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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乔决心出走
乔终于从那些错综复杂的交叉着的小巷子里钻出来了。他告诉马丽亚说,当时他处在一种头重脚轻的状态中,只记得到处看见鹦鹉,阳台上啦,围墙上啦,垃圾桶上啦,到处都是,并且鸟儿们一点都不怕人,看见他就走拢来同他讲话。鸟儿的声音往往将乔吓一大跳,因为太像文森特的声音了,连话里的内容都像。
“乔,你打定主意了吗?”老鹦鹉摇摇摆摆地走过来问他。
乔抬起头看看布满阴霾的天空,沮丧地回答说:
“我想找到一个出口啊。”
鸟儿不满地站住了。然而乔的身后响起了狂笑,是另一只在那里笑。
马丽亚细心地听他说完,最后回应道:
“这个文森特,真是你的知音啊。你推开那扇小门的时候,心里一点犹豫都没有吗?听起来有点离奇呢。”
“我来不及想。”他感到意志消沉。
第二天乔在家里休假,他开始阅读一本只有一页的书。书的封面是布面精装,画着一棵大松树,里面却只有一张厚纸。这张纸可以展开到桌子这么长,上面的图案好像是蚁巢,蚁巢周围密密麻麻写满了微型字,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而待他取了放大镜来看,又发现那些字他一个都不认识。这本书放在闹市的小书店的最后面的架子底层,他去交款的时候,年迈的老板过来了,对他说这书不卖。
“放在书架上的,能不卖吗?”乔很气愤,紧紧地握着书,像怕他抢回去似的。
“好吧,你拿走,你拿走!你可别后悔啊!”他悻悻地走开了。
书的价钱出奇的贵,但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现在他企图在蚁巢里找到他的广场。随着放大镜在他手中缓慢移动,他脚下的地板便开始起伏。
“爹爹,你在里头干什么呀?”丹尼尔在书房外头大声问他。
“好孩子,别进来,这里面有点乱套了……”
丹尼尔显然是不敢进来,乔松了口气,继续同那些乱飞的书籍搏斗。似乎有一刻,他扑倒在地,他的耳朵贴着地板,却听到马丽亚的声音在地板下面响起。马丽亚的声音很烦躁,乔不愿多听,扶着墙站起来,但站了不到两秒钟又被摔到了沙发上。他从沙发上看过去,看见那本奇书里面的蚁巢消失了,变成了空白。他感到他的沙发就像一只小船在水上荡漾。丹尼尔将门推开一点,伸进他的头。他的脸和脖子新鲜而健康。
“书房终于也发狂了。”丹尼尔说道,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丹尼尔,你这小子,你想干什么?”
“我?你不要怪我,这都是因为你自己,买那种书。还有妈妈……”
他关上门,似乎下楼去了。乔非常诧异:“难道丹尼尔真的知道了一切?”
在书房的混乱中,乔开始静静地思索。鸽子在叫,倒在地上的一堆书里面真的有一只鸽子。是从窗口飞进来的还是马丽亚放在那里的呢?好多书都被摔破了,书页散落一地。乔扶着墙慢慢挪到阳台,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他熟悉的景象。
马丽亚和丹尼尔坐在花丛里喝茶,两只猫儿庄严地走来走去。母子俩的视线都投向他所在的阳台。乔向他俩招手,但他俩无动于衷,那么,他们究竟看见自己没有呢?房子又发生了激烈的震动,乔担心自己被从阳台摔出去,就赶紧进房间,趴到沙发上头,死死抓住沙发。“居然有这种怪事。”他怨愤地对自己说。
后来,地震慢慢平息下来,但仍有余波。一直到马丽亚在楼下喊他吃饭,余波才消失。他昏头昏脑地下楼,到饭厅里坐下。丹尼尔不在。
“丹尼尔干活去了吗?”
“原来你全知道啊。”
“当然。他不是也知道有关我的一切吗?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小伙子。我刚才经历了地震,真该死。”
“我和丹尼尔都看见了。你害怕得发抖。可是我们是帮不了你的,对吗?”
