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橡胶园里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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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是在橡胶林里头看见穿黑衣的阿拉伯女人的,她看见那个高个子的黑影像一名怨女一样在林中游荡,而那些工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也许他们竟然没看见她。当时丽莎脑子里就出现这个念头:文森特完蛋了。

橡胶园的原始之力令丽莎害怕,她心里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了,她立刻打定主意回家。返回的路上她碰见了橄榄色皮肤的埃达。埃达被毒蛇咬了,正抱着渐渐肿起来的小腿在呻吟。姑娘的脸发红,似乎就要晕过去。丽莎刚要伸手去扶她,就被她挡开了。她的手劲特别大,差点将丽莎推倒在滚烫的泥地上。后来她居然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一瘸地离开了。丽莎深深地感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违反了此地的什么原则。什么原则呢?她凝视着那姑娘孤零零的背影,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则。

她从远处看见文森特朝马路上的吉普车走去。文森特衰老的体态让她吃了一惊,她差点就要喊出声了。但是车子发动了,一会儿就消失在酷热的气浪里头。昨天夜里的事情是如此的离奇、不可思议,并且,她只记得一些残缺不全的片段了。那些事似乎同文森特有关,又似乎没有关系,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当时天快黑了,司机布克从芭蕉林那边匆匆跑过来,要带她去附近一家餐馆。他说这里的餐馆和旅店很早就关门,得赶紧走。待他们赶到那家茅草屋顶的农家餐馆时,果然餐馆已经关门了。布克用力捶门,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才慢慢开了门,她听了三遍才听清布克的要求,于是将他们让进厅堂里面。丽莎刚一坐下就感到脚踝那里被什么咬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就变得晕晕乎乎的了。她似乎看见司机布克在昏暗的灯光下同那中年女人调情,然后这两个人又在她面前放了几碟食品。她吃得很多,只是说不出吃的是什么,觉得也许是羊腿之类的。她还喝了本地酒,一种很甜的酒。布克和那女的什么都不吃,只是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疑云重重。她想到手提包里头找钱包,但是钱包不见了。她低头看餐桌下面,看见了那条盘在桌子腿上头的蛇,于是惊叫了一声。布克和那女人若无其事地说着话,然后,仿佛是无意地问她,要不要到外面去欣赏夜景。她抱怨了几句自己被蛇咬了,然后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出了门。她连手提包都忘了拿,还是女人追上来还给她的。布克肯定是同那女人鬼混去了,刚才他们就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芭蕉林里头依然酷热,蚊子隔着长裙袭击她。她走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行了,她担心蚊子要把她体内的血都吸干。这时她偶然一抬头,看见了她梦想了好久的、绿色的天空,连月亮和银河都是绿的。她想,是不是毒蛇的汁液在体内使她的视觉发生了变化呢?然后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做姑娘时的小名,那人是一个女的,声音仿佛从高而又高的椰子树梢上传来。再后来她就发现自己迷路了,整整一夜,她走了又停,停了又走。她绕湖走了一圈,还过了一个山包,她还在椰树林里转了好久,最后又来到了橡胶林。她虽然脑子里昏昏沉沉,不过一点都感觉不到累。她是被那些割胶的工人吵醒的。她睁眼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个黑衣女人的裙子,那条纱裙几乎是从她脸上扫过去的。她扶着橡胶树站起来后,脑子就清醒了。然而那女人走得太快了,一会儿就到了林子的边缘。

丽莎愣在原地。看见满天的红光,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文森特这只老狐狸。”她微笑着自言自语道。随即她便起了那个念头:文森特完蛋了。他高兴自己完蛋。我可要享受生活。她穿过橡胶林走到那个湖边,她将自己脱得光光的,欣赏了一回自己那不算太老的裸体,然后就扑进了水里。水的浮力特别大,微波好像在一下一下将她的身体往上托似的,她简直兴奋得要疯了,于是开始游蝶泳。这是最耗费体力的游法,她年轻的时候经常这样游。她跃出水面往前扑,很快就扑到了湖中心。她回过身来看岸上,看见有三个工人站在湖边抽烟。他们所站的地方正好是她那一堆鲜艳的衣服所在的地方,但显然,这些人对她的裸体不在意,因为他们并不朝她看。

她往回游的时候,心里有一点忐忑不安,这些人会怎样面对她呢?

她上岸的时候弄出很大的响声,那三个人有点吃惊地朝她回过头来。丽莎挑衅似的叉着腰,让身体的前面向着太阳。可是他们并不走拢来,只是口里发出“啧啧”的赞美声。丽莎瞥了他们一眼,发现这三个人都是英俊的小伙子,即使是身着粗布工作服也能看出里面肌肉的起伏,像那些健美运动员似的。站了一会儿,丽莎感到难受,就弯下腰去捡自己的衣服。待她穿好衣服时,那三个人已经走远了。丽莎感到这是她一生中的奇耻大辱,她还感到深深的悲哀,也许自己老了?但他们又为什么要称赞自己呢?

丽莎找不到答案,她滞留在农场里,就是为了得到那个答案。她欲火中烧,母兽一般在太阳下走来走去。就是在这时她见到了埃达。当时她那么想接近这个姑娘,可是她把她推开了。

阿丽站在台阶上瞭望,从昨天到现在,她已经看见丽莎从那片芭蕉林穿过去三次了。是她的司机告诉阿丽她是谁的。这个火红头发的女人显得很落魄,色彩鲜艳的衣裙上已布满了灰尘,脸上也弄得脏兮兮的。

“她留下来,她丈夫又走了。”里根干巴巴地说。

“这两个人一定是被心里的火烧得很痛,丢下家里的生意不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寻梦。”阿丽回应道。

“当然,他们不是突发奇想跑来的。”

阿丽回头一看,里根已进去了。他在那里摆弄他的渔具。阿丽看见他那冷冰冰的眼球深处有火花在闪烁,于是在心里想,他已经醒来了,五十岁的男人,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欲望,他总是在昏睡中完成他的策划的。

“你要去钓鱼吗?”

