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埃达的逃亡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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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达想,她终于逃出了里根先生的魔掌。她坐在吧台上,叫上一杯红酒,点上一根女士香烟吸了两口,感到晕晕乎乎的畅快。

酒吧的老板是她的同乡,四十多岁的男人,样子像一只老猿猴,两只小眼睛总是直视前方。这个酒吧是家庭经营,老板的妻子和女儿都在店里干活。休假的时候,埃达就来这里帮忙。埃达动作敏捷,头脑灵活,很能吸引顾客。老板的妻子很想要她留下,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

酒吧在城里的偏僻处所,门面处绿色的霓虹灯在葡萄架里头像鬼眼一样闪闪烁烁。埃达是偶然走到这里来的,来了就爱上了这里,接着又意外地发现老板是她的同乡,发现这个酒吧的顾客都很合她的胃口。一般来说,顾客们总是于午夜陆续到来,几乎每个人都是走路来的,极少有人开车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吧台上和大堂里头就坐满了。人们板着脸,压低了喉咙说话,三三两两地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老板阿文告诉埃达说,这个酒吧的风格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只有那些成日生活在幻想中的人喜欢到这里来。他们来了之后就相互倾诉心里郁积的那些噩梦,阿文将这称之为“诉苦”。埃达不是为了诉苦来酒吧的,她是被酒吧的名字吸引来的,她从很远就看到圆屋顶上用霓虹灯做出的那两个字“绿玉”。她还记得那天夜里的情景。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几乎逛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最后才来到这个角落。当时她已打定主意,要是这个酒吧再不称心,她就到某个商铺的门面那里,靠着大理石的墙壁睡一觉。然而她找到了她的运气。

现在,在朦胧的灯光下,耳边响着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她脑海里仍然不时浮出同里根先生做爱的场面。那些地点有时是在湖边的草丛里,有时是在橡胶林中,还有一次竟在大路中间。时间则一律是半夜。她不愿到里根先生的卧室里去,因为她担心自己在那种地方会晕过去。她不止一次好笑地想道,要是农场的人知道他们老板在夜里变得像一头兽,他们会作何感想呢?有一位喝得快醉了的女郎在同她打招呼,她是这里的老顾客。“我看到你的老情郎。”她凑近埃达低声说,“他也在城里消磨时光。”女郎涂着紫色的唇膏,埃达感到她身上长满了鳞片。老板在柜台后面忙碌,埃达第一次来这里时,同老板谈论过家乡发生的那次山崩。男人显得很笃定,但他对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他老家的人全死了。老板的妻子是西方人,女儿也长得完全像西方人,但他们一家三口的亲密是很少有的。只要有一会儿不在一起,他们就要相互呼唤对方。也许就为了这,女儿也不去上学,就在店里当招待。这位漂亮的女孩性格沉静,埃达从未见过她外出同男孩约会。酒吧布置得很特别,充满了颓废的味道。墙壁上挂满了奇奇怪怪的动物的残骸,留声机里放着严肃的古典音乐。大堂里不怎么干净,好像到处都是灰尘,进来的人一开始总要打好多喷嚏。但这种灰雾腾腾的阴暗环境有种特殊的情调,所以多年里头他们能保持不错的营业额。

从昨天起,埃达就住在老板女儿房间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了。这个房间在二楼,要经过长长的、堆满蒙灰的古旧家具的过道,那些家具里头还有小白鼠钻来钻去,据说是老板娘养在那里的。埃达每次上楼都有小白鼠从她脚前窜过去,所以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每天上午,当埃达还在房里睡觉的时候,隔壁房里总发出一些响动将她吵醒。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从高处往下跳,隔一阵就“嗵”地一下。有一天埃达实在忍不住了,就揉着眼起身到隔壁去看。女孩的房门大敞,房里满地都是白鼠,至少有一百多只。她正坐在一张方桌上。

