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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乔和他的书籍
“古丽”服装公司销售部的经理乔夹着一个公文包,穿过那些窄窄的街道去公司上班。乔是一个小个子老派男人,在中年和老年之间,衣服穿得一丝不苟,鞋子上没有尘土,按时刮脸、理发。他那灰绿色的眼珠时常显得眼神空洞,也许是由于走神,也许是由于性情乖张所致。他心里常有些发狂的念头。他是一个阅读狂,多年来,他一本接一本地读书,各种各样的故事在他脑子里完全被弄混了。他的记忆力是那种极为善于选择、嫁接的记忆力,所以他思路清晰。时常,他坐在他在B城的办公室里,文件下面藏了一本小说,做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其实在读那些五花八门的故事。由于他的谨慎和老派,这个秘密多年来都没被他的顾客发现过。这种阅读的方法使他练出了一种特殊的将思维连贯起来的方法。每天他无数次地被工作上的事打断,但他却能在一秒钟内重新进入故事的流畅之中。
乔的房子在离办公的地方两个街区的小山坡上,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块蓝色的海,有海鸥在那里飞翔。天色微明的时候他就走在去上班的路上了。A国的人都起得很晚,寂静的小街上只有黑人清洁工。现在,乔听见自己的脚步在空街上踏响,有种犹疑不定的意味,往右边看,橱窗映出他整洁的头发和领带。看到自己那清晰的形象,他就有些害羞似的掉转了脸,将眼睛转向地下。
“早上好!”乔说。
“早上好!您还是这么早啊。”苗条的黑女人拄着扫帚看着乔从她身边擦过去,渐渐地走远。她若有所思地眨了眨大眼睛。
乔进了办公室,开开电灯,到厨房里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就坐在桌前继续前一天的故事了。他面前的书很旧,书页都发黄了,那是他二十多年以前购买的。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乔不断地买书,他在海边的这套房子里已经塞满了书。他将每张床都改成那种落地中空的大“箱子”,里面装书。从去年开始,乔在脑子里构想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将这一生里头读过的小说故事重新再读一遍,让所有的故事全部贯通起来。这样,只要他拿起书,就可以不停地从一个故事走到另一个故事里头去。而他自己,也会被卷入进去,变得丝毫不受外界的干扰。乔这样身体力行地坚持了两个月之后,果然产生了效果。举个例子说吧,他竟然可以在一边同客户谈生意(他是服装公司销售部的经理)的当儿,一边沉浸在那些故事里头,不时地转过脸去偷偷地微笑。
“乔啊乔,缺了你,我的公司便只有垮台了。”老板同他见面时这样说。老板是白头发的刚满六十岁的瘦子,脸上的皱褶如同沟渠。“你是如何懂得那种秘密的呢?能够让客户这么喜欢你?”他说这话时几乎有点伤感的样子,同时又偷偷地打量乔脸上的反应。
“我想,这同我看书有关吧。”乔斟字酌句地慢吞吞地说。
“看书?!”老板眉心的皱纹叠成了人字形。
“对了,我看很多的故事。”他的语速快起来,脸上开始泛红,“我呀,甚至想过辞了工作去看书呢,真的,我正在考虑。”
“那我的公司可就要受损失了。你还没有打定主意吗?!”