“是啊。我昨天夜里钓了整整一夜。我是坐在窗台上将钓竿伸出去的,高空作业真可怕。”

“悬空的感觉总是那样。那么运输的问题怎样解决呢?”

“我已经不管这种事了。让它去乱套吧。其实,农场一开始不就是乱套的吗?”

里根站起来,将红色的钓竿高高地挂在墙壁的一个钩子上。阿丽想,他怎么会把钓竿漆成红色的呢?也许他成心想吓跑那些鱼吧。阿丽的眼神有点恍惚,她看见那根钓竿成了从墙上流下的一股血水。她慌乱地走开了。当她走到客厅时,看见司机马丁正从里根的卧室里溜出来,身上披着里根那件猎装。他总是偷里根的衣服穿,这差不多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了。

马丁“咚咚咚”地跑下楼,挡开阿丽阻拦他的手臂,向外跑去。阿丽听见狗在凶猛地吼叫,也许它把马丁当作小偷或杀人犯了。阿丽想不通马丁为什么会有这种嗜好。她曾看见马丁穿了里根的黑色西装去一个草地野餐会,他在那里显得落落寡合,不仅没有里根的冷峻风度,就连他自己平时那点机灵活泼都消失了。他像个人形木偶一样在野餐会上晃来晃去,开着猥亵的玩笑,惹得人人都讨厌他。是不是他穿上里根的衣服,便认为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里根呢?

“里根先生的心思其实是很下流的。”一次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是他的工人,怎么可以对主人的人品胡说八道。”

阿丽口里这么说,心里倒希望这个马丁提供一点什么信息。但是马丁不往下说了,他严肃地皱着眉头,做出一副考虑问题的模样。

当阿丽提醒里根有人拿走了他的外衣时,里根说他早就知道了。

“我倒要看看别人如何扮演我的角色,要不然我简直没法安排生活了。文森特先生倒是很会安排呢,你看他妻子表演得多么出色!”

他接连去了好几次湖边,每次都是坐一通夜。守林人总是在凌晨两点钟来同他聊天。守林人原来不是守林人,是这一带的一个“野人”,住在湖边自己搭的茅草棚里头。那时这里还没有农场。他的头发雪白,说话牙齿漏风。他一坐下来就说些厌世的话,说他已经活够了。也怪,当他“嗡嗡”地发声之际,就有小鱼儿来上钩了,一般可以钓满一桶。里根的目光越过那根红色的鱼竿落到湖对面那些黑黝黝的芦苇丛里,但是埃达一次都没出现过,她躲起来了。

“先前这个地方啊,可以说是要什么有什么。那些个女孩子,全都同梅花鹿混在一起分不清。她们一大群一大群从那边山里跑下来。到底是人还是鹿在那边窝棚里同我搞世纪大战?”

里根感到老头已经看穿了他。他希望他往下说,说到埃达,但他坚持只说上个世纪的事。

埃达是有意地踩到那条小蛇身上的,上星期她就被咬过一次了。以前她亲眼看见过一名外地的青年被蛇咬死,当时她多么害怕啊。渐渐地她就发现,农场里面的人并不怕蛇。住在她隔壁的米娜,小腿和手臂上总是伤痕累累的,却并不因此而休息一天。被蛇咬了之后,红一阵,肿一阵,然后就一点事也没有了。

埃达离开那个脏兮兮的、穿着艳俗长裙的女人之后,脚踝那里的疼痛就减轻了。她经过芭蕉林时,小木屋里的守林人在那边招呼她。埃达同这个老头子很熟,她随他进去了。

她坐在板凳上,将右腿伸出来给他看,他便弄了一些湿漉漉的茶叶替她敷在伤处。

“埃达已经渐渐地同蛇要好了啊。”他口齿不清地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乡,对吧?你和那、那什么里根先生,你们夜夜在那种地方交合,我全都看见了。那一回,你穿着黑衣钻进他家,同他鬼混了一星期,后来……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是一个地方的人。”

埃达对老头的记忆力感到震惊,她想不出话来反驳他。也许他说的那种事是发生过了,谁知道呢?守林人如此对事情不加区分,令埃达诧异,也令她着迷。她刚来不久就认识了守林人。他告诉她说,他是看见过她的。原来她和鹿生活在一起,常来他的窝棚。每次他都将里根先生说成是她的情人。一开始埃达不习惯,可是因为老头说起这事的方式太特别了,她不知不觉也被吸引过去。他常说,里根把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里根剥夺了他的故乡,他怨恨里根。这些个咬不死人的蛇,这些个连影子都没有的橡胶树,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而里根自己游来游去的,如鱼得水。“你是不同的,”他转向埃达说,“你同这个男人是一路货色,你们从同一个地方来,你们的家乡同此地连成一片,到处有水车轱辘。我告诉你,里根来了之后,这湖里就再没来过野鸭子了。”

埃达总是弄不清老头是否对环境的改变真的怨恨,他用迷醉的语气说起过去的事,在埃达听来却是在赞美现在。他反复说这个农场是里根的农场,可是埃达认定他是里根身后一道浓黑的影子。当里根从房子里走出来时,埃达看见他身后拖着好几条影子,这些影子使他那张脸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埃达觉得只有在这种时候,里根才会吸引她。

敷在脚上的茶叶反而刺激了伤口,埃达感到了阵痛。她想伸手抹掉它们,老头挡住了她的手。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这个傻姑娘啊,想想那些水洼里的老蟾蜍吧,想一想你就会好了。”