“我从桌上往下跳,训练它们敏捷逃生的能力。”女孩说。

她又站到了桌子上。地上的白鼠们都显出机警害怕的样子等待着,埃达看见它们都在恐惧中颤抖。女孩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往上一跳,然后才落下来。一眨眼工夫白鼠们都窜到了墙根,在巨响中簌簌发抖。

“啊,我爹爹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琼。”

她红着脸,跪到地上去吻那些受了惊吓的白鼠。埃达回过头来,看见琼的母亲正笑盈盈地望着女儿,她自己的两只手里各握着一只白鼠。

“我丈夫天天叨念回老家的事,我和女儿只好为此做准备。多么奇怪啊,埃达竟会来自我们朝思暮想的地方。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她说这话时两眼睁得大大的,埃达从那里头看见了无限的寂寞。

“小时候,天天想着在泥石流到来之前逃生的事,像这些白鼠一样。刚才我看了琼的表演,就有种回老家的感觉。”

由于老板在楼下叫,她们母女就匆匆下楼了,埃达回到房里想继续睡,但一闭上眼就看见泥石流,而她的身体始终是悬空的。于是她坐起来,从窗口朝外看,看见了寂静的、无人的街道。埃达想,她待在这样一个城市的死角里头,却还是时常生出要像蛇一样在周围潜行的冲动,尤其在夜里,那些嘀嘀咕咕的顾客三三两两到来之际。有一名男顾客是老板的朋友,他很少喝酒,他的女友在一旁喝酒时,他便赞赏地看着她,劝她多喝一点。女友往往是红着脸,用一个指头指指酒杯,让他朝里看。这种时候,他就会欠过身去,认真地将那只酒杯看来看去地看个遍。这名男子很像在她家乡雨林旁边住着的那位菜农,也许他真的是那位菜农,不过看上去年纪太轻了。

埃达伤感地想,她终于逃出了里根先生的魔掌。如果她还在农场的话,此刻正在橡胶园里忙活呢。有好长时间,她眼看里根先生扩大他的地盘,心里头无端地生出愤怒。她觉得他是个魔王,要将一切化为乌有。在黑夜的雾气中,当微弱的月光奋力挣破云层之际,埃达感到了自己对里根先生的欲望,也许还有爱。他们纠缠在一起,她愿意自己化为乌有,同这个男人一起化为乌有。

而现在,她躲进了这个酒吧,她感到,里根先生是找不到这个地方的。穿行在窃窃私语的顾客当中时,埃达会生出幻觉来,就仿佛脚下是农场那块浮动的土地。“埃达!”老板在叫她,因为大门那里来了一群人。

这一群顾客手里都拿着草帽,身上有海水和太阳的气味。他们都不说话,相继默默地在吧台上坐下,然后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们当中的一位女客是埃达在农场的公寓里的邻居,看见她,埃达心中吃惊不小。

“难道他什么地方都找得到?”埃达对女客说。

“是啊,这是命吧。”

她看见了站在对面的琼,琼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许她在聆听音乐。她的母亲在离得远一点的地方,也将她的脸向着这边。这母女俩都穿着白色上装,在这蒙灰的、古老颓废的环境中有点不协调。她俩注意到了这些“猎人”吗?她们对他们的到来感到不安吗?为什么母亲脸上有喜悦的神色呢?好多天里头,埃达第一次闻到阳光的气息了,她情不自禁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她做深呼吸时,瞥见那位女邻居在微笑。埃达立刻脸红了。

琼和她妈妈都走开了,但并没有走很远。在大堂的尽头,楼梯口那里,她俩仍然将目光投向埃达这一边。

埃达从后门走出去站在小小的庭院里,有一滴雨珠掉在她的额头上。她低头一看,铺着鹅卵石的地上也跳跃着白鼠。酒吧的位置几乎到了城郊,所以顾客们一定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的。埃达想象着这些人在黑夜里赶路的情形,想象着他们心底怀着的渴望,不由得生出一种感动来。她突然想到,当初泥石流发生时,如果有这样一家酒吧,也许人们就不会向外逃生了吧?家乡盛产泥蛙,酒吧的墙上,一定挂满了泥蛙的标本。酒吧里的人们一定听不见泥石流在外面发出的轰响,他们只有向内倾听的习惯,泥石流来的时候,也许他们正三三两两地用目光隔着桌子交谈呢。

