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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
在那个高楼上的房间里,文森特想象中国女人在对他说,他应该去赌城看一看,弄清妻子丽莎的那些事。中国女人背对着他坐在那里,并没有开口,但是文森特听见了她的思想,那些思想要由他来变成语言,所以他就将她此刻的思想变成了这样一句话。
丽莎已经将她的出生地忘了个干干净净。她语无伦次地说到一个草坪,草坪上的藤椅里坐着一排退休的老奶奶,有的在读报,有的在打盹。在远处,一条长蛇在深草中潜行。一个银发的老奶奶看见了蛇,她没有起身,却用报纸盖住了脸躺在藤椅里……
“但你没有说到赌城里最重要的设施。”文森特忍不住插嘴。
“老虎机吗?”丽莎眉毛一竖,露出凶相,“我在‘死亡之谷’见过很多。如果你去了那里,会看见血色的黄昏。我不会同你一道去,因为我要是去了就回不来了。可怜的文森特,我真不放心让你去那里。”
但是文森特脑子里想的却是赛马场,他并不将丽莎的预言放在心上。她不是从那里出来了吗?不是又在外边生活了几十年吗?文森特一直羡慕妻子的出身,他认为那是一个真正的传奇。他以前没告诉过丽莎这一点,她要是听他这么说的话一定会大发脾气的。文森特只是有一次在火车上路过赌城,但他从未在城里停留过。每天夜里,他都在梦里看见玫瑰色的天空,赌场的圆屋顶在天空下显得那么暧昧,那么不真实。不远的山坡上,大教堂敲响了钟声。他的梦里从来没有人,他觉得,赌场里的活动与人无关。他刚认识丽莎时,她身上活跃着的无穷的欲望令他大为惊讶,他为此获得过那么多的快乐。多年里头,他一直想要探讨她的活力的源头,可是她守口如瓶。
“我只记得那个草坪,那是一个老年公寓。”丽莎倔强地说,“其他的事,并不重要,如同浮云。我的记忆是选择性很强的。”
“那么,你也认为那些赌场是空的吗?”
“是啊。虽然里头挤满了人,实际上的确是空的。”
文森特同丽莎的谈话没有结果,其实这种情形是预料中的。他的公司仍然在膨胀,运气好得难以置信,他又招了一些助手,发展了两个子公司。他问丽莎,他该不该退休。丽莎说他这种人不能退,应该一直干到最后。他想了想她的话,觉得很正确,她总是正确的,如同他的路标。当她说“虽然里头挤满了人,实际上的确是空的”时,文森特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近来,丽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穿着脏兮兮的衣裙在周围游荡,好像已经对周围的人们失去了感觉。但是在夜里,她不再出去了,她睡得很沉很沉。一天半夜,文森特从街上的酒吧回到家,走进卧室。他在黑暗中感到卧室的空气在发出嗡嗡的叫声,那么急切而紧张,简直像防空警报一样。他坐到床上,定了定神,抓住熟睡的丽莎的一只手,情况依然没有改变。他在心里说:“丽莎,丽莎,你的能量有多么大啊。”这时丽莎忽然在黑暗中清晰地对他说:“文森特,你以后不要过那座小桥了,你就是从那桥上掉进小河里的。河水很浅很浅,你的头部搁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只有衣服弄湿了。”文森特开开灯,发现丽莎仍然在梦中。她已经用不着挪动她的身体去寻找那些久远的故事了,现在她就生活在那里头,日日夜夜。而他,仍然要在夜里起来胡乱去找,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女人,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奇迹啊,赌城的出身背景决定了她的一切吗?有时候,文森特将他和她之间的关系看作竞赛的对手,赛跑的对手,这种想法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心脏,近来,窒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然而他心里已经明白,不论他如何努力地跑,也追不上睡在家中不动的妻子。他不过是街边灯光里的影子,她却是历史中的岩石。不过她对他是多么的依恋啊!为了什么呢?她对“古丽”服装公司的业务不闻不问,但文森特总觉得这个公司的繁荣同她在地心深处所经营的事业有直接的关系。文森特一直想搞清楚在那个地方,她的欲望是如何发挥的,但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文森特,你还在那条沟里挖掘吗?小鱼小虾又渐渐多起来了。”
丽莎醒来后对他说道,她脸上满是夜生活的困倦,看来她的睡眠是很辛苦的。文森特明白了,现在她生命中最活跃的部分已同他相隔很远了。
“小溪里头的意外收获总是让我获得暂时的满足。亲爱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文森特。但是我不能和你一道在地面寻找了。我的生活中出现了问题。我现在成了钻井队员,你说是吗?”她的眼神很满足,“你听说了马丽亚长征的故事了吗?她也长征,多么奇异!”