桌子上摆着火鸡,马丽亚的脸在腾起的热气中显得有点妖媚,颧骨上似乎飞起两团红晕。乔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像蒙着薄膜一样。
他刚吃完饭放下筷子,就有一个不速之客进了他们的院子。这个人头上包着头巾,显得风尘仆仆。马丽亚告诉乔说,来人是他的司机。乔也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记起自己在北方的金先生那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但马丽亚什么时候同司机成了熟人的呢?
“我来了好些天了,就住在酒店的地下室。你看见过我,你没认出我,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当时我们喝醉了,全倒在地上,但我的一只眼老是睁着的。”
马丽亚叫他放下背上的帆布袋,但他不肯,就那样站在门口。
“金先生要我来和你旧梦重温。”司机对乔说。
乔的脑子里浮出无边无际的草场,积雪的山顶,古怪的、半山腰的房主人。司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头巾下面的脸在晚霞中显得十分英俊。乔被他吸引着,心里想,城里很少见到像他这么好看的人,也许他是古代的武士的后裔?但是他先前在草场那里遇见他时,他并不好看。马丽亚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这名男子,乔记起她同他早就有联系一事,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醋意。她同这个人还有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怎样旧梦重温呢?”他问道。
“你已经在旧梦重温。”他的眼睛在笑。
“可是我不明白。”乔感到周身燥热。
“那么,我先走了。”
他走出院子,走出大门,消失在黄金般的晚霞之中。马丽亚容光焕发。
乔在家中坐不住了,他走到外面去。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家小书店,看见了那位很凶的老板。书店里人来人往的,灯光却很昏暗,进来的人都有点偷偷摸摸的,而老板,傲慢地坐在入口处的高凳子上。多少年来,乔在这里买过许多的好书。但是先前,这也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小书店,生意比较清淡的那种,谁也料不到这样一家书店可以在城里维持这么多年。乔猜测也许老板是靠一些暗中的交易维持生计的。乔从来没同老板交谈过,因为这位老板不爱理人,像个大人物似的。不过他店里倒真是有些有意思的书。
今天有点奇怪,乔进了书店之后,突然停电了,他被一些人推来推去的,居然撞翻了一个书架,那些书全倒下来,黑暗中响起老板的恶骂。幸亏灯很快又亮了。
“你走到哪里,哪里就发生地震。”老板一边捡书一边说。
乔也帮着捡,心里想,他怎么知道的?捡完书之后,他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就往外走。但是老板叫住了他。他从屁股下面抽出一本垫座的书交给他,说是专门为他留下的。乔的心怦怦地跳着,躲到一个书架后面翻开书,看见了金的肖像。但这不是金,肖像下面写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再看书的介绍,前言里头写着,书中描写的全是作者一生中发生过的琐事,还有大量的日记。“因为有人愿意出版,就不知羞耻地全写进去了。”作者这样调侃说。看到这里,乔决心买这本书。老板不肯收钱,说这本书是作者交代了要送给他的。
“作者来了吗?”乔忐忑不安地问。
“没来,他派他的下级来了。你看,他就坐在那里。”
透过朦朦胧胧的光线,乔看见了司机那张英俊的脸,他正在一个拐角处翻阅一本书,乔的心中一悸,想道:“还真是他啊。”
“有时候,邂逅的那些人本来就在自己身边。”老板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回到他的高凳上坐好,又恢复了那种傲慢的样子。
乔感到司机在那边冲他笑了一下,但他显然不愿意乔去打扰他,他好像在找一本什么书。乔走出书店,到了路灯下,他又忍不住将书翻开来看,于是又看见金的那张照片。当他静下心来看时,才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金,只不过是脸型有点像他罢了。这个人的眼神是冷峻的,甚至有点残忍。乔不喜欢残忍的人。但金不正是有点残忍的样子吗?乔觉得奇怪,自己却又喜欢金。这样一个家伙,居然会在这么厚一本书里头写他的个人隐私,还指定要送给他,乔对这件事感到不寒而栗。那么这个司机,是不是他在金那里碰见的司机呢?也许所谓旧梦重温说的是这本书吧,但这个人,的确不像金,就连头发的颜色也不像,金是黑发,黑得像乌鸦翅膀,这个人的头发则是淡色的。
乔又想,他自己会不会写这样一本书呢?只要有地方出版,就将一生中发生过的琐事全写进去,这种想法肯定是出于一种贪婪,乔拿不准如果是自己的话,会不会这样做,他实在是不喜欢这个人的照片上的这种表情。由于想着这些心事,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身上,是黑女郎,漂亮的清洁工。
“晚上好!您怎么在路上读书呢,先生?”她欢快地说。
“啊,对不起。”乔一下子面红耳赤。
“这种时候多么美啊,尤其是这些光线朦胧的书店。您说对不对?”