“埃达。”

是琼。又有两滴雨珠掉在埃达脸上。

“埃达。”她又说。

“啊,琼,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我感觉,我想找一个黑洞钻进去,蹲在里头想事情。我们酒吧里有好多这样的黑洞,你会慢慢发觉的。”

少女的脸在幽暗中看不清楚,她那沙哑的嗓音有种沧桑的味道。埃达记起了她那惊人的美貌。

“你有情人吗?”埃达问。

“有的。不过我们很少约会,因为我不能到外面去。啊,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出去了。他是我的同学。傍晚的时候,他就站在对面街上等我出去,但我不想出去,我宁愿在店铺里做事。这并不是说我就不挂记他了,而是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走出‘绿玉’,那种幻灭感就会把我压垮。我在店铺里帮爹爹干活,心里想着有一个人在外面等我,我差不多听到了他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的声音,这有多么好。如果我要弄清我心里头的念头,我就找一个黑洞钻进去。”

埃达伸出手去,握住了少女冷冰冰的手,她觉得她很可怜。

“但是我的情人却成了我的仇人。”埃达说。

“那是——那是同一个人合为一体,却又与他为敌。我即使是站在这里,也能看到农场里的乌鸦铺天盖地。”

“多么奇怪啊,我用力想也想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情景。”

琼的手在埃达的大手中慢慢回暖,埃达心目中涌动着想吻她的欲望。

“琼!埃达!”是老板在叫。

埃达心情复杂地想,她终于逃出里根先生的魔掌了。她听见顾客当中发生了压抑着的骚乱。这里那里都有闷闷的惊叫的声音。即使不那么费力去看,她也看到了在人群当中乱窜的白鼠,它们的数量太多了。有一名男孩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扑在她怀里簌簌发抖。男孩看样子二十岁不到。“它们又来了,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他说。埃达记起刚才还看见他在同一位年长的、举止优雅的女人谈话,目光里透出超出他年龄的成熟。“他们叫你埃达,你真是埃达吗?天哪,它们又窜过来了,你是知道如何对付它们的。”

埃达扶他在椅子上坐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灯光,让他处于完全的黑暗之中。她觉得这个男孩像她的小兄弟。

“你是谁家的孩子?”她亲切地问他。

他将两条腿完全缩到椅子上头去,用双手抱住了膝头。

“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不从这张椅子上下来了。今夜有暴风雨。”

人们虽然惊恐,但并没有谁逃走。现在他们挨墙站成一排了,都死死地盯着地上跑动的小动物,埃达觉得,他们实际上是欣赏这些小动物的。

琼从远远的大堂尽头走过来了,步态像喝醉了酒,埃达没有见过她这种样子,不由得很好奇。男孩一看见她,就紧张地扯埃达的衣角,反复地说:“她!她来了!你要挡住我!她来了!”他将头埋进自己的膝头里。但是琼在大堂中间止住了脚步,她的目光怔怔地盯着墙上的动物标本,一束绿色的灯光仿佛砍掉了她的另外半边脸。一刹那间,埃达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当音乐停下来的时候,白鼠就不见了。整个大堂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各就各位了。也许是老板使音乐停止了。现在柜台那边已经看不到老板和那两位伙计的身影了,那里一片黑暗。他们几个人上什么地方去了呢?埃达再一望,琼也不在了。过了一会儿,屋里又恢复了往日窃窃私语的老场面。可是男孩始终不从椅子上下来,并用一只手抓紧了埃达的衣角。

埃达狼狈地站在那里。往事历历在目,她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

里根先生曾开玩笑地对她说:“到处都是你的地盘,你走到哪里,就会把哪里变成你的家。”

她当时反驳他道:

“我要自由自在,我想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荡。”

