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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
马丽亚站在荒原上吹着南风,心绪豁然开朗。她是坐深夜的火车来的。当时她在车上睡着了,火车一摆一摆的,她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之后全忘了,仅仅只记得一个关于蛇的梦。在梦里,那些灵活秀气的绿蛇无孔不入地往她的屋子里钻。后来屋子里响起陌生人的说话声,蛇就一条一条地游向空中消失了。火车到站她也没醒,是列车员将她叫醒的。列车员是一个脸上长有雀斑的塌鼻子小姑娘,有点像柬埔寨人。她站在一旁看马丽亚收拾行李,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马丽亚下车时她还帮着提行李,老模老样地叮嘱说:“外面天气很凉,您要防感冒啊。”马丽亚觉得她有点异样。
这是一个名叫“北岛”的地方,是马丽亚童年时的梦想。祖父临终前用寥寥数语向她讲述过这个地方。在后来的年头中,马丽亚心里头会不时地冒出这个念头——难道北岛才是她的真正的故乡?此刻她感到,她来这里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预谋才走到这里来的。这是一次秘密的出行,她连丹尼尔也没有告诉。
房屋隐藏在竹林里头,那是一个占地不小的村落。马丽亚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竹树,高度超出了像杨树这类乔木,而且光溜溜的树干让人生出恐惧之情。村子由盖着茅草顶的土屋组成,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很大的地盘上。
出租车司机将她送到村庄门口就离开了。马丽亚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荒原,心里头充满了疑惑:这些村民靠什么为生呢?
按照事先的联系,她受到了接待。嗓音像男子一样的身材高大的妇女接过她的手提箱,领着她在竹林中穿行。女人赤着脚,穿着深蓝色麻布做的长袍,古铜色的沉重的发髻垂在背后。马丽亚觉得这个叫“乌拉”的女人大概是四十岁左右,她还觉得她周身洋溢着野兽一样的力量。女人走得太快,总是要停下来等马丽亚,这使马丽亚感到很抱歉。
她们在一栋土屋门前停下来,这栋房子比其他的大一些,但已经很旧了,显出颓败的样子,连木门都是摇摇晃晃的。一进门就是一间很大的堂屋,屋里沿墙壁摆着很多大的陶瓷水缸,房子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方桌,那些木椅子也是又粗又大,但看起来很舒适。马丽亚想,也许这里的人都是身材特别高大吧。马丽亚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后,乌拉就不见了。她听见水缸里的水发出“叮咚”的响声,像是有水生动物待在里头似的。马丽亚朝卧室里看去,看见床上的被褥是那种十分嚣张的色彩,家织土布染成深蓝的底子上起着金色大花的图案,在幽暗的光线里发出意义暧昧的光。“多么美啊!”马丽亚在心里暗暗吃惊,一时心中又涌起某种遗憾,痛感自己那些手工织品功夫不到家。
有人敲门,马丽亚走过去开了门,看见一位身材像铁塔似的男子,这人的头发已经白了。他问乌拉在不在,马丽亚说她刚刚走了。
“可怜的女人!”男的一边说一边弯腰揭开那些水缸的盖子察看。
由于屋里太暗,马丽亚看不清水缸里的动物,但她隐约看出每个缸里都有一个大东西。缸很深,它们企图爬出来,但总不能成功。
“这是什么动物啊?”马丽亚忍不住问道。
“我们这里特有的。本来是野生的,可是好多年以来,它们就成了家养的了。开始时它们一群一群地跑到村里来,跳进我们的水缸里就蹲着不动了,后来我们才把它们变成家养动物。我们称它们为‘金龟’,不过它们身上并没有壳。这屋里这些都是乌拉养的。先前我们是靠种稻米为生,后来来了金龟,就没人再种粮食了。你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土地全荒废了,真是欲望之龟啊。老话怎么说的?‘哪里有欲望,哪里就有荒原’,对吗?”
男人说话时,白生生的牙齿闪亮着,令马丽亚胆寒,她总感到这个人有暴力倾向,但是她又想,这种暴力是无害的。
“金龟为什么自己找死呢?”马丽亚陷入迷惑之中。
“大概它们想过一种有把握的日子吧。每个水缸都是一座地牢。”
“它们吃什么呢?”
“它们早就不吃东西了,就靠自身的营养生活。所以你想想看,这种无本生意谁不愿意做?仅仅就只要隔一天换一次水!而一头金龟可卖两百元。日子一长,村里的人也变得像金龟了。你来的路上没见到人吧?因为人人都躺在自己家里啊。除了小孩子,大部分都躺着。”
“为什么躺着?可以外出游玩啊。”
“谁还有心思游玩?都在思索自己的痛苦生活呢。”
“乌拉也这样?”
