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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牧场主金
“古丽”服装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了,乔的客户也越来越多,而且都是大宗买卖。现在他几乎没有时间读书了,出差变得很经常。
有一次,他到了北方的一个大牧场,主人的房子在半山腰。虽然是盛夏,到了夜里山里就变得冷起来了。乔裹在主人给他拿来的厚睡衣里头,还是有点冷。主人金先生是朝鲜人,早年随父母移民来这里的。
“我有一万只羊,还有奶牛和鹿。”金说,“我不管农场的业务,像一个退休的国王一样住在这山上。听说你要来,我就感到我的机会来了。现在我们来干一杯吧,这种酒是好东西,它会使你今天夜里实现你的愿望。”
外面已经天黑了,乔看见屋里有很多高大的人影走来走去的,但金似乎并没有看见。乔心里很害怕,表面还得故作镇定。金告诉他,他的妻子和儿子前些年相继得肺炎死去了,他们受不了这地方酷烈的气候。但他舍不得离开,他就像中了魔一样,这地方太美了。如果现在是早晨,他就要带他爬到山顶的冰冻处所去看风景。
“这屋里还住了别的人吗?”乔忍不住发问。他想起了自己带来的那部恐怖小说。
“啊,有的。我有两个客人,他们多年前来我家拜访,然后就失踪了。我觉得他们就在这屋子里,我已经习惯了。”
乔发现他说这话时脸上有种残忍的表情,一头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令乔想起黑狼。因为害怕,乔就不再追问他了。他看见一个黑影停在金的背后一动不动,而金的眼镜的镜片在阴险地发出反光。乔说自己刚才喝多了,先去睡。
乔把满身的酒气带进了客房。在迷迷糊糊中,他感到这是一间很奢华的卧室。但是床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黑猫呢?一共有五只,都趴在摊开的丝绸缎面被子上。卧房里开着几盏绿色的小灯,似乎比客厅里更冷。乔打了一个寒噤,连忙钻进被子里头,那几只猫顺势也钻进来了,毛茸茸的,倒也很舒服。一躺下,乔就醒了酒。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他不敢去开,他打算让电灯一直亮着。刚才在客厅里时,金说起了乔所在的公司,他说“古丽”服装公司是一头怪兽,乔只有逃到东方国家去才能挣脱这头怪兽的魔爪。金说这话时始终从镜片后面冷冷地看着乔,看得他心里发怵。在心底,乔对他的话是不以为然的。现阶段他虽然很少有时间读书,但这并不妨碍他经营自己的故事世界。在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将自己的旅行纳入了他的故事网络。所以虽然心里恐惧,他还是很兴奋的。
这个被称为“丹古蓝”的巨大牧场是多么美啊。乔从出租车里头一钻出,就站在原地发起呆来了。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的美。那沉默的连绵的草地,那傲慢的、戴着冰帽、看上去渺无人迹的高山,还有这建在半山腰的、独一无二的房屋,它们全都在无言地挤压着乔的心灵。乔不由得想退缩,但出租车早就不见踪影了。穿着睡衣,口里衔着烟斗的金从大房子的台阶上走下来,随随便便地同乔握了握手。乔感觉到他的手非常有力,甚至有种磁性,似乎在暗示乔,告诉他已经进入了金的地盘。
金的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厨师,没有仆人——也许仆人都没出场。吃饭时,厨师也坐在一旁,但她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从她严厉地闭着嘴的表情来看,她似乎是看不起乔的。乔心里很沮丧,只想快点到客房里去,然后关上门,读那本带来的恐怖小说。但是金忽然对他谈起了他的家乡朝鲜,声音又尖又急,就仿佛是要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敞开他的内心。在乔的印象里,他的家乡似乎是浮动在空气中的一幢幢平房,平房里的男男女女既不耕作也不外出做买卖,但这些人的内心却具有惊人的情欲,能够在梦里长久地交媾,昏睡不醒……“黄色的玫瑰在冰山脚下怒放。”金含糊地说出这个句子的时候,乔看见他露了露血红的牙龈,整张脸变得有点像老虎。但他忽然在屋当中站住,声音又变成了刺耳的尖叫:“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太阳总是悬挂在东方吗?”
