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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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埃达的日子既像一场噩梦,又像一次解放。”里根这样想道。他站在海湾的浅水区那里,看着灰绿色的跃动的海水,感受着海的丰满与力量的魅力。一年前那位淹死的女工,仅仅是因为来不及脱下浸透了的、笨重的外衣才遇难的吗?他一边上岸一边对这个问题做出种种的猜测。

五十岁的里根在事业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的橡胶园不断赢利,这使得他得以将周边的几个大农场全买下来,改成了橡胶园。这几年,里根自己逐渐退出繁重的日常工作,他将事务都交给了一位能干的经理。这位名叫金夏的国籍不明的经理是一位优秀的管理人员,他不声不响地就将所有的事务都理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他在发展方向上的每一步棋都是着眼于未来的。一天夜里,里根梦见这位东方男子掌握了点石成金的秘诀,他拿着一根头子上镶了宝石的棍子,往他所立足的那块土地上一点,那块地就归里根所有了。里根长久地凝视着他那细长的、狡黠的眼睛,从那里头看见了不是欲望的欲望,实际上,那是一种虚无的变体。

“金夏,你觉得埃达还会回来吗?”里根说这话时坐在海边。

“她根本就没离开。您应该知道,这只是一个眼界的问题。”

金夏细长的身体像海里升起来的一个影子,他的话里根总要过一会儿才琢磨得透,当初里根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上了他。金夏同他的家人一直住在半山腰的老屋里,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住处。他和妻子,再加上两个儿子,他们总是独来独往,不和工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有时候,他们一家那种骨子里头的孤独甚至令里根胆寒,担心他们有图谋不轨的想法。但是过后他又会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其实,金夏是他在农场唯一的知己,他将自己的每一桩心事都向他倾诉过。在那种时候,金夏抽着烟卷,很少插话。里根拿不准他是否愿意听,但他倒的确听进去了。比如刚才他说起埃达,金夏立刻就会说出一种独特的意见来。

“你的儿子打算秋天去北方上学吗?”里根问道。

“是啊,他们还真舍不得离开农场呢!”

“噢?”

“他们俩打定主意将来永世不离开农场。”金夏喷了一口烟,口气变得夸张了。

穿过芭蕉林就是山坡,金夏的灰色木屋建在一棵大榕树下面,那棵树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守护神,那些巨大的气根悬在空中,显露着霸道的气派。里根知道那木屋已受到了白蚁的侵袭,目前已属于危房。但金夏一家人竟毫不在乎这件事。也许他们并没有长久的打算。金夏的妻子有个好听的名字,那是个里根发音很困难的名字。此刻她正在将被子拿到外面晾晒,大概因为屋里太潮湿了吧。她向里根傲慢地点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

“住在山坡上,对整个农场的情况一定了如指掌了。”里根玩笑地说。

“实际的情况是,我们一家成了外人。”金夏不安地用手敲着桌子说,“这是不是因为我们一家人太缺乏野心了呢?”

里根听见里屋有被压抑的兽的咆哮声,不由得吃惊地跳了起来。

“难道你们养着狼?!”他觉得膝头在发抖。

“是啊,”金夏神情飘忽地回答,“是儿子们养的。他们感到住在这种地方太虚浮了,要做一件刺激的事。后来他们就弄回了这只小狼。你不要紧张,狼是用铁链牢牢地拴住了的。有时我也为他们的爱好担忧,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吧。幸亏马上要去北方……”

他朝空中举起一只手掌像要比画什么,但那手掌又什么也没能比画出来,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父亲”,倒像个单身汉。

里根往里屋走去,但那两个孩子一齐冲出来,将他挡在房间外。里根瞟了一眼,看见窗子全蒙上了黑布,房里什么都看不见。

“伯伯,房里什么也没有!”他们齐声说道。

两个男孩都穿得很褴褛,脸上也很脏,完全不像这种家境里的孩子。里根注意到他们也同父亲一样有着狡黠的眼神。这时孩子们的母亲进屋了,她向着孩子们嘀咕了几句,于是两个孩子都用愤懑的眼神看着里根,好像在质问他干吗要跑到这里来打乱他们的生活。