“乌拉是个例外,所以我才说她可怜啊。她没时间思索,她开了这个旅店,要接待外边的游客。我的名字叫清,我还没有告诉你吧?”
清察看完那些金龟后,就站在门口抽旱烟。现在马丽亚看清他的脸了。他的表情很难形容,因为左脸和右脸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马丽亚正对他坐着,所以同时看见了左脸和右脸。他的左脸很生动,现在挂着悲苦的表情,但刚才他还是生气勃勃的,甚至有点坏心眼的样子。而右脸呢,看上去有点吓人,就好像僵尸一样,紧闭着半边嘴,眼珠像玻璃球。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右脸吓人,所以他爱将自己的左脸冲着说话的人,此刻他就将他的脸侧过去了,马丽亚看见他的左眼眨个不停,左边脸颊上的肌肉在抽搐。
马丽亚起身走到门口,朝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乌拉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马丽亚吃惊地想,乌拉竟会对这个清有这么大的影响!他连左边的身体都抽搐起来了,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当乌拉皱着眉头走近的时候,马丽亚更吃惊了,因为她的外貌完全改变了,看上去不再像四十岁左右的、野性洋溢的妇人,倒像一名沧桑老妪了。她那老树皮一样的长脸使得马丽亚怀疑起来:这是不是刚才的妇人呢?
乌拉进了屋就同马丽亚打招呼,问她休息好了没有。然后她板起脸,背对着清,用低沉的胸音问他: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清有气无力地回答,将身体靠着土墙,像要晕过去似的。
马丽亚想道,这个铁塔般的男人怎么成了烂棉花呢?
乌拉牵着马丽亚的手进到卧房里,附在马丽亚的耳边说:“不要理他,他是来搞破坏的。我刚才在村东看望病人,有人告诉我他来了,我就赶快往回赶,他没有向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吧?”马丽亚说:“没有。”乌拉说:“哼,这个空心人。”她将卧房门用力关上,又贴在门缝上向外看,看清是不是已经走了。折腾了一会儿,由于清老不走,她就长吁短叹起来。马丽亚觉得她此刻又苍老又浮躁,好像有极深的难言之隐一样。
“清是本地人吗?”马丽亚问。
“我说不清。”乌拉烦恼地摆摆手,“他自己说是,但我看不是。本地人怎么会有他那样的脸呢?不过如果说他不是本地人也说不过去的,很多人都看见他在此地长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的生活如此的鄙视!”
乌拉愤怒得一脸通红,咬牙切齿地又加了一句话:
“他绝掉了我们的后路。”
乌拉帮马丽亚铺好床,对她说:
“你先休息一下吧,我还要去照顾金龟呢。”
但马丽亚躺下之后,她又并不马上离开。她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里头,对马丽亚讲述起这个村子的故事来。
“你全看到了,这地方成了一片荒原,这种情形持续了几十年了。先前并不是这样的,先前我们这里是多雾的地区。那个时候啊,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的,人们的脾气是少有的好。这里适合种水稻,出了门就看见稻田,整个村子是一个合作企业,有专门的人来收购我们的产品,我们的生活很平静。你想想看,隔着雾,谁又能看清自己的坟墓的位置呢?”
