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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乔到了东方
“马丽亚,乔去飞机场了。”丽莎一进门就说。
“他带着那本书吗?”马丽亚说话时没有将目光从织机上移开,她正追随着图案深处的影像,她的脸上泛起红晕。
丽莎刚一落座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了,她觉得马丽亚的巫术越来越高强,总有一天,这栋屋子会变成魔鬼的居所。她在房里走动之际感到踩在地上的脚板一阵阵发麻,而墙壁里头传出的人声充满了威胁。
“他带着的,那是他的地图,对吗?”
“是啊,他去罂粟花的国家了,多么美啊。但那到底是不是他心底的夙愿呢?我不太有把握。”
“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魔鬼。”
丽莎在房子里站不住了,她的心脏受到冲击。她跑到院子里,站在花丛里喘气。太阳光也发出嗡嗡的声音,而房内织机的声音仍然在均匀地响着。
马丽亚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一眼身旁的空椅子,叫了一声“丽莎”。
就在这时,那个影像浮到了表面,那是一只奔驰的黑狼。马丽亚一眨眼它就消失了,然而她果真听到了它发出的长嗥。
丽莎在窗口那里打手势说:
“我不能进去,你太严厉了,我的心脏承受不了。”
“因为我在追溯乔的旅途啊。今夜他会待在有狼的高原上。”
“啊,原来你心里对他充满了期望啊。如果徒步夜行军走到那种地方去,该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呢?”
丽莎一抬头,看见墙壁上正在啪啪地爆出火花,她连忙后退了几步。她被一株剑兰绊倒了,砸在尖刺上,脸上渗出血来。那两只猫从她身边跑过去,身上也在啪啪地放电。她的脑子里出现在高原跋涉的情景——被靴子磨出血的脚板和深沟里晃动的白色花朵。她想离开,可是听见马丽亚在房里发出尖叫。她冲到窗口那里朝里面张望,看见马丽亚正盯着没织完的挂毯发抖。
“马丽亚!马丽亚!你还行吧?”
马丽亚说不出话来。
丽莎冲进去,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浅棕色的挂毯上什么都没有。她听见马丽亚的牙齿在磕响,她的身体在流汗。
乔上飞机时看见那个女人也上了飞机。他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戴着一顶很大的草帽,又压得很低,她的黑裙在舷梯上被风吹得鼓起来。她似乎犹豫不决,居然站在梯子上不动了,后面的一位胖子愤怒地催促她,她才如梦初醒地又开始往上爬。“该死的伊林娜。”胖子说。
一进舱门那女人就不知坐到哪里去了。乔忽然想,在家门口看见的东方女人和书店老板的前妻会不会是一个人?她叫“伊林娜”吗?还是胖子将这类女人一律叫“伊林娜”呢?他隐约记得书店老板叫他的前妻什么“梅”。在他的印象中,C国女人才应该叫“梅”。丹尼尔的越南女朋友为什么也叫阿梅呢?他坐下之后,又起身到全舱巡视了一遍,还是没见到她,不过本来他就没看清她的脸,怎么找得到呢?他系好安全带,闭上了眼睛。
糟糕,有一只马蜂在他头上旋圈子,是他从办公室带来的吗?它会蜇他吗?它果然飞近,在他眼皮上用力蜇了一下。在惊吓之中,他的整个头部全部麻木了,连眼睛都闭不上了。他用力摸摸脸,一点感觉都没有。现在他看见了黑衣女人,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因为他已没法思想了。
女人站在他的上方,正在对空姐说话。
“一出机舱冻风会咬着人的脸不放。”空姐说。
“我早就习惯了。每天清晨我都要到溪边去提水。”女人说,“到中午,草地就被晒热了,妈妈在阳台那里对我说话,问我要不要喝牛奶。”
“你看这个男人,他的脸肿得多么厉害。”空姐指了指他。
乔想动一动嘴唇做出微笑,却动不了。
“他的妻子是一个叫梅的女人。”黑衣女人指着他说,“今天上午她在家里看见了狼,狼咬住她的衣服不松口。她心里一急,就喊起来。”
乔听不懂她的话。他感到整个舱里沸腾起来了,坐在里面的男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人们纷纷在拿行李。
“地面温度零下二十摄氏度。”广播里在说。
一直到舱里头走空了,乔才拿起自己的行李往外移动,他心里很害怕。舱外果然刮着冻风,幸亏乔的脸没有感觉,只是手被冻得有点痛。下梯子时,他差点摔了下去。飞机是停在停机坪里,乔看见四周全是耀眼的雪山,被太阳照着像要燃烧起来一样。他随便选了一个门推开,向外走。
有人捉住了他的箱子,他不知不觉松了手,让他提着。提箱子的人也戴着那种草帽,乔看不见他的脸。
机场很小,一会儿就走出去了。街上有一些男男女女,这些人一点都不怕冷,穿着背部赤裸的特殊的衣服,黑红的脸上表情肃穆,头发很长。那个人始终走在他的前面,这条街快走完的时候,他把手中的箱子往地上一放,说:
“现在你自己走吧,到了这种地方就丢不了。”他说的是乔的语言。