“对,对,您多么美啊,正是这样。”他乱了套。
女人笑着走开了。乔从橱窗里看见了自己的狼狈样子。他将书夹在腋下,匆匆地往家里走。无意中,他看见司机也从书店出来了,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其实到了晚上,外面的世界就很精彩,你干吗总待在书房里啊?”
马丽亚似乎在抱怨他,为了什么呢?他带着这个问题又钻进了他的书房,他急于想知道作者的旧梦重温是怎么回事,同他自己多年来经营的故事之网有没有联系。因为这样一副相貌的人是决不会无缘无故地送自己的书给他的。书的开头是他的自我介绍,显得矫揉造作:
我出生在东方一个小国的山村里头。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我的国家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国家,漫长的冬天枯燥难挨。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我们那边的人都有极为热烈的性情,而白雪皑皑的山峦,是我们的乐园。山上有很多冰洞,这些冰洞是我们的祖祖辈辈通过顽强的劳动挖出来的。事实上,我自己就是在这样一个冰洞里出生的。
乔看到这里有种上当的感觉,而且脑子里也产生不了相应的画面。他不是说他要专门写个人的琐事吗?这种一般性的背景介绍实在是老生常谈。他放下书,变得神情恍惚起来。在这本书中有一个人,他想同世人说些什么话,于是写了这本书。那个人很像乔在北方遇到的牧场主金,但又完全不像。而他,在自己隐身的情况之下通过种种联系同乔进行了间接的交流。交流的结果是乔陷入茫然之中。乔叹了口气又拿起书来,这一次他从中间开始读。
大雪纷飞的风景是种幸福的象征,这只要看看冰洞里热火朝天的劳动氛围就明白了。什么是幸福呢?幸福就是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寒冬里出汗。每个人手中都有铁镐,一下一下挖在这千年的冰洞的墙上。我们在拓宽自己的空间。
乔闭上眼,感到无比的厌倦。有人到走廊上来了,是丹尼尔吗?丹尼尔知道他父亲精神上陷入了困境吗?多么敏感的小伙子!就在他脑子里的那个故事之网即将达到完美境界之时,有人在对他作出釜底抽薪似的破坏。如今,他长期以来经营的那块空间正在缩小,他的眼力也减弱了,他手里拿着一本吸引他的书籍,却根本看不进去,只有排斥的念头。他已经这么老了吗?
“爹爹,我爱你。”丹尼尔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了。
乔听到猫在走廊上叫。“把一个家经营成这种样子的女人,该是多么了不起啊。”乔深深地感到了马丽亚身上那种尽善尽美的本质。“我也爱你,丹尼尔。”他在心里说。织机又在楼下响起来了,马丽亚已经停止编织有多长时间了啊?
丹尼尔终于进来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墙边,细长的一条。
“你有什么苦恼吗?”
“我很幸福。”
他的回答让乔吓了一跳。他小的时候乔带他去钓鱼,鱼儿上钩时乔问他是什么感觉,他说他很痛。现在他成了园丁,过上了幸福生活。
“丹尼尔,你怎么老站在那里不动啊?”
“这屋里有个东西让我害怕。爹爹,你看见没有,你挂在墙上的那根骨头在动……那是什么骨头?是人的骨头吗?”
丹尼尔紧紧地贴着墙,乔觉得他好像要钻进墙里头去一样。
“你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孩子。你的心事多么沉重啊!”