有人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拖过去,拖着她一直走到了后门那里。是琼,埃达一开始就感到了。

“不要理他,他会将你一块带入深渊,他是那种毫无忌讳的男孩。他对我们的酒吧里的环境很不适应,他的情况很惨。”

琼的苍白的手指惊恐不安地绞扭着棕色的头发。

当白鼠不再闹腾,父母外出时,琼站在蒙着厚厚的灰尘的古旧家具旁边告诉了埃达关于她的绝望的恋情。是琼自己主动追求那个日本男孩的。男孩很喜欢登山。在交往的初期,琼就隐隐感到他那单薄脆弱的外表只是一种伪装,他里面有种疯狂的东西,这种东西令琼从心底感到害怕。那时他们是形影不离的。终于有一天,男孩邀琼一起去附近登山。那座山并不太高,是光秃秃的石头山。虽然琼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她还是没料到半途会下起雨来。他俩趴在陡直而又滑溜的峭壁上头,雨越下越大了。他请求她绝对不要朝下看,因为“你将会看透我这个人”。这句话引得琼心里的欲望蠢蠢欲动,她受到的诱惑太大了。结果是,她掉在长着厚厚的茅草的石洞里,摔坏了腰椎。在医院的那半年里头她万念俱灰,就像死过去了一次似的。男孩也失踪了。当青春终于战胜死神,她的体力渐渐恢复之际,琼看到了那一天她从山上往下看时看见的东西。那是一只白鼠,在半空的气流中浮游。琼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男孩也出现了。琼决心同他拉开距离,并同母亲一块饲养起小白鼠来。母亲似乎对饲养白鼠的事更为着迷,所以很短时间内,他们的走廊里就跑满了这种小动物。但男孩并不想同琼拉开距离,他明知琼不会走出家门,还是每天到老地方去等她。有的时候,他会贸然闯进酒吧来,就像昨天的情形一样。

“最害怕的事就是最想要经历的事。”埃达深有同感地说,“你的男孩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

“我知道。”琼心神恍惚地说,她总在朝楼梯口张望,似乎害怕她母亲冷不防出现在那里。

“你怕什么呢?”

“我的妈妈不赞成我有伤感情绪。她认为我应该全神贯注地对待这些白鼠。当然,她是正确的。”

酒吧里的日子过得很快,虽然几乎每一天都是同样的内容,埃达还是希望将一天的时间尽量拉长。闲下来的时候,她便怀着无限的渴望想到,她终于摆脱里根先生的魔掌了,可是南方的那个橡胶园里是怎样一种情景呢?每天半夜酒吧开始营业,客人们如同影子一样陆续进入之际,埃达就会产生那种幻觉,觉得自己仍在橡胶园里劳作,而这些客人,就是她那些园里的同事伪装的。为什么老板总是放这些庄严的、深奥的古典音乐呢?会不会里根先生已经混在这些客人当中来过了呢?也许是因为有了渴望,日子才过得这么快的,她这样想。摆脱自己的情人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琼不是就摆脱了吗?在这以前,埃达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渴望:渴望一件自己绝对要摆脱的东西或人。这种新型的渴望虽然不能给她带来满足,却能带来每一天的充实。瞧,琼过得多么充实啊。

琼的妈妈在走廊尽头张望。她看到女儿的房门未开,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埃达看见她将手里握着的东西放到地下去了,是小白鼠。

“埃达,埃达,你觉得琼幸福吗?”她焦虑地问。

埃达看见女人衣服上落满了灰尘,头发也很乱,但这一切都挡不住她那种内在的美貌,那种美有点像初生的植物的绿色的美,悄无声息,却令人震惊。埃达避开她的热切的目光,淡淡地回答说:

“我看她是幸福的,每一天都对第二天有所期待,不是吗?妈妈真有气魄,谁又敢饲养这么多的小白鼠啊。这真有点像将梦幻变现实呢。”