金夏还是坐在桌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是些没有教养的孩子。”他说,却不像抱歉,倒像炫耀。

刮风时,房子的木板墙“吱吱呀呀”地响,甚至人都能感觉得到房子在风中倾斜。金夏微闭着眼,沉醉在这不祥的声音里,那个又黑又矮的妻子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那只狼不出声了,但两个小孩却在里屋哭起来。

“他们把狼弄伤了,自己又心疼,所以就哭。这些小鬼!”金夏对里根说。

但是里根觉得这种哭声里头有些不对头的东西,什么地方不对头一时也想不起来。这种哭根本不是什么小孩的哭,而像是老谋深算的暗示,像要对谁传达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对谁呢?里根听不懂他们传达过来的信息,就有些心烦。看看金夏,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正在将桌上的六只小玻璃杯摆成一朵梅花,细长的,被烟熏得焦黄的指头透露出阴沉的内心。

“你们家里总是……总是这么热闹?”里根想不出恰当的形容。

“是啊。我很抱歉。”

但他的样子仍然不像抱歉,他的虚伪做作使里根很气愤。不过他到底是不是虚伪做作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做作?他的妻子又在将晾出去的被子收进来,说是怕有雨,她一趟一趟地,机械地做着这些事,看上去很平静,两个孩子那种怪异的哭声完全不能使她心烦。

“原先啊,我也没想到会将家建在这里。可是一看到这山,这榕树,这房子,我就不想走了。本性难移啊。有一件事我想问您,里根先生,您能告诉我农场到底有多大占地面积吗?近些日子,我被这个问题完全弄糊涂了。”

“我也同你一样,金夏。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土地无边无际,有时候啊,我又觉得自己连立足点都没有了。我们还应不应该继续买土地呢?”

风声一停,他就和金夏走出门外,站在榕树下。从山坡上往下看去,视野开阔,农场里一片阳光灿烂,为什么金夏的妻子说有雨呢?他的目光扫过橡胶林,到达了那个湖。土地令他感到压抑,他有逃离的冲动,也许就像埃达那样走掉。也许金夏住在这里,是为了同他的农场拉开距离?但他又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地帮他扩张土地呢?里根清楚地记得他在谈生意时两眼闪出的贪婪的光,他无法确定他的那种快感到底是什么性质,从他所过的这种清贫的生活来看,他对金钱应该是无所谓的。回转身再看看这所房子,这个巨大的白蚁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里根心头升起。莫非他遇到了命里的煞星?这个不声不响的、国籍不明的人,他的奇怪的一家人,住在这所多年前一位猎人建起的木屋里头,他们是用他们默默的生活姿态来影响自己吗?或者竟是来否定他的存在的?女人出自心底的傲慢到底是什么含义呢?

两个男孩站在大门那里看他,朝他扬着小拳头。里根想,如果他再回到屋里,他们也许会扑上来打他吧。他将目光移向自己的家的那个方向,可是很奇怪,他看不见那所房子了,那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两根电线杆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他的黄狗从什么地方跑进了视野。

“从这里是看不见你的家的。”金夏说。

里根十分讨厌他说话的口吻。他觉得这个人掌握了自己的一切,正在利用他里根自己的影响力一步步消灭他。他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一定是被这个人消灭掉了,因为从这个山坡上向农场看去,视线里头既没有人,也没有房屋。

他心里很压抑,就告别了金夏下山。他走了好远,回头一看,还看见金夏站在那棵榕树下抽他的烟卷。也许他在监视自己?很可能在他那虚无的视野里,他里根的身影也被抹掉了。一想到自己被人“抹掉”,里根的心里升起一股惊悸的浪潮。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就在昨天,他还在劝自己抓住时机,继续扩张农场的土地呢。“能占多大地就占多大地。”他几乎是厚颜无耻地这样说。实际上,他又谈妥了一桩大买卖,准备将他们的橡胶园向北边靠海的地方扩张了。然而看着金夏时,里根怎么也产生不了踏实的感觉。他那细长的身影,他说话时特殊的语调,他身上的灰布衫,一切都太飘忽了。有好几次他想向他打听他的国籍的事,但话说了一半又缩回去,因为觉得太不合适了。怎么好意思打听金夏这样的人的来历呢?

