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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里根先生
在南方的橡胶园农场里,在夏天太阳的曝晒下,里根感到自己正在渐渐地丧失理智。里根是一个孤儿,早年和舅舅一道做烟草生意,挣了些钱,买下了这个农场。他几乎没怎么上过学,一切知识都靠顽强的自学来获得。他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严厉的,却又很通人情的农场主。他喜欢劳动,有时也亲自去割胶,去湖里采莲之类。虽然女人们都很宠爱他,这位农场主已经五十岁了仍旧还是孑然一身。他觉得他身上有某种将他裹住的硬壳,他的世俗的感情突不破这层壳,因为这层壳又是同他的身体长在一起的,他甚至怀疑他的心脏上都长有这种硬壳。
埃达是一位棕色皮肤,长着黑色卷发的亚洲女子。她也是一个孤儿,从东南亚的岛国飞到这里来投奔从未见过面的姑妈,然后就定居在里根的农场里了。一开始里根觉得她很不漂亮,有点像猩猩,并且她的手臂也太长了。不过她却是一名非常尽职的工人,对技术活也掌握得很好,她使用起农具来就好像身体和它们连成了一体似的。很快里根就从心里对她产生一种父女似的感情,总想照顾一下这个“猩猩”。但是埃达不愿接受他的照顾,她一点都不畏惧她的老板,有时还讽刺他。里根只好悻悻地收起施恩的念头,站得远远地观察她。
大约在埃达来农场的第二年,她的唯一的亲属,那位姑妈去世了。据里根的观察,那位姑妈是个冷酷的女人,因为她从未到农场来看过埃达一次。听埃达说姑妈很有钱,还有三个儿子,为了避免那些儿子“误会”她,她也不去看姑妈。埃达请了两天假去姑妈家帮助料理后事,她是于第三天的深夜才回到农场的。当时里根正在湖边钓鱼,他听到对岸有人在呼救,说什么人落水了。他丢下钓竿就往对岸跑,大约五分钟后才跑到那个地方。
是埃达,但是她并没有真的“落水”,而是在水里走了一遭又上来了。里根到她面前时,她已换好衣服,正在拧掉头发里的水。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翻着很大的眼白看了里根几下,似乎在谴责他似的。
“姑妈的事处理好了吗?”他憋了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
“她那么痛,您是想不出她有多么痛的,我也想不出。所以我刚才到湖里去体验。但是我是不能体验到她的痛的,不是吗?”
她一反平时的高傲,急促地说完了这些话。她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伸出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像是捕蝴蝶的动作。
“埃达,姑妈没有了啊。”
“是啊。每一个死去的人,总会有另一个把他记在心里,那他不就像活着一样吗?”
“埃达真聪明啊。”
“有人自以为自己才是无所不知的呢。”
里根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他总是不能习惯这个姑娘说话的方式。莫非自己太有教养了?还是他在用隐蔽的方式同她调情呢?这个从热带雨林跑来的小母猩猩,脑子里装着一些什么样的古怪念头呢?
因为她站在那里不说话,里根没有老待下去的理由,就向她告别,告诉她自己要去继续钓鱼了。埃达听了他的话后冷笑一声,转过背去。
往回走时,里根看见月光下的橡胶树全变了样,那么矮小,就像一队队矮人一样,树的下面都很光亮,没有任何投影。橡胶园的边上有几棵椰树,此时它们的树梢全都到了云端里。里根只要望一眼那里脚下就站不稳了。他想,自己就像那些杂乱的阴影,没有实体。倒是埃达很像眼前这些个橡胶树,稳稳实实地立在大地之上,既清晰又无法破解其内部的谜语。
那一回他去城里办事,万万没想到会在酒店里遇见埃达。酒店里的埃达完全变了个样,俏丽而又充满了热带风情,就像一颗柠檬。里根隐藏得很深的欲望一下子被她唤出来了。
“埃达,你在这里干什么?”
“您没看到吗?我在做招待,帮朋友的忙。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她在桌子间穿来穿去的,长长的手臂灵活地运送着那些酒杯和盘子,所有的顾客都伸长了脖子在欣赏她那舞蹈似的动作。里根尴尬地坐在那里,内心就像发生了一场地震似的。
他没有喝酒就离开了酒店,他拐进一条狭长阴暗的街道,回想着服装公司的那位销售经理。那是一个十分笃定的、内心深不可测的男子,灰绿色的眼珠目光炯炯。每次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里根就觉得自己成了他的猎物。忽然,他被一名黑女人挡住了路。这是一位年轻女人,弯弯的长眉,很大的眼白在眼眶里转动。她坦然地站在他面前,在狭窄的人行道上挡住他。里根的脸红了,似乎要转背走开。
“站住!”她说,声音很清脆,“像您这样的人,我见过好几个了。”
“那又怎么样?”