老板的口气并不像要挽留他的样子,倒好像只是期望他讲出真相。
“没有。我还要养活妻子和一个小孩呢。”
老板盯住乔的脸看了一会儿,有点失望似的摇了摇头,一摆手示意乔可以离开了。乔一边走出办公室,一边考虑着老板话里头的意思,想着想着思路就进入了一条黑暗的隧道。共事多年的老板显然是一个理解他的人,至于这种理解到了什么层面,他又是怎样看待乔的生活态度,心里对他有些什么样的期望等等,乔从老板的脸上、从他的话里头是猜不出来的。老板行事充满了模棱两可的含糊性,同这个精确运作的、制作牛仔服的公司形成鲜明的对照。在乔的印象中,老板很少过问公司里头的具体事务,他关心的是员工们的心理,以及他们对公司的忠诚的程度。乔想,为什么他并不期望自己在这里永久工作下去呢?这似乎有点伤了乔的自尊心,因为乔是一个对工作兢兢业业的人,而且有一种将事情安排妥帖的本能的才干,乔自己也很看重这种才干。想到这里,乔就记起了老板的妻子。那是一个活泼伶俐的、艳俗的中年女人,乔认为这个丽莎根本配不上老板,但老板却一直情意绵绵地对待她。乔又想到自己家里的朴实能干的主妇和可爱的、上寄宿高中的儿子。这样一对比,他似乎忽然明白了老板和他妻子丽莎之间那种和谐的关系。但是老板究竟对自己有些什么样的看法和期待呢,乔在这个问题上感到一片茫然。经常有这种时候,乔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对老板谈论他上班的时候偷看小说的事,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了。他是个谨慎的人,谨慎得有点迂腐的味道。那一次在饭店里聚会,老板喝醉了,指着乔的鼻子说:“不要以为我看不见你的心!”乔当时脸都白了,以为生活要发生大变化,结果却什么都没变,生活一如既往。
乔从老板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来之后,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种漂浮的感觉。他打开书本,追随女主人公走进贫民区的小巷。可是今天,那些小巷并不四通八达,阳光下的巷子里,前方出现一块可怕的黑影,还传来风中布匹飘荡的“啪啪”的响声,但并没有刮风的迹象。乔害怕地收住了脚步。与此同时,电话铃响了,秘书向他报告有个南部的客户要见他。
这位名叫里根的男人长着一张方形的、表情严厉的脸,他想同乔签一个长期合同。乔以为他会按惯例讨价还价,便迅速地在脑子里拟定了好几种方案。但里根并不开口,他将椅子挪到窗前,注视着楼下三三两两的人,用一只左手支着很宽的下巴,似乎在那里盘算,又似乎是在想同买卖完全无关的事。乔感到困惑,他想起了刚才书本中的那条小巷。过了好一会儿,里根突然开口,把乔吓了一大跳,因为他的声音像在尖叫。
“我们南方,到处是橡胶林和椰子树,那些工人要穿多少你们的衣服,你想象得到吗?!你有这种想象力吗?!就在昨天,两名工人淹死在海湾,是因为你们制作的衣服太厚重了,又不便于迅速解脱……这是什么样的白痴设计的衣服啊。两人中的一个是女孩,有人看到她在水中像鱼一样跳起来,然后就沉下去了。傻瓜!傻瓜!”
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显得烦恼不堪的样子。
乔沉默不语,因为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认识这位里根先生好些年了,这是一位很有文化的、温文尔雅的农场主,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像农场主,倒像古旧书店的老板,然而今天,他显出了他暴烈的性格。
“您真的还打算同我们做生意吗?”他翻着白眼问乔。
“我们要设计一些轻便的、易于穿脱的上装。”乔机械地回答。
“我并不欣赏您的这种思路。”
当他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时,乔的确有点摸不着头脑。以往当里根来到他的办公室时,他身上总是散发出田野里的油菜花的香味,乔深深地吸进那种味道,不由自主地将这个晒得黑黑的南方人拉进自己的故事的网络之中。他自己从未感到过里根对他有任何敌意,但他今天感到了。乔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这个动作立刻被里根看到了。里根问乔是不是对这桩买卖产生了厌倦情绪,要是那样的话,他们之间完全可以中止讨论。
“像我们这样两个人……”里根说了半句就咽回去了。
乔觉得他要说的是,像他们这样两个人,难以达成共同的意见。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们合作了多年,乔的故事里头时常有他的身影,他那方形的脸在路边的镜子里晃来晃去的——乔的小路上总是有一面面镜子挂在树干上。就在前不久,他还给乔送来一对野鸡,野鸡身上斑斓耀眼的羽毛弄得乔好一阵想入非非。当时他注视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感到这个人就如同魔术师一样有种出人意料的本领。
里根在乔的办公室来回走了几趟之后,突然要乔拿出合同来,然后他就飞快地在那几页纸上签了字,快得乔来不及看清。乔的记忆中只留下了那只青筋凸起的、修长的右手。他在心里惊叹:一名农场主怎么会长着这种手呢?
签完合同之后里根就走了,乔将他送出门去时,看见老板的身影闪进了电梯。
“老板怎么到大楼这边来了呢?”他问秘书詹妮,“老板过来有事吗?”詹妮瞪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摇头,似乎不赞成他的神经过敏。
乔已经在这栋楼里工作了十多年,对于工作上、业务上所有的程式都再熟悉不过了。在他的范围内,几乎就不可能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安排。但是他看到,就在今天,有些事似乎出轨了。大概一切都是在他不知情中发生的,所以他即使是绞尽了脑汁也捕捉不到那些线索。
那一天,乔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有人匆匆地从后面追了上来。是老板的妻子。
“最近文森特天天夜里喝多了,在家门口的草地上撒野。”丽莎红着脸说,有点忸忸怩怩的样子。“他可不年轻了。我在想,你们,你,对他施加过一些什么样的好的影响呢?啊?”女人突然转过脸来怒视着乔,眼里冒出乔从未见过的火花。
乔回答不出。他也认不出眼前这个红头发的女人了。一贯快乐、艳俗的丽莎此刻正怒气冲冲地从他身边挤过去,差点将他挤到了人行道下边。她像一阵风似的走远了,高跟鞋用力踏响着。傍晚的人行道上有很多人,都吃惊地望着样子狼狈的乔。乔看见了人行道前面的深渊,他要走下那个深渊,也许从那个地方,他可以通向他近来建构起来的故事之网。但是那个张开的黑色大口并不是深渊,只不过是一个地下人行通道。现在,当他来到这个地下通道的入口之际,丽莎忽然从阴影里冲了出来。
她的眼神狂乱,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乔的手臂摇晃着。乔闻到她口中喷出的烈性酒的气味。
“文森特疯了!他疯了!该死,怎么会有这种事?!”