埃达在疼痛中感到性的欲望在体内升腾,就像刚刚被蛇咬了那会儿的感觉一样。她红着脸费力地站起来,挣扎着向外走。

“这就对了,姑娘,可不能倒下啊。”老头在她身后说。

那天夜里,她又一次测试了湖的深度。她是个潜水的好手,她毫不费力地就走到了湖心,然后浮出水面,这样反复了几次。绿色的天空里有各式各样的呼叫声,她全听到了,她知道在岸边钓鱼的那个人也听到了,要不,芦苇为什么被他压得响个不停呢?接着,她又听到她姑姑在水下对她说话。从前姑姑常开玩笑对人说,埃达太精明了,算得出自己的死期。“一个才二十岁的人就算得出自己的死期,这是不是太反常?我可不想留遗产给她,那等于是谋杀。”姑姑说这话时,两个表兄都在旁边捂着嘴笑。埃达往水下一伸手,感到自己触到了姑姑那些硬得扎手的头发,她的心因为爱和怜悯而发痛。

“你确实到了湖底吗?”过了好久,里根才吞吞吐吐地问她。

这突如其来的交合令他措手不及,事后他都找不到自己扔在岸边的那一大堆衣服了。幸亏他没有埃达那么好的眼力,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他的脑子里不断出现那个不恰当的比喻:“人蛇大战。”有时他觉得自己便是蛇,有时又觉得对方是蛇。一开始做爱埃达的身体就迅速地消失了,到处是蛇所发出的“咝咝”的声音,里根被悬在性高潮的平台上挣扎,从头至尾都没能得到缓解。他记得自己仿佛说了一句:“埃达,你太可怕了。”然后就喘不过气来。不过他也许说的是:“埃达,你太美妙了。”

埃达赤着脚跑开了,那双鞋提在她的手里。

里根在地上摸索了好久才找到他的衣服。

他对着卧房里的那面大镜子,镜子里头一片模糊的雾气,无论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无法照见自己的脸。昨天夜里,他的衣服弄得湿乎乎的,上面尽是泥浆,阿丽说他成了一个泥人。可是他不想换衣服,他的全身像火在烧,他在卧房里像疯子一样踱步。阿丽在门外持续地、不屈不挠地敲门。

“你帮我去弄一面镜子来。”他将门开开一点露出半边脸。

阿丽一会儿就回来了,在外面高举着一面古旧的圆镜,那是几十年前她的陪嫁品。里根看了又看,那幽幽的镜子深处始终是空荡荡的。后来阿丽就将镜子藏在身后去了。“你用不着看这个。”她说,“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块土地下面藏着,一到夜间就会有些东西出来,有时中午,太阳当头时,它们也出来。”

阿丽笨重的身躯像老鸭一样摇摆着走开了,里根听见她下楼,同时也就听见自己体内欲望退潮的声音,那就像数不清的气泡在水中同时破灭。镜子里最先出现的是他那双绿眼睛,然后整个苍老的面孔逐渐现出来了,只是在那深处,还有若隐若现的雾气。“埃达,埃达……”里根的声音带着哭腔。窗外万里无云,酷烈的阳光晒得地上开了裂,那些戴草帽的工人三三两两地躲在芭蕉林里头。有一刻,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埃达,她就在那些工人里头。他想出门,到烈日底下去,可他的身子颤抖得这么厉害,站都站不住,他只能留在房里,“我成这副样子了。”他想道,“为什么不回到梦里去呢?”

他就这样穿着脏衣服,蜷缩着在地板上睡着了。

“里根先生苦心经营这个农场有二十多年了吧?”马丁故作老练地问。

阿丽白了他一眼,她一下就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这里的一切都蒸蒸日上,我看他可以退休了。像这样整日昏睡,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也和退休差不多。他太苦着自己了。”

“如果他让位给你呢?”阿丽反问道。

“我?对不起,我不感兴趣。这可是要命的事。我一次都没被蛇咬过,我也不想被蛇咬,你看看那个窗口,那不是主人站在那里吗?有时他并没睡,他想观察事物,他最近老得很快,快要白发苍苍了。”

“里根先生在恋爱。”

“天啊,太可怕了。我感到农场里要乱套了。”

“最近我老担心火灾。我把消防队的电话号码贴在墙上了。”

马丁走到水井边上,打了一桶水上来,朝自己兜头冲下去,弄得一身湿淋淋的。昨天他穿着里根的那件猎装在外面游荡的时候,那件上衣忽然箍得他透不过气来。当他解开扣子将衣服扔到地上时,透不过气的感觉更厉害了。他跌跌撞撞地就冲到了湖里,一旦湖水没过颈脖他就缓解了。原来水还有这种功能。刚才他同阿丽谈话时,又有了气喘发作,冷水又帮了他的忙。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以前并没有气喘病啊。马丁在里根这里工作五年了,对于主人的某些怪癖,他早就习惯了。他总结出一条原则:见怪不怪。他认为不应该用对待一般人的方式来对待主人。所以他总是满不在乎地干些出格的事,包括偷走他的衣服之类。他的行为遭到阿丽的申斥时,他反而有点高兴,因为总不至于无声无息了。可是却有了气喘。马丁回忆起一件事。有一回,他同里根跑长途回来,一进农场里根就说要下车去看看,于是他将车停在树底下,自己靠树干坐着打瞌睡。忽然,树干里头伸出一双强壮的手,锁住了他的喉咙,他两眼翻白,双腿乱蹬,他感到末日来临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不知挣扎了多久,耳边响起里根先生的说话声,睁眼一看,什么都没发生,自己好好地坐在老杨树下。“你又做了不好的梦了啊。”里根边上车边阴险地看了他一眼说。他发动汽车时,居然闻到主人身上散发出麻醉药的浓烈气味,熏得他头发晕。一路上他晕乎乎地想道,里根先生这种人,牢牢地控制着他的地盘,这个地盘就是他的农场,这里什么事都是由他决定的啊。

马丁也曾想过要把自己变成阿丽那种人,这样就能在农场里适应了。但是不行,他天性太邪门,所以总是受到惩罚。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违犯这里的规矩,这给他带来快乐,更多的却是死的恐惧。谁算得到呢?说不定哪天里根农场里的巫术就会要了他的命的,想想那些令人肉麻的小蛇吧。有次夜里开车,他一下就压死了二十多条!压死了它们之后,便老是产生幻觉,看见前窗玻璃上爬满了它们,弄得他路标也看不见了。当初到农场来应聘的时候,里根曾问他有没有花粉过敏症,他还记得他问话时阴沉沉地盯着他看的样子。他当时将里根看作一个有心理障碍的老单身汉,一个性情冷淡的人。但事实很快就证明他弄错了,他的主人的能量令他目瞪口呆。他虽然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能量,但感到自己总是被那种东西牢牢吸住,然后又被压榨。马丁想,或许是自己莽撞又反叛的性格害了自己?要不怎么老不自在呢?