听着听着,乔就进入了金的故事。到后来,乔已不太分得清金的故事和自己的故事的界限了。金的那些像火柴盒一样的平房总是忽然炸开,里面飞出种种的异物,这些异物从半空散落人间,让人们生活在危机之中。“朝鲜,其实是茫茫大海里的一个气球。”他用肯定的语气告诉乔。乔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绣了很多狐狸的睡袍,只觉得欲望从两腿之间升腾起来。越听下去,他越觉得金的有趣,他在心里将这个小个子的男人称作“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称呼他。
外面起风了,狂风怒吼,整栋房子都摇晃起来,像要被彻底摧毁一样。乔吓得缩成一团,准备钻桌子。金稳稳地立在地板上,也许他将这所房子看成了巨浪中的大船吧。这时他凑近乔的耳朵,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我的房子是没打地基的,这种房子是我们家乡的风格。”一会儿之后,房子就平稳下来了,而暴风刮得更猛了,似乎还有雹子打在铁皮屋顶上。金伸出手臂搭在乔的肩膀上,乔又一次感叹他体内的磁力。“谁会到这里来啊?除了你。”金说。
屋外的暴风与冰雹只是加剧了乔体内欲望的沸腾,在黑猫们交配的呻吟声中,乔想到的性伴侣既不是马丽亚,也不是这个屋子里的金,那似乎是一个性别不明的人,浑身长满了长长的黑毛。乔不由得对自己这种陌生而又强烈的欲望有点畏惧。他想,也许是黑猫们诱发了他的性幻想吧。中途,他从被子下面爬出来,站到了屋当中。黑猫也随他下了地,其中一只在他小腿上咬了一口,那种新鲜的痛感又更刺激了欲望,乔觉得自己快发狂了。密集的冰雹打在铁皮屋顶上,震耳欲聋,房子像要坍塌似的。敲门声在冰雹的间歇中响了又响。他看见自己睡过的孔雀缎面被隆起老高,莫非里头还有一只猫,那只猫迅速地长成这么大了?他走过去掀开被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乔重新躺下。黑猫们躲在屋角,更为淫荡的呻吟从那地方升起。金在门外喊道:
“开门!我是金,我早年到过你的故乡,你全忘了吗?!”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乔终于不耐烦了,起身去开了门。然而门外站着的却是那个肥胖的女厨师。女厨师的蒜苞眼并不看乔,她正顺眼望着自己怀里的一只小白鼠,那只小白鼠奄奄一息。乔不知道她是否听得懂自己的话,就用手势比画着对她说:
“金……金,金!”
女人立刻显出焦虑的样子,将小白鼠朝地上一扔就走开去了。
金直到早晨阳光灿烂的时候才出现。乔看见他脸色蜡黄,举手投足都没个定准。他另外换了一件上面印着黄金元宝的缎子睡袍,这副打扮使他显得有些油滑。
“你在夜间实现你的愿望了吗?”他用手抹着油光可鉴的黑发问道。
乔回想起欲望高涨的古怪夜晚,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合同已经签好了,可是你还没打定主意呢!”他又说。
他从外头唤了狼狗进来,用手轻轻抚摸着差不多同他一样高的狗。他告诉乔,这条狗的母亲前年死了,死在山顶。“我将它封在一个冰洞里头了。当我回转身来朝远处张望时,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呢?”
“东方!我看得清清楚楚,啊,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有!”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是看不了那么远的。”乔泄气地说。
“啊,不!你完全错了。比如昨夜,你就到过了那里,你像皇帝……”
“我并没有到达你说的地方,我一直在房子里头,遭受那些黑猫的袭击。”
“你对那些猫不满啊?”
金说话时又露出了血红的牙龈,令乔心里很不快,他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猛兽的习性,好像随时会发作似的。他慢条斯理地点燃烟斗,抽了几口之后,脸上浮出一层薄薄的红晕,黑眼珠在镜片后面贼一样转动着。乔鼓起勇气问他能不能带他去山顶看一看。
“不能。”他干脆地说,“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从前啊,日本人也来过这山上,女人们换上和服和木屐,一会儿就消失在雪地里了。”
乔喝着咖啡,心里想着金的生活该有多么寂寞,除了那浮在云中的故乡之外,他几乎是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金看出了乔的思想,回答说,不,他一点都不寂寞,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经过他的住所,他的房子就像是进入天堂的入口。比如同他素不相识的乔,不就是从那么远赶了来,成了他的客人吗?他以前虽然不认识乔,但其实他们之间也是有信息相通的。
“我并没有……”乔想申辩。