然后他掉转头匆匆往回走去。乔站在自己的箱子旁往回看,看见来了许多小孩,小孩们追逐着,在冷冷的阳光下出着汗。突然他听见一个女孩(也是穿着背部露在外面的袍子)用他的国家的语言喊着:“马丽亚!马丽亚!我快憋死了啊!”她痛苦地喘着气,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蹲了下去。一大群十来岁的小孩将她团团围住。
乔突然感到很不安全,因为他看见很多孩子手里拿着匕首,一些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提起箱子,随便拐进路边一个商店,那里头是出售银饰物和银器具的。
狼很快就从马丽亚的图案里消失了,马丽亚吹着口哨想唤回它。她听见丹尼尔在园子里挖出很大的响声。
母子俩沐浴着阳光,企图回到早年的时光去。后来他们来到了乔的书房,看到所有的书架全倒在了地上,他们踩着书走进去,坐在乱糟糟的书堆里,谈论乔在家时的情景。丹尼尔随手拿起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对马丽亚说出爹爹购买这本书时的心情。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马丽亚皱着眉头问道。
“这并不困难,书里都写着呢,爹爹也同你一样,是个完美主义者。”
马丽亚想起乔在谈生意时还要沉浸于自己的故事中的事,便点了点头。
“妈妈,为什么我们家的墙壁里头会有这么多的人说话呢?我记得小时候就是这样,他们来了一拨又一拨。这些人全是我们的亲戚吗?”
“是啊,这是在原先的宅基地上盖的房嘛。你喜欢他们吗?”
“有时我真觉得幸福呢。尤其在寄宿学校,夜里睡不着,睁着眼,就自言自语。我一说话啊,墙里头就有小孩子回应我。亲戚里头也有小孩死掉了吗?”
“很多,你爹爹快要遇见狼了。”
丹尼尔将手中的书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说:“这就是狼,它不会放弃追赶的。我呀,一共见到过两次。”
马丽亚问他还记不记得在玫瑰园里喝茶时,爹爹从书房的阳台上同他们交谈的情景。马丽亚将那种谈话称为“空中交流”。
丹尼尔回答说他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因为那一次他看见阳台上有悬空的梯子伸下来。
“只有爹爹才会有这种本领,让阳台上长出梯子来,无依无傍地竖在空中。”
“这样的人才会从我们当中彻底消失,一个人跑到古老的东方去啊。”
马丽亚说完这句话之后,感到体内产生了熟悉的骚动,方格布裙在她身上绷紧了,她的目光凝视着园子那边那张木门。木门那里站着穿黑裙子的女人,这个东方国家来的苗条女人总在这一带游荡。丹尼尔也在看那个中年女人,年轻的蓝眼睛里燃烧着情欲。丹尼尔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下,书页像受了伤似的抖动着,马丽亚看见里头有一张年代悠久的风景插画,画的是海滩,海滩上有一副张开晾晒的渔网。马丽亚伸手去捡那本书,但是书里头在放电,她的手被打开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使她的血都凝固了。却是丹尼尔在叫,他的脸都憋红了。
“丹尼尔,你很难受吗?”
“不,这才痛快呢。”他低声咕噜着走出门去了。
从阳台那里望下去,马丽亚看见丹尼尔用草帽掩住半边脸,从那女人身边擦过,跑出去了。可以听到他那有弹性的脚步声在马路上响起。女人似乎对丹尼尔没有感觉,她是在那里等人。马丽亚觉得儿子有点可怜。她关上通往阳台的门,拉上窗帘,一个人待在阴影中沉思。她想吹口哨,于是就吹起来,轻轻的,有点像黑暗中的一只蟋蟀。脚下乱七八糟摊着的书籍全都在抖动着书页,张成了扇形,但房里并没有风。马丽亚知道这里是乔的广场的发源地,他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延伸出去,成为无边无际的故事之网的。现在他弃下了这一切,自己变成了那个故事。
马丽亚开始在书籍的电磁场中回忆乔和她的生活。她记得乔很害怕她爷爷,即使在爷爷死后多年也如此。由于房子建在古老的宅基地上,爷爷的影像偶尔会出现在墙上,一般来说时间总是在中午,有太阳的时候。马丽亚那时为了不吓着乔,就装作没看见,但她知道乔是看见了的。他并不要躲开,而是死盯住墙壁。马丽亚明白他是渴望那种害怕的感觉的。在她的少年时代,爷爷总是坐在里面那间房子里很少出来。有一次马丽亚闯进去,看见爷爷在随着轻柔的音乐跳舞,他那僵硬的患关节炎的腿变得十分灵活,他双臂展开,抱着想象中的女人。“爷爷,你同谁跳舞?”“同她。”他简短地回答,颓然跌进躺椅里头,痛苦地喘着气。马丽亚知道“她”不是奶奶,因为奶奶从不跳舞。当然也不是另外什么女人,因为爷爷从不同女人来往。“她”究竟是谁呢?几十年来马丽亚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乔走了,马丽亚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有了些眉目。爷爷下葬后她就一直在屋里寻找那张唱片,但始终也没有找到。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唱片,那么音乐呢?只不过是他们的幻觉吗?