“啊,丽莎,请慢慢说。”乔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有种不知名的怒火在他体内升腾,他对这个小个子女人很厌恶。
但是丽莎像突然出现一样,又突然消失了。乔心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脑子里乱纷纷的。
乔的妻子马丽亚正在编织机上织挂毯,那是她的爱好,也是她用来补贴家用的技艺,周围的邻居家都挂着她的工艺品。今天她织的是那幅蝎子的图案,深棕色的蝎子藏在奇花异草之中,看上去既新颖,又刺激。马丽亚身体结实、匀称,长着一双擅长各种技艺的手,指头很灵活,指甲剪得很短。虽然她已年近五十岁,眼力还是很好,厚重的棕色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两只非洲猫在门外的草地上叫个不停,但又不像是叫春。这是马丽亚买来的猫,平时很少叫,像幽灵一样出没在周围。
“今天公司里头有些问题。”乔心事重重地说。
“我也听说了。”马丽亚看了丈夫一眼。
“你?听谁说?”
“丽莎。她来过了。”
“不要听她乱说。”乔不耐烦地将手里的皮包重重地扔到沙发上。
马丽亚从织机旁起身,穿过饭桌走到乔的身边,帮他把公文包放到架子上去,然后她将自己的一只手搭到乔的肩上。
“你不要急躁,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公司的老职员,文森特那老狐狸怎么离得了你呢?不过丽莎到这里来是为别的事,她的家庭有问题了。”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就是马丽亚一直将文森特称作“老狐狸”。这件事上乔体会不到妻子的感觉,在他看来,老板并不是什么狡猾的人,只不过做事有点犹豫不决罢了。不过妻子喜欢这么称呼他的老板就让她去称呼吧,乔不想追问她。
“什么问题啊?”
“据丽莎说,同一个阿拉伯女人有关。文森特瞒着她同那个戴黑面纱的寡妇同居。”
“同居?他不是天天回家吗?我差不多天天在公司看见他。”
“是这样。但是丽莎说,别人看见她丈夫天天在那阿拉伯女人家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应该是用了‘分身法’吧。”
乔很不习惯马丽亚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他知道她一贯有那种嗜好,她的嗜好甚至传染给了家中的这两只非洲猫。前些日子,那只棕色斑纹的母猫咬伤了他们的儿子。
“一个男人,按时上班,按时回家,无不良嗜好,却有人看见他天天在情妇家里。这不是很离奇的一件事吗?难道那是另外一个人?可是他自己都承认了啊。丽莎是绝望了,她遇上的事是最险恶的。”
马丽亚说这些话时又坐回了她的织机旁,说一句又织几下。乔定睛看着那只巨大的蝎子,只觉得一股冷气升上了他的背脊。整个房里都变得冷气森森的,马丽亚在眼前晃动起来,如同浮在薄薄的雾里头一般,而乔自己的脚下,则蹲着那只阴险的猫。他步履踉跄地挣扎着,要上楼到书房里去。马丽亚在那边嘟哝了一句什么,乔回头一看,织机旁空空的,她在哪里讲话呢?