“里根先生,您好!”

是那个女孩子,她的姐姐在海湾那里淹死了。他本想敷衍两句后躲开她,可是他发现这个小个子姑娘用一种热切的眼神望着他,似乎有求于他。她也是农场工人,穿着那种厚重的工作服,文森特生产的、经过改进了的工作服。现在这种衣服上面几乎没有扣子了,穿脱十分容易。里根记得她在姐姐下葬那天哭得眼睛出血了。

“没有困难吧,孩子?”他和蔼地问道。

“姐姐是游泳的老手。”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啊?”里根一阵头晕。

“农场里所有的事都走极端,她也是。我们的父母都是有钱人,他们分居了,住在北方的别墅里头。您的农场真美,里根先生,太美了,姐姐也这么说。”

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她姐姐还活着一样。

里根竭力回想她姐姐的面容,但总是模糊。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跑到农场里来当工人,然后有一天,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游进了大海。“游进了大海”这个比喻太贴切了。这个女孩站在这里等他,就是为了同他谈论她姐姐啊。可是她为什么要谈论?是思念还是惋惜?也许竟是羡慕?是谁曾说过,所有的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变态。这个女孩也变态了,她不顾一切地活在想象之中。看来她姐姐的死是对她的一种诱惑,她现在大概觉得当时的痛哭没有必要了。

“里根先生,我要走了,我还想问一句,您总是站在野外思索吗?”

“莫非我的思想可以看得见?”他茫然了。

“在您的阴影里头,草的颜色变黄了。但您不知道!”她跑掉了。

里根欣慰地想,他的农场里并不是一片虚无。当然,他自己可能并没有完全领会金夏的意图。虽然从榕树下往这边看,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刚一下山,就碰见这个女孩,一个生活在农场的梦里的女孩,她和她姐姐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而那位追梦的姐姐,将生命随随便便就舍弃了。当初他把金夏招到农场来,正是为了他那种实干精神,或者说,他对购买土地的狂热。然而他什么都不想占有,过着难以理喻的清贫生活。里根说不清他那干竹子一般的躯体里的狂热是什么性质的。里根问自己:“我在思索吗?”这种推磨似的思路,不过是将发生在表面的现象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罢了,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思索。

昨天有人从文森特所在的城里回来,告诉他看见埃达了。在漫长的夜里,他和埃达在深深的地底各自掘着自己的洞,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弄出的响动。“埃达,埃达!”他说,土块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的动作变得有点疯狂。埃达的动作是有条不紊的,令里根想起她从泥石流中逃生的那份镇静。他听见她掘到他的脚下去了。然而埃达却在城里的酒吧里藏匿着,他的农场就是再扩张,也到不了她所在的城市。

“你看起来这么绝望,你应该过来同我坐在一起。”

他机械地走过去,同阿丽坐在一起。厨师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膝头,他回过神来,做出一个笑脸。

“里根先生,里根先生,太阳已经毒起来了,到树荫下来躲一躲。”

是阿丽。

“在家里,那么多的小蛇爬了进来。我就想啊,恐怕埃达回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吧。”

里根拿不准这个阿丽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人,但他感觉到她绝不是清心寡欲的那类人。她虽年纪大了,但当她坐在厨房沉思之际,农场里的任何一点响动都逃不过她那双老眼。

“阿丽,你说我该不该继续买地呢?”