里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可是她仅仅朝他翻白眼。
“南方佬都像您一样,拼命往阴暗角落里钻。我才不想同您这样的做生意呢。我是有工作的,是这条街的清洁工。白天我守在这里,看看有没有生意可做,不过我不要您这样的南方佬。见鬼。”
她跺了跺脚,撇下他缩进了一家鲜花店里头,她的凹凸有致的背影显得很懊恼。
里根看着那些盆花,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这究竟是真花还是纸花呢?然后他赫然看见三双大眼睛在屋内的黑暗处瞪着他。他的心狂跳起来,拔腿就走。他不想再在城里逗留了。
他身心疲惫地踏进火车车厢,在后排没人的角落坐了下来。他手里举着一张报纸,为的是遮住自己那张神色慌乱的脸。有人在前面大声说笑,声音很耳熟。
“他就这样溜了吗?”
“我一点都不担心。这里范围这么小,没几天他又会出现的。”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
是一男一女在右边窗口那里讲话,他们无所顾忌地接吻,大概还有更大胆的动作。他们对自己弄出的喧哗毫不在意。
躲在报纸后面的里根,一身开始燥热起来。他转过脸去看窗玻璃上头自己那呆板的影像,看着看着,就从那上头看出死人的气息来,尤其是左边的鼻孔,似乎已经垂到了嘴角,很可怕。他想要不看,可又忍不住不看,玻璃板上的那个人表情十分急切,好像还有点痛苦。
“你确信他就藏在这附近?”男的说。
“有很明显的征兆嘛。”女的回答,似乎在拼命忍住暗笑。
过山洞的时候,里根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脸。他在黑暗中伸手去触那个人,却怎么也触不到。并且那人的手给他的脸带来的感觉也不太像手,而像是什么更柔软的东西,比如皮毛之类。那皮毛一样柔软的手竟然捂住了他的鼻孔,里根在窒息中喊叫了一声。他听到前面那年轻女人在说:
“这种人不会是人群里头的一员,很可能是什么古老村子里的寄居者。”
山洞过完了。里根朝玻璃里头看,发现自己脸上有一块块的出血点,再看地上,便看见了几根白色的鸟毛。刚才难道是一只鸟?他明明觉得是一个人,甚至听到了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
他回到园子里时,遇上了雷阵雨,他的车子穿过密密的雨帘,停在他的灰色小楼下面,厨师阿丽迎了出来。
“回来了啊。刚才有一个炸雷,烧坏了家里的电器,我还以为我要进地狱了呢。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她显得很反常,也不过来帮他提东西,扭着臃肿的身躯一下子就躲进里面房里去了。看来她真的吓坏了。里根也感到吃惊,怎么回事呢,他的屋顶上不是明明装了避雷针吗?
上楼时,他觉得头重脚轻,又觉得似乎是在深海底下游走。
那一夜,有各式各样发狂的声音在黑色的暴风雨里头呼喊,里根还听到有人在议论说涨水了。
早晨,园子里已是阳光灿烂,可是里根却在沉睡不醒。
阿丽在门口慌慌张张地忙着什么,司机正在洗车。
“主人没起来吗?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啊。”司机笑呵呵地说。
阿丽严厉地看了小伙子一眼,没和他搭腔。
在楼上,里根的梦沉入到了一个他从未抵达过的层次。深深的黑土下面,无数疯狂的树根纠缠在一起,使他彻底放弃了保持头脑清醒的企图。他很幼稚地认为,只要自己像蚯蚓一样在土里掘出通道来,总会有出头之日。头盖骨顶着土,口里也塞满了泥土,他可以缓缓地动起来了。周围到处有东西在“喳、喳、喳”地响,也许是那些淫荡的树根。根与根之间有隙缝,尽管时常被塞住,但终究还是可以穿过去。里根决定在一根最粗的上头休息,他将塞满泥土的招风耳同它贴在一起,听到树汁在里头像滚滚洪水一样咆哮着,使得它颤动不休。这一刻,他记起了埃达,她那灵活的身躯同这些树根是多么相似啊!但是他自己却在很大程度上感到呼吸不畅,他还没能适应这类梦境。
“要是里根先生长睡不醒,你我可就解放了!”司机毫不介意阿丽的态度,大喊大叫的,“昨天夜里我和他回家时啊,就像穿过死亡的绝壁!”