一直到在书桌旁坐下,翻开那本日本人写的故事,乔的脑子里才变得清晰起来。乔一边大声念出故事的情节,一边深深地感到,他的生活最近完全颠倒了,日常生活变成了连环套似的梦境。虽然他念的是发生在东方的故事,但念着念着,那位穿木屐的女郎便款款地走进了他已经经营了两个多月的,被梧桐树所环绕的广场。她藏身于一棵粗大的梧桐树的树干背后,只有和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露出一个三角形。乔看得两眼发了直,念不下去了。
乔和马丽亚一块在厨房吃晚饭的时候,那只猫意外地跑过来缠着乔,在他的裤腿上蹭来蹭去的,还发出“呜呜”的叫声。马丽亚灰色的眼珠镇静地闪着光,正注视着乔。乔弯下身去,拍了拍猫的背脊,突然他手上一阵麻热。难道这只猫身上通了电?马丽亚有这种神通吗?乔不解地看了看妻子。她脸上的表情有种热切,她在等待什么事发生吗?整个白天,除了家务,她在家里到底干些什么呢?看来精力旺盛的妻子已把这个家变成了她一个人的小小王国。
乔的儿子丹尼尔已是十七岁的小伙子,他在西部上寄宿学校,一年才回来两次。不知怎么,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点淡漠,大概是他们两人都过于专注于自己的小世界的缘故吧。乔不知道丹尼尔究竟对什么最感兴趣,但从他那空洞的灰色眼珠里,他隐隐约约地认出了那张发黄的照片上的少年。通常,他在他母亲面前更为自在,这从他同那两只猫的关系上头也可以看得出来。那两只幽灵般的猫就仿佛是马丽亚和儿子合谋事件中的主角——乔经常情不自禁地这样想。一次,乔撞上母子俩蹲在屋后的花棚下谈论那两只猫,声音时高时低的。当时猫们正骄傲地蹲在石桌上,前身挺得很直,似乎对人类的谈论不屑一顾。乔一出现,他们的谈论就戛然而止。
“舅舅家订走了这幅挂毯,明天晚上来取。现在我心里有点空虚。”
马丽亚一边收拾盘子一边对乔说。
“为什么你不织一个故事呢?一个将所有的图案都包含进去的、无奇不有的故事?”乔说出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说了就后悔了,生怕妻子追问他。
“我心里没有那样一个故事,怎么织得出?嘿,你看你,踩着猫的尾巴了。”
猫儿惨叫着闪开去。乔狼狈地起身,回到楼上的书房。他手里拿着那本日本人写的书上厕所,坐在马桶上继续阅读。书中有一场相扑比赛,从北方来的、体形庞大的小井被摔到台下之后压死了他的幼小的儿子,他那悲怆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黑压压的观众之中。高音喇叭里头开始播放一种奇怪的哀乐,不像是悲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压抑着的欢乐。读到此处,乔的两眼又发了直。他回到书房时,便看到他正在读的东方的故事与他所身在的西方在某个另外的空间融为一体。他将书合上,将疲惫的脑袋往后仰,这时另外的故事就在那个另外的空间里繁茂起来了,半空中有天蓝色和服的三角形在飞翔。他听到猫在书房外头抓门,心里头便想,让这只猫也到广场上去吧,广场的边上一动不动地蹲着一排黑狗呢。
乔的卧室很像典型的老单身汉的卧室,墙上没有画,也没有饰物,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发黄的照片,用铜制的相框框住。照片里头有的是一顶帽子,有的是一根手杖、一个烟斗,有的是放大了的假牙或螺丝钉一类的东西。还有的简直就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比如一张长方形的照片里头是棕色的小路上有一摊稀饭不像稀饭、颜料不像颜料的东西在流淌开去,给人茫然的感觉。卧室里的家具都很老派、严谨,从它们上面看不出主人是一个思维复杂的人。乔并不抽烟,可是床头柜上放了一只烟灰缸,烟灰缸里头有几小块骨头,那是一次手术中从他的膝盖里头取出来的。大约五六年了,马丽亚患上了失眠症,他们分室而居了。马丽亚一搬开,乔就悄悄地将卧室改造成单身汉居室的模样,后来就连猫呀狗呀都不进他的卧房了。乔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变得古怪。书房的那边是马丽亚的卧室,那里头本来宽敞且明亮,但是她用深色窗帘遮住了两个窗户,即使白天也开着一盏淡紫色的小灯。有一天乔想念起她来,就走进她房里去。屋里弥漫着乔所熟悉的香水味,马丽亚正在起床穿衣。她头也不回地对乔说:
“你来晚了,乔。你怎么还念念不忘那些事呢?你看看这盏灯,它日日夜夜燃在我的心里,把那些黑咕隆咚的地方照得透亮。”
他们还是上了床,乔对妻子的激情感到诧异,有种他不熟悉的东西在她的欲望里头,她在最兴奋的时候身体向上挺了起来,乔看见她那茫然的灰眼珠里头亮着两盏紫色的灯。从那以后乔就没有进过妻子的卧室了,他对于那种欲望的深渊感到害怕,一想起背脊骨就发冷。“马丽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并不爱我。”乔偶尔会忧心忡忡地这样想,“再说她多么孤独啊,虽然有丹尼尔,可是丹尼尔在学校里从不打电话回来,也不写信。”