“当然该。这种事可以让你心安,不是吗?金夏那种人最懂得你的心思,你会信任他到最后。”

“就是最后,你我都会看到。比如早上,那条老蜥蜴就又一次进屋了,每逢这种时候,就会有一轮新的欲望高涨的时期出现。”

“最后?”

马丁将吉普车开过来了。里根看见小伙子浑身上下都穿着自己的衣服,连脚上的皮鞋都是他的。他怎么变得这么肆无忌惮了呢?车子里头还有一个人,正是淹死的女孩的妹妹,她已经打扮过了,穿着很艳俗的衣服。

“回家吗,里根先生?”

“不回,我没有家。”他没好气地回答说。

“坐在群蛇乱舞的餐厅里照样可以沉思。”

女孩嘲弄的声音在车里头响起来,她掉转脸去不看里根。

“阿兰真不像话。”阿丽低沉的胸音里充满了谴责的意味。

阿丽缓缓地从石凳上站起身。里根也站起身,同她一起钻进车里。他们四人一起往家里驶去。

当里根走上自家的台阶进屋时,他的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马尼拉,马尼拉,田野里洪水滔滔……”

他觉得自己的腿都软了,差点坐到了台阶上。他四处张望,但周围并没有陌生人。阿兰和马丁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他,显然他俩听到了那个声音。还有阿丽,也在打量他。

“家里大概有外人来过了吧?”他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这里能有什么外人呢?就连那些蛇都是熟客啊。有些人你觉得不熟悉是因为你不常想起他们,其实呢,他们可没忘记你。”阿丽边说边进了厨房。

里根上楼时,马丁和阿兰也紧紧地尾随着他。他走进卧室,他俩也跟了进去,并且立刻就占据了他那张床,两人不管不顾地在床上亲热起来。里根正要往外走,他们又停止了动作。马丁说:

“里根先生,您看不惯我们年轻人吗?”

“请你们两人出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马丁显得很委屈的样子从床上下来了,口里念叨着:“我不能理解您,里根先生,您怎么会将自己包得这么紧的。”阿兰气愤地捶打着床垫,还将一个枕头扔到了地上,然后她跳下床,用脚去踩枕头。

他们出去的时候,马丁冲着里根的脸说:

“虽然您是我的老板,我也要告诉您,金夏先生对您完全失望了。”

里根走到落地窗前,在他视野里,金夏的住处成了远方一个灰色的小点,而农场,在金色的阳光里像要烧起来一样。他从地上拾起枕头放回床上,头脑空虚地躺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敞开的柜门那里——里面所有的衣物大概都被马丁这家伙席卷而空了。这个马丁,究竟是他的雇员还是他的主人呢?好几年前,他发现小伙子穿走了他的衣服时,心里还暗暗地兴奋过一阵呢。那时他的感觉是自己在影响这个年轻人,而从今天的情况看起来情形恰好相反,这两个人像是在对他挑战。为寻梦而死的女孩的妹妹向他展示着自身粗俗的欲望,同时也鄙视他的教养。他曾看见这个马丁坐在他楼下的餐厅里,身上缠着四五条小蛇,那些小蛇并不是从外面缠住他,而是钻进了他身体里面,从一边进去,另一边出来。当时小伙子的表情像是处于昏迷之中的人。里根一进餐厅,那些小蛇就从马丁身体里钻出,顺着墙根溜出去了。那一次里根是吃惊不小的,他要阿丽提防这个小伙子。

“不要把他放在心上。”阿丽说,“他是从贫苦的边疆流浪到此地来的,他的出生地没有任何物质享受,人人都得像囚犯一样干活。现在他可大有用武之地了。但是这种人是改不了他那副穷相的。”

当时里根想象着边疆的穷困生活,想象着这个随时让毒蛇钻进体内的小伙子,心里对他升起一股敬意。正因为这个,后来他屡屡穿走他的衣服他也不觉得反感了。

难道那个影子一般的金夏真的会对他有所期望?他发疯地工作,绝不是为了在地球表面留下这种似是而非的痕迹,里根想起他所栖身的摇摇欲坠的“白蚁巢”,就感到这个人绝对是有所坚守的。

埃达出走之后,金夏曾在一天下午默默地陪里根在湖边坐了好久。

“金夏,我们的农场现在有多大了?”