“啊,不,不,不!”金摆了摆手,“你是做了的。你发出信息,可是自己并不知道,我却知道你。你刚动身我就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乔被他弄得很窘,只好沉默。他看见客厅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只吊篮,吊篮里堆满了马蜂,都从边缘溢出来了,有几只还掉到了地上。乔又一次感到房子里面的形势的险恶。同这些枣子一般大的马蜂比起来,昨夜那些黑猫实在算不了什么了。金的这种嗜好真令人胆寒,可他自己为什么一到这里就欲望汹涌呢?有一段时间,乔认为自己差不多是一个绝望的人了,幸亏后来迷上了阅读,是那些虚构的故事救了他,使他的生活变了样。但故事只是乔生活中的一部分,具有意义的那一部分,乔没想到世上还有金这种人,完全生活在虚构之中的人。乔同他握手时就感到了他精力过人。一只马蜂爬到乔的脚边了,乔连忙换了个位置坐下,他看到了金的眼镜边上那一丝嘲弄的光。
“你的厨师,她很少说话。”
“她是能说的,她只是不愿说罢了。她年轻时因为多嘴被她的家庭抛弃了,她是前些年在我这里定居的。”
金邀请乔去他屋后的温室看他培植的“奇花”。
“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啊,要有信心。”他说。
所谓的温室是一间很大的空房,房间的窗户很小,所以房里光线阴暗。乔在屋当中站了一会儿之后,才看清地上摆着的瓦钵。但是并没有花,钵里一色地装着粗沙。金蹲下身,从瓦钵里翻出一粒杏仁状的、褐色的种子,举到亮光里去观察。
“你瞧,它已经炸开了,但里面的芽出不来。这里所有的种子都是这种情况。花朵是开在梦里的,你一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吧?已经有十多年了,这些种子还保持这种样子,既不发芽,也不腐败。想想看,这有多么惊人。”
金不断地挖出各种形状的种子让乔观察,他的声音在空空的房间里发出回响。乔产生了自己正在进入一个巨大的墓穴的感觉,既好奇,又不习惯。他反复地想这个问题:这里有没有通道通往山顶呢?有个人影在窗玻璃上晃了一下,是厨师,她在外面观察房里的动静,看来她时时刻刻都在监视自己,为了什么呢?乔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金看在眼里。
“这些花不喜欢光线。它们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我们家乡的房子都没有窗户,不过家家都养着这些种类的花。在那种黑暗的处所养花,有点邪恶的味道。你家养花吗?”
“我们养玫瑰花。”乔想起马丽亚那些着了魔的花,突然伤感起来。
“玫瑰花,好,那是自命不凡的人养的花。有一个来这里的人告诉我,他的玫瑰花疯了,不停地怒放,结果他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是红通通的。”
“你不是在说我吧?”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你,你今天夜里就会知道。有的花香可以让人窒息,那种瞬间也是令人神往的。”
金拍干净手上的沙站起来,他那张脸在朦胧的光线里显得有点像一块岩石,他的身子也变得僵硬了。他一动不动。
“一旦抓住某种东西,其他的就全成了虚幻之物。”乔说。
但金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真的变成了石头一样。他身上那件金元宝的睡衣则变幻着莫测的光。
门“吱呀”一响,女厨师进来了。她抓住乔的手臂,将乔带出那间房。她还是不说话,但她的动作非常自信。乔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她要让金一个人待在里面。他记起金先前说的关于信心的事,心里头似乎有所领悟。
他走进客厅便看见,马蜂们全都掉到了地上。它们在地上爬着,黑压压的一大片,让人十分肉麻。乔回转身走进了厨房,可是女厨师发怒地轰他出来,脸涨得通红。她轰他的时候口里发出的声音有点像狼嗥。
乔只好躲进他夜里睡过的卧房。他一进门就看见那些猫占据了那张大床,在床上睡得香。乔悄悄地从房里退出,溜到屋外。
下面那绿色海洋一般的草场的尽头有一个穿深红色衣服的人影朝他奔来,那人时隐时现,也许是骑在马背上。当他越来越近时,乔赫然发现这个人原来骑着一头豹子,豹子腾空而起时,人的长发就在空中飞扬。乔看得眼睛都发直了。他焦急地等那红衣骑手跑上山来。然而就在他要上山之际,乔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枪响,骑手立刻滚到草丛里去了,豹子也不见了。刚刚看见的情景就如同幻觉一样消失了。乔判断出子弹是从他所在的处所射出的,难道是金?回转身一看,厨师正从门里走出,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望着他。
他又绕到屋后的“温室”,看见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乔坐在屋外的石凳上,心中涌出对家庭的思念。马丽亚在家里干什么呢?他觉得马丽亚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她和这个金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有人沿着石头阶梯上山来了,好像是穿红衣的骑手,乔心里激动起来。“喂!喂!”他喊道,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喊。
然而穿红衣的人却是金。金头发凌乱,镜片打碎了一块,左腿受了伤。
他一瘸一拐走进屋,拒绝乔的搀扶。没有人为他处理伤口,血已将红裤子浸出了一大块黑色,就好像金的血是黑血一样。
“谁开的枪?”