她说了这些之后,突然沉默了,眼神变得迷离起来。马丽亚躺在那里,她又听到了熟悉的骚动,这些骚动来自墙壁里头,不过不是人的说话声,而是像有许许多多的老鼠在里头抓挠。她虽然瞌睡很大,还是忍不住问乌拉: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种隐患在村里爆发了。这个隐患就是清。清的家族是特殊的家族,他们总想将事情弄得清清楚楚。虽说他们也是土生土长的,但同我们大家的区别太大了,说他们是外国人也不为过。比如说粮食收购吧,我们从不计较,他的祖父却非要同那些人理论,讨价还价,结果来购买的人越来越少,搞得部分粮食烂在地里。不过我们这里是鱼米之乡,那时的生活还过得去。到清的父母这一辈人情形就开始恶化了。奇怪的是这里的人都要将清家里的人看作领导,什么都听这家人的,大约是因为惰性太重吧。清的父母是那种又精明又苛求的人,据大家说他俩深谋远虑。自从这对夫妇负责村里的事务以来,稻田就开始荒废。因为他们坚持说,没有必要如此辛苦劳作,只要抬高粮食的收购价就可以了。这种策略在开始那几年好像有点奏效,到后来就变成了灾难。因为来收购的粮食贩子减少了一大半。村人一下子就变成了节衣缩食的穷人。而他们一家人似乎还很高兴,清经常同他的兄弟两人在打谷场上引吭高歌,唱到深夜还不进屋。清的父母在同一天去世,听说是吃了一种有毒的蘑菇,两人都是七窍流血。清和他的兄弟悲痛得昏死过去。埋葬了父母之后,清就正式成为我们村的领头人了。他特别反感大家种粮食,他用计谋将那些粮食贩子全吓走了,然后从什么地方引进了这些金龟。虽然没人看见,但我知道这种动物就是他本人弄进来的,因为此地原先没有。你当然注意到他的那张脸了,很可怕,是吗?我倒是习惯了。长着这种脸的人啊,有能力改变一切!所以现在啊,村子里就见不到雾了,太阳一出,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清清楚楚的。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就开始变得羞愧,然后就垮掉了。”
“垮掉了?”马丽亚睡眼蒙眬地问,她觉得自己已经入梦了,但她又特别想听完这个故事。
“是啊,垮掉了……”乌拉的声音低沉下去,“忧郁……疾病,是那种心病……你是外乡人,你看不到他们,他们是不会出来的。有的人……到死都躲在屋里。只有清在这周围转悠,清……”
马丽亚在梦中的情绪也变得十分忧郁,她正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林中小路往前走,小路很阴暗,林子里不时响起可疑的叫声,不知道是不是猛兽。她很累,累得超出了她的心脏负荷,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里莫非是“死亡之乡”?这样一想,眼里就有了泪。马丽亚大大吃惊了,她这样的人,从未与伤感结缘,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停下脚步,在草丛里坐下来,听见野兽的叫声越来越频繁了。这时她又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跳两下,停一下,还有血液通过心室的声音。她想,她的心脏受到了摧残。
马丽亚醒来时闻到了草叶的清香,她记起在梦里头,她正在自己的坟头拔草。厅屋里,乌拉正在同清说话,声浪一阵阵传来,他俩的语气显得很亲密,甚至有点挑逗的味道。马丽亚穿好衣,铺好床,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往厅屋里去。但是乌拉在叫她了。
乌拉坐在清的怀里,柔韧的躯体显得无比的妖娆,马丽亚简直看呆了。她那古铜色的头发散了下来,又多又亮,令满屋生辉。
“你来喝咖啡吧。”她镇定地对马丽亚说。
清从她丰满的肩头探出脸来,嘲弄地看着马丽亚。
马丽亚自惭形秽地看着自己这双青筋凸露、善于劳作的手。过了一会儿,她努力抬起眼睛,将目光停留在清那半边毫无表情的脸上,这半边脸唤起了她心里某种久远的记忆。她想起了那些花岗岩铺成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的年老的首饰匠人。
“她很害羞。”清直愣愣地看着她说道。
大概乌拉也觉得太过分了,就从清的怀里挣脱出来,替马丽亚斟上咖啡。
马丽亚注意到水缸里的那些金龟都变得静静的了。这时清走到门外去抽烟,乌拉就挨着马丽亚坐下了。
“原来你俩是情人啊。”马丽亚干巴巴地说。
“我是因为害怕才成了他的情妇的。你不知道啊,马丽亚,我的日子有多么难。白天里,我去各家安慰那些痛苦的人,另外我还得饲养金龟,接待像你这样的远方客人,忙忙碌碌的倒也不觉得心烦。可是到了夜里,就一切都变了。每天夜里我都要发狂。有天夜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山羊,将门口的青草吃掉一大片!这样,一到早晨我就会痛不欲生。后来清就来了,他站在星光下,他那狼一样的目光一下就把我镇住了。我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你不要以为我同他有多么好,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我的敌人。”
乌拉眼里的热情忽然消退了,呈现出悲凉。她提议带马丽亚去村里参观一下。
“你会见到你熟悉的景象。”她讨好地一笑。
她们吃了些面包就出门。在门口,正在抽烟的清用力瞪了马丽亚一眼,令她全身发麻,脸发烧。
“没人能抵御得了他的魅力。”乌拉自豪地甩了甩头发。
她们很快进入了茂密的竹林。虽然是夏天,马丽亚还是感到身上凉森森的,不断起鸡皮疙瘩,她后悔没多穿些衣服。后来越走越冷,她全身都哆嗦起来了。
“乌拉,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呢?”