女人笑了,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抚摸那些旧家具,好像它们是她的婴儿一样。

“它们是旧货店买来的。她爹爹认定这些是他原来那个家里流落出来的。但是我有两个朋友碰巧来楼上看见它们,又说是他们家的旧东西。你说说看,这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记忆就是被人想起来的事吧。”埃达信口开河地说。

女人有点吃惊地看了埃达一眼,走了过去,开始轻轻敲她女儿的门。

埃达觉得自己不便站在那里,就下楼去了。

老板不在楼下,柜台里面却坐了一个人,是那位样子有点凶的伙计。埃达一直感到不解,老板为什么招收了一个这种相貌的人来柜台上工作呢?

伙计马克在摆弄那个破旧的留声机,那里头放出来的仍然是那些音乐,埃达每天听都听熟了。可是在马克的摆弄下,音乐变成了一阵一阵的怪声,埃达听了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她赶紧转身想往外走,然而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老板,他正躺在地上读一本书。他的样子显得聚精会神,完全不受外界干扰。由于屋内光线很暗,埃达无法确定那是一本什么书。现在老板坐起来了,他慈祥地对埃达说:

“埃达,你还记得洪水吞没你家时最后一刻的情景吗?”

“我完全不记得了。当时很乱。”

“所有的事都写在这本书里头,”他用双手将那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书抱在胸口说,“不过都没有明说,是一些谜,要我来猜,这类书都是这样的。我从家乡带了好几本到这里来,没事我就睡在地上读书。为什么睡在地上呢?为了方便啊。我只要将耳朵往地上一贴,书里头描写的那些事就会发出各种声音。我把这叫‘听书’。”

“那么,我能不能听书呢?”埃达问。

“你不能,琼也不能,但琼的妈妈可以,这种事需要阅历。还有马克这家伙,他也可以。你看,他不是睡到地上去了吗?他啊,听的是音乐。那同你听到的是完全不同的。”

埃达走到柜台那里朝里看,看见马克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团,他正在哭。

“马克是我们店里的宝贝啊。顾客们说,他浑身都是音乐呢。”

埃达走出大门,站在“绿玉”的葡萄架下面,全身沐浴在光线之中。

“埃达啊!”琼在她的卧房的窗口发出带哭的声音,她的一只手用力抓住胸口的衣服,两眼恐惧地凸出来。

“琼!琼!”埃达朝着二楼挥手,她记起琼的妈妈在房里。

琼的妈妈在房里干什么呢?吓唬她女儿吗?似乎这个女人一直在暗暗地逼迫她女儿干什么事情。

琼的整个上半身探出了窗外,像要跳窗一样,一下一下往外冲,但又跳不出来。埃达明白了,是她母亲在里面拖住了她。埃达想,既然这样,母亲为什么还要逼她呢?也许是因为母女俩生得过于美貌吧,太美的人往往喜欢过一种极端的生活。有什么东西被从窗口扔出来了,啊,是小白鼠!

“埃达啊,再见了!”琼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一句就缩回去了,接着窗户也被人关上了。

埃达迷惑地看着那上头。琼为什么说再见呢?

但琼并没有到哪里去,到了夜里,她又同她母亲出现在酒吧里了。母女俩都很严肃,甚至显得有些落寞。而那位老板,穿着礼服,打着领结,神采奕奕。谁会想到他会伏在地上去听书呢?

在大堂的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发出了令埃达心惊肉跳的声音。是里根,里根在唤他,埃达听得清清楚楚。

“我要白兰地。”和同伴坐在一块的陌生男子说。

世界上竟会有如此相似的声音。

“小姐,请您往右边看一看。”他又说。

埃达看见了墙上的白鼠,那白鼠正蹲在一只鹿的头上咬啮,细小的牙齿擦在骨头上的声音清晰而刺耳。埃达看呆了,手里的菜单也落到了地上。她觉得自己分明在哪里见过这种景象,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同雨和海水,还有陌生男子有关。但不是面前的这位男子。她耳边响起这位男子的声音:“马尼拉,马尼拉,田野里洪水滔滔。”她转过身来,桌旁的两位男子都不见了。