“谁开的枪?”金重复乔的话,“是我自己,我让厨娘开的枪。”
金苦笑了一下,一咬牙,露出血红的牙龈。乔又开始胆寒。
金睡在躺椅上闭上眼睛,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乔觉得他好像在打寒战。
“你的牧场真美。我很想看你的羊。”
“除了我,谁会住到这种可怕的地方来呢?你说我的羊啊,那只是个幌子罢了。为了让听的人产生误解。”
“也许伤口要包扎一下,上药。”
“不用。我身上已经有了七颗子弹,这种事,算不了什么。那些穿木屐的日本女人被冻结在冰洞里头了,没人再能看到这些美艳绝伦的女子。”
乔现在特别想开始读他带来的那本恐怖小说,他撇下金,到卧房里从挂在衣架上的皮包里取出那本书,然后拉开窗帘,坐在沙发上读了起来。
书的红色的封面上写着这是一部恐怖小说,但封面的正中却是一位少女的照片。这位少女正坐在她那静谧的闺房里绣花,从她的窗口望出去是蓝天白云。书的开头是介绍这位名叫海林的少女的童年生活的。她似乎在一个孤独的环境中长大,虽然有父母,父母却撇下她去远方做生意去了,据说是去了东方。好在女孩性情安静,甚至有点冷淡,所以她也不怎么想念她的父母。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自己照顾自己。乔读了这几段之后,便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因为他从这些乏味的文字后面,又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他所熟悉的背景。他想,海林家里一定有夹墙,夹墙里头则有地下通道。这样的女孩不会没有秘密生活的。接下去就是描写流水账似的日常生活,似乎她那些邻居全是些记不住的名字,到后来,似乎就连“海林”这个名字都变得模糊斑驳起来,描述成了一头雾水。也不知书的作者是什么用意,忽然就用俗不可耐的语气赞美起自由来,就像这样一连出现六七行相同的句子:
“啊!自由的飞翔!不可企及的高度!”
“啊!自由的飞翔!不可企及的高度!”
“……”
乔看到此处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笑就将那些猫吵醒了,猫们一醒就开始了疯狂的交媾,在床上发出怪叫,闹个不休。乔害怕被它们咬,就坐到窗台上去。在宽大的窗台上,乔继续阅读。到了第二章,少女海林忽然不知去向了,空空的闺房里变得热闹起来。因为她不锁门,就有各式各样的人进来聊天,做小买卖的啦,修伞的啦,制鞋的啦,饲养家禽的啦等等,他们带进来各种各样的气味,闺房原来的那种氛围荡然无存了。然而有一天,少女又回家了。她失去了一条右腿,样子也变得粗俗不堪,脸上有种凶狠的表情。她赶走了她的邻居,关上老屋的大门,开始了她的沉思默想的生活。此处又出现了几个俗不可耐的重复的句子:
“在遥远的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永远不知道!”
“在遥远的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永远不知道!”
“……”
乔现在笑不出来了。某种类似性欲的欲望又开始在他体内高涨,他跳过障碍,来到了他的故事王国,在广场上那几棵榕树的气根下面,他看到了五颜六色的和服在随风飘荡。“海林!海林!”他连着喊了好几声。他听到他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响。
金从地上捡起书来时,乔看见他在暗笑,他的长发抖动着。他换了一件图案奇怪的睡袍。当他直起腰来时,乔看见一只黑猫从他的睡袍里探出来。
“只有它懂得我的心思。”金说,“你的这本书里头的女主角,我见过。”
“难道实有其人吗?”
“因为写的就是作者自己的生活。她在我的屋子里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就到山顶去了,她就是在那种地方失去了一条腿。她拖着残腿,怒吼着下山的样子我至今历历在目。这样的书,你一定不敢看完,看到后面,你自己就会被拖进去,再也出不来。那可是真正的冰洞,比山顶上的深得多。”
乔眼前的和服消失了,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他想同金探讨一下这个故事,可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书里面几乎没有情节,也没有形象。然而金却向他证实了海林是实有其人。“腿是如何断掉的呢?”乔又陷入无边无际的遐想之中,他听见金的声音仿佛是从夹墙里面传出来,很含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阴暗,猫们不见了,金也不见了,窗帘自动地合上了,窗外有女人在哭。乔摸索着上了床,他在黑暗中很快就爬上了宫殿的台阶,进入了那个荒芜的花园。到了那里,他才知道,花园并不荒芜,各类动物在里头吵吵嚷嚷的,人也不少。那些沉默的人都站在一棵棵大树下面,表情莫测,就仿佛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乔认为他们也许是生活在上几个世纪的古人。有一个站在一棵雪松下的小伙子显得特别苦恼,乔问他从什么地方来,他说从家里来。他的口音有点奇怪,他是个外国人。乔又问他他的家在哪里,他说是东方。
“但是此地难道不是东方吗?”乔打量着土红色的宫墙,大声发问。
小伙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这时乔才注意到小伙子穿的是囚服,居然还戴着脚镣。再看其他那些人,似乎也穿着囚服。乔突然无缘无故地感到非常惭愧。松鼠从他的两腿之间蹿过,松鼠是属于这个花园的,乔不属于这里。
“我的妻子马丽亚,在家里种了很多玫瑰花。”乔如同争辩似的说出这句话。
小伙子的脸上立即出现了表情,他似乎很好奇。可他还是不开口,只是将脚镣弄出一阵一阵的响声,将耳朵偏向乔发出声音的地方。他听到的究竟是什么呢?乔对这一点感到很没把握。这时乔的耳边响起的,却是金的说话声。
乔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出西边的位置。西边的那一段宫墙就像火一样燃烧,乔望了一下眼睛就被刺痛了。他想,既然花园是在金的房子里,他也就不必瞎走了。他在草地上坐下来。在他的右边,雪松下面的小伙子将一本书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乔觉得那红色的封面很眼熟。于是他又站起身,向小伙子走过去。
“整个花园都在我的房子里。西边的宫墙下埋着一本书。”
“这是你的书。这里头有一个残忍的谋杀故事,可是我已经决定了不把它看完。谁会将这样的书看完呢?”