“你看他,他就像贴在玻璃上不动了似的。”他提醒阿丽道。

阿丽将手里的编织活放在凉亭的凳子上,站起来,气愤地指责他说:“你胡说些什么,你看,里根先生不是在楼下吃饭吗?”

马丁眨了眨眼,真的,里根先生正坐在餐厅里就餐,但是透过玻璃门,马丁看见那两条蛇正在往他背上爬,而他,似乎很惬意似的伸了伸腰。马丁想进屋去,却被阿丽喝住了。

“站住!你最好站在这里不动。你能看见什么呢,孩子,你只能看见那些过时的事。去换掉你的湿衣服吧,你一身臭烘烘的。”

马丁没有去换衣服,他走到了外面,在他先前靠着休息过的那棵老杨树的树干旁,他遇到了埃达。

“埃达,你在找我的主人吗?”他涎着脸凑上去。

“我在找我的钻戒呢。”

“你有钻戒吗?”

“我不记得了。如果找出来了就是有吧。”

埃达用一把尖刀去挑树上的一个疤,挑得木屑四溅。马丁没想到女孩的臂力有这么大,赶紧让开一点。

“埃达,那天我靠着树干打瞌睡,是你扼住我的脖子吗?!”

马丁朝她喊道。

可是埃达像没听见似的。一会儿,她就在树干上挑出一个酒杯大的洞。马丁看见树枝猛烈地抖动起来,树叶沙沙响。

“埃达,埃达!你住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出这种话。

“你要再不住手,我就去叫里根先生了!”

埃达似乎颤抖了一下,她鄙夷地将刀子往地下一扔,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看着马丁。然后,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马丁吓得拔腿就跑,因为他看见了埃达肩头那条银环蛇。

他跑了好远,还听见埃达的声音在伴随他,那似乎是一连串淫荡的调笑声,夹杂着几个污秽的字眼。那是马丁难以理解的声音。他跑了又跑,湿衣服贴在身上,他觉得自己成了落水狗。

“你的钻戒啊,在蛇的肚子里,我向你保证。”

女友是于睡梦中向埃达说出这句话的,当时她还紧紧地握住了埃达的手,就好像很清醒似的。埃达知道她在说梦话,她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溜到纱窗那里向外看。下午的太阳正是最毒的时候,蚊蝇在纱窗外掀起疯狂的大合唱。马路上,蛇的大军正顶着烈日向这座公寓楼开过来,有些已经进了大门。埃达心里想,楼里一定已经有了大批的蛇了,所以她现在绝对不能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因为一开门就可能受到围攻。其他的人也一定在睡午觉,这个时候,农场里的一切都在昏睡,只除了蛇。

埃达隐约地记得同里根在一起的那一夜那种乱蛇狂舞的情景。性交的回忆有点恐怖,因为弄不清是人还是蛇,身体下面的土地变得热烘烘的,不断膨胀起伏……后来似乎是她先跑掉了,因为欲壑难填,或者说因为欲擒故纵。当时她听到里根在她上面咕噜了一句:“发情的母猩猩。”他说完这句后,头颅一下子就消失了,没有头的身体在痉挛颤抖。这个男人无所不在,但又没有实体,埃达感到她那敞开大口的子宫已变得无比的疯狂……

她不愿意旧梦重温,她知道旧梦满足不了她,从山洪吞噬她的小屋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那天夜里的事,她是没法弄清了。除非再造新的梦境,像门外这些花招百出的毒蛇一样。来农场的第一天,她舒展着年轻的身体站在那棵最高的椰子树下面时,便看见了草丛里那些忽隐忽现的蛇,那时她的直觉便告诉她:这里就是家乡,也是葬身之地。当时她还不知道是谁主宰了这一切,她觉得一切都会自明。阿丽曾问她:“你怎么会从那样一个地方逃出来的呢?真难以想象啊。”起先她并没有有意识地去注意生着一双阴险的绿眼睛的里根,她认为他是一个沉闷的老单身汉。直到有一回她发现他在湖边钓鱼,他那一动不动的背影在暮霭里变得斑驳陆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的一切都属于这个阴沉的家伙。于是就有了酒吧里的那一幕。里根以为是邂逅,其实是深思熟虑的导演。看着落荒而逃的男人,埃达知道她的计谋已经成功了。然而向目标的逼近并不令她感到胜利的喜悦。那些个不眠之夜,那些个土地深处的淫荡之声,还有发自湖心的狂暴的咒语,有时差点要将埃达整个地摧垮了。钻戒的事是她梦到的,她梦到后就开始外出寻找了。她找到过好多枚,有时是在水沟里,有时是在别人扔下的椰子壳旁边,有时在剑兰的花瓣里头,有时则嵌在树干的疤上。天一亮,将它们放到阳光里头一照,埃达就认出了那些人造宝石。是谁这样不厌其烦地同她兜圈子玩呢?然而埃达还是摆不脱发现异物的诱惑。再说也许在夜里,那些钻石就成了真正的钻石也是可能的。这个农场里,真是无奇不有啊。

里根的确是在餐厅里就餐,但是他同时也在楼上的卧室里。他同黑衣的中东女人(这回是中东的了)站在窗前观察楼下草丛里的动静。女人走动时,衣裙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下小雨一样。他们不说话。在里根看来,是因为他一直听见女人在不停地说,他什么都听见了,又什么都没听懂。

里根坐在桌旁进餐时看见了它们,它们是刚才听见了召唤潜入餐厅的,一共五条。有一条特别放肆,居然想锁里根的喉,它身上的黑色花纹同女人裙子上的图案是一致的,难怪女人一召唤,它就来了。里根嘴里的鸡蛋难以下咽,因为它锁得太紧。楼上沉重的脚步声传到下面,那人似乎在腾空离去。他从桌旁站起身,然后就跌倒了,他跌倒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那条缠在脖子上的蛇松开他,向墙角飞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杂乱的脚步声从楼梯那里下去了。

“里根先生跌倒了。”马丁伸长脖子往餐厅里探视。

“不要去管他。”阿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看着黑衣女人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认识那女人啊?”