乔的小天地是他的卧室和书房。书房里的书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头,隔一段时间,他就要攀上楼梯用吸尘器吸灰尘,在吸尘器“嗡嗡”的声音里,乔的故事像太阳下的渔网一样在风中飘荡。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同日本人相遇,这些长着细长眼睛的东方人在他的广场边缘行踪不定,如果烈日当空的话,他们就像水分一样蒸发了。“像水分一样蒸发,美丽的比喻。”乔自语道。大约一个月一次,乔清理他的书籍,他将它们一一挪到地板上,然后又按新的秩序重新放上木架。他没有书柜,所有的书都放在敞开的架子上头,摆得一点也不整齐。有时他也将某本书带到卧房里去,放在枕头下面。那往往是些引起恐怖联想的小说,他觉得将它放在枕头下面可以平息文字间的暴力与骚动。在那样的夜晚,乔的梦里往往充满了暴风雨,就像世界的末日来了一样。性情平和的乔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还是一本接一本地读这些引起恐怖的小说,有时在办公室里头也读,以至于让客户看到了他那因恐怖而变形的脸。
马丽亚热衷于神秘事物,是不是受了他的感染呢?或者反过来,居然是乔受了她的感染?乔一静下来就回想起她眼里的那两盏灯。后面园子里的玫瑰花也曾让乔产生过带电的感觉,当他的手飞快地从花瓣上缩回来时,他甚至听到了电火花发出的轻微响声。那是马丽亚种下的一大片玫瑰花,她和丹尼尔曾在春天里坐在花丛中喝茶。当乔从阳台上朝下看他们时,他们俩谈话的声音就浮在半空。丹尼尔说:“妈妈,您过了那口井就会看见采石场。”马丽亚干巴巴的声音回答道:“坐在家里什么都会有。”乔就在心里感叹,这真是心心相印的一对母子啊。然而有一天夜里,乔看见丹尼尔在摧毁那些玫瑰花。那是他回学校的前一天。月光下的丹尼尔就好像青面獠牙的鬼,动作既犹豫又急促,将泥土弄得满身都是。乔不忍心去叫他,就站在一边观看。最后他发泄完了,用双手蒙着脸坐在地上,莫非他竟在哭?乔知道他从小就是个不会哭的孩子。马丽亚房里的灯黑了又亮,窗帘上映出细长的人影。南方的这个小城总是很早就进入梦乡,也许就因为这,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总处在疯狂的边缘?
小的时候,父亲总是不眨眼地看着他说:“乔啊乔,你将来靠什么来维持你的生活呢?”父亲这样一说,乔就感到无比的羞愧,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活下去。丹尼尔比他强多了,他从他拔起玫瑰花抛到半空中的动作里看出了这一点,心里还有点羡慕呢。也许儿子更像妈妈。
乔很想画一张图,将心底的那个故事勾出一个轮廓来。他一遍又一遍地构思,又一遍又一遍地推翻。有一天,他鼓起勇气下笔了,可最后画出来的不过是蚯蚓似的一条线,完全没有意义。读完日本故事后的一天,他心里一时冲动,想去学校找丹尼尔说说话。当时是星期四,他必须等到星期六再动身,可是到了星期六早上,他的决心已经在等待中磨灭了。虽然没见到儿子,儿子的身影却悄悄地潜入了他的梦中。那是一个没有头的身躯,脖子上头插着玫瑰花。乔将儿子出现在梦里的这个形象清晰地画下来了。他将这张画拿给马丽亚看,马丽亚就说:“你画的这个人,我见过,是我娘家的一个舅舅。”
“古丽”服装公司的生意并没有因为老板文森特的家事纠缠而出现萧条,反而显出蒸蒸日上的气象。尽管抱怨,里根的农场仍然需要这个公司的服装,不久前,里根又同乔签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合同。乔坐在办公室的窗口,目送里根的身影消失在街的拐角,在心中想象着那个叫作“海角”的最南端的小地方的自然风景。里根当天就要赶回去,他总是这样来去匆匆,乔感到他的生活充满了活力。走廊上不断地有人群来来往往,发出“嗡嗡嗡”的说话声。乔知道老板今天没来上班,楼里的人也知道,但大家都好像要避免谈论这个问题。
将喧闹关在门外头,乔从包里取出了新书。刚刚读了一页,乔就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这本小说的开头十分特别,里面写到一座很大的宫殿,门口站着几个卫兵。挑炭的老汉要进去送炭,但总被赶出来。老汉看见模样像总管的男子奔出来,似乎是来接他进去的。不过他跑着跑着就跌倒了,怎么也到不了自己的身旁。卫兵伸出粗大的手臂向他一扫,他便连人带炭跌倒在宫门外的台阶上。他模模糊糊地听到里面有人在叫“皇上驾到”。当乔的思路停留在那阴沉沉的台阶上之际,有人在外面敲了两下门。乔没有搭理,眼睛继续停在书页上,因为书页的左面有一幅小小的插画,画的是一只猫,这只猫不是非洲猫,有点像F国的土猫。多年前乔去那个国家的时候见过,因为这种黄眼睛的猫真是太多了,一群一群地从地缝里钻出来,去那里的旅游者很少有不同它们遭遇的。那么F国的土猫,同故事开头这个送炭的老汉之间是什么关系呢?敲门声更重了,电铃也被拉响了,为什么这个家伙不打电话预约呢?乔无可奈何地将书放进抽屉里,过去开门。
“文森特!出什么事了?”