“我们早有联系。所以过去那些年里,我一直在给你寄旅游简介嘛。”
乌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马丽亚盼望她们快点走进一户人家去暖和一下,她觉得这些参天巨竹全都成了冰柱,她再走下去就要冻僵了。她看看身旁的乌拉,见女人脸色红润,一点都没感觉到寒冷。马丽亚终于看见了一栋土屋,屋门口坐着肮脏的男孩,脸上糊着泥巴,正在用一根棍子搅臭水沟里的水。乌拉说进去坐一坐,马丽亚立刻就同意了。男孩将棍子往水里一扑,脏水就溅到了马丽亚的裤子上。马丽亚听见乌拉叫小男孩“乖乖”。
进了屋之后就暖和一点了。屋里躺了三个人,都躺在一间房里,但分别睡在三张行军床上。这里不像个家,倒像临时旅馆。那三个人都没睡,直瞪瞪地看着房顶。两个老的大概是这家的主人,另外那位是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表情悲苦,干瘦的手抠着床头的铁杆,神经质地抽搐着。两位老人相对平静一些,身上盖着马丽亚盖过的那种蓝底金花的薄被,他们几乎一动不动。
乌拉正蹲在床边同那位中年妇女说话,声音近似耳语,马丽亚难以听清。说着说着,那女人的神经质就减轻了,紧紧抠住床头铁杆的手也松开了。又过了一会儿,马丽亚看见她脸上竟然露出少女般的羞怯。她长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了。她坐起来时,两位老人一齐从各自的床上欠起身子,谴责地瞪着她,就好像她正在做丢脸的事。三个人就这样尴尬地对峙着。
“利拉,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马丽亚,你不是要向她打听那件事吗?你看,她亲自来了。”乌拉打破了僵局。
利拉如释重负,穿好衣服同乌拉一起向外走去。
三个人就站在门口说话。马丽亚发现,利拉一出房门就变得活泼年轻了,她的模样不再是中年妇女,而是看上去才二十岁左右,棕色的头发也显出了虎虎生气。她一把捉住马丽亚的手,急切地说:
“马丽亚,马丽亚阿姨!您真是从那里来的吗?您能告诉我四十年前锁匠作坊里发生的事吗?啊,请不要见怪,那件事啊,就像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天啊,我就要说不出话来了!乌拉!乌拉……”
她的脸涨得通红,乌拉体贴地帮她捶着背,安慰她说:“不要急,不要急,马丽亚在这里呢,她会告诉你一切的。”
“四十年前锁匠作坊里发生的事,是一场双方自愿的谋杀。”马丽亚小心谨慎地说,“那吗,你真是锁匠的女儿吗?”
利拉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明朗起来,她接连吃惊地“啊”了好几声。
“那么瘸腿的尼克还在吗?那个魔鬼?”她咬牙切齿地问道。
“他还在,但并不是他干的。你父亲是个有主见的人。”
“我知道。”她小声地同意了,目光一下子显出了散乱。
“没过多久,利拉就到了北岛,成了此地人家的媳妇!”乌拉大声地、庆贺似的说,还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古怪的手势。
一阵风刮来,马丽亚身上又起了鸡皮疙瘩。她情不自禁地抱怨:“这里真冷。”
利拉和乌拉听了她这样说都笑起来。乌拉解释道:“你还没有习惯这里的气候。我们这里的人,心里都有一团火,想要我们像外边的人一样生活,难啊。其实说起来,清并不能独自剥夺我们种田的权利,是我们自己心里有这种要求,清一家人不过是看透了村里人的本性罢了。”
乌拉说话的时候,利拉就靠在她身上,依依不舍的样子。
屋内响起了叫喊声,似乎是在谴责,利拉脸上变了色,连忙进屋去了。
乌拉解释说:
“两位老人在保护利拉呢。要是没有他们,利拉恐怕活不到今天。她父亲死了之后,她根本就不想活了。”
“她的丈夫在吗?”
“这是一件很特殊的事。没人见得到她丈夫,那是一个影子,就连利拉也见不到。那个男的,只是活在老人的叙述里。利拉听了两位老人的故事,深深地感动,就在他家住下了。”
马丽亚感到竹林深处有双眼睛向她盯了一眼,那是很熟悉的眼神。待她要看个究竟时,人影就消失了。她皱着眉头,竭力要回忆起那究竟是谁。乌拉也在朝那里看,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要是不怕冷,我带你到祖母那里去。她一个人住在竹林深处,门口有条小溪。全村只有她一个人没养金龟。”
“她是你的祖母吗?”