乔一到她家里就听见了那种音乐。那时爷爷似乎对乔很满意,但爷爷不会说出来,他反而说希望马丽亚远离这种男人。马丽亚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不为什么,还说希望她结婚后不要住在家里。“我们这种家族,渊源太古老了。”年轻气盛的马丽亚听不懂爷爷的话,并且没过多久爷爷就去世了。
有一天夜里她和乔做爱之后很疲劳,她深深地进入了睡眠。然而在夜半时分她被吵醒,房里黑着灯,响着那种音乐。
“乔,你在跳舞吗?”马丽亚感到自己一下子心烦意乱起来。
“不,我在看呢,宝贝。你们的家族多么神奇啊。我在想,我是不是你们家族里面走丢了的那个男孩呢?”
多年以后,这个“走丢了的男孩”又一次离家出走了。此时的马丽亚既感到欣慰又隐隐地有种担心。毕竟,她和他从未去过那种地方。但她又想,乔没来之前,她不也是从不知道他的存在吗?马丽亚从书籍中站起来,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仿佛真的回到了从前的日子似的。
“啊,先生您这么快就来了。我们这些日子可没有空。”穿长袍的小男孩从店里头走到乔站立的地方,从上到下打量乔。
乔的吃惊可想而知,小孩竟然会说他的国家的语言。
小孩笑起来,过来牵着他往里走,一边说:
“我爹爹就是你们那边的人,他总和我讲您的事呢,爹爹很寂寞的。”
后面是一间巨大的黑房子,小孩点燃了一盏油灯。乔看见宽大的雕花木床上挂着麻布蚊帐,帐子里头似乎有人躺在那里。他轻声问小孩那里头是不是他爹爹。小孩紧紧挨着乔,赤裸的背部蹭着他,似乎很害怕什么事。
“不,我爹爹在这里,您看!”
他把乔拉到桌旁,揭开一个铜香炉的盖子,用小手舀动着里头的骨灰。
“我爹爹的名字叫金,他一直在你们那边,我就是在那边长大的,我今年十三岁了。”
“他是牧场主吗?”
“是啊。我一个人就把爹爹带回来了。”他骄傲地说,“他老说,雪山的怀抱是他的家。我从没见过想家想得这么厉害的人。您要不要听一听他说话?”
乔用耳朵贴住铜香炉,可是他听见的却是帐子里头的男人的呻吟。
小男孩摇动铜香炉,帐子里面的男人呻吟得更厉害了。他越摇越猛,骨灰从香炉里溅了出来。乔问男孩帐子里头是谁,他说是一个过路的,走进来就钻进帐子里面去了。
“先生,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事?”