阿丽厌恶地避开这个吵吵闹闹的年轻人,进屋到厨房里去了。她从厨房敞开的门向远方看去,看见在阳光下面劳作的那些工人,他们都穿着工作服,戴着草帽,身体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阿丽注意到两年前来到这里的小姑娘埃达,脸膛已被晒得黑黑的了。阿丽知道里根对埃达的心思,她就如河里的老鳄鱼,对这农场里的动静了解得一清二楚。阿丽对主人的态度是矛盾的,既维护他,又不满意他。有的时候不满意到了这种程度,她几乎都要撇下他不干了。去年椰子成熟的季节,里根家里来过一位不太年轻的,穿着怪怪的女人。里根同这位全身着黑的,影子似的女人寸步不离地在一起厮守了一个星期,后来她忽然消失了。里根是趁着夜半无人之际将她送走的,阿丽听见了车响,是里根自己开车。黑衣女人走了之后,里根的情绪显得积极了好多。他迷上了夜间的钓鱼活动,偶尔竟会钓个通宵,到早上才回家。阿丽估计到那黑衣女人不会再来了,她也估计到埃达是主人的心病,因为整个农场里只有她是个异乡人,她的一举一动主人都无法预料,正因为这样才牵动主人的心啊。他为什么去钓鱼呢?还不是因为那女孩爱在夜里钻来钻去吗?阿丽一般夜间睡不着就在附近走动,她已碰见埃达几次了,有时和女伴一起,有时一个人。每次埃达都含含糊糊昏头昏脑地同她打招呼,将她称为“姆妈”。她走得很慢,磕磕绊绊的,好像在那些小路上找一样什么东西,口里还念念有词。如果女伴同她在一起的话,也会帮她找。有时,在那么黑的夜里,只有动物才看得见东西,埃达却可以看见。她的双眼居然发出绿色的荧光,阿丽看到过两次,吃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她将这事藏在心里,从未告诉过里根。
“埃达在外面找什么东西呢?”阿丽在路上拦住她问道。
“找白天丢失的钻戒呢,姆妈。”
“埃达有钻戒吗?”
“有啊,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一定是从手指头上滑下去了。”
阿丽想这个姑娘一定是闻到了某种气息,她那猎狗般的嗅觉带领她在暗夜里追踪。阿丽脑子里浮出自己那游魂般的青年时代,不由得暗笑了一下。她叹道:
“时代在发展啊。”
埃达的动作像蛇一样快,只见她闪进灌木丛里消失了。她的女伴站在路当中轻轻地喊:“埃达!埃达!”她的声音竟有些凄惨。
楼上的房里,里根还在沉睡,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卧室里就像永远是夜晚似的。
躺在单身公寓里的床上,埃达吐词不清地对女伴说道:
“在我的家乡,暴雨冲垮了几百栋土砖房屋……那些个芭蕉叶都被雨打得匍匐在地。那不是雨……就像,就像洪水从天上冲下来。没人躲得开,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女伴问。
“我?我本来就不想活,所以反倒死不了。我们那里年年都要经受这种考验……我不会在这里干一辈子,我还是要回去的,这里的太阳,会把我晒得完全化掉……”
女伴继续对埃达说话的时候,忽然发现埃达已经入梦了。椰子的香味一阵阵从窗口那里涌进卧室,女伴却看见埃达睡梦中的表情显出厌恶。
“胡说八道。他还让我服侍他在床上吃了两顿饭,他只不过是不愿意醒来。谁都有权利这么干。”阿丽说话时在沉思。
“里根先生睡了两天了。”司机说,“我们要不要去叫医生呢?”
阿丽是在进城去的路上遇见文森特的。她看见他在孤零零地走,太阳晒得他头昏眼花,他好像要中暑的样子,走几步又停下来喘气。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我的名字是文森特,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请问你们老板,里根,他怎么样了呢?”