“不,她是大家的祖母。据说她快一百岁了,不过腿脚相当灵便。”
“我想见她。”
乌拉让马丽亚加快脚步,说这样身上就会发热。她们走了一会儿,眼前的路就消失了,只能在竹子与竹子之间绕着走。马丽亚的头都昏了,但是乌拉显得很有精神,如果不是为了迁就马丽亚放慢脚步,她可以在密密的竹林里走得像风一样快。就在马丽亚累得快要倒下的时刻,乌拉停了下来。
“到了吗?”马丽亚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啊。可是我们还不能进屋,因为她老人家坐在溪水里头洗澡,要是看见有人,她会不好意思的。”
“这么冷的天!?”马丽亚惊叹道。
“她才不冷呢,她热死了。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祖母常赤身裸体在外头走。村里人一个月给她送一次粮食。你看,她上来了。”
马丽亚看见了祖母那比侏儒还小的、皱巴巴的身体,她一闪就进到了土屋里面。矮小的屋子在几棵垂柳后面,不仔细看几乎就难以发现。
“奶奶!奶奶!”乌拉一进门就高声叫喊。
老人没有回答。屋子里很黑,像进入了地洞深处一样。乌拉牵着马丽亚往前走。奇怪的是走了好久还没有碰到墙,就好像这个房子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像个房子,其实是一条地道。
“奶奶啊!”乌拉又喊。
黑暗里忽然闪现了一点小光,是老人在擦火柴。她点燃了烟斗。一会儿空气中就弥漫着呛人的烟叶味。老人坐的地方似乎是一个石盘,石盘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小石头,乌拉靠近她的时候,她正在摆弄那些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石盘的下面有流水的声音。
“是她吗?”
老人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马丽亚,奶奶,她来看您来了。”
乌拉牵引着马丽亚同她一道坐在石盘上面。马丽亚感觉到有一双滚烫的硬硬的小手捏住了她的胳膊,她立刻停止了颤抖,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了。
“马丽亚,奶奶是认识你丈夫的。他小的时候,奶奶抱过他,还同他一块到河里洗过澡,不过后来,乔已经忘记了这些事。”乌拉轻轻地说。
“乔的妻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她那老迈的声音又说。
“啊——啊!”马丽亚说不出话来。
“这些小石子,是奶奶用来帮助自己记事的。她呀,什么都不会忘记,任何事!你听到流水的声音了吧?那不是水,是她的思想在波动。奶奶住的这个地方非常特殊,外人是不可能找到这里来的。”乌拉的话里头充满了崇拜。
“马丽亚,你理解乔的工作吗?”老人一边咳一边问。
“我不知道,奶奶。”马丽亚踌躇地说,“您说的是他的销售工作吗?我想我理解,我总是支持他出差,在家等他回来。”
“你真的支持他吗?”那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我告诉你,他的工作只是一个幌子!他是个两面人。”
“我想是这样。”马丽亚壮起胆子又说,“我也是两面人,所以我才到北岛来,我忘不了过去的事。”
“其实乔也忘不了。”乌拉插嘴说。
“我祖父的故事里提到了石洞,但是他没提到竹林。不过我一下车就认出了这个地方。”马丽亚觉得自己有点像说梦话,“这里真黑。”
乌拉要马丽亚靠墙站,免得被地上钻来钻去的小动物绊倒。可是墙在哪里呢?乌拉说就在她的右手边。马丽亚向右边摸索着走了好几步,什么也没触到,可是乌拉说她已经触到墙了,只不过没感觉到而已,这个房里的东西都是这样。就说奶奶的这些小石头吧,看上去像石头,其实呢,是一些小动物,是奶奶所溺爱的宠物。马丽亚想退回来,退到乌拉的身边。突然,她觉得乌拉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远了。
“你不要去找她,她不会离开这个房子的。”奶奶说,“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错误。”
“错误?”
“是啊。你要是累了,也可以就地睡觉的。这个房里吵吵嚷嚷的东西太多了,像我这么老的人是不可能睡着了,只能假寐。”
“你刚才要我想自己的错误。”
“我说了吗?说不说都一样吧。你伸手过来,摸摸这只小老鼠,怎么样啊?”