“那边有一个大炉子,烧着火,您抱住我,把我投进去,等我变成灰之后,您就将我舀起来,放进这个香炉里。”
他将乔牵到一扇门那里,踢开门。乔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煤火,热浪袭来,他后退了,男孩刺耳地笑了起来。
“胆小鬼,胆小鬼。现在您喝花茶吧。”
他递给乔一个巨大的杯子,乔喝了一口,被呛得猛咳不停,好像喉咙被刀子割裂了一样。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咳嗽,脑子里涌现出疯狂的念头。
“您不喝花茶,怎么上雪山呢?”他做出成人的派头,声音变得忧郁起来,“我反正是要去这个炉子里了,我担心的是您,您一个人怎么办啊。”
乔不敢开口,他觉得自己一开口喉咙就会出血,他已经是满嘴血腥味。这时帐子里头的男人发怒了,开始咒骂,咆哮。男孩要乔出去,说屋里不安全,他还说既然乔帮不了他,他就只好自己完成这件事了。他要他出了门往东一直走,因为“在太阳底下不会出事”。乔经过那张大床的时候,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还有森林里的味道。他的脚步像被磁石吸住了似的,他站在那里不动了。“没想到您还有这种兴趣。”男孩说,他怂恿他到帐子里头去看看。乔撩开帐子,蘑菇和松针,还有溪水的气味扑面而来。蚊帐里躺着那个男人,确切地说,是半个男人。
他赤身裸体,他的身体逢中有一条界线,左边是正常的男子的躯体,右边却全部腐烂了,皮肤成了墨绿色,上面还有斑点,斑点上头似乎长了霉。他那巨大的生殖器勃起着,看上去尤其刺眼——一侧是黑的,一侧是红的,盛着睾丸的阴囊上面则烂了一个洞。他瞪眼看着乔,丝毫不为自己的裸体感到惭愧。乔听见他说了几句话,也许是本地语,他听不懂。男孩也爬到床上来了,他凑到乔的耳边说:“他今年有一百零三岁了,他不是过路的,他是这地方的土地神呢。他的权力大得很。”
乔闻到扑鼻而来的野花的香味,感叹地说: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那人抬起左边的好手去抓右边的腋窝,帐子里头立刻苍蝇乱飞。却原来他的腋窝处是一个溃疡,许多苍蝇伏在里头吸吮。
男孩带着狂喜的表情爬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那条腐烂的腿,从下到上,一直到阴茎那里,然后他停留在阴茎那里,痴迷地吻着阴囊上那个腐烂的洞,不断地伸出舌头去舔。帐子里隐隐地响起了泉水流动的声音。男子抚摸着小孩的赤裸的背部,很舒服地发出呻吟。
小男孩回过头来瞪了一眼乔,说:
“你快离开,油灯倒翻下来着火了!”
乔摸黑向外面那间房走,走到铺面那里时,屋内的帐子和木床已燃起了熊熊大火,他听见那男孩在床上跺着脚叫他快滚开。
街上已聚集了很多人,都是穿着背部露在外头的服装。这种衣服使他们看上去很潇洒,尤其是当风把衣服的下摆掀起时,他们就像许多鹰。现在这些人都站在街上观察着火的银器店,兴奋地伸长了脖子嗅着空气中的异香,没人注意到乔。在他们当中,有一位将一只乳房露在外面的妇女特别漂亮,她举起一只手臂,好像在同银器店里头的人打招呼。火越烧越大,毒烟涌到了街上,所有的人都开始猛咳,乔躲得远远的,避开了烟雾。他看见那些人都在弯腰往地下吐,也许是吐血。
在飞机场帮他提箱子的那个人又出现了。
“我说了你丢不了就丢不了吧!我姓金。”
他一把提起乔的箱子,晃了几下,问:
“你这箱子里放着什么?”
乔回答说是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
“很好。你很朴素。你同我去‘王街’吧。”
乔尾随他拐进一条麻石铺成的宽街。在乔的眼里,他的背影悲怆而肃穆,他的躯体里头似乎有许多故事,这些故事都超出了乔的经验。这个地方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同他从前的故事之网,同那个广场没有任何联系。他脑子里想着事,冷不防撞在一个人的身上了。那是一个本地人,他推开乔,继续往前走。他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绿袍子,赤着双脚,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乔再一看,麻石街上尽是本地人,都穿着薄袍,打着赤脚,缓缓地、轻飘飘地在游荡。姓金的男子回过头来对乔说:
“这些人啊,都吸了鸦片。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你看见花园了吗?那里面的那些罂粟是他们的命根子。本来这种冷地方是不长罂粟的,可是花园里有一股温泉,巨大的地热改变了这一带的气温。罂粟就在这一带繁茂起来了。”
乔什么也没看见,因为马路两旁只有商铺。他想,也许这个姓金的吸了鸦片,在述说他的幻觉呢。
“你打算住什么地方?旅馆还是罂粟种植园?”