乔站起身,走到书架的另一头去,从这个角度就看不见丹尼尔了。这孩子让他心神不定。他坐下来,还是想理清自己的思路。但他没法理清自己的思路,对面的丹尼尔就像一个磁场干扰着他。乔听见了书页翻动的声音,是丹尼尔在看桌上那本书吗?突然,书房里响起了丹尼尔朗诵的声音:
空中的花园里没有花,只有野生的小草。谁在那种地方干活?没有人。可是当一股风儿使浓雾变得稀薄一点时,便有一顶草帽显露出来。
乔走出藏身的地方。他看见丹尼尔手中正是拿的那本书。他走到他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书。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儿子刚才朗诵的那一句话。他问丹尼尔那个句子在哪里,丹尼尔说书中没有,是他刚才看出来的,他用力一看句子就出来了。这正是那种可以看出东西来的书,但他一般不看,因为太伤害眼睛。他希望他爹爹少读这种书。
“爹爹,干脆你也做一名园丁吧。”他说话的样子又单纯又老练。
乔回想起自己沉浸在书的世界里的那些个日日夜夜。还有他编的、快要大功告成的故事。这一切,同丹尼尔比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他又陷入郁闷之中。
“我不能做一名幸福的园丁,孩子。我这一辈子注定了只能在‘古丽’工作,这是个有魔力的工作。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出走,这是我的老板对我的期望。丹尼尔,你还怕那根骨头吗?”
“不了,爹爹。它现在一动都不动,我看出来这是一根牛骨头。我要走了,现在我更幸福了,因为你不反对我做园丁。我好几年都没摸过书了,你失望吗?”
“不,丹尼尔,你真了不起。”乔由衷地说。
门关上了。乔听见马丽亚和丹尼尔在走廊里说话,然后一齐下去了。乔想道,他有着了不起的妻子和儿子。他踱到阳台上,看见母子俩的身影如幽灵一样飘向大门外,那只猫则警惕地蹲在石礅上看着他们离开。
有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里。乔回到书桌前坐下时,那个人就从书架后面走出来,踱步到乔身后,然后又回到书架后面去了。乔听见了他,但乔不愿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丹尼尔,你的爸爸就要从他的茧里头出来了。你搬回来吗,宝贝?”
“不了,妈妈。这有多么好。”
马丽亚看着儿子,他在她身旁走,他那细长的身子像是在她近旁,又像是离得很远。她想起乔的故事中那些穿和服的少女,很可能在乔的眼里,那些少女就是丹尼尔的化身。乔是多么奇怪的男人啊。此刻这个儿子在她身旁,可又不在她身旁,他一定在思考着某种遥远的事物。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丹尼尔说带她去看他设计的空中花园,可是他们已经来到了城外,这里根本就没有花园。他们沿着河堤往下走,进入了干涸的河床。丹尼尔蹲下去,用细长的指头舀着那些河沙,让它们从指间往下流。马丽亚听见了他喉咙里发出的呻吟。雾渐渐浓起来,一会儿,他们就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了。马丽亚心里有点慌。
“丹尼尔,我记不清昨天做过的事了。”
丹尼尔的回答散乱在空中,嗡嗡嗡地叫着,马丽亚无法理解这些零乱的字句。她用力呼吸,的确嗅出了木槿的馨香,花朵是看不见的,大概它们正在儿子的指间流动。丹尼尔头戴草帽在阳光下流汗的样子出现在马丽亚的想象中。她听见他的声音里头有“爹爹”两个字,但那不像丹尼尔唤他的爹爹,倒像学龄前的儿童在练习识字发出的声音。
河堤上有脚步声,马丽亚站起身,那脚步就停下了。
“是乔吗?”她高声喊道。
“是乔吗……”空气震动起来,丹尼尔的声音在应和她。
有喜鹊从他们面前飞过,向堤上飞去。
“妈妈,我们回到爹爹那里去吧。”
丹尼尔伸出手来挽住马丽亚,马丽亚看见他伸向她的手臂是一根紫荆的枝条,小花儿在上头欢快地晃动着。他们一同爬上河堤,乔却并不在那里。马丽亚的心里头冒出幸福的暖流,因为她又听到了青年时代的乔的声音,她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乔,乔……”她说。
多年以前,她和他就是从这条干涸的河床上爬上来的。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想到过会这样身临其境地重返旧梦。也许现在,她和儿子是真正走进乔那无所不包的故事里头去了。他不在河堤上,他在她的体内。她的儿子丹尼尔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身体里头长出了紫荆花。那一年她怀孕的时候,反反复复看见的正是紫荆。
乔在堤上,他的确看见了母子俩在河床里,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接下来他俩又走动起来,像盲人一样摸索着,似乎相互看不见对方。乔在澄清的空气中做了两次深呼吸之后,便看见小河的对岸出现了白发的东方女人。女人身上的衣服也是白色的,有点像和服,又有点像中国古代的裙衫。她依着一棵柳树站在那里,在观察河床里的母子俩。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年老的美丽的女人,简直看呆了,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老年女人,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被勾走了。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居然是书店的老板。
“对面那人不是真的。”老板皱了皱眉头,似乎很痛苦地吐出这句话。
“我也这样感觉到了。真遗憾啊。她从哪里来?”