文森特说不出话来。卧室里的防空警报消失了,但他的心脏仍然跳得“怦怦”直响。他听乔用影射的口气谈起过马丽亚长征的事,在他记忆里那是种甜蜜的刑罚,一贯不苟言笑的乔说起这事时都兴奋得涨红了脸。文森特同样没法真正弄清马丽亚的那种活动。然而他的妻子却可以同她“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都在改变,这个早晨,他已经无法通过身体的交合来同丽莎共享奇境了。
火车进站时的鸣叫惊醒了文森特。走出月台,他便完全没有主意了。孤零零地出了站,他发现自己已经是身在一个乡村小镇。小镇只有一条马路,马路两旁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商店和居民的房屋,因为是清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想,赌城原来是这个样子啊,赌场在哪里呢?他将目光投向小镇外面那些远处的石头山,看见山顶都罩着低垂的雾。站了好一会,有一个黑人女清洁工出现在视野中,这个人很像他自己所在城里的那位清洁工。她挥着扫帚,渐渐地往他这边扫过来。越走到面前,文森特越觉得她像自己经常看见的漂亮清洁工,他简直看呆了,终于,她扫到自己脚下来了。
当她的扫帚触到文森特的皮鞋时,文森特几乎跳起来了。
“欢迎您来赌城,爷爷。”年轻女人迷人的一笑,露出悦目的牙齿。
“你认识我吗?”
“我在姐姐家那条街上见过您,我知道您会来这里。”
“为什么呢?”
“因为人人都要来赌城。这条马路上到处是旅行者的足迹,您看,连地上铺的花岗岩都被他们磨蚀了。我们这里很美丽,对吧?黄昏时啊,就像满城开满了玫瑰花……他们说一匹白象快要进城了。”
这个简陋的小镇连树都很少,完全看不到她所说的那种景象,但是年轻女人的叙述的确很迷人,她是一只什么样的候鸟呢?他向她打听旅馆,她指给他看一栋石头房子,说那就是,但是她又劝他不要去住,说一住进去就会成为真正的赌徒。她说了这些后,突然懊恼起来。因为谈话耽误了她的工作,于是低下头去扫地,不再搭理文森特了。
文森特走向那栋石头房子,一开始他拉一个旧式门铃,拉了好久都没人答应。然后他尝试性地将门推了推,没想到门开了。里面是无人的客厅,有一些沙发,文森特过去坐在沙发上等人来。然而等了又等却没人来,这里到底是不是旅馆呢?
后来终于来人了,来的却还是清洁工,大概她已扫完街道了。
“这是你的家吗?”文森特迷惘地问她。
“不,这是我的旅馆,爷爷。我带您去房间吧。”
她领着他往地下室走去,文森特心里有些不高兴,可是她说:
“在赌城,我们只能住地下室,因为天天有地震。”
他们沿着楼梯往下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要去的房间似乎是埋在深深的地底下。
她回过头来,活泼地说话:
“这下面永远不会有地震,这是经过证实了的。我也叫乔伊娜。我是我妈妈的乖乖女,我姐姐也是。我没想到您会爱上我们这个地方,凡是来这里的人都是出于爱,难道不是吗?要不干吗来呢?”