“罂粟种植园吧。”他冲口而出。
姓金的在一扇低矮的铁门旁边停下来,说:“你已经到了。”
他拉开铁门,里头是一个空荡荡的院子。过了一会儿,院子右边的一张侧门打开,一个表情热切的男子朝乔走来,他伸出双手,将乔的手紧紧地握住。
那人口里吐出一串本地语,目光死死地盯住乔,像要牢牢地记住他的相貌似的。乔悲哀地想,他的样子是最无特点的,怎么记得住呢?突然,他甩开乔,走开去,在泥地上坐下了。他在沉思。
金凑在乔耳边说:“这个人也是个吸鸦片者,你就同他待在这里吧。”
金出去后将院门从外面反锁了。乔顿时紧张起来。
他将自己的箱子靠墙放好,坐下来,背靠在箱子上,就从那个地方观察坐在对面的这位本地人。他有点疲乏了,一会儿他就眼前模糊起来。蒙眬中他看见那人缓慢地站起来,像游泳一样游到他面前,手里举着一束罂粟花。那人正要开口,院门一阵乱响,他眼里出现惊恐的神色,花儿扔到了地上。他似乎很忧郁,将手伸进衣服里头去摸索,就像是在抚摸疼痛的心脏区域。乔担心地观察着他。
他站在乔的面前,他在若有所思地看乔身后的院墙。乔从下面仰面看他,对他那只在衣服里头不停摸索的手很好奇。那只饱经风霜的手十分专注,又有点踌躇,好像在探索将自己的心脏扒出来的方法似的。乔等待着。
“啊,啊!”他说,他从怀里掏出来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乔看呆了。
他用大拇指试了试刀子的锋芒,然后蹲下来看着乔的眼睛,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乔感到自己的颈脖那里一阵酥麻的凉意,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最后想到的是:吸毒者为什么还有杀人的欲望呢?可是他的判断失误了。那人扔了刀子,起身离开了他。
乔凝视着地上的血。难道是他的血?摸摸颈脖,好好的。那么是这个人的血了。他将地下的匕首捡起来打量,却没有发现刀子上头有血。有人在他上头说话。
“这种流血是不知不觉的。”
原来是姓金的又进来了。乔看见院门大敞着,门外人头涌动,那些人都在向内探视,但他们为什么不进来呢?
“你把刀子给我看看。”姓金的说。
他接过刀子就朝胸口的心脏部位扎进去。然后他跪下来,用眼睛向乔示意,要乔帮他抽出刀子。
乔的手抖得厉害,可是一旦握住刀子,立刻就获得了力量。他握住刀柄,用力搅动了一下,然后抽出刀子。金感激地望着乔,血从伤口涌出来,但一会儿就停止了。他用衣服掩住伤口。门外响起吵闹声。
“这个罂粟园是我们祖先做梦的地方,今天的人们,即使是吸了鸦片也进入不了他们的领地。像我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就想通过杀戮来达到目的,可是血并不能征服那些高贵的心,这个结果是注定了的。”
乔看见金的脸变得十分苍白,充满了沉痛。他用一只手使劲抓黄泥垒成的院墙,泥块纷纷地落到墙角。吵闹声更厉害了,似乎人人都想进来,又有什么东西阻住了他们。是什么东西呢?
“刚才那人上哪里去了呢?”乔问道。
“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我亲眼见到他将刀身吞进肚子里头去。可这种做法还是徒劳。好几个月以来他就滞留在这个罂粟园里头。据他说,并没有人出来赶走他,但也没有人接纳他。鸦片的效力是神奇的,他借助它挨过了这些绝望的日子。”
“他想在这园子里头干什么呢?还是要等什么东西出来?”
“啊,不,不是这样,他只不过是要成为罂粟园里的一员,这样鸦片的来源对他就不成问题了,他赖在这里头要造成既成事实呢。多么可耻!”
乔现在可以仔细打量这位金了。这位金和那位牧场主金的外貌毫无相似之处。牧场主长着北方人那种威风的高鼻梁,这一位却是一张扁平的脸,粗略看上去,鼻子只是两个孔。但他们说起话来为什么这么相似呢?他们说起话来就像双胞胎,连手势都一模一样。乔回想起住在半山腰的朝鲜人金,从心底升起一股温暖之情。又因为这种怀念,他对眼前的这位五官扁平的金也产生了依恋。他很想对他诉衷肠。
有一个老者被门外那些叫叫嚷嚷的人推进院子里来了,这人是一个瞎子,戴着墨镜,手中拿着探路的棍子。他用手中的棍子小心翼翼地在地上点着,显得很胆怯。
“他的双眼是被雪山的光芒刺瞎的。”金的声音干巴巴的。
“他也吸了鸦片吗?”
“当然,要不怎么敢进院子里来。”
风将老头身上的气味送过来,那是一种令人头昏的恶臭。他正蹒跚着往院子尽头的围墙那走去,他的步态像要随时摔一个大跟头一样。
老头在墙根坐下了,他的脚从袍子里头露出来,原来有一只脚是木头做的假脚。他取下墨镜,乔看见两个深眼窝。
“他为什么不愿同我们待在一起呢?”乔问道。
“这个人啊,特别爱清洁,生怕身上沾了一点臭味。刚才进来的时候,他大概嗅出这院子里有陌生人——你远道而来,又没洗澡——所以他绕开我们走到那边去了。这位老头是以洁身自好闻名的。你瞧,去了一个,又进来一个。”他指的是刚才那人走了,又来了老头。
乔一边听一边点头,忽然自惭形秽起来。他想问金,能否帮他搞到鸦片,可又觉得在这种场合不适宜提这种问题,因为他是一个外人。
“恐怕这老头眼下不会离开这里了。要是这样的话,你只好暂时出去了,他受不了你。你看他有多么不耐烦,他手里的棍子在地下刨出了坑。他呀,只想独占这个罂粟园,这样他就可以重赏雪山的美景了。”
“雪山美景?他的双眼不是被那雪山的光刺瞎的吗?”