“她是我的前妻。”
乔吃惊地看着模样丑陋的书店老板,话都说不出来了。老板受不了乔的目光,背驼了下去,完全垮掉了的样子。乔回忆起他傲慢地坐在书店入口处的高凳上的形象,一下子明白了他心里的苦衷。河床里的母子俩一前一后上岸了,他们没有看见乔。马丽亚的腿有点瘸,从后面看,她的体态仍然像个姑娘。
“为什么不是真人呢?”乔温情脉脉地问老板。
“因为怎么走也走不到她面前去的。不信可以试一试。”
“我真的想尝试一下呢。”
马丽亚和丹尼尔上岸之后,对面的女人就转过身去了,背对着乔和老板。乔感到女人的背影像一个东方的神话。也许他自己应该去的地方是东方?老板驼着背走下河堤,他说他受不了了。他似乎一边走一边在哭。
乔下到河床里,他想穿过河床去对岸。他一边走一边怀疑自己,因为刚才老板已经说过没人能走到“她”面前。他焦急地上了岸,看见女人缓缓地转过身来了,她的衣裙白得耀眼。女人戴着眼镜,乔完全没料到她会戴着眼镜。
“我完全没有料到……我多么想……啊,是我今天不愿意工作。您是住在这附近的吗?这里多么好!”
“你今天休假吗?”她和蔼地说。
“是啊,我住在这里。我也注意到你。有人催你离开这个城市,对吗?”
乔没有回答,他明白了老板为什么要哭。在他们的上方,天空变得像水晶一样。他想问女人是不是认识金。
“你是说住在半山腰经营牧场的男子吗?当然认识,很少有人不认识他的。他不是一个真人,你感觉到了吗?”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乔,乔周身的血液沸腾。
“您的前夫也说您不是一个真人,为什么呢?”他鼓起勇气问道。
“一些人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永远猜不破的谜。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的话,他就会渐渐消失。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吗?如果你深夜去伊藤的书店,就会听见他在里头搏斗,书籍从架子上坠落下来。”
“同谁搏斗?”
“谁?我想是幽灵吧。他有过人的眼力。”
原来书店老板的姓是“伊藤”,乔从来没注意过这一点。那么他是日本人吗?他的夫人、眼前的这位女士也是日本人吗?他们是从遥远的东方来到这里创业,然后又断然分手的吗?人心是多么可怕啊。他想问她一点什么事,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但是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他要问什么,并且对回答感到厌倦。她说有人在叫她,必须马上离开,然后就匆匆走了。“我们不会再见了。”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乔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深夜去伊藤的书店。这一对奇怪的离了婚的夫妇,他们同他故事中的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少女,有种什么样的联系呢?他刚才见到的白衣女人,以前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乔端详着马丽亚新织的挂毯上的图案,感到有点头晕。那似乎是一个不存在的图案,只有微弱的色彩层次的变化。也许连色彩的变化也只是他的幻想,这幅挂毯上头根本就没有图案。他的眼睛在观看中变得疼痛起来,连太阳穴也痛起来了。他想调转目光,挂毯里头居然像有磁力似的吸引着他。“放了我吧,马丽亚。”他在心里这样哀求道。
“乔,你瞎想些什么啊。”
马丽亚出现在门口,几只马蜂绕着她的头部盘旋,看上去很危险。马蜂使乔的记忆变得生动鲜明起来了。
“你是从金那里来吗,马丽亚?”