琼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凑近她说话:

“现在我们俩落进了同一个洞穴里。多么令人激动的夜晚啊。你没有出去看天空吧?此刻,天空是紫红色的。”

琼说完就弯下腰,捡起菜单交给埃达,然后招待客人去了。埃达注意到她的动作里头仍然显出那种身体的渴望,正如野地里的那些蛇。刚才她的客人到哪里去了呢?真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啊。埃达的心有些抽痛,她又一次想到,她终于摆脱里根先生的魔掌了,也许就因为这,他将他的声音布满全世界。世上竟有如此痴心的男人。

她接待了很多客人,这些人全都表情麻木,假装做出在倾听音乐的样子。有一位妇女上衣的一粒扣子居然掉下来了,她弯下身在地上摸,弄得满手全是灰。同她一起来的男人也在帮她找,那男的用一支手电筒在桌子下面照了好久,显出很没有教养的样子。这个时候,旁边的客人都走过来,围成一个半圆观看着。男的干脆像猫一样在地上爬起来,他在桌子与桌子的空行之间爬,人们纷纷给他让路。

“掉了一粒扣子就等于打乱了全部格局。”

穿着暗红色格子外衣的妇女低声说。埃达注意到她激动得两眼放光。

埃达很不自在,心里想着避开这些人,就收了一个桌子上的盘子往厨房里去。厨师本来正在火上忙乎,听见埃达进来,就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来向着她。埃达脑子里“嗡”的一下响起来,这不是阿丽吗?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这里工作。”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新来的吗?我听说新来了一个人,但我一直没见到,原来是你!来了就好,这种地方的工作不容易适应啊。”

埃达放下心来。她并不是阿丽,只是同她长得十分相像而已。

“啊,我弄错了。不过您会不会在哪种地方工作过呢?”

“你说橡胶园?当然,像我这样的胖人都在那种地方工作过。炎热的气候令我无法忍受。另外我感到蛇也太多了,厨房的冰箱里都钻进去。我宁愿在这里思念那个地方也不想亲自待在那里。我出来十多年了。”

她警惕地朝厨房门那里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将门紧紧地关上,回转身来坐在小板凳上削土豆。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她向埃达努了努嘴,说:“不要理,是老板想进来。他一来就往馅饼里头加盐,说是要试试顾客的敏感性,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家伙。我看他开这个酒吧就是个疯狂的举动,你说呢?埃达?”

“也许吧,我不太清楚。”埃达倾听着老板焦急的喊声。

“疯子,完全是疯子!他想返回那个兵营!”厨师愤愤地转动肥胖的身体,用锅铲威胁地朝门那里挥动。

“兵营?”

“是啊,他这种人,不就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吗?训练有素的大兵嘛。你没注意到这个酒吧里有种兵营的氛围吗?这是铲平个性的地方啊。”

她放下锅铲,气呼呼地站在那里,干脆活也不干了。埃达觉得她生起气来很像一个小孩,令她想起企鹅。在厨房里,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了,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有人在窗口边探头探脑的,是琼的男朋友,他想来这里打探些什么呢?他看起来十分憔悴,在院子里的灯下站着,像一个鬼。

“这种人倒是应该去兵营搞搞军训。”厨师说。

埃达终于明白里根先生是摆不脱的。在远离农场的这个奇怪的酒吧里,埃达的情绪在变化。她并不想回农场,她想回的是老家,她想象中的老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其实,她也不想坐上一趟火车回那里,她想走捷径,捷径就是琼告诉她的那些酒吧里的黑洞。

一天,当音乐响彻了整个酒吧之际,她在琼的指引下钻进了这样一个黑洞。当时她和她站在后院谈话,没有雨,空中吹着一阵一阵的凉风,月亮显得湿漉漉的,槐树那里有个人在轻佻地吹口哨,吹的是那种俗气的情歌。忽然,琼用手在她肩膀上用力一按,她脚下一滑,就和琼一道跌进了那个洞。