小老鼠很硬,一蹦一蹦的,又有点像玻璃球。马丽亚觉得没法确定那是一只老鼠,但奶奶说是的,还说她最爱的就是这一只,因为它代表了自己这一生犯过的最大的错误,那个错误差点要了她的命。
“你原来住在铺着花岗岩的小路的镇上,后来那个镇子就找不到了吧?年轻时老犯错误,老了以后就来想自己的错误了。我的小老鼠今天很听话。”
“乌拉!”马丽亚冲着那个方向喊。
“不要喊,她太羞愧了。其实她就在那里。”
马丽亚心里升起一股惶恐之情。在空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法确定的“屋子”里,她能干点什么呢?乌拉将她带到这里来,是期待她什么呢?现在她也有点羞愧了,因为她没法猜透眼前的事的意义,但她又总觉得这意义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老人发出一声尖叫。马丽亚没料到她还能发出这么尖细的声音,像某种鸟儿一样。接着她就抱怨起来,因为一只小动物,大概是松鼠,将她的脸颊咬坏了。她说自己太宠它们了,所以它们总给她一些这样的教训。
“是个乌云压头的小镇啊。”她一下子又陷入那种回忆。
“乌拉!”马丽亚又喊,她实在是难以忍受了。
老奶奶生气了,她的声音变得干涩又含糊,她发出一连串的诅咒,还将那些石头往地下摔。一时间马丽亚感到满地都是小动物乱窜。马丽亚想,原来她一点都不珍惜她的这些“宠物”啊。她在这样发狂之际,便不让马丽亚靠近她,只要马丽亚一靠近,她口里就发出奇特的低吼,好像要吃了她似的。马丽亚感到自己累垮了,她的双腿在发抖,像针扎似的痛,她就势往地下一躺,任凭那些小动物在她身上跑来跑去,不管不顾地闭上眼。
但是她睡不着,黑暗中她听到乌拉在同老奶奶说话,似乎她们已交谈了很久了。原来乌拉一直在附近。
“您看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担心她,其实啊,她可以同豺狼搏斗呢。”是乌拉的声音,“原来我也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让她来,但是她太执着了,由不得我。以她这种体质,没有她受不了的事。”
“乌拉,你今天哭了吗?”奶奶的声音又变得很威严了,她似乎在擦火柴。
一会儿,马丽亚又闻到了烟味,那烟味居然将她带到了挂着风铃的小楼上,她还看到了走廊里书架上那几本精致的图书。不知怎么,那几本书里头有乔的字迹,那使她产生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我今天没有哭。”乌拉的声音似乎有点胆怯,“因为利拉一直缠着我讲她自己的事,我就把我的事忘了。奶奶,您看利拉有希望吗?”
“没有希望。她必须将她的公公婆婆都服侍到坟墓里头去。她是个苦命人儿。谁叫她看见那件事呢?”
乌拉开始叹气,马丽亚听见她叹气的声音又粗又重,像男人一样,就想道,乌拉怎么会为别人的事这么痛苦呢?她又想到利拉,想到她躺在行军床上的样子和她在外面的样子。看来北岛这地方的人的容貌同外面的人是很不一样的,他们一天之内就可以变化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你很难确定一个人到底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他们的年龄似乎是根据他们所处的情境而变化的。就说这位老奶奶吧,此刻她的声音完全像一位中年妇人,可是乌拉说她快一百岁了。她在黑暗中摸过她的手,那手很光滑,手背上也没有血管突出来。不过先前在溪边看到她,她的确是老迈不堪的样子。莫非到了这种“屋子”里头,时间就倒流了?
这时奶奶又擦了一根火柴,火光中映出的脸使马丽亚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棕熊的脸,熊脸后面有一圈光晕,光晕里头才是老奶奶的脸。也就是说,熊脸是实,人脸是虚。她还想看个究竟,但火光灭了。
“奶奶,松鼠咬坏了您的哪一边脸啊?”马丽亚问。
“是右边。没有关系的,它们咬不坏,我脸上这么多毛。”
“马丽亚,我们走吧。”乌拉走过来攥住马丽亚的手,小声对她说,“奶奶要同小刺猬谈话了,她不愿意我们在旁边听。你留神一点,这里有条小溪,我们靠右边走,一直靠右,就到了房子的外边。”
当乌拉说“靠右”的时候,马丽亚觉得自己在被她推着往右边靠。她问乌拉说,老奶奶是不是像那些生活在故事里的人一样,可以同时过两种生活。她问这句话时,脑子里想到的是乔的双重生活。乌拉说不是,奶奶其实只过一种生活,就是这个屋子里的生活。外面的人进到这个房里来,同她说话,外面的人就以为自己在影响她的生活。其实她的生活才不会被影响呢。马丽亚高一脚低一脚地随她走,她很想同这个女人说说乔的事,但不知怎么又觉得说不清,觉得她和老奶奶对乔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自己如果问她的话,就会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
她们走了好久还没有走出那间“屋”。马丽亚问是怎么回事,乌拉告诉她说已经到了旅馆了。
“你的右手边有一扇门,就是旅馆的大门。”
马丽亚往右边一摸,摸了个空。但她立刻醒悟了,就往左边走去,左边有扇门开了,透出光来。
清正坐在那张大桌子旁边抽烟,马丽亚对着他的右脸。这一次,她发现他的右脸不但像僵尸一般无表情,还有腐烂的迹象,靠右边耳垂处似乎烂成了一个洞,还隆起一个包。于是马丽亚觉得乌拉很可怜,觉得她的生活一定是暗无天日的。
“你以为那是假的,其实是真的。”清说。
乌拉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很陶醉的样子。马丽亚就认为她此刻看见的一定是男人的左脸。
“金龟吵得实在难受,我就将水缸里的水全换了。你听,它们静静的了。”
“你真是我的心肝。”乌拉吻着他左边的脸颊。
“我呀,想来想去也想不通,”马丽亚提高了嗓门说话,免得自己发窘,“奶奶的家是在你们隔壁吗?就在这扇门外面吗?”她用手指着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
“是啊。你推开门看看吧。”他俩一齐站起身说道。
马丽亚走过去推开门,眼前出现的却是北岛的竹林,一股阴风刮来,她连忙又将门关上。
盯着她看的两人松了一口气似的重又坐下了。乌拉轻言细语地告诉马丽亚说:
“其实啊,刻意去找是找不到她的家的。这个村里有一半多人从来没见过奶奶,你相不相信?都知道她住在竹林里的几棵垂柳背后,但只能偶尔发现那栋房子。我带你去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底,我只是乱走,因为那地方我不可能熟悉起来,哪怕去几百回也不能。”
“你心里想着那件事,然后那件事就实现了?像梦里一样吗?”