他说话时又将脚镣弄出一连串的响声。
“我的书是关于一位名叫海林的少女的。我想,她的外貌大概不丑,她父母是做生意的,不在家……”乔说。
“啊,你只读了一个开头吧?那是个假象,真正的故事在后面。这样的故事里头没有主角。你把你的书拿走吧。”
他将书递给乔。乔感到手里的书轻飘飘的,翻开一看,原来只是一个封套,少女海林在封面上咧着嘴笑得很难看。
乔沿着宫墙一直走,耳边金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亮了。这使他明白,自己不过是在绕着金的屋子转。到后来,金的声音沉寂了,凄厉的猫叫声震得他脑子发昏。“马丽亚,马丽亚,宽恕我,宽恕我,我到了哪里?”乔语无伦次地自语道。草地和雪松都消失了,宫墙也在昏暗中变得断断续续,然而前方有日本女人身着笨重的和服的背影,好像是三个人。
“你在这屋里整整转了一天,你竟然可以一边走一边读书了,这可是硬功夫。”
金说话时脸上又显出那种残忍的微笑,乔尽量不看他的脸。
“我对恐怖小说向来敬而远之。”金又说。
乔将手中的书翻到中间,走到窗前去读了一段。还是说的海林的故事。中年的海林坐在她的绣房里绣一只红蜘蛛,楼上响起她父母焦躁的脚步声。那是两个失去记忆的老人,他们从远方归来的第三天,海林就毫不手软地将他们囚禁在楼上的一个大房间里头了。“毫不手软”四个字下面加了着重号,乔将这句话读了又读,从多方面去领悟它的意思。
“乔,你回家以后会不会致力于种玫瑰花呢?”金这样问他。
他靠近乔时,乔就看清了他身上那件深色睡衣的图案。那是一些模样狰狞的脸谱,没有任何一张脸是舒展的,有的嘴里还有长长的尖牙,牙齿上有血。乔还听到了婴孩的啼哭。
由于乔没有回答,金又追问道:
“如果反复地阅读,能不能将故事变成现实?”
当金凑近他,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长牙,还将右手朝他脸上伸过来之际,乔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眼前一黑。
过了一阵,乔慢慢恢复知觉了,这才记起自己一直在读那本恐怖小说,一直坐在窗台上。在房子的正当中,金和厨师正在观看一只很大的花钵里头的种子。厨师的胖手掌心里头躺着一粒蚕豆那么大的种子,不知道是什么花,她将手掌举到窗前的亮光里。乔这下看清了,褐色的、饱满的种子里头有一条蛀虫正探出头来。金“嘿嘿”地笑着,让乔看他从花盆里掘出的另外两粒种子,那里头也有两条同样的蛀虫。
“这是我们在温室里头培养出来的,这些小东西并不影响花朵的开放,说不定花儿还因此受益呢!你家里的那些玫瑰花,实际上是开在我们的梦里头的,你看见它们怒放,那只是假象罢了。你读的这本小说里写得清清楚楚。”
“我太胆怯了。”乔说,“只好站在宫墙外,台阶下。”
他们谈话时,厨师弓着腰将花钵搬走了。金看着她肥胖的背影,赞许地点头。他告诉乔说,昨夜家里来了个客人,是女客,这位客人不打算上山,只不过是来看看他的草场的。听了金对客人外貌的描述,乔总觉得来人有可能是马丽亚。可是金说了个另外的名字,还说她有怪癖,是东方女性,绝不会轻易在陌生人面前露脸。
“啊,又是东方!”乔叹道。
可是金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恐怕是来找你的?”