“我怎么会认识,她根本就不是农场里的。”

他们俩都看见草丛里的蛇在相互咬啮。马丁咕噜着:“乱套了,乱套了。”他心里想的却是:“阿丽怎么可以让主人躺在地上呢?她真是一个冷血的老家伙啊。她是有可能下毒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阿丽和马丁同时听到了呼救的叫声。后来才知道是两个女工在海湾那边被淹,其中一个马上就死了,厚重的、浸透了海水的工作服要了她的命。死去的女工鼻孔那里有一摊血的泡沫。

躺在餐厅地板上的里根是在梦里听到女工的死讯的。当时他站在阴暗的阁楼上,有人进来向他报告了这件事。他听见那个头部像蘑菇一样的人说,死者是埃达,从东南亚的岛屿上来的姑娘。这时里根听见外面在打雷,然后是雨打在芭蕉叶子上。他想,在农场这种没有高山的地方,山洪暴发是可能的吗?蘑菇头的男人下去了,居然没有听到脚步声。阁楼上有些旧书,里根随手抓起一本彩色封面的小册子,翻开第一页,他看见那上面印着阁楼的主人——一位小业主的肖像,那人深陷的灰眼珠里透出深深的厌世情绪,两只手臂像动物一样覆盖着密密的长毛。阁楼的主人同里根有笔交易,所以他才能在里根的农场里盖房子。里根记得那笔交易也是在梦中完成的。当时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个人的房子有可能成为自己的避难所,于是就同意让他将小房子盖在靠海湾的山包上。

里根醒来时,阿丽已将餐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里根问她关于埃达的事,阿丽有点惊讶地扬了扬眉,说:“埃达刚刚来过了,来找我借一把镰刀。”

“农场里有人落水了吗?”

“是误传,这些日子流言满天飞。”

里根脑海里浮出埃达手执镰刀的形象,心里悸动了一下。

“阿丽,我有没有和人签过一种那样的合同,我是说,让人在农场里盖房子的合同?我为这事很烦恼。”

“有这事,你后悔了?”

“啊,并不,这种生活,不是需要一种外来的力量来打破吗?”

他看了一眼窗外,外面仍然是阳光灿烂。有一些鹰在天空里盘旋,那是不是因为发现了死尸呢?生平第一次,他感到他的农场真是太大了,要让他面面俱到简直就不可能。前些年他买下了相邻的农场,让它与自己的橡胶园农场连成一片。那里原先是一个多种经济作物的农场,刚一买下他就后悔了。从那以后,他一次也没去那边视察过,而是全盘交给经理去管理。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做不了这么多事了。那么为什么还要买呢?看来他买下的是一个终生之谜。这些鹰就是从原来那边的农场飞过来的,就好像它们也得知了主人更换的消息似的,在这之前它们从不飞到他的领空来。他知道,与他表面扩张领土的同时,还有一种扩张是在地下进行的,不为人所知的。那种看不见的扩张,他可以感觉得到,却很难形容。当他为了生意上的事去城里面时,扩张的感觉就变得强烈起来。他在那阴暗狭长的街道上走着,便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比如那个非洲女人,清洁工,就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里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她那种欲望和她对自己的鄙视。

“埃达借镰刀干什么?”

“她说割草。她总是有些奇怪的举动。”阿丽叹了口气。

“阿丽干吗叹气啊?”

“一想起这孩子能从那种地方跑出来,就觉得不可思议啊。你能想象山洪暴发的情景吗?”

“不能。我在梦里说,落吧,落吧,让山洪暴发啊,可是这种地方只有小山包,如何暴发呢?总要问问埃达才好。”

“埃达早忘记了,那种事没法回忆啊。”

丽莎在前方的柏油马路上飞跑而过,她身上的裙子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了。里根觉得那是一种没有目的的奔跑。愁云浮上阿丽的脸,她闷闷地走进厨房,想起那个女人的悲哀的故事。

他们两个人同时听见楼上的脚步声,但是楼上并没有人。他们凝神细听,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厨房里。那不像是人的脚步声,有点像大鸟,也许是鹰。里根想,难道尸体的味道是从楼上散发出去的?有人从楼上飞跑而下,这回是人,是马丁。

“马丁!”

“什么事,里根先生?”他红了脸,将手里的一大包东西藏在背后。

“你就不怕鹰吗?”

“当然怕。”他笑了起来,“但是没地方躲啊。它像铡刀一样落下,铡到你身上,你立刻就身首分离,根本不会有时间思考的。”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提高了嗓门,好像在嘲弄。

这回轮到里根脸红了。在空旷的平原上,他有过被鹰追赶的经验。他又一次想起了埃达借去的大镰刀。在那个昏沉的夜里,地底响起的闷雷震得他的脑子里成了一片漆黑。他对自己说:“高潮便是地狱,因为没有得到缓解的快感正在消灭肉体。”