“快到奶奶家的时候会有些预感,其实那种预感也没个定准,不去注意就像没有一样。到了她家之后,你问的这些问题就都有了答案。”
说这些话时,乌拉又坐到清的怀里去了。由于换了个方位,现在马丽亚看见的是清的左脸了。她感到此刻厮混在一块的这对情人充满了活力,他们两人的举动都好像要把对方吞到肚子里去似的。清伸出长长的舌头用力舔着乌拉的脸和脖子;乌拉则用有力的臂膀死死地箍住男人,指甲都嵌到他的肉里面去了。看起来这里的人是根本不懂得害臊的。现在他们两人完全把马丽亚撇到一边,一齐大声呻吟着,开始做爱了。马丽亚连忙冲了出去,她的脸烧得厉害。
她沿竹林走了一会儿心里才平静下来。村里一个人都看不到,是吃饭的时候了,也没有看见哪里有炊烟。如果不是这里一间那里一间的土屋在林中若隐若现,这里完全不像一个村子。回想起刚才那一幕,马丽亚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在这种死寂的地方,被外界遗忘的荒芜角落,欲望是如何保留下来的呢?
“您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把我的心完全搅乱了。”
说话的是利拉,姑娘用棕色的大眼睛幽怨地看着她。
“你出来有多少年了?”马丽亚问她。
“我记不住这种事。您能告诉我关于瘸子的事吗?”
“不能。只有我儿子同他有些联系。利拉,你爱你的父亲吗?”
她像盲人一样伸出一只手在前面的空气里抓来抓去,口中嚷道:“去他妈的,去他妈的!”
“我很恨他。马丽亚阿姨,我太苦了,您看我应不应该回故乡呢?”
“你干吗?”
“我要抓破这些东西才行,它们日日夜夜围着我。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有时看像蜘蛛丝呀,灰穗子呀什么的,有时呢又什么也没有,只是黑得怕人。啊,有东西躲在这棵竹子树里头了。”
她双臂紧紧抱住一棵竹树的树干,将耳朵贴上去,然而又使劲地摇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在干着急。马丽亚看着她疯狂的举动,记起了她那锁匠父亲。那个男人,当年在自己作坊的夹墙里装上炸药,炸断了自己的一条腿。马丽亚抚摸着利拉的后背想安慰她,这时她看见竹林里冒出来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他们是利拉的公公婆婆。他们一反先前病恹恹的样子,显得又精神又灵活了。两人分开,一左一右朝利拉包抄过来,然后猛地扑上来捉住她,似乎是要将她扭送回家。利拉先是挣扎了几下,随后就乖乖的了。经过马丽亚身边时,她大声说道:
“马丽亚阿姨,我真蠢!如果我同你回去,我就等于死了!”
她的公婆听了这话,就一齐松了手,改为从两侧亲切地挽住她,口里和言细语地安慰她道:
“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真是个明白事理的小女子。”
三个人亲亲密密地往家里走去。
马丽亚回到了旅馆门口。她记得自己刚才明明是朝一个方向往竹林深处走的,怎么又回来了呢?她决心再试一次,何况此刻那两个人在里头做爱,他们虽旁若无人,马丽亚自己却不好意思得厉害。这一次她绕到屋后去朝一个方向走。开始还有路,后来就到了密密的、冷森森的林子里。在冷得发抖之际,她听到周围这些脸盆粗的竹干里头响起了喃喃低语,和她在家时夹墙里头发出的声音有些相似,所以她也不怎么害怕。不同的是,这些声音都有着明快的调子,充满了赞许、怂恿。马丽亚一个人在林子里头绕来绕去,听着这些低语,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怕迷路了,同时对自己以前关于迷路这个概念的错误理解感到惊讶,怎么会误解了几十年的呢?
