到红灯亮的时候,实际上看到的是绿色;而当他看到绿灯亮的时候,实际上看到的却是红色——他的所有感受都是和你相反的。

——那么,他的行为为何还是正常的呢?哲学家就进一步解释了:他的语言与他的感觉一样,也颠倒了。当他的眼睛看到绿灯的时候,他实际上看到的是红灯,但他的语言也颠倒了,他嘴上说出来的是“绿灯”,而且,他的行为是跟着语言走的,而不是跟着感受走的,所以,从行为上来看,他与正常人是一样。换言之,他的语言颠倒和感受的颠倒彼此叠加,造成了“负负得正”的结果,最后才导致他的外部行为与正常人类是一致的。

我们先不管有没有客观上的病理学的证据来证明这是否真有“色谱颠倒病”,至少在逻辑上是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而这种可能性又能引出什么样的哲学后果呢?一部分仇视物理主义的哲学家就会说:如果色谱颠倒的案例是可以设想的,那么物理主义就是错的。

持此论者的论证思路是这样的:一方面,你的这个朋友的外部行为与正常人都一样;另一方面,他的整个内部的精神生活却是和你颠倒的——如果物理主义是对的,那么你就很难解释:为什么一个人外部的这种物理表现是正常的,而他内部的精神生活却是不正常的。

为何物理主义不能解释这一点呢?因为物理主义只允许我们从某人的外部行为的正常性推出其内部精神状态的正常性,却不能够允许我们从外部的物理表现的正常性,推出其内部精神生活的不正常性——因此,物理主义无法说明色谱颠倒案例。所以,该案例构成了针对物理主义的反例。

“色谱颠倒”在色彩心理学上意味着什么?

老实说,我本人并没有被这个论证说服。我甚至认为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即一个人他的内部精神生活全部颠倒了,但是通过某种“负负得正”效应,他的外部行为还能够变得完全正常。道理非常简单:如果一个人是通过如此曲折的内部信息处理路径来导出行为的,那么其信息处理的效率就会明显低于正常人,那么,他的相关行为就会比正常人迟缓,并因此露出破绽。

好吧,就算我们退一步承认:这个人的行动可以和正常人的行动一样敏捷,我们还是可以追问一个问题:“色谱颠倒”在色彩心理学上到底意味着什么?

色彩心理学是心理学的一个分支,专门研究人怎么辨识色彩。为了能够更加直观地把我们所认识到的各种色彩之间的逻辑关系展现出来,有一些心理学家就给出了所谓的“颜色双棱锥结构”。

“颜色双棱锥结构”是什么意思呢?大家都见过金字塔,如果你把两个金字塔叠在一起,底对底地叠就构成了一个纺锤形,这个纺锤形就是个双棱锥结构。

按照很多色彩心理学家的观点,颜色概念在我们的心灵世界中就是按照这种纺锤形的结构排列的。一头一尾、两个尖尖,分别代表最亮的白色和至暗的黑色。当中拉一条轴线,轴线上的不同的地方就表示不同程度的灰色。而纺锤体的横截面的周长上则出现了各式各样我们所熟知的颜色,比如黄色、红色、绿色,等等。

通过在各个颜色棱锥的顶点之间作线条,我们就可以定义一种泛灰的黄色、一种明亮的黄色、一种暗淡的红色,等等。

但是色彩心理学家会告诉大家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颜色双棱锥或者说颜色纺锤体并不是严格的上下对称和左右对称的——换言之,颜色的布局并不是完全均匀的。如果你把它颠倒过来的话,很多事情就会发生很有趣的变化。

图-2 颜色双棱锥结构示意图(绘图参考了维特根斯坦的相关学术手稿)

这就好比说,你把颜色棱锥做个颠倒,暖色变成冷色,冷色变成暖色,红色变成绿色,绿色变成红色——表面上看来可以,但实际上不行。因为作为一种暖色的红色与作为一种冷色的绿色,它们各自所扮演的功能角色是不一样的,你如果把这两者进行一个颠倒,会产生种种的不协调。

这就又会牵涉到演化论的背景了。人类作为一种杂食的灵长类动物,在采集—狩猎时代是需要对于一些特定波长的光具有敏感性的,否则就会失去对于环境的适应性。比如,咱们的祖先在树上啃果子,如果分不出难吃的青果子与好吃的红果子(红色往往意味着成熟),他老人家又怎么知道哪个果子吃上去好吃呢?所以人类就得进化出一种能力,能够辨认出哪些果子是红的。这也就是对于长波长光线的敏感性。

另外,正因为颜色的变化与我们的生存是有着密切的关系的,我们的认知系统就已经演化出了对于颜色和颜色之间的协作关系的敏感性。在这方面,负责给衣服配色的服装设计师可是非常有发言权的:他们比谁都清楚,颜色与颜色之间的微妙关系,是万万不能被粗暴地处理的。譬如,正是因为色彩搭配关系相当微妙,所以你就很难设想:把已经搭配好的某个色彩组合当中的两个颜色,全面换成了另外两个与之波长恰好相反的颜色,由此构成的新颜色组合的协调性竟然会完全不输给旧的颜色组合。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简单的话,给服装配色的活也不免太好做了吧!

思想实验并不意味着胡思乱想

那么,为什么一部分哲学家会认为:“色谱颠倒论证”这样的思想实验是有道理的?这就牵涉到了做哲学的方法论层面上的一个分歧:一部分哲学家认为,做思想实验时,只要这个思想实验在逻辑之理上是成立的,那么,我们就可以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

我个人则不是这么看的。我认为,若要做思想实验,其构造的场景不仅要在逻辑之理上成立,也应当是符合语义之理以及经验之理的。如果一个思想实验的内容,与我们已知的科学内容发生了冲突的话,那么思考相关的问题便是没什么意义的。

另外,颜色的问题,还有其特殊性。颜色感受不仅仅是纯粹的物理的或生理的事件,上面还附着了大量的文化内涵,譬如具有特定颜色的相关器物的主人的身份、职业、地位等信息。可以说,颜色承载了我们的温度,承载了我们的情绪,承载了我们的价值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你如果要对某个心理主体进行粗暴的“光谱颠倒”手术,又期望其产生出来的社会行为没有任何改变的话,那么,你十有八九是会失望的。


55. 变为一只蝙蝠会是什么感觉?57. 颜色是一种主观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