“不会,不会。我不认识东方女人。”乔用力摇头。
“你却到过她的国家。”
“不可能。”
乔低下头寻思:金是不是指自己这些年的阅读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的确去过了东方的国家,可以说,他对东方的故事情有独钟。当他将所有的故事连成一个网络时,中心广场上便出现了和服和牡丹花。那时,在繁忙的销售工作中,他还能轻易地进入到自己的故事里头,似乎大半就因为那些和服和牡丹花。在日常生活里,他从来不认识来自东方的女人,而以他保守的性格,他也不会对陌生的女人产生性妄想。可是到了故事里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止一次地对身着和服的少女和妇人产生过强烈的冲动。
但是金是如何知道这个的呢?或许金同他以前真的见过面?乔以前不可能料到在国内会有人在同他虚构同一个故事。据他观察,文森特和里根是知道世界的双重性的,但他们好像无法完全进入他的故事。他同他们的日常接触太多了,不可能完全敞开内心。除了工作上的朋友,乔并没有别的类型的朋友。这时乔又想到了马丽亚。近些年来,马丽亚也在虚构自己的世界,马丽亚和乔是平行发展的。但偶尔,乔感到自己在她的掌握之中,那种瞬间会令他产生沮丧感。这个金,这个乔的长期的客户,他过的是一种很难解释的生活,他无羁无绊,早就构造了自己那错综复杂的世界。乔一来到这里,就感到自己在自投罗网。然而他心甘情愿。这才是他自己的故事啊,难道不是吗?
厨房里传来窃窃私语,金说是那女人在对厨师说话,已经说了好久了,她们之间有交流的愿望。那么厨师也说话?乔问道。不,厨师不说,就那女人一个人说,她有说的欲望,厨师有听的欲望。金说这句话时,他俩走进了餐室。他们吃饭时金告诉乔说,女人们在厨房里吃。乔感到很遗憾,他希望那女人露一下面,他就可以知道她是否穿和服。而现在,他不好意思向金打听。
“落冰雹的时候,她正在路上,她的吉普车抛锚了。后来她自己设法修好了车。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东方女人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
“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来看看我的草场。说不定还想骑那只豹子呢。我从未见过她,这次也没有,因为她蒙在黑布里头。你没想到吧?”
金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心神不定,整个表情呆板起来。这时厨房里发出一阵大响,他惊跳起来,脸变得惨白。
厨师探了探头,然后进来了。她是来收拾餐具的,她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晃晃的。乔以为她要来收碗碟,可是她站在桌旁不动,两眼发直。过了一会儿,她就挨着桌子慢慢倒下去了。乔想过去扶她起来,金拉住了他,说:“不要动她,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让她自己恢复。”
“实际上,我和她是老乡,我的村子和她的村子只相隔一千米路。每次风暴起来时,我和她都有点伤感,但是我们俩都是那种决计永不回头的人。她是丢下她患了绝症的父亲跑到这个国家来的;而我,随父母来这里后就再没有回去看过。我宁愿爬上山顶,站在冰雪里头眺望我的家乡。昨天来的女人对她说,她是她的继母,是根据她父亲的遗愿找到这个牧场来的。一开始我认为她在撒谎,因为厨娘的父亲一定早就去世了,即使没有患绝症也不可能活这么久。而这个裹在黑布里头的女人,从她露出的手和脚来看,年纪并不老,怎么可能是她的继母呢?然后,我没有预计到的事发生了。这个女人站在那里对厨娘说话,她说出了一切,所有的细节,厨娘两眼泪汪汪……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事呢?总之,昨天到今天,对于这个房子里面的两位长住者都是很奇怪的体验,因为通过这个女子,我们又同我们甩在身后的过去相遇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金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双手也不发抖了,他似乎打定了某个主意。
“那么,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乔问道。
“她?她是个索债者。她已经走了。我这个家从此被她带入黑暗。”
他们离开餐厅时,厨师还躺在地上。金说女人带走了厨师的魂魄,真难以想象厨师今后漫长的日子该如何过。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因为他又从外地订了很多盆花种子,现在的温室要扩大,光是这些个花就够她劳作的了,没有多少时间来回忆往事。再说气候也在变化,风暴越刮越频繁了。他这样一说,乔的脑子里就出现那些带蛀虫的盆花种子,立刻就觉得脖子上痒痒的,浑身的皮肤都不舒服。
金终于领乔参观他的草场了。当他们躺在草地上,看着那些鹰在空中滑翔之际,金又露出他血红的牙龈,做出猛兽的表情。
“你的那些羊在哪里?”