乌拉坐在竹子树下,额角上流着血,两只手背肿得像馒头。她在哭。
“乌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马丽亚弯下腰用手绢捂着她的额角。
“我们打起来了。每次做爱之后,我们就会打起来。清说我是一只母老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啊,他是狼!你看见我额头上的牙印了吧?不过我咬断了他的一根指头!”
说这些话的时候,乌拉显得很振奋,眼里满是憧憬。
“我们回旅馆去吧。”马丽亚说。
“我是要回去,可是我找不到路了,我的心完全乱了。”
她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马丽亚看见她有一只脚没穿鞋,脚脖子上也有一个血糊糊的伤口。她抬起头来,眼里有了泪。
“马丽亚啊,你回家吧,你再不回家,回去的路就没有了。你在这里能干什么呢?我们都是靠饲养金龟为生的,这种动物表面看不吃不喝的,养起来可不容易,因为它们是靠我们的心力来存活的。哪一天我们不喜欢自己的这种生活了,它们就在水缸里头化掉了。清家里的几个亲戚就出现了这种情形,现在他们都躺在家中奄奄一息。金龟没了,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马丽亚啊,你是不可能长久喜欢这里的生活的。只有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才会喜欢这里的生活。就说利拉吧,来了这么多年,还打不定主意呢。”
“我还想最后看一看金龟。我还没好好看过它们。”马丽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你往右边走吧,走吧,说不定一下子就回旅馆了。”
马丽亚在竹林里转了好久好久,到后来她都气馁了,气馁之后又恐惧起来:会不会饿死在林子里呢?实在走不动时,她就靠着一棵竹子坐下,然后打起瞌睡来了。瞌睡中,有人在她耳边说些最甜蜜的情话,肉麻地称她为“小夜莺”。
“我们回去?”浓眉大眼的出租车司机看见她醒来了就对她说。
“这是什么地方?”她揉着眼问道。
“竹林边上。您看,前方就是您来的时候见到的荒地。”他用手指着右边。
“啊,我刚才竟没发现!我还想去一趟旅馆拿我的行李。”
“那当然,旅馆就在前面嘛。”
马丽亚上了出租车,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司机,觉得他不像本地人。
“你不是住在北岛的居民吧?”
“我?我来来往往,专门接送像您这样的客人。”
马丽亚进屋拿了行李后又在厅屋里站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探身到门口看了看没人,就回来揭开那些水缸的盖子。多么奇怪啊,每一个水缸里都是空空的,连水都没有。
“你们的村长清,我刚刚看见他坐在荒地里发出狼的嗥叫呢。”
出租车司机说话时背对马丽亚。她发觉这个男人一直避免同她打照面,她总是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他不是我的村长,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
“这事没这么简单。我还是要将他看作您的村长。”
马丽亚看见他在偷偷地笑。她想象着清像狼一样嗥叫的样子。他那张开始腐烂的右脸,会不会长出狼的毫毛来呢?
车子发动之后,司机对马丽亚说:
“你没想到我也会来这里吧?”
“哈,你是乔!我怎么一直没有听出你的声音来呢?你刚才是戴的假面吧?我把你看作另外一个人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那个乌拉,她也一直给我寄旅游简介。她和清,早就被编进了我的故事。我刚才告诉你说,我来来往往地接送客人。我这样做有好久了。我一出差就会到这里来,丹尼尔将来也会来。你看天上那两行白鹭,多么自由自在!”
马丽亚看见的不是白鹭,她看见的是一条花岗石的小路。她心中涌起万种柔情,于是将脑袋靠在乔的肩头,闭上了眼睛。她听见很多人在向她欢呼,那些声音大都很熟悉,接着她又看见了被柏树围绕的广场,还有穿和服的少女,广场中央的泉水。她在梦中对乔说:“乔,我到你的故事里来了。”
在路上,马丽亚一直没醒,哪怕是乔停下车来吃饭,她也是边吃边睡。她觉得疲倦得快要死过去了。
然而一到家她就醒了。她看见丹尼尔在花园里忙着,那个娇小的阿梅也在同他一起干活。她对乔说:
“这两人难道不是天生的一对吗?”
乔慈祥地笑了笑,回答:
“就同我俩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