“是,又不是。怎么说呢?他到了冰天雪地里,那种风景让他发狂。为了在脑海里永远留下那种风景,他就设法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当然,我现在弄不清他脑子里究竟是充满了那种雪山之光呢,还是一片漆黑。你瞧他多么痛苦,这是由于我们在这里,我们只好出去了。”
金不由分说提起乔的箱子就往外走。
堵着那道门的人们纷纷给乔和金让路,一些人吓得趴到了地上。他们害怕些什么呢?他们趴在地上还要用手将脸蒙起来。
“你喜欢这里的妇女吗?”
他们在酒店门口停下,金提出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没有细看她们,而且我身上很脏,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乔感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的意思。
“怎么会很脏,你刚才不是在罂粟园洗过澡了吗?”
乔听不懂。他抬起头来看酒店的招牌,他不认识那些血红的文字,只觉得这种红色有点虚张声势。
“怎么这么红?”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
“哼!”
他们进去了,里头没有人。
刚一坐下,就听到里间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还有抑制的哭泣声。是女人。
“是性压抑。”金举起酒碗喝了一口,“已经有一年了,所有的人都在禁欲。你要去看她吗?她等你进去呢。”
乔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脸涨红了。他看见金不屑地撇了撇嘴,便很惭愧地避开他的目光。
房门“吱呀”一响,女人出现了。这是个年轻女子,全身赤裸,长发齐腰。她的两只乳头直挺挺的,像狼眼一样看着乔。幸亏她马上进去了,要不然乔真的坐不住了。
“我真羞愧……”乔嗫嚅着,他想向金说些什么,可是金已经不见了。
乔变得活跃起来,站起身往里面走去。
女人躺在猩红色的毛毡上,正在呻吟。她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乔朝自己走来,便打着手势让他脱光衣服。乔照办了。那是深深的河底,群蛇乱舞,那些蛇毫无阻碍地进入他们体内,又从另一边出来。处在近于昏厥过去的状态中,乔隐隐约约地看见女人在他的上方,她将寒光闪闪的匕首递到他手中,无限柔情地将两只疯狂的乳房压下来。乔下意识地将匕首刺进了她左边那只乳房。他的最后的念头是:深深的河底怎么也会有浪?
马丽亚在织那幅最大的没有图案的挂毯,她感到某种东西即将在她的聚精会神的编织中凸现出来。丽莎已经偷偷地进来了,就站在她的背后。
“整个‘古丽’公司都乱套了。”她轻轻地说。
“啊!”马丽亚闭上眼,幻觉从她脑际消失了,房里空空荡荡的。这时她闻到什么东西烧焦了,于是跳起来往厨房跑,丽莎也紧跟着她。
那只猫惨叫着跑出门,身上的毛全烧坏了。
“你瞧,它打开了煤气炉。”马丽亚忧虑地说。
她们俩一块收拾好厨房,坐下来吃烤好的巧克力饼。马丽亚腾出手来抚摸烧伤了的猫,棕色的猫毛纷纷掉落在地,猫的双眼显得很浑浊。只有马丽亚知道它有多么痛苦,因为它在想念它的非洲老家。它被人带来时,只有老鼠那么大,可是马丽亚知道它身上充满了火热的记忆。
丽莎告诉马丽亚,在昨夜的长征中,她到达了中国的西藏的铁索桥,她在桥上迈步,冷风从深渊里旋上来。当时她脑子里还出现了这个念头:如果在西藏遇见了乔,一定要为马丽亚捎话回去。可是整整一夜她被困在桥上了。
“两个梦相逢的日子仍旧离得很远吗?”她的声音滞留在厨房里。
马丽亚一抬头,看见英俊的司机神情恍惚地站在冰箱的旁边。他伸手抓了巧克力饼往口里送,一边吃一边说:“这是给我吃的吗?这是给我吃的吗?我怎么吃不出味道来呢?”他把一大盘全部吃完了,饼干屑弄得他满脸都是。
“吃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丽莎同情地看着他说。
他听见了丽莎的话,点点头。
丹尼尔在院子里挖土,他从女朋友阿梅家弄来了罂粟,他要将每个角落里全种上它们。昨天阿梅告诉他说,在罂粟花丛中假寐,天空中就会展开一本书。丹尼尔问她是什么时候见过那本书的,她说是坐海轮来到A国的途中,还有后来,又见过两次。她还说那种书不是用来看的,因为书页上尽是旋转的莲花,眼睛绝对承受不了。丹尼尔对她描述的情景感到很神往,立刻就问她要了罂粟的种子。阿梅给他种子时嘲弄地说了一句:
“丹尼尔就要同他爹爹邂逅了。”
然后她的眼神变得蒙眬起来,进入某种幻觉。她让他傍晚去她家中。
“那时家门口的玉兰树开花,你爹爹站在树下。”
“阿梅!”丹尼尔摇晃着她喊道。
但是她听不见,她像鱼一样从他手中滑掉了。
“六点钟的时候来。”她说。
丹尼尔停止挖掘时,浑身便战栗起来。阿梅家门口并没有玉兰树,她说的是什么样的隐喻呢?他身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年轻,那么无知,而阿梅,身上附着古老的幽灵,早就将他看穿。
他看见母亲从厨房的窗户那里探出头来,母亲脸上布满了刀刻一般的皱纹,而她的目光散发出坟墓的气息,她同她的情人在一起,怎么会是这种样子?丹尼尔刚才见过那个情人了,那是个饕餮者,恨不得将冰箱里所有的东西全吃光。他吃东西的时候,母亲就同丽莎阿姨瑟缩着沉入到各自的冥想中去。
傍晚过了一会儿,天快黑下来时丹尼尔才去阿梅家。她家里黑灯瞎火的,门也紧闭着,好像都睡觉了一样。他站在宽大的台阶上有节奏地敲那扇木门。
门里头传出一阵恶骂,是阿梅的母亲,她以为是街上的小流氓在捣乱。
后来阿梅慌慌张张地来开门了。
她的嗓子发出陌生的声音。天刹那间就黑了,丹尼尔觉得女孩随时会在黑暗中隐身。他紧紧地跟着她向里面走。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真可怕,玉兰花全都枯萎了。”
“阿梅,阿梅,你可不要撇下我!”
他听见自己那可怜巴巴的声音。黑暗中,阿梅的家里的格局完全改变了,他跟在她身后已经走进去很深,可是阿梅还在走,丹尼尔记得,穿过客厅和一个小小的过道就是阿梅和她姐姐的卧室,现在他们走到哪里去了呢?
“丹尼尔,你闭上眼,就会看见雨林里的那盏灯。”阿梅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现在丹尼尔的周围是纯粹的黑暗了,他有点恶心,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迈步,可是隔一会儿阿梅的声音就在前方响起,他只好追随那声音。
“现在,你到达了雨林的外围,你闻到雾的气味了吗?那也是你爹爹身上的气味呢,你一定从小就习惯了的吧。”她咯咯地笑起来。
丹尼尔听见什么地方有含糊的咒骂声,那是阿梅的父母,他们令他很不安。
“你的爹爹是从雨林里走出来的,你不知道这件事吧?那个地方在东边,那是我们俩的家乡。你听,那里又下雨了,每样东西都在生长。”
一般来说,马丽亚的脑海里总是出现画面,很少有文字。可是那天早上她躺在床上,睁眼看着抖动的窗帘时,一段文字出其不意地来到了。
“旅人站在桥头,浑黄的河水在脚下翻滚着,他听到了远去的大雁的召唤。他的衣袋里装着三枚银币,‘丁零丁零丁零’,银币碰响着。这些发声的异物令他紧张,令他身体僵硬。相持不下之时,他眼前便出现了葡萄园。‘啊,大雁。’他无声地说。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弹跳起来,如同被风吹起的破布,他翻越铁栏杆,坠入河中。他在空中时还在想:‘谁在推我?’三枚银币从衣袋里撒出去,消失在普照一切的温暖的阳光之中。”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思忖:这个“他”会是乔吗?那么桥会不会是铁索桥呢?但乔并不是去中国,而是去C国啊。自从乔买回那本只有一页的书之后,马丽亚就知道他们生活中的转折点已经来到了。当时乔将那本书放进冰箱,对她说,他要让书中沸腾的喧嚣冻结一下,要不然的话,让这本书放进书房会闹得他心神不宁的。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依然是那种很老派的样子,马丽亚却感到丈夫像个小孩。
她走到机房去看昨天织的那张挂毯。昨天她织呀织的,烦恼得差点哭起来了。织机每响一下都似乎在说:“为什么看不透?”所以现在,她先闭眼半分钟,然后再突然张开眼。羊毛织出的那些纹路依然是纹路,并没有凸现出任何图案来。突然,她发现了一个小洞,她凑近去,又看见了其他两三个洞,看来是蛀虫。大概新买的毛线没有经过处理。她用手轻轻抚了一下,那些洞周围的编织纹路就开始松散。在她眼前,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一会儿工夫织物就还原成了一堆毛线。夹墙里头传来愤怒的尖叫声,马丽亚感到头晕。“乔,我头晕。”她往地下坐去时说。
有人帮助她坐进摇椅里头去,是丹尼尔,丹尼尔身上的气味像清晨林子里的雾。
“你从哪里来,丹尼尔?”