“啊!”他如梦初醒似的回答,“你还没明白吗?它们在我的梦里。”
“原来这样。”乔有些失望。
后来他们开着老破车走走停停的,草场可真够大,几乎没有边界,草原也不过如此。从远处看,金的家所在的那座大山显得十分怪异,孤孤单单地从地上突起,周围全是草地。乔看来看去的,始终没发现河流。莫非山顶的那些积雪从来不化?看着这寂寞的独峰,乔的眼神就有些迷离。几十年以前,金的全家移民到这个国家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金说他没有牛羊,也没有工人,那么他为什么要定做那么多的工作服呢?也许金的父母是很有钱的人,所以他才能把家安在这种怪地方?照金的说法,住在此地“不是为了脱离人民,而是为了更好地融入人民中间去”。这种近似诡辩的说法让乔哑然失笑。
“你的房子真美,建在那种地方,就像一种魔术。”乔赞叹道。
“那并不是我的房子,我只不过是一个房客。”金若有所思地皱紧了眉头,“我告诉过你,房子没有地基。这就是说,它不是盖起来的,它原来就在那里。就比如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成为房客的。”
“可是我有自己的家,我的妻子叫马丽亚,儿子叫丹尼尔。我必须每天去推销服装,维持生活。”乔说这话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很虚假。
金看了他一眼,说:“这并不妨碍你去做那件事。你不是已经练出了在工作中阅读的本领吗?我原来也是有工作的,我是个园艺专家呢。”
乔想起那些蛀虫,肉麻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询问他。
“那些个小东西,本来花的种子里头就有,我只不过是用了特殊方法让它们发育起来罢了。我爱温室里的工作,先前我当园艺师的时候,做的都是表面的活计,现在这种工作是越来越有趣了。你看见野兔没有?它在同鹰斗智呢。我寻找过鹰的家,从来也没找到,可见并不是在那座山的悬崖上,而是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说,东方。”
“花的种子是从哪里买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是从本地报纸查到那个苗圃的。但是那个地址是假的,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个地方。奇怪的是我写信过去,他们就寄来各式各样的种子。这类事都同我的家乡有关,我是这样想的。”
又是一天过去了。此地没有黄昏,夜是突然降临的,一瞬间,乔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金一把将他拖进车内。车灯切割着四周的黑暗向前行驶,一会儿就到家了。
金脚步匆匆地走进餐厅,乔也跟了过去。他们看见厨师依然躺在地上。金弯下腰看了看她,对乔说:“她受了重创。”然后他自己到酒柜里拿出他们喝过的那种酒来,他给乔倒了一大杯。乔喝了几口,便看见房里的黑影出现了,那都是些极其高大的汉子,他们的头部顶到了天花板。其中一个一伸手就将装着马蜂的吊篮往自己头上一扣,顿时满屋蜂子乱飞。乔连忙脱下外衣,用它紧紧裹住自己的头,靠墙蹲下。他听到汉子在他旁边说:
“真舒服啊,为什么有人要拒绝这种幸福呢?”
乔在心里猜想,屋里的人身上一定爬满了那恶毒的蜂子,因为这些人全在呻吟,似乎很痛苦。有人在喊“妈妈起来了”,那大概说的是厨师。真的是她,乔听到了她的吼声,像一种说不出名字的兽的吼叫,既痛苦,又充满了渴望。乔被深深地感染了,他拿下外衣站了起来。屋里却没有人,只有黑压压的蜂子在乱飞。一会儿他的脸就肿得很大,头也开始发晕。这时有一双手将他拖出餐厅。他的双眼肿成一条窄缝,他从缝里看见了头发蓬乱的厨师。
他被带到客房里,脸上被涂了一种有香味的药水。
“来这里的人都不害怕马蜂的袭击。”
说话的却是金。真奇怪,刚才是厨师将他领到房里来的呀。
“厨师在哪里?”他问。
“她呀,还睡在餐厅的地上接受马蜂的安抚呢。”
乔摸了摸自己肿得不像样的脸,又听到了那种兽的吼叫,并且叫得同刚才不同,似乎是在撕咬中发出的声音。金也在倾听,金说:“厨娘是那种能豁出命去的女人。家乡留给她的是一个噩梦,这几十年她都生活在噩梦里头,她对我说,她永远都不想醒来。”他又说,“她不是不会说话,她不愿意说。一个会这样叫的人难道还会愿意说话吗?所以她才成了这里的房客呀。”
金让他躺到床上去,可是那张床已经被那些黑猫占据了,一共有十多只,全都蹲在被子上面。“生活是没法挑挑拣拣的。”金一边说一边将他往床上一推。他倒下去之后,猫们就都围拢来舔他脸上被蜇伤的地方,那些热辣辣的、有肉刺的舌头令他感到十分恶心。他也想吼,就干吼了两声。
“这就对了嘛。”金在旁边说道。
他听见金悄悄地出去了,掩上了房门,却未离开,在门口同什么人讲话。每当金的声音提高一点,这些猫就在他脸上狂舔,有两只还尝试着咬他的脸颊和手腕。于是他又干吼两声。乔一直不喜欢太接近猫,他在家时觉得这种阴沉的动物隐藏了莫测的意志。可是现在他浑身无力,困得厉害,只好任它们摆布自己了。他自己也得到了好处:被蜇伤的地方疼痛正在减轻。
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入梦恶心感就消失了,有一个人在他旁边怂恿他去看雪莲花,他不假思索地同他出了门,两人一道往山上爬。山又陡又滑,许多地方都得手脚并用。金在旁边警告他说:“随便见到一个人就同他走,到头来遭殃的是你自己。”他已顾不得遭殃不遭殃了,因为到了陡坡上,退不下来,一退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可是他也上不去,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那个人回过头来告诉他说,缠住他的脚的是两只猫,又说如果他在家里,同妻子马丽亚在一起时,要是摆脱了那两只猫就好了,现在已经太晚了。“那一次你吃火鸡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猫们的需要呢?”头上包着头巾,看不清脸的汉子开始埋怨乔。乔觉得自己的双脚在往下滑,止也止不住,他干脆闭上眼什么都不管了……
乔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躺下来,从皮包里拿出那本恐怖小说,翻到第一页。小说的结局忽然就出现在字里行间了,白发的海林坐在厨房里削土豆皮,有一具僵尸始终在玻璃窗外朝她窥探。海林抬起头来,看见了僵尸,她的眼珠突然不会动了。后来她又发觉,除了眼珠不会动之外,身体的其他部位并无变化。她没有什么不方便,还是削土豆皮,将烤好的鱼放在盘子里,用樱桃做装饰。穿过客厅里,她无意中看了一眼镜子,发现自己的嘴角在流血。后来又有邻居从开着的门那里进来了,发出惊叫,仓皇逃窜。海林想,自己多半成了僵尸了啊。这样一想就有种解放感。
“旅途上看这种书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司机头也不回地说。
“我怎么觉得这车子转来转去的,老离不开牧场?”乔问道。
“这种地方啊,只要进来一次就再也出不去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闭上眼,总会到家的。你不是给了我你家的地址吗?”