乔惊骇地看着老板。
“还好,只不过是丽莎患了妄想症,我就是到你这里来躲她的。天哪,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头想些什么呢?”
他像是问乔,又像是问自己。
“我?我喜欢胡思乱想。这并不影响工作,对吧?”
“对啊,还对工作有帮助呢。你又签了大笔的合同。我们这样的公司,怎么离得了像你这样的人呢?”
他真诚地看着乔,乔觉得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但在他的瞳仁的深处,他看到了同刚才书上那只猫眼里发出的、相类似的光芒,一种幽怨的冷光。也许文森特同那个古老的国家有种什么联系?也许他的阿拉伯女人并不是阿拉伯女人,却是F国的更为神秘的女人?乔垂下眼不敢看老板了,刚刚在书中读到的那名烧炭翁变成了他自己,他跌倒在台阶上,他的耳朵在紧张地倾听宫门内那一拨又一拨人跑动的脚步声。
“那么,上次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呢?我去过那种地方,我说的是荒野里的一间茅屋,站在门口,就可以看见附近的山上烧起的野火。这种事你得好好考虑到底,不要因为公司少不了你就放弃考虑。”
老板明明在乔面前说话,但乔老觉得他的声音是从另一个屋里传来。
“你可以像我一样。”他又说。
乔于心神恍惚中看见老板在笑,心中大吃一惊。
“丽莎去过我家里了。”他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今天好像有雨,丽莎是带着雨伞出门的,她不论干什么都有先见之明。家里有个这样的妻子的人会如何生活呢?我简直想象不出我怎么离得了她,那就像公司离不了你一样。”
文森特松了一口气似的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在窗前停下了。
“所以您才会躲避她吗?”
“是啊,你什么都知道。我现在要过去看看了,因为她找不到我的话,就会把我的文件全扔到楼下去,我要派工人去抢救我的文件。”
文森特离开时悄无声息,乔有点怀疑刚才屋里这个人是不是一个真人。为了寻找关于这一点的依据,他又打开那本书,往下读了一页。故事陷入了混乱,这时跌倒在台阶上的已经不是烧炭翁了,是五个宫女。宫女们乱成一团,一次次爬上台阶,又一次次被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卫兵抹下去。乔的眼睛被宫门内的风景所吸引,那里面竟然是一个荒芜的花园,满是枯死的竹子。“宫女们决不会放弃。”乔读到这个句子。他记起来老板文森特刚才也说了类似的话。再又翻回来看第一页上面的那只猫,他发觉猫失去了魅力,黄黄的眼睛也没了光彩。再往下便写到花园里的喷泉喷水了,那不是人工的喷泉,地下水是自动地从一些裂缝喷上来的,有的水柱有十几米高。宫女们又一次往上冲去,卫兵们用力关上了宫门。刮风了,宫女们被风吹乱的长发迷住了她们的眼睛。乔的脑子里出现了四月里的一天,就在他屋前的那条小街上发生的一件事。那一天他下班回家,看见邻居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脸上的神情都很不自在。随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乔看见了衣衫褴褛的一男一女缓缓地走过来,他们一前一后,目不斜视。让乔感到不自在的反而是邻居,这些人的目光就像要穿透乔的背脊,进入他的体内似的。那两个人走过去了,但一会儿他们又回来了,乔能感到空气中的紧张,他听到拳头被捏得咯咯作响。早春的气息从潮湿的地上升腾起来。“什么事啊?”乔忍不住问身旁的老女人。“是地震。你还没感到吗?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但是那两个人……”“他们是外地的,嘘,别说话了。”那一天并没发生地震,但为什么这些人全都面如死灰呢?乔所居住的这条安静的小街充满了秘密,即使是马丽亚也对那里面的氛围感到困惑。马丽亚最喜欢的口头禅是:“一不做,二不休。”这句话的意思是,在疯狂中制造疯狂。所以在家里,凡她接触过的东西都在某种程度上带电,有时还爆出火花。一条在地震中沉浮的小街会是什么样子呢?