“就算是吧,我同司机见过面了。啊,那一片草场!我织得怎么样了?这一次我重新开始了。是重新开始。乔,你听,多么寂静啊,我是指墙壁里头。你走了以后,我和丹尼尔会想念你的。”
原来马丽亚也盼着自己离开?乔想起书店老板的前妻,她同丈夫早年来到此地的途中所经历的长途跋涉。书店晚间的昏暗和白天河堤上的澄明形成对比,使得乔自然而然地感到了分手的夫妻之间的渴望。那么乔自己,对于那女人又有一种什么样的渴望呢?马丽亚正在消失,现在她织那种让他看了头痛的挂毯,让乔的思绪悬在半空。乔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壁上挂了好几幅类似的挂毯,只是色彩更晦暗,层次更不分明。当他凝视其中一幅深灰色调的挂毯时,马丽亚又在他背后说:
“乔,你瞎想些什么啊。”
乔不好意思地转开脸,对马丽亚说,他越来越迟钝了。这时他听见家里的两只猫在墙头嚎春的叫声,无意中瞥见挂毯上的图案在显现,那似乎是一把斧头。马丽亚心底有种什么样的仇恨呢?
他听见马丽亚在同什么人讲话,但是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她背对他站在织机后面,声音低沉而沙哑。她似乎在使用一种乔听不懂的语言。
乔悄悄地离开机房来到花园里。花园里飞着很多马蜂。它们从哪里来?马蜂的窝在附近吗?丹尼尔也到花园里来了,一大群马蜂绕着他飞,他穿着无袖汗衫,一点都不介意这些有毒的蜂子。乔想起他的女朋友,那个身轻如燕的越南女孩,觉得他俩真是天生的一对。也许有一天丹尼尔会同她回越南去生活,在那个雨水充沛的绿色的国家,丹尼尔一定会有种回家的感觉。
“爹爹,你知道是谁引来了这些马蜂吗?”太阳下,他鼻头上的雀斑很显眼。
“谁?”
“是那位司机。他往玫瑰花里头一站,马蜂就黑压压地涌进来了。啊,多么美丽的小东西!司机真了不起,也许他爱上了母亲。你会嫉妒吗,爹爹?”
“我不知道,也许会。”他没有把握地说,“你觉得你母亲希望我离开吗?”
“母亲很爱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这同离不离开没关系。”
乔看见马蜂在丹尼尔的头上和脸上蜇了好几下,他的脸迅速地肿起来,就连眼睛都肿成了一条缝。乔很害怕,但蜂子并不来蜇他,只是一个劲地在他耳边威胁地发出嗡嗡声。丹尼尔安静地坐在石凳上,根本没有感觉到马蜂对他的袭击,对自己的红肿也无动于衷。
“丹尼尔,我应该到哪里去呢?”
他的样子显得很无奈。他知道丹尼尔不会回答他这种问题,丹尼尔肿着半边脸,正在弯下身去研究那些玫瑰。他对乔说,玫瑰花曾让他产生过邪恶的念头。
乔听见织机的声音又在房里响起来了,与此同时,就有雨滴落在他的面颊上。多么奇怪啊,此刻正是阳光灿烂!
“丹尼尔,你感觉到下雨了吗?”
“我刚才在考虑这里的土质的问题,我想了一些关于热带雨林的事。真凑巧,爹爹,你好像可以感觉到我的思想了。妈妈说你的里面有一个广场,林荫大道一直延伸到雪山脚下。可是我为什么就感觉不到呢?”
被这样的氛围包围着,乔感到窒息。
丹尼尔将一株玫瑰拔起来,对着那根部说了些乔听不清的话,他的手在发抖。这个小时候看见鱼儿上钩都要哭泣的男孩,现在变得多么的狂暴了啊。丹尼尔一岁半的时候夜间吵闹,乔抱着他到外边悠转,他的哭声响彻大街。可是他一学会说话就成了个沉默而软弱的孩子。马丽亚不愿意丹尼尔在她自己身边长大,就自作主张将他送到了寄宿学校。为了这件事,乔有点怨恨她。而现在,乔在心里感激她。
乔需要挣破什么东西。这个肿着脸、冲着玫瑰的根须说话的男孩,还有机房里那些看了头晕的挂毯让他没法呼吸。还有那两只浑身带电的猫。他必须找一方净土藏身,谁能告诉他那种地方在哪儿呢?也许书店老板的前妻能告诉?