“阿梅和我去过越南了。我们到了‘蝴蝶之乡’呢。”他兴奋地说。
他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又说:
“我爱你,妈妈,你真了不起。”
马丽亚眼前发黑,她说:
“你是看见了我的织物吧?你可不要气馁。事情比你想的要好得多,我呀,我看见了铁索桥!”
她用手抓着那一堆乱糟糟的毛线,放到鼻子跟前去嗅,嗅了几下,毛线里头就开始冒烟。丹尼尔夺过毛线,扔到地下用力踩了几脚。
丹尼尔看见母亲的眼里游走着一些故事,这些故事又一次在他心里唤起了八月十五日的夜晚的景象。在那个夜晚,他俩靠墙站在台阶上,有呢喃的低语从墙壁里头传出来,丹尼尔手腕上的瑞士表发出铮铮震响的金属的声音,母亲结实有力的脖子歪到一边,头垂在肩膀上,桂花树下的月光在飞快地游走。有好多年,这座房子的墙将丹尼尔的心牢牢地系住了,他想要挣脱也是徒然。
无意中,马丽亚的目光扫过墙,看见墙上的那两幅挂毯在木框里头急速地变幻着,山、礁石、孤岛和大雁的图案交替出现。马丽亚的眼睛蒙眬了,里头蓄满了泪。
“你喜欢这里的妇女吗?乔?”金又一次问乔,他俩坐在可以看到雪山全景的茶楼上。
“我不知道。和我早先预想的很不同。她叫什么名字?”
“希玛美莲,这里所有的女人都叫希玛美莲。”
“在家里的时候,我见过一个特别美丽的东方女人,她是不是来自这里呢?”
楼下有人在唤金,金侧耳细听,显得有点紧张。
那人一边唤着一边就上楼来了,是卖银饰物的老汉。老汉站在桌旁,怨恨地瞟着正在喝茶的乔,将那些胸饰捣出悦耳的响声。
金凑近老汉,两人说着本地语。
忽然,乔感到那座雪山的光特别耀眼,源源不断地流向他所在的阴暗的小茶楼,屋里的这两个人变成了白光中两个淡淡的影子。
“这是希玛美莲的父亲啊。”其中一个影子对乔说,头部一伸一曲的,看起来很滑稽,又有点伤感的意味。
“我的眼睛怎么啦?”乔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银饰物还在响着,乔感到小楼正在消失,自己的脚下也抽空了,他成了浮在空中的人。而那两条影子,也在向远处飘走。
“希玛美莲,希玛美莲!”金说,似乎在虚张声势地威吓乔。
然而他的声音飘远了。现在,乔已经面对雪山。当他迈步时,雪在他的脚底下喳喳地响。除了雪山,他的眼前再没有其他的颜色和形象。他一下子就体会到了“压垮”的滋味。他被压垮了,他的身体消失了。他想用手去摸脸,可是没有手,也没有脸。那么,这是谁的听觉呢?隆隆而来的雪崩当中,谁是目击者呢?
“谁?”他说。
“希玛美莲!”金在远处应和着他。
他想朝金所在的地方迈步,但又不敢,他觉得那是深渊,他的小腹紧缩,欲望不合时宜地使器官变硬了。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外貌是一个地道的本地人,却说着乔的国家的语言。他想起了有牧场主金的肖像的那本书,想起了他那条街上的书店老板。他忽然明白了那本只有一页的书原来就是雪山!老板之所以不卖给他,是因为不愿出卖心中的秘密。他的念头又从这两本书移开去,去回想以前读过的那些书,他心潮起伏,脑海里闪闪发光。现在他脑海里出现的不再是广场和路旁栽着法国梧桐的大道了,疯狂的大雪掩盖了一切,一切都在厚厚的雪层下面窃窃私语。他会心地微笑起来:原来这就是那些蚁巢啊!多少年过去了,勤劳的工蚁在那下面制造的宫殿,已经没有人可以看透了,这究竟应该悲哀还是喜悦呢?书是存在的,小小的书店的老板守护着它们,乔也曾守护着它们。纸张也许会遭到虫蛀,会散落各方,但书中的故事却进入了头脑,一代一代传下来,在秘密的处所保存着。
现在乔的脸贴在冰上头了,也许是雪山在同他接吻。多么奇特啊,他感到全身都被刺骨的寒冷穿透,身体抖个不停。而欲望依旧。
雪山倾向他的身体,似乎压在他身上,可是并不沉重。乔眯缝着眼,看到冰雪中有蝴蝶飞出,一群又一群的彩蝶,同雪花混在一起。乔的器官被冰雪冻住,他呻吟着,于心醉神迷中达到了高潮。
“希玛美莲!”金在远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