“一百六十平方千米。”

“我设想不出那究竟是多大。”

“总之是很大了吧。就因为这埃达才走的吧,她想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不是您这种影子似的地主。”

“你说话真直爽。近些年,我感到自己越来越稀薄了。你看看前面那块芦苇地。我和埃达曾在那里头做爱,当时地上裂开了一个大口,成群的水蛇涌出来缠在我们身上。我的脖子被箍得紧紧的,我丝毫感觉不到快感。”

里根说话时湖水就荡动起来,他感到他身下的那道堤也在微微动摇,不由得有点担心。可是他偷偷打量金夏时,却看见金夏低下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字。

“你写什么?”

“算一算新买的农场的测量面积。”

“你没听到我说话吗?”

“听到了。您经常这样说的。”

“我可是第一次告诉你这事!”里根很失望。

“啊,不对,怎么会是第一次呢?您忘记了。我很喜欢埃达。要是没有她,您该怎么办,幸亏有她。我早知道,这个农场的主人是埃达。”

金夏总是能说出里根最喜欢听的话来,里根将他的话称之为“迷魂汤”。如果没有金夏,里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挨过这些日子。

“但她并不希望在这里待下去。”

“啊,您错了,里根先生,您总是犯这样的错误。您又忘了,她可是埃达,是从泥石流里头逃出来的。”

下午的阳光照着湖水,照着芦苇,不时有一只水鸟尖叫一声飞过去,这地方一时显得无比的古老。里根脑海里出现一个鲜明的记忆,在记忆中,少年时代的金夏带着里根的弟弟在风中奔跑,他那细长的腿子好像在空中腾飞一样。他穿着一件奇怪的黑白两色的长衫,又像中国人,又像日本人。里根差一点将这句话问出了口:“金夏,你到底是哪里人?”但他真正说出的却是:“那么,农场有多大呢?”

“得出的数字相差很远,里根先生,有时相差一倍。不过这是很正常的,实测面积并不可靠,您说呢?”

里根意识到了,他的农场是无法测量的。他想,这个金夏可能也意识到了,可他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搞测量呢?有一次,他从梦中醒来走到树林里,看见他的那些工人都戴着草帽坐在月光下,很像一些雕像。他从这些一动不动的人身边经过,立刻感觉到了他们脑子里的那种境界,那是以橡胶林为起点的、无限延伸的空间。他唐突地叫了一声“埃达”,立刻就有人回答了他,不过回答的声音是一个男声。看着这些木雕似的人,里根害怕起来了,他拔腿向林子外边走,他要摆脱这些人给他带来的滞重的感觉。然而橡胶林就像中了魔似的,不论他朝一个熟悉的方向走多久,始终到不了林子的边缘。那一回他把自己累垮了。

“里根先生,依我看,农场越扩大,我们越能安心。”

金夏站起身来,说他要去处理一笔业务。里根看见他走上那条岔路时,有两名汉子从林子里蹿出来将他架走了,里根想喊又喊不出,因为他感到眼前发生的一幕太虚假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逐渐恢复了现实感,看见了自己这件外衣上头的污渍。这件灰蓝色的上装他穿了很久了,自从马丁卷走他的衣服之后,他就没衣可换了,一切都显得是这样荒唐。农场越大,测量工作越有理由永久地进行下去,这便是金夏的阴谋。

有一种不知名的小鸟藏在芦苇丛里,数量之多令他吃惊,当他经过那里时,小东西们如蝗虫一般从草里头腾空而起,飞进了云端。他张开口,傻气地发出“啊!啊!”的声音。再看地下,遍地全是黑压压的乌鸦,显然这些乌鸦是刚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什么地方呢?难道是那个城市吗?他曾听人说,在那个城市里,家家的阳台上都停满了乌鸦,湿漉漉的乌鸦。