一大团马蜂绕着丹尼尔转,他的脸肿得不成样子了,他没有觉察,又拔出了一株玫瑰拿在手中研究。他似乎忘了乔还在他身边,太阳将他那年轻的身体晒出了汗味,弥漫在空气中。乔从织机的哒哒声中听出了不祥的意味,他忍无可忍了。
他走进屋内拿了自己的公文包,他对马丽亚说要去公司。
马丽亚从织机那边凝视了他几秒钟,点了点头。乔感到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期望。乔快走到院子里了才听见马丽亚伸出头来喊道:
“乔,亲爱的,走到街角拐弯处不要回头啊。”
乔带着一种恍若隔世的情绪穿过狭窄的街道。他看见那些玻璃门窗上头映出的自己的那张脸是陌生的,那是个长脸的、阴沉的男人,有着一头雪白的卷发。如果自己变化这么大的话,马丽亚和丹尼尔,还有别的人是凭什么认出他来的呢?清洁工正好站在街角拐弯处,黑美人显得有些疲倦,她凑近乔来打招呼,似乎有求于他的样子。乔停下了脚步,随之记起了马丽亚的话。
“我能帮助你吗?”
“黑夜茫茫,我必将掉进虎口,没人帮得了我。”黑美人狰狞地露出牙齿。
“啊,啊!”乔一边走一边呻吟,冷汗从他背上流下来。
“你不要再回来了!”美人在尖叫。
乔一进办公室就看见了马蜂。巨大的马蜂窝结在空调上面,在那里黑压压地堆挤着,但这些小东西一点声音都没有,实在反常。乔打开抽屉,拿出那本久违了的西藏的旅游书,翻到中间,那些藏文一个字都看不懂,书中也没有图,但在一个长时间内,乔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翻开这本书。这本书里头有什么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里面也许有一个世界,是一个探不到底的地方。当他凝视书中的藏文之际,一只马蜂掉在书页上头,那些藏文忽然跳跃起来,像火焰一样烧着小东西,它挣扎了几秒钟就不动了。
“乔,你在做实验吗?”
进来的是丽莎。她还是那一身艳俗的装束,裙子居然短到了露出了大腿的地步。
尽管乔尴尬地将脸转向马蜂窝,丽莎还是满不在乎地走过来,拿起乔的书,让书页散开抖了几抖,乔看见地下落了一层死蜂子。
“我的老家有马蜂之乡的称呼,每个人的血液里头都注满了那种毒素,文森特不相信这种事,结果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那么,我的书里头有什么呢?您知道吗?”
“那是你没去过的地方。”
丽莎走到空调下面,将一只手伸进马蜂当中,乔看见那只清瘦的手迅速地肿起来了。她在顽皮地笑。然后她缩回自己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指头,笑着从乔身边走过,出了门。
他刚刚将书收进抽屉顾客就进来了,他是未经通报进来的,乔对他感到恼怒,就一言不发地瞪着他。他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家伙,脸上有好几处疤痕。他说他一进来就有种回家的感觉,现在谁还在办公室里养马蜂呢?多么美好的设想啊。他龇牙咧嘴地说出这些赞美的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玻璃瓶来。那里面是满满一瓶死蜂子。
“乔,我也是里根农场的职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眼泪,因为他的一只左眼老流泪,“你们公司生产的服装,昨天又造成了两个人的死亡。”
“那同我们公司无关。”乔冷冷地说。
“真的吗?”他走近来,盯着乔看。“真的吗?”他还晃了晃手中的瓶子。
乔发现瓶子里的马蜂全都动起来了。
“我想去你们农场出一趟差,去调查职工死亡的事。”
瘦子好奇地看着乔,揉着眼问他是否是真心想了解这种事,会不会被真相吓住。他又说,如果要去的话,也不能去农场,而是应该去C国。为什么应该去C国呢?乔问道。瘦子立刻变得十分活跃,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还跳起来用手去摘那个马蜂窝,使得蜂子满屋子乱飞。
“C国,那是你应该去的地方,我们死去的男孩就来自那里。是两个漂亮的男孩,你们的衣服像蛇一样死死地缠住他们。可是我要走了,你自己去吧,可别走错了地方啊。你要是看见葡萄树,就应该停下来等待。”
他走了之后,乔又将那本西藏的书摊开放在桌面上,他想,书里头应该有一张地形图、一张路线图,那两个男孩会不会来自高原的雪山?乔遐想联翩,不能自已。
两只湿淋淋的黑鸟停在了窗台上,是乌鸦,乔感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怎样才能去C国呢?当然是坐飞机去。可是怎样同文森特说呢?就说去实现他的愿望,就说永远不回头?乔感到那张网终于又出现了,连通广场的大道一直通到天边,一位穿和服的少女在缓缓前行。他是不是从混乱中挣扎出来了呢?或者将要扑进更大的混乱的网中?似乎每个人都在怂恿、逼迫他出走,而最初向他显露这种意图的,却是最最离不开他的老板。看来老板文森特自己也在逼迫他自己。
文森特始终没有露面,乔在公司里四处寻找他。他没有来,没人看见他。同事们有点责怪似的瞪着乔,似乎认为他不应该这样急煎煎地寻找老板,有一个人甚至暗示说,应该“各人管好自己的事”。真见鬼,看来大家都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乔不敢再问下去了。他像丧家狗一样溜回办公室,将自己的东西放进公文包,然后坐下来打电话给航空公司。他刚打完电话,丽莎又像幽灵一样潜入了室内。
“不打招呼就要走了吗?”