“乔!乔……”有人在呼唤他。
他打开门,看见了丽莎,丽莎灰头土脸的,虽然失去了往日的艳丽,倒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风韵来。
“文森特来找过你了吗?乔?我追不上他。你看看我的样子,你就会知道,他要完蛋了。”
“不会的,丽莎,不会的。您只要多一点耐心,他爱您。”
“我不说这个,谁要他来爱我?我是说他,他这样躲躲藏藏的,到底怕些什么呢?还有草地上的撒野……他居然穿着礼服在草地上打滚。他的灵魂成了碎片,我想帮他恢复,现在已经晚了。”
丽莎纵身一跃,坐到了乔的办公桌上,晃动着两条腿子,显得有点淫荡。不过她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这是很少有的。她聚精会神地倾听了一会儿,对乔说道:“你的办公室里头有个磁场。这件事文森特早就知道了,他也同我提过几次。所以我就去找马丽亚了。马丽亚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我一进你们的家门,就感到自己如履薄冰。马丽亚,马丽亚,真是个杰出的女人!”她那沙哑的女中音像在唱歌一样。
由于这个女人坐在办公桌上不下来,乔感到特别尴尬。虽然他和她年龄悬殊不很大,但她是他上司的妻子,乔对她这种轻浮的样子束手无策,心里暗暗盼着外面有人进来。但是却没有。丽莎稳坐在高处,已经忘掉了乔的存在,她的目光在窗外那些房屋群落上扫来扫去,也许她是在搜寻她的丈夫。乔偷偷溜到门边,将门拉开一点,一侧身就到了走廊上。秘书同情地看着他说:
“那可是个要人性命的女人。”
乔在楼下走了一圈之后回到办公室,丽莎已经不见了。她是从哪个门出去的呢?看来是乘电梯下去的。乔放在一叠合同下面的那本书已经被她抽出来了,书的第五十页和第五十一页之间夹了一个特殊的书签,是一只压得瘪瘪的螳螂的尸体。乔将这只很大的螳螂放到眼前细瞧时,那黄黄的、玉石一般的眼睛就发出他所熟悉的光来。他甚至感到那刺人的腿子在他手指间动了一下。再看第五十页上面的字,好像被什么东西咬成了一些洞,难道是这只螳螂咬的?可它已经死了好久了啊。那么就是丽莎用尖尖的指甲抠去了书上的那些字了,她这样做的时候肯定是聚精会神的、贪婪的样子吧。这个文森特,到底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乔放下书,仍旧让螳螂夹在书里头。此刻,他脑子里那个庞大的故事的结构显得有点模糊,有点晦暗,仿佛要乱成一团了似的。而边缘地区,则伸展到了北极的上空,那种地方,有一团一团的冻硬了的白云。刚才他读的是一个F国的故事吗?还是一个尼泊尔故事呢?乔没有读内容介绍的习惯,总是从第一页看起,然后慢慢地进入那张网。通常,故事发生的背景是自己展现出来的。也许那只是乔的想象。每每读到中间,他就怀疑那些句子是从他脑子里跳到书里头去的。要不然,为什么当他把故事的背景设想成蒙古国时,故事开端的那些穿短衫的猎人就全都穿起了长袍呢?