有人在叫他,是阿丽气喘吁吁地过来了。阿丽说,他有可能被卷入一场官司,听说金夏用不正当的手段经营农场。

“这个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阿丽茫然地说。

但是里根看出她并不紧张,似乎还有点盼望某件事发生的样子。他想,这是农场的人们的普遍心态,人人都盼着某件事发生。

“我不太相信这种事,这是不是苦肉计呢?”里根说。

“是啊,这是不是苦肉计?”阿丽兴奋地重复他的话,眼里闪出光。

“金夏是个不可捉摸的怪人。”

当里根拉开窗帘看着外面时,那女人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连着两天都是这样。她是金夏的妻子。农场里弥漫着风沙,谣言满天飞,已经有好几个人来向他说了关于拍卖的传言。金夏已经有好多天躲着里根了。现在他的妻子在路边挖土,她到底挖什么呢?阿丽进来了。

“她已经在路边挖出了好几个深坑,她说她要检验土质结构。这个女人是一个巫婆。我不怕她丈夫,我只怕她。为什么检验土质?她想刨根问底啊。”

里根心中一惊,回转身来想问个清楚,但阿丽已经拿了他的脏衣服出去了。阿丽的话使他的背脊骨发凉,好多年以来,他把自己的生活看作圆,这种看法现在彻底被打破了。在那边的半山坡上,有两双鹰眼在注视着农场脆弱的存在,只要他们发威,一切就有可能回到蛮荒时代。隔着那么远,女人挖土的声音还是传到了里根这里,就好像挖的是他的宅基地一样,甚至窗户的玻璃都在微微抖动。里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去她家时,她如此藐视地对待自己。也许在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白痴。她在那一层一层的泥土里面看到了一些什么呢?她这种揪住不放的风度让里根隐隐地感到绝望。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埃达,埃达,我们完了。”

这一家人是深谋远虑的,一种里根的思维远远追不上的深谋远虑。此刻他的心在胸膛里乱跳,眼前那愤愤地举起的锄头好像充满了仇恨,一下一下挖在他心上。他听到有人在门外说:“马尼拉,马尼拉,远处海浪滔滔。”他急奔过去开门,门外站着阿丽。

“你有事吗?”他生硬地问她。

“我担心你有事要找我,就等在这里。”她似乎脸红了,但也许是光线搞的鬼。

“不可能,只有我在这里。你看我是不是过去干涉一下,这样挖下去,农场一点老底还不都被她掌握了吗?毕竟,我们是老住户,应该得到尊重。”

“刚才门外有人说话。”

“你怎么尽关心这种疯子的举动啊。”他没好气地说,心烦地当着她的面一把将门关上。

买土地成癖的金夏和这个“疯子”,也许唱的是一出双簧。刚才阿丽说“老住户”,是不是一种讽刺?他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老住户啊。还有守林人,在守林人之前,还有他根本不知道的某些人,他们才是真正的老住户吧。这么多年了,里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居然想通过分析土质来弄清农场的历史,真有点像神话故事。为什么这一家人要揪住农场不放呢?还有阿丽,似乎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昨天夜里有一个人走到他房里来,有点像黑衣的东方女人,走到面前他才看出是一名青年男子,那人手执一个圆圆的瓷盘,猛地往地下一摔,瓷盘裂成了碎片,但却没有任何响声。不知怎么,里根对这个黑衣的年轻人生出一种依恋之情,他很想向他倾诉一番。年轻人将苍白瘦削的脸转向他,用脚尖踢了踢那些碎瓷片,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里根明白了,他是永远得不到回答的。看着这个青年,他心里涌出奇异的欲望,甚至比他对埃达的欲望要更为强烈。这一次,里根被自己吓坏了。青年向外走去,他跟在后面追,但终于没追上,因为他健步如飞。此刻回忆起这件事,他无端地觉得,那青年人其实是金夏装扮的,青年虽有点像东方人,给他的印象也是国籍不明。然而白天里,当他面对金夏时,他并没有丝毫的欲望,金夏绝不是那种能让人产生欲望的人,不如说,他是那种能让人的欲望灭绝的人。