“我找不到文森特。”
“他是不会在这里的,尤其是这样一个日子。看看这两只乌鸦,多么黑啊。当年我从赌城出来时孑然一身……你是多么幸运,乔,你拥有了一切!”她夸张地展开双臂,像在跳舞。
“实际上我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乔咕噜着这句话将西藏的旅游书放进包里,他记起还得回家拿衣服。他怎么啦,就像中了魔似的,非要听从一个陌生人的建议?只因为周围的氛围都在怂恿这种发狂的念头吗?那个瘦子是什么人,凭什么说他只能去C国那种遥远的、连书中也没有描述过的地方?是啊,他看了这么多书,还从未有哪一本描写过那个遥远的国度。他在书中看见过红色的宫墙和琥珀色的琉璃瓦,可他没有想到过那会是C国。乔因为业务关系经常旅行,大都是去国内的各地,有时也去过欧洲和地中海的一些国家,但是像C国这样的古老的东方国家,还只是停留在他的模糊的记忆的深处。他无端的有种直觉:也许马丽亚织的就是那个地方?也许他自己也正在同她一道,描绘那种看不见的图案?“马丽亚,马丽亚,你多么冷酷,多么不放过我啊。”他在心里说。太阳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一只马蜂摇摇晃晃地飞来,停在他的手背上,开始蜇他。乔的头脑里变得一片空白。
他梦游似的回到家。马丽亚不在家,丹尼尔也没回来。乔一进屋,墙壁里就响起人的说话声,声音又急又躁,像在吵架。他将耳朵贴到客厅的墙上,却怎么也听不清那是在吵些什么。他上楼去卧室里清理自己的箱子。当他拉开卧室的窗帘时,两只湿淋淋的乌鸦赫然立在窗台上。乌鸦们并不朝他看,而是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这两只的体形比一般的要大得多,好像是特殊的品种。除了衣服之外,他还应该带些什么呢?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因为对那个国家一无所知。他曾无意间听一个现在已面目模糊的熟人说过,那里到处生长着罂粟,男男女女都爱吸鸦片,蓝色的烟雾里飘荡着梦游者。在那种地方,时间会颠倒,人可以返回自己的童年时代,并从那种时间里捡回一些从前生活的证据。因为当时听的时候无心,所以也没记住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在桌上发现了马丽亚留下的便条,她说她送挂毯去了,是来的那位司机订下的。他觉得自己没必要给马丽亚留下几句话了,因为她一直就在盼望自己离开。当然,乔的心底还是微微地有点醋意——他不能确定马丽亚和那位英俊的司机之间关系的性质,但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
他清好箱子就出门了。在他自家的大门口站着那位穿黑裙子的高个子女人,乔见过她,她有一张东方女人的脸,表情冷漠。乔同她打招呼,她仅仅点了点头。也许她是偶然站在那里的。这时那两只乌鸦突然大叫,声音响彻长空。
在街口那里他又碰见了黑美人,她一个劲地冲他笑,露出闪亮的牙齿。乔回她一个微笑,慌慌张张地想躲开她,可是她主动地让到路边去了。
他想起自己刚才那卑鄙的举动又很不安,因为他将家里的大部分存款都带走了,如果他不回来,马丽亚就只好靠变卖首饰维持生活了。不过没关系,她总有办法渡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