“我给了你吗?”
“是啊。你给的是个错误地址,没有那样一个地方。后来你的客户又给了我一个,写得清清楚楚。你的客户是连做什么梦都计划得好好的那种人。这十几年,我一直在这一带来来回回地跑,把他的脾性也算摸清楚了。你想,一个人为什么要住到半山腰去呢?那个胖厨娘,我听说她是杀死了自己患病的父亲才跑到那里去的。现在她整天摆弄毛毛虫,就是为了赎罪啊。”
乔听了他这一席话后心里很讨厌他,就不再回应。当他再拿起书来读时,里面的内容又读不懂了,连人物的名字都换了。情节似乎说的是一位厨娘报复对自己不忠的情人,厨娘的名字也怪得很,叫“一枝梅”。情人到小饭馆来吃饭了,一枝梅端着一锅滚汤朝他泼去。那锅汤没泼到男人,全泼到她自己身上了。一秒钟之内,她的皮和肉全落到了地上,只剩下一副骨架立在餐厅里,男人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白骨……接下去是对“一枝梅”这个名字的解释,书中说这是个东方名字,厨娘是东方某个岛国的人,事情发生在古代,厨娘的身份是在妓女和良家妇女之间,而那个情人,是一个真正的嫖客。那个情人经历了厨娘事件的变故之后就完全疯狂了,他将厨娘的那副骨架弄回家,请人做了个玻璃柜,将它放进去,从外面锁上。从那之后每次他同女人鬼混时,眼睛总看着玻璃柜里头的东西。他的玻璃柜长期放在床边。乔看到这里笑起来,觉得这种小说太夸张了。不过他还是想知道那玻璃柜的下落,想象着那副骨架穿上轻盈的和服夏装会是什么样子。
车子越开越快,乔在后座上坐不稳了,他觉得这个司机在玩车技,又觉得他居心叵测,恐怕要出事。有一刻,乔看见他同窗外的某个人打招呼,乔急忙向外看,看见那人居然是金,金站在齐腰深的草丛中,一身猎装打扮,帽子上插了很多孔雀羽毛。
“你弄得我没法休息了。”乔抱怨道。
他放下车窗的天鹅绒帘子,决心什么都不管不顾,连自己的性命也不管了。他想,司机是没有理由要他的命的,完全没理由。他爱表演的话让他去表演好了,草丛里头装扮成孔雀的那个人也许是他的观众呢。此时,乔对马丽亚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回忆起那天夜里,她房里那些萤火虫一般闪烁的紫色小灯,她那略微衰老松弛,却又沸腾着欲望的躯体。那种场面令他发窘,他尽量不去想那个场面,这些日子,他几乎忘了那天夜里的事。可是此刻,马丽亚的躯体咄咄逼人,乳头竖立的乳房好像要堵住他的鼻孔,将他窒息。乔的身体迅速地萎缩了,他隐藏在后座的黑暗之中,再也感觉不到危险的车速。他听见司机诅咒了一句什么,忽然就停车了。
“你不在家的那天,下过一场冰雹。第二天早晨玫瑰开得更旺了。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乔?”
“不能,亲爱的。”
马丽亚离开他的床边,默默地到楼下去了。乔从枕头上抬起头来,看着前面的墙壁,赫然发现了墙上的新挂毯,那上面正是穿和服的骷髅,和服上满是春天的花朵。挂毯那么大,差不多占了半面墙,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织的呢?乔心里充满感激,但性的冲动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