“好呀好呀。”马丁又笑了笑,他似乎看见了里根的思想。

丽莎在烈日下疾走,她的脚上都走起泡了,还是停不下来。农场的土地下面到处都有人在讲话,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声音。她想,要不了多少天,她就会对地下的这些声音熟悉起来的。夜里她有时候睡在橡胶林里,有时睡在湖边。那些蛇已经不来侵犯她了,它们离她远远的,然而她还是清晰地听见它们潜行的声音,它们一群群潜向地心深处。她想起了文森特。文森特是什么呢?他是她的梦,她的长年不醒的梦。而文森特自己又是生活在梦里的。她记得他对她说,他要去他梦见的农场。于是他就这样来了,然后他又走了。而她,追随他梦中的景物,就迷失在这些景物里头了。现在她变得多么强壮了啊,文森特一定认不出她了。凌晨的时候,她同埃达进行了一次谈话。

两个女人没有谈论各自的家乡,却谈起了非洲的大沙漠,和沙漠边上的帐篷里的生活。对于那种从未有过的生活,两个人都怀着出奇强烈的愿望。埃达用手里那把大镰刀在芦苇丛里挥来挥去的,丽莎问她砍什么。

“有什么砍什么,反正要斩断一些东西。”

丽莎低头一看,看见自己那只鞋被她几乎斩成了两半。

“过不多久你就会不要这只鞋了。”埃达冷漠地说。

她的话令丽莎震惊。她坐在那里发呆,没注意到姑娘的离去。

远方有一辆车向她开过来,像一只深蓝色的甲壳虫,在这金色的大地上十分惹眼。丽莎无缘无故地有些紧张。她站着不动,因为她的鞋已没法走路了。车子缓缓挨着她停下,窗口伸出司机布克戴凉帽的头。这不是她的车,她的车是奶黄色的。但她还是上了车。

“我们的车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我们的车。”布克说。

“怎么会是这种颜色呢?”

“那是您的眼睛患色盲了,在这里待久了的人都这样。”

“你以前来过这里?”她吃了一惊。

“是啊。这里差不多就同我的家乡一样。对您来说也是这样吧?他们都说农场主十年前就疯了。”

车子驶过里根家门口时,布克朝外探了一下头。他满脸迷惑,若有所思地吹着口哨。丽莎看见里根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的背影像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似的,中间有一截空白。他手里拿着渔具。

丽莎回忆起销售办公室里那位神情冷淡的绅士,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我们大家都往这里钻,是因为这里的泥土会燃烧。”布克又说。

“你怎么知道?”丽莎好奇地问。

“我昨天试过了。这里这些金黄色的土就和煤一样。神奇的土地啊。”

他突然显出瞌睡沉沉的样子,丽莎担心他会将车翻到沟里去。

车速果然加快了,车子就像子弹一样在燃烧的土地上狂奔。而布克,满不在乎地伏在方向盘上打起鼾来。丽莎身上汗如雨下,她知道车子已不在马路上了,这从轮子的颠簸就可以感觉得到。她用力推布克,布克还是继续睡。再看车速标示,那根指针却已失灵了。“也许会冲进海湾里头去吧?”她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她看不清外头的景物,她眼里一片火海,车内酷热得不行。

“布克!布克!”她声嘶力竭地发出尖叫。

布克动了动,咕噜了一句:

“不要那么冲动,很快就完了……”

丽莎想,原来他在自杀啊。情急之下她想跳车,车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正在她手忙脚乱之际,车子“咚”的一声停下了。布克还是没有醒,她一下子打开了车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太阳还是那么厉害,他们的车停在一片桃树林里,那些树都在燃烧,火光冲天。丽莎连忙躲进车内。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烧起来。”布克说这话时脸上有种歉疚的表情,“我们快出农场了。都在传说死了一个女工,一定是身上着火跳进海里的吧。”

回家的路上丽莎睡着了。她做了很多梦,但是梦里的背景太黑,什么都看不清楚。醒来时布克告诉她,她一直在喊一个叫埃达的姑娘。他问她,那姑娘是谁?名字听起来很耳熟。她告诉他说是里根的女朋友。布克听了后惊奇得合不拢嘴了。“谁都知道,那个女人是没有实体的。只要问问农场里的人就知道。”丽莎平心静气地想,没有实体又怎么样呢?布克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话,接下去说:“没有实体,就可以在火海里穿行。”

丽莎叹了口气,说道:“埃达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她和布克回到了家里,但是文森特并不在家。屋里保持着她离去时的样子,没有显出有人来过的迹象。丽莎觉得,也许文森特已从这个家里消失,成了一个居无定所的人了。虽然文森特不在家,丽莎还是嗅到了他的气味,那是一种以前没有闻到过的,类似麻醉药的气味。笼罩在这种气味当中,她和丈夫离得更近了。也许文森特就待在贫民区的某个地道里头,那种地道像井一样斜着向地底延伸,沿途有一些蜡烛头在燃烧。

丽莎进入梦中了。在梦里,她用不着去找文森特,因为他像猎狗追随猎物一样追随她。有文森特的地方就有乞丐,乞丐虎视眈眈,却并不向丽莎要求什么。丽莎在那种小巷纵横交错的地方尽量乱钻,她在同文森特进行智力比赛。但是文森特以不变应万变,他总是从地下冒出,如同一朵蘑菇云升起,云一散,他就站在那里了,被一大群乞丐围着。中途丽莎也醒来,望着抖动不休的、印着棕榈树的窗帘一阵阵高潮涌动,然后重又跌入光线幽暗的虚幻之中。

“文森特!文森特!你不寂寞吗?!”她用力喊,但并没有声音。

她想,真空是不传递声音的。她几乎要绝望了。

然而远处的文森特向她耸了耸眉毛,做了一个意义含糊的手势,那些乞丐就朝她发出猥亵的大笑。这时丽莎就怀疑自己是否没穿衣服。她没法确定,因为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她记起在农场里的那次裸体,那次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文森特为什么非要同乞丐在一起不可呢?当他走近时,丽莎看见他的脸上也有乞丐那种猥亵的表情,她不由得脸红了。文森特停住脚步,似乎不想和她靠得太近,他在想什么呢?他,庞大的、井然有序的服装公司的老板,竟然隐身于黑洞洞的地道里头,与乞丐为伍了!丽莎为最近滚滚而来的订货单感到担忧……

窗外有水鸟在叫。他们这栋房子在市中心,哪来的水鸟呢?