“你看,她已经得到了她要的东西,她的身姿是多么轻盈啊。”

阿丽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进来了。在视野中金夏的妻子正肩扛着锄头远去。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女人想要什么东西的呢?你并不认识她啊。”

“在我的家乡,这种人不少,我一看见他们就能确定下来是那类人。他们正在从你身上吸走一些东西,他们也正在往你身上注入一些东西,我说的是金夏一家人。里根先生,从他们来的那天起,农场就在发生变化,但你没觉察到。”

阿丽说话时眼睛看着地下,里根想,她一定知道更多的事,没有什么瞒得过这双老眼。他甚至怀疑埃达的出走也同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有关。然而有什么理由怀疑她的忠心呢?

当如此多的矛盾迎面涌来时,里根下定决心要随波逐流了。

他穿着睡衣站在花园里,因为司机马丁拿走了他所有的外衣。他将脸转向秋天的阳光,心里盘算着,就做个小孩子也不错,无忧无虑的,让这个占地一百六十平方千米的农场回到蛮荒时代吧,他可不想再为今后的前途操心了。有一些工人从他眼前走过,他们是不是去干活的呢?不,他们不是去干活的,他们在演戏。他们各自怀着他们自己那个古老的故事,在他的农场里游荡着,寻找一些东西。

在草叶发出反光的地方,棕榈树下,他看见了他的妈妈。他妈妈的样子看不出年龄,脸上也没有表情,她手中拿着毛活,好像在织一只毛袜子。太阳照在她身上,难道她不热吗?他不敢喊,因为眼前的景象太飘忽了。然而妈妈抬起头来了,询问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怎么穿着睡衣站在外面,乖乖?”

他的赤脚踩着了一条小蛇,冰凉冰凉的。

“马丁马丁,你老穿着我的衣服,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我什么也没想,我不能想,所以我就穿你的衣服。我在外面走,变成了另一个里根先生,心里那些疙疙瘩瘩就消失了。我,一个无根无底的家伙,总得披上一件外衣吧。”

马丁做了几个夸张的手势。阿兰站在一旁捂着嘴笑。

“我觉得啊,”她冲着里根说,“我觉得这个马丁就像我姐姐。有那么一天,他也会穿着您的衣服游到海里去的……里根先生,您注意到了农场里的人都长得很相像吗?都是怀着同样心思的人才到这里来吧。”

“我的猎装的口袋里装着两只乌鸦。”马丁耸了耸肩,吹起了口哨。

里根目送着这一对年轻人蹦蹦跳跳地走远了,心里感慨万千。阳光似乎有千斤重,压在他身上。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睡衣的下摆都被挂破了,赤脚上面也挂出了几条血痕。凌晨的时候,他听见了土地起伏的声音,“沙沙沙”的,如一条巨蟒在前行。当时他想,土地正在离他远去,乌鸦也不会在头顶盘旋了。而现在,他看见马丁穿着他的猎装,看见他同淹死的女孩的妹妹相互搂抱着,土地又回到了他的脚下。阿兰也是很不简单的,有时她会在他的屋前游荡,两眼发直瞪着前方,如果他上前去招呼她,她就会警惕地跳开,大声责问:

“您是谁?”

她说过:“姐姐给我让出了位置,可我并不感激她。”

火车的汽笛在远方鸣叫,听得很清楚。埃达也许早就回来了,躺在什么地方。里根心里渴望的是那位黑衣青年男子,那种异质的冲动使他难以忘怀,莫非他是埃达的化身?性别的差异实在算不了什么。在他楼上唯一的那本相簿里,有一位青年的照片夹在里头,母亲曾说那是他哥哥,但他从未见过这位穿黑衣的哥哥。


第九章 埃达的逃亡生活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