啊,她真是感慨万千!雷声和潮湿的泥土的气味立刻将她包围了,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地传出喊叫声,都是些极熟悉的人声。琼没有同她待在一个洞里,她待在她旁边的洞里,当埃达叫她时,她就发出含糊的呼应,仿佛快睡着了似的。她的确踩在家乡的泥土上面了,那种柔软,就是到死都忘不了。还有带着浓浓的腥味的雨,下个不停,很快她的头发就全湿了。耳旁有家乡的男子在说:“马尼拉,马尼拉,田野里洪水滔滔。”她记起这句话刚刚听什么人说过。此时,她深深地感到,家乡的人们具有敏捷的应变的本能,否则的话,在一个接连不断地受到山洪侵袭的地方,种族怎么能保存下来呢?那些走夜路的人,脚步是多么有力啊,几乎每一步都紧扣着土地的脉搏。

“埃达,埃达,你见过火烧云吗?”琼在旁边喃喃低语。

音乐汹涌而来,热带雨林的气味变得稀薄了,然而还残留了雄鸡啼鸣的叫声,断断续续地,叫了又叫。

琼的硬硬的、神经质的手指钩住了她的手指,她们并肩站在那里。喝醉的一男一女正搀扶着回家,琼说他们路途漫漫。

“他们是回到有地牢的屋子里去。”琼告诉她说。

“但是我的地牢没有边界。”埃达有些沮丧地说。

琼哧哧地笑了。埃达很少听到她笑得这么欢畅。

“你的男孩来了吗?”埃达问。

“啊,我只要待在这种地方,就可以听到他远走他乡的脚步声。这种感觉总是那么美妙。我听到了他的本能的声音。”

埃达想,明天她要回农场了,那里也应该有很多这样的洞穴,她先前是完全错过了它们。

埃达呻吟起来。“啊,我的脚!”她说。她的一只脚还插在家乡的泥土中,难以自拔。琼回过头来看看她,说习惯了就好了,还说任何事都可以习惯。那张门一打开,埃达就看见了躲在阴影中的老板。他躺在一张桌子下面看书,真难以设想他在那么黑的地方能看清什么东西。伏在桌上喝醉了的那两个顾客知不知道老板在他们下边呢?

“琼,我真羡慕你爹爹啊。”

“我也是。要知道整个酒吧都是他的地牢。有时我想,同他相比,我简直不像话!我,最好不要走出我的卧房到外面来。”

她绕到柜台那边,去找马克去了。埃达弯下腰想同老板说话。老板倒先开口了,然而目光并未从书本上移开。

“这个故事我读了几十年了,故事里到处是机关。埃达啊,你打定主意回去了吗?明天的火车是早上九点。”

“老板怎么知道我要走?”

“所有的事全写在书里头。你离开后,将再也找不到这个酒吧了。”

“为什么呢?”

“你是偶然闯进来的。我们这里不容易找到,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老板将书本枕在脑袋下面,蜷起身子,闭上眼,似乎睡着了。

在柜台的灯光下,琼和马克站在那里发呆。留声机已经哑了,几乎所有的人全醉了,一些人起身向外走,另一些人伏在吧台和桌上呼呼大睡。埃达只要看见谁醒了,立刻跑过去搀着那人往外走。被搀的人往往十分感激,称埃达为“小乖乖”、“小仙女”等等。他们进酒吧时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名妇女东倒西歪地出了门之后,忽然又回过头来向埃达叫道:

“今夜我们幸运相逢,日后永不相忘。再见!”

“再见。”埃达机械地说,她连女人的面孔都没看清。

黎明的时候,埃达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了很多艳丽的蝴蝶,它们在灯光里飞上飞下,还排出字母。埃达呆呆地看着它们,开始流泪。这时她听到琼又在隔壁从桌子上跳下来。

埃达走出“绿玉”酒吧,当她往回看的时候,闪烁的霓虹灯已退到了遥远的道路尽头。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