“夫人,那不是鸟,是我在你窗外练口技呢。”

布克满面笑容地坐在她面前,他显然已从昨天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了。他的样子有点古怪,额头上粘着一个很大的蜘蛛标本。

“农场的礼品。我现在日日夜夜都在蛛网之中。我在饭店门口抓到它的,我一抓到它,它就死了。我和我的情人一块将它做成了标本。它那个巨大的蛛网啊,真像一床蚊帐!”

文森特其实仍旧在公司的总部上班,从农场回来之后,他形容自己的心态是“心静如水”。中国女人(这回是中国了)到他的办公室来过一次。她并不穿缎子旗袍,她穿得像清扫街道的工人,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笔。她进来之后就熟练地绕过桌子,坐到了文森特的膝头上。她从口袋里抽出笔,在桌子上写字。她写出的字像那种四四方方的房子,稳稳地钉在纸上,单个却又相对独立。当文森特凑近去看时,看见纸上什么都没有。文森特感到女人的身体轻得异常,她扭过身来盯着他时,他看到她的黑眼睛里头也有四四方方的房子。

他的欲望又被这奇特的女人激发起来了,但是他坐在那里不动。他觉得只要自己一动,这女人就会消失。他想,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心静如水”吧。有乌鸦落在街对面的屋顶上,弄出一阵响动。女人吃惊地站起身,向外走去,文森特也跟着她走。后来他们就到了她的家里。文森特认为那是她的家,否则会是什么地方呢?那是二十四层楼上一间阴暗的房子,墙角有一只巨大的蜘蛛在结网,文森特觉得那只灰绿色的蜘蛛很面熟。他们俩躺在那张双人床上头,但是他们的身体并没有接触。

后来,他就天天下班后到二十四层楼上去,他忘了自己应该回家的事了。白天的工作是很繁忙的,公司日益壮大,厂房内机器轰鸣,厂房外车水马龙。文森特并不想扩大业务,形势的发展却由不得他,他看见自己的事业正在向四面八方扩展,就如同乔所透露的他的那个故事的背景一样。这些日子,当他在公司里看见乔时,总觉得迷惑:他的公司里怎么会有像乔这样的员工呢?他一直在心里将乔称作“双面人”。在里根的农场里,当欲望在虚幻之中令他痛苦不堪时,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乔,以及乔藏在办公室的那些书籍。也许,乔不是偶然到他公司来任职的?可是关于二十年前的那件事,他实在是记不清了。唯一留下的印象是当时的乔不爱说话,一开口就变得忧虑重重。

中国女人从来不说话,文森特猜测她拥有的是另一套语言系统。她的房门总是虚掩的,他一推就进去了。有时她坐在床上,有时她坐在窗前,坐在窗前时,文森特站在她身后就看见外面的空中有许多方形字块,那些字块移动着,很繁忙似的。女人是匀称的中等个子,同以前那位黑衣女郎一样看不出年龄,文森特将她看作自己的情人,可是他一点都不急于要同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无端地觉得那一来就会坠入无底的虚空。他虽然每天看见她坐在二十四层高的老建筑物里,还是禁不住猜想,她是不是从南边里根的农场里来的呢?里根的农场的地理位置虽然在西方,那里的风景却有浓浓的东方味,所以他才会去那里追寻他梦里的东方女人吧。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寂寞,清心寡欲,如同一个梦。也许她真是另外一个女人(比如说阿拉伯女人)的梦?文森特觉得,这个阴沉沉的城市里一定隐藏了好多这类女人,他不是已经有过好几个了吗?她们有的寄住在三流旅馆里,有的在偏僻的小街上巡游,还有的就像这位中国女人一样在某栋高楼里拥有一间房子……文森特有点神思恍惚,有点头晕,他扶着大柜站稳,便看见那女人露出牙齿冲他笑。她的牙齿有点发黄,好像是抽烟所致,但房里并没有香烟。女人做了个手势,让他坐在床边。

他刚一坐下,女人就过来搂住他坐在他膝头上,文森特立刻冲动起来。他们赤身裸体贴在一起时,他听到她体内有水波流动的响声,然后他就迷失在那跃动不息的深水之中。这一次,文森特体内的欲望终于得到了释放,这种释放并不是随高潮的来临而获得,而是在中途转了向。对于文森特来说,这是一次完全失去判断力的性活动。以往同丽莎在一起时,他习惯于把自己想象成斑马这种热带动物,他在那样的想象中变得风情万种。可是同这个女人却是另外一回事,他放弃了对自身的想象,追随她在水的世界里游荡。他们两人一道钻入那些阴暗的沟壑里,在那种地方进行交媾。他的耳边老是响着那同一个声音:“这是海还是湖?这是海还是湖……”他觉得应该是女人在说话,但女人在晃动的深水中紧闭嘴唇和双眼,完全不打算说话。文森特激情高涨,他觉得自己正在用头脑做爱。他竭力要恢复从前那种风情万种的样子,但他失败了。水的波动促成了他和女人交媾的节奏,他的肉体表现变得完全不重要了。有一刻,从遥远的处所传来里根先生有节奏的呻吟,文森特一听便明白了那种呻吟的含义。难道这就是农场里的那个湖?中国女人身体灵活,不断变换体位,文森特自己的身体也在这种奇特的运动中变得年轻了。然而并没有肉体的高潮到来。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之所以没有明显的高潮,是为了绕开高潮过后的萎靡啊。

他不愿意离开那张床,他伸手捏住女人的乳房。但他立刻感到手下一滑,女人消失了。空空的大床上只剩下他自己。

他走出那栋大楼时仍然激动不已,无法思考。但这种激情并不完全是性。那么这种冲动是什么呢?