一直到下班的时候,文森特和丽莎两个人都无影无踪。乔想道,他们一定到了城里的某个地方,两人不停地呼唤着,但相距十分遥远。如果他们要相遇的话,就得过一条河,天色已黑,河水很深,岸边没有船。乔走到拐弯的酒店那里,他往里一瞧,看见里根正坐在桌前喝酒。原来他没有回去?乔就像被钉住了一样站在那里看。只见他一杯接一杯,就像喝凉水一样。那圆桌上摊开的,似乎是乔早上同他签的那份合同。乔记得他当时说了一句:“悲剧的重演有时是必要的。”然后就在合同上签了字。现在他将合同在酒店的桌上摊开来看,是在审查吗?还是他想起了农场里淹死的那两个工人呢?他的外衣上似乎有一团污渍,也许是他自己吐的。酒店老板居然还不过来赶他走,也许他需要顾客,店里太冷清了。老板在那边的柜台后面,显然注视着这个酒鬼的一举一动,以便随时出来干涉。乔不想进去,因为在他和里根的关系中,里根总是占主导地位的。乔一想到他那个火辣辣、亮晶晶的农场,头就发昏,自惭形秽。长年累月待在那种地方的他,却还总是周期性地跑到阴暗的城市里来,表面是来签合同,实际呢,谁知道他来干什么。每次他都声称当天就要赶回去,或许每次他都像今天一样,并没回去,在这种低矮的房子里,把自己泡在酒精里头。他抬起血红的眼睛,朝着乔站的方向瞪了一眼。乔知道他并没发现玻璃窗外的他,因为他醉得厉害。
“南边橡胶园农场的里根,你还记得吗?”他对马丽亚说。
“那个人可是个男子汉。”
马丽亚正在将一张织好的小挂毯收到箱子里去。乔发现她近来卖得少了,她好像起了收藏的念头。这一来,她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随便花钱了。眼见她省去了一些奢侈的嗜好,乔不由得有点心疼她。
“这个人啊,被太阳晒坏了脑子呢。”乔又说。
“胡说,我看他天生是个强盗。他哪里有什么脑子。”
马丽亚锁上小木箱,将钥匙抽出来,乔又一次看到电火花,这一次是从钥匙孔里爆发出来的。马丽亚朝乔做了个手势,然后起身往花园那边走。乔紧跟着她。
玫瑰花丛中摆好了小桌子,桌子上有一大壶茶。
马丽亚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和丹尼尔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将你书房里所有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你还不知道吧?”
乔很吃惊,伸长脖子朝前面张望,可是他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暗红色的墙面砖和乳白色的小阳台。
“旁观者清嘛。”马丽亚笑起来。
住在这样一个带花园的房子里头的马丽亚,并不安于平静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却迷上了一种神秘的实验。乔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那种实验,而且那种实验威胁着乔自己。这大概是他要躲到自己的故事里头去的最初的原因吧。还有一点让乔不理解的就是,自从她开始她那种实验之后(挂毯啦,玫瑰花啦,猫儿啦,全成了她的道具),她就变得独立性很强了。即使乔现在就离开她,到别处去生活,大概她也会无所谓吧。她同儿子丹尼尔倒是联系得比较紧的,乔认为他们即使不见面,信息的交流也十分频繁。就说这些玫瑰花吧,也许对他俩是个磁场,对乔却不发生作用。那一天她同丹尼尔坐在这里,他从书房的阳台上探出头来,听见他们两人的声音在半空流动,他是多么惊奇啊。而现在,乔听得到马丽亚说话,但她的声音被什么东西蒙着似的,她那裹在蓝色格子裙里头的身体也好像有点虚假。乔又听见自己在说话,他的声音被挡了回来,是被一块金属板挡回来的,发出“嚓嚓”的余响。马丽亚从桌子对面伸出手来握住乔的手,她看见乔在发抖。
“乔啊,那件事过去多少年了呢?”她眯缝着有点狭长的眼睛,显出在竭力回忆的神态。
乔暗想,也许她寻求的答案正好在他未完成的故事里头吧。不论在哪个年代,马丽亚心底总是有一件事,每过去几年,她就要问这个问题。也许那件事没有时间,只能靠她自己去划分阶段。
“我不知道啊。我想要我的声音升上去,可它们只能在我耳边吵闹。”乔苦笑了一下说。他仍然在发抖。他想不起他的故事了。
吃过晚饭不久,马丽亚就消失在她的卧房里头了,乔看见她连灯都熄了。乔知道她没有睡,她有在黑暗里想心事的习惯。乔以前有一次将马丽亚的思维比喻成盛开的夜来香。乔在书房里坐下,继续读那本书的第三页,一边用手轻轻拨弄着那只螳螂。那些字句从他眼前溜过去,他觉得自己被从书里的故事隔开了。乔也关了灯,寂寞地坐在黑暗里想着里根的橡胶园农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直觉,他觉得里根还没走。酒店已经关门了,这个醉汉会到哪里去呢?
乔出现在街上,他没找到里根,却碰见了天天早上见面的黑女人。
“先生您是要找人吗?”黑女人停住脚步问道,皱起两道弯眉。
“是啊。一个外地人,喝醉了酒。”
“您到人行通道里头去吧,他在那里哭呢。”
黑女人匆匆地走过去了。
但是人行通道里头空空的,看来里根已经走了。通道里在夜间很阴森,让人联想到凶杀。从灿烂的南方的天空下走到这种地方来,是里根内心的强烈的需要。马丽亚说他是“男子汉”,就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吧。乔还记得他多年前来他办公室的那种样子,当时乔认为他是个乐天派。
从通道里出来,乔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略微潮湿的夜气,他觉得自己又可以进入刚才放弃的那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