他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往前走,他的目光游移,阿丽觉得他在找一个地方坐下来。
“里根先生并没有生病。”
“当然没有。他怎么会生病呢?他的事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我回去叫车来接您好吗?您看起来很累。”
“不不不。您看,太阳快落山了。我就在这旁边的芭蕉树下坐一坐,我要看这里的夜晚。我早就听说了这里的夜空是绿色的,我想这一定是真的。啊,太阳真的落山了,谢天谢地。”
阿丽离开后,太阳就落山了。文森特在芭蕉叶的阴影中闭目默想。他是追随梦中的女人来到这里的。那人摘下头上的说不出名目的红花,放到他鼻子底下让他嗅,然后告诉他说,这是从“最南端一个叫‘海角’的地方采来的”。文森特醒来后思来想去的,终于确定梦里的黑衣女人来自客户里根所经营的农场。他曾经出于好奇在地图上查过里根农场的地理位置。文森特在城里的一个三流旅馆与那女人度过了“销魂”的一夜。在那张简陋的木床上,他一次又一次在半清醒的状态下从女人那里获得高潮。奇怪的是女人只有形象,没有属于她的实体。当文森特急切地将她抱着,他从下面进入到她身体里头时,她便动了起来,但是她的躯体完全没有重量。她最终给文森特带来的高潮既饱满又极度空虚,每一次都如此。文森特几乎要发疯了,因为这种奇怪的高潮并不能给他带来释放,欲望无法平息,反而更加高涨,整整一夜他都处在“高潮”的平台上。东方女人是沉默的,既驯服,又挑逗。文森特看出了这个说不出年龄的女人在他们性活动中的主宰地位。黎明的时候,文森特精疲力竭地倒在木床上头,那女人轻轻地掩上门出去了。后来丽莎就看见他躺在自家门前的草地上“撒野”,丑态百出。一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一个三流旅店里头有过那种令他一回想就骨头酥软的性体验。女人后来又找过他几次,穿着黑色衣裙,面目模糊。文森特握了她的手,却像握着一把空气。并且她默默地来,默默地离去,再没有同他度过销魂的时光。所以文森特怀疑,就连那仅有的一次也是不真实的。明天就是他六十岁的生日了,文森特对自己躯体里头的欲望暗暗感到吃惊,他多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他的欲望是一只潜伏的兽。
天渐渐黑下来了,风中有了一丝凉爽。文森特听到了谈话声,是两个姑娘从小路那边过来了。其中一个是本地的,另一个是棕色皮肤,东南亚那边的,个子小巧,手臂却很长。而这个东南亚来的姑娘的身后,紧跟着黑衣的女人。文森特心中一惊。但是两个女孩似乎对于身后的女人毫无觉察,她们在弯着腰看着地上找东西。
文森特站起来向姑娘们问好,姑娘们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声,没有注意他,她们太专注于自己的活动了。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黑衣女人像影子一样消失了。文森特曾朝她所站的地方伸过手臂去,但什么也没搂到。
文森特走进里根的房子时,里根已经神清气爽地从楼上下来了。他俩在客厅里相互问好,拥抱。文森特在拥抱当中领略了老朋友那过人的精力。实际上,文森特仅仅见过这个老朋友两面。那是在十年前,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上。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个陌生男子毫无理由地相互问候,谈论起他们前方那个墨绿色的深湖来。第二天他俩又去了公园,继续谈论,然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虽然文森特知道里根同他的公司签了合同,后来又成了他的老主顾,但他从未主动去与他晤面,也未向乔谈起自己认识里根的事。多年里头,这个老朋友在他记忆里头成了一个影子。直到黑衣女人在梦中给他带来里根农场的气息,往事才忽然之间全部复活了。
文森特在里根家里吃了饭,洗了澡,坐在那张宽大的沙发上同他聊了会天。里根说起农场里常见的一种有毒的青花蛇,并拿来照片给他看,要他在外边行走时多加小心。文森特没去注意草丛里的那条蛇,倒是注意到了蛇的旁边那个黑衣女人的背影,那个背影令他心中一悸,差点将照片都掉到地上。
“她是你认得的人。我听她说起过你。”里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文森特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茫然地看着贴了灰色墙纸的墙壁。
在客房里那张宽大的床上,文森特滚来滚去地睡不着。虽然屋里开着凉爽的空调,他的心却随着屋外那黑暗的热浪一同翻腾。是一个欲望高涨的长夜,有点类似于那一次三流旅馆里的艳遇。然而却没有对象。
里根刚才说“她已经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死了还是离开了这里?听他的口气,一点悲伤都没有。也许“不在”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她总是来来往往于这些热带地区,只是偶然停留在他所居住的城市?他也猜测过她的国籍,有时他觉得她是阿拉伯人,有时又觉得她是印度人,没法确定下来。而此刻,他感到国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睡觉之前,帮他铺床的阿丽告诉他说,他的妻子丽莎已经在白天来过农场了。此刻他一遍遍地幻想着丽莎的身体,但欲望始终无法发泄。丽莎和那女人到底谁更善于神出鬼没地活动?