文森特抬起头时看见了乌鸦,令他吃惊的是那些乌鸦身上全是湿淋淋的,它们排成长长的一排站在阳台的栏杆上,正在用嘴梳理羽毛。难道它们刚才也去了爱情的河流中游泳?阳台上出现一个穿白裙的女人,鸟们“呼”地一下全飞走了。女人朝下探出头,便看见了文森特,她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过背去用一把喷壶浇阳台上的几盆花。显然,她没注意到湿淋淋的乌鸦。那个女人脸上红彤彤的,充满了朝气,文森特注意到她的胸脯很丰满,令人想入非非。然而文森特的想入非非却是冲另一个女人的,那是一个外表上看不出性感的异类,只有到了水中,才是另外一番模样。用文森特的贫乏的字眼来形容是:“既淫荡又缥缈,既欲壑难填又清心寡欲……”他忽然又想起了南方的里根,想起了他在水中发出的痛苦而又渴望的呻吟。南方的骄阳是否正在治愈他心灵的创伤呢?那是什么样的创伤?

他到达办公室时,里根已经坐在接待室里头了。他大大地变了样,憔悴的脸上尽是日光斑,一只受伤的眼睛不停地抽搐。

“里根先生,您的眼睛……”文森特担忧地看着这位朋友。

“是我的宠物留下的纪念。”他回答说。

他站在圆形办公室那巨大的窗前,原先高大的身材好像突然萎缩了好多,皮鞋上面尽是尘土。

“我不是为业务来的。”

“当然不是。”文森特理解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整个农场全着火了,我有种失控的感觉。”

“我早上看到湿淋淋的乌鸦……”文森特犹豫不决地提起这事。

“当然,我也看到了!”里根激动起来,“黑压压的像乌云,从半空往湖里扎下去,是集体自杀,真是壮观啊。然而并没有死,对不对?”

文森特心里想,怀着惊人的念头的人和动物,是不会那么容易死去的。

他突然开口邀文森特去酒吧。文森特迟疑着,因为他从未去过那种地方。但他马上又为自己的迟疑感到了羞愧。

他俩在高脚凳上坐下时,店堂里有年轻人在争吵。里根用那只浮肿的眼睛锐利地看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的脸颊上立刻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但是里根并不喝酒,文森特喝完两杯啤酒了,他面前的白兰地却没动。文森特想,他不喝酒,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文森特又看见他那多毛的手掌在台面上游来游去的,似乎因为焦急而抖得厉害。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文森特连忙付完账追了出去。当文森特同他并排前行时,里根问他:

“你认识这条街上的清洁工吗?她是个黑美人。”

“乔伊娜?你去找她啊?”

“不,不找她,只是问一下有关她的故乡的事。你们离得这么近,你就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为什么要梦见她呢?”文森特好奇地反问。

“因为——因为她脸上写着那么多的记忆,没人逃得脱她。你迟早会和她打交道的。你看她会不会躲在这个花店里头?”

他们俩一齐走进黑黝黝的铺子里,听见房子后面一阵慌乱的响动,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天哪,这屋里发生过可怕的事!”里根小声地、惊恐地说。

文森特并不紧张,他在想他的中国女人。她会不会同这个“黑美人”有什么瓜葛呢?她们离得并不远,很可能相互认识。街上的人都认识热情的、性情有点古怪的乔伊娜,文森特的公司经常从她这里订花。但是里根还是在空气中嗅来嗅去的,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文森特只闻得到那些盆花的香味,幽暗中看不清是什么花。里根穿过这些盆花,走到屋后去了,待文森特打定主意跟上去时,里根已经不见了。屋后是一个窄窄的天井,有一个楼梯可以上楼。文森特站在天井里,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陷入了沉思。

毫无疑问,他到过这个地方,就在昨天。这个又陡又窄的楼梯是通到一个平台上面去的。当时他站在平台边缘的跳板上闭眼往下一跳,就到了深水之中。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可以像鱼一样呼吸。他怎么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呢?原来“入口”在这个地方,里根早就知道。那么有可能他的中国女人也是从这个入口进入水的世界的。他又想到丽莎,想到阿拉伯女人,他觉得她们有可能全来过这个地方。乔伊娜的花房,是世界的真正的入口啊。那么“黑美人”是成了世界的看门人了,而在这条小街上,文森特曾看见她那么急切地揪住一个嫖客的上衣,两个人都几乎要打起来了。

文森特在胡思乱想中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下来的人却只有一个。

“你同谁一起下来的啊,她们呢?”

“她们?没有人,她们是一些影子。”里根沮丧地说。

“那上面有些什么?”

“上面?上面什么都有。可是我回忆不起来了。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他变得烦躁起来,他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店。跟在他后面的文森特听见身后的黑暗中一片大乱,花盆一个接一个地翻倒了。文森特忍不住一回头,这时他猛然看见一排湿淋淋的乌鸦停在花店楼上宽大的窗台上,有一只黑手从窗户里头伸出来,从容地放好鸟食。“原来乌鸦是从这里飞出来的啊!”文森特在心里感叹道,背脊骨随即有点发冷。

“汇明夏!”乔伊娜清脆的声音从窗口飞出,她叫的是一个中国名字。

文森特死死盯住窗口,他认为乔伊娜在叫他的中国女人。然而没人回应。

里根走远了,文森特急跑着追上他。

“我是去车站,回南方。”里根的声音里头有嘲弄的意味。

“那么我就去送送你。”

“你要多多注意乔伊娜这样的人,你们离得这么近。其实呢,我同她也离得很近,每次我一进城就发现了这一点。”

里根在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北边的火车。那之前他对文森特说:“我总是随便坐车。随便哪趟车都会到家。”

回办公室的一路上,文森特口里都在念叨着:“汇明夏,汇明夏……”他在办公大楼门前看见了乔,他问乔到哪里去,乔说去接他的客户里根,里根乘坐的火车下午三点到城里。

“从那种地方过来的人很喜欢搞突然袭击。”乔说这话时显得很苦恼。

文森特看见乔正将一本相当厚的书放进皮包里面去。


第二章 里根先生第四章 牧场主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