那面老钟敲过一点之后,文森特看见卧房的墙在往后移。他记得他住的是一楼,那么,现在他有可能已经睡在橡胶林里头了。他打定主意,如果那些青花蛇爬到床上来,他就要上演一场同它们交媾的好戏,那一定会彻底地改变自己的性情。他张开自己的两腿迎接那些淫荡的小东西,他甚至哼出了声。
“客人需要什么东西吗?”阿丽苍老的嗓音在门外响起。
文森特听见她打开了走道里的电灯,她一定停留在门外面。文森特想,他是怎么突发奇想跑到这里来过夜的呢?仅仅是由于梦里的女人吗?他不是那种喜欢拈花惹草的人,阿拉伯女人是偶然闯入他的生活中的,本来他以为过后总会忘记,但就是不能。
他下了床,打开门,看见阿丽坐在过道里的一把椅子上。
“您不睡吗?姆妈?”
“我?我要守夜。我守在这里,你们就不会出来乱跑了。这个地方,谁搞得清啊,里根先生也未必搞得清。”
“您看见了什么吗?”
“在这样炎热的夜里,什么怪事没有啊。您的妻子真是个热情的女人啊。”
“她马上就走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她到那些橡胶林里头去了,她不怕热。”
“我倒是觉得有点冷啊。”
他真的打了个寒噤。
“我该怎么办呢?姆妈?”
“您这不是已经来了吗?您只要不再害怕就好了。像丽莎一样。”
文森特很想同阿丽说话,但阿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她的主人在楼上叫她了。奇怪,四周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任何声音,她却听到了主人的呼唤。看来阿丽具有动物的听觉。
他回到房里重新躺下。他还是处在亢奋中,始终想等那些蛇出来。不知什么时候,于迷迷糊糊中,他听见窗外有人在争执。其中之一是里根的声音,他似乎很急躁,很沮丧。文森特听见他反复用带哭腔的声音说:“要死人的。”不知怎么,文森特认定里根谈话的对象是一个女人。
然而他起床后,阿丽告诉他,里根还在睡呢。文森特告诉阿丽说听到里根在夜里说话。阿丽就连连点头:“是啊,他是个不安分的人,总在这周围转悠。”
“为什么说会死人呢?”他不解地问。
“算是预感吧,他一直有这样的预感。这个农场,是从他心里长出来的,您不觉得吗?这里所有的事都反常。”
文森特只觉得她的话令他感到怪怪的。他吃完阿丽为他做的早餐就走到台阶上去。当他低头时,他怀疑自己的眼看花了,因为紧挨着大理石台阶的草丛里,居然潜伏着六七条青花蛇,一看就是那种剧毒的小蛇。
“这是里根先生的宠物。”阿丽在背后对他说。
文森特腿一软,坐到了台阶上,他的目光离不开那几条蛇了,奇异的欲望在体内升腾。里根昨夜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要死人的。”一会儿蛇就隐匿在草里头看不见了。文森特知道它们没跑远,在这个热带的农场里,什么事不会发生呢?里根先生那严厉的外表,居然掩盖着如此吓人的风景,这是他怎么也料不到的。原来他以为自己在追寻那阿拉伯女人,可是现在却进入了里根的中了魔的领地。他常听人说起梦境交叉的事,他公司里的乔好像也在搞这种勾当,他是通过阅读在做实验。
文森特走的时候,太阳晒在吉普车的顶篷上,他在车内的后座上打瞌睡。朦胧中,他看见自己正裸体穿过一片黑暗地带,所有的一切全失去了形状,他的视力则急剧退化了。
与此同时,肥胖的阿丽同里根一道站在屋前的台阶上,一人手里拿一根短棍,正在指挥草丛里的那些青花蛇跳舞。阿丽穿的是十分鲜艳的热带图案的长袍,里根则穿着黑色的、丧服一般的套装。
“他走了,该死的。”阿丽放下棍子,坐在台阶上喘气。
“他同我就像双胞胎兄弟。”里根皱着眉头说。
“你想过离开的事吗?”
“当然。不过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制作出来的啊。”
“你被围困在里头了,里根先生。”
阿丽费力地站起身,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就传来水果馅饼的香味。里根的食欲忽然苏醒过来,他觉得全身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