乔伊娜领着文森特进了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不像旅馆的套间,倒像居家的卧室。房里有些凌乱,有一股烟草味,像是住着一个老单身汉一样。乔伊娜将钥匙交给他,告诉他说,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千万待在房里不要动。她突然显得有点忧郁,补充了一句:“再坏也不过就是窒息吧,我们这里不会有身体上的痛苦。”她急匆匆地出去,关上门,“嗵嗵嗵”地跑上楼去了。
文森特有一种身陷谋杀陷阱的感觉,他将脑袋伸到门外看了看,看见走廊上还有三张关得紧紧的门。他设想了一下门后面的情景,一下子感到害怕起来,赶紧关了门,从里面闩好,然后去洗澡。
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房里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那条很粗壮的脖子。
“我是你的邻居,”他说,“你不要慌张,到了这里就不要慌张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他轻轻一笑,说:
“这里的锁都是装样子的,没有一个房间锁得上。你一定以为这个小城没几个人住吧?不,赌徒们全住在地下。我们饮的是泉水,你听,泉的声音。”
文森特听见的却是洪水的轰响,那声音从卫生间传出来,他出于本能往卫生间跑,模糊地觉得应该将一个什么龙头关上。卫生间里头什么动静都没有,出来一看,那男子已经不见了,门闩得好好的,就像他没来过一样。
因为疲倦,他一躺在那张大床上就睡着了,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沉睡而是昏睡,因为总在担心着要发生紧急情况。有一瞬间,他听见了整个这一层地下室的人都在打鼾,一共有八个人,这就是说,另外的三套房里住了八个人。文森特想,赌徒真幸福啊,睡得这么酣畅。赌场在哪里呢?他在昏昏沉沉中挣扎,一心想要透过黑色的浓烟辨认出丽莎住过的街道,也想找到那个侏儒。他一边走一边大声诘问:“谁?谁?”他想,总会有人出来回答的吧。然而没有。
“你问我丈夫吗?他呀,从不待在家里,他在你的城市和我的城市之间来来往往,从来不休息。爷爷,您对这里的地震习惯吗?”
他醒来时看见乔伊娜苦着脸坐在那张沙发上想心事。
“侏儒在哪里呢?”文森特问。
“我没感觉到地震啊,只是有很多烟。”
“那就是地震,您一定很焦急吧?地震就是让人焦急的。我坐在这里,想着您的事,然后我又想姐姐的情况,我越想越悲观。”
“爷爷,您知道的,我和姐姐都做街道清扫工,我们只能做这个工作。但是我们热爱我们的工作!为什么呢?就因为站在街上,什么事都逃不脱我们的眼睛。就比如说您吧,您下了火车,从那边走过来,您会遇见谁?只能是我。我把您带到我的旅馆,您就住下来了。本来您对旅行的设想完全不同吧?可是她的眼神就好像她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
现在您只能这样了——住在这个地底下。您也可以到上面去,只是那不会有什么结果,您早就知道这是个空城。看,这就是一个城市的清洁工的权利!”
文森特看见她又恢复了活泼,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像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一样。他想,这个女孩太寂寞了。
走廊上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兴奋地站起来边走边说:
“一定是老别克那一伙人,他们没有我就安排不好自己的生活!”
文森特在房里站了一会儿,决定自己到地面上去。
他顺着楼梯往上爬的时候,眼睛被烟雾熏得睁不开,在每一层楼,他都听到房门后面有房客争吵的声音。他终于又到了街上,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他回想起乔伊娜一直称他“爷爷”,心里很疑惑,难道他老成这个样子了吗?
已经快中午了,小镇上仍然没有人,远处那些石头山被太阳照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味道。文森特觉得这趟旅行完全否定了自己先前的设想,他不仅没有找到答案,思路还更狭隘了。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或许这里根本不是丽莎出生的赌城,而是赌城边上一个较小的镇子?但家里那张地图上这个地方标得明明白白,几十年来丽莎都是这样告诉他的,不可能有错。何况出站台时,他不是看见了铁路旁那只铜铸的雄鸡吗?那是最重要的标志,丽莎说,那只雄鸡象征着赌城人们对时间的珍惜。
文森特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终于听到了一点响动。是一栋灰色两层楼房的窗玻璃被打破了,一股浓烟冒出来。他想起地震的警告,心里有点紧张。但房子里并没有人跑出来。然而乔伊娜过来了,她披头散发,很凶恶的样子。
“看到没有啊,那里面的人正在慢慢死去!您,怎么会这么无动于衷?”
一阵风刮来,风里夹着浓烟,文森特觉得要出事了。
“乔伊娜,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回家吗?这里所有的事我都不能理解,我不知道赌城的历史,这都是丽莎的错……”
他变得语无伦次。但是乔伊娜冷笑了一声,令他毛骨悚然。
“乔伊娜,我要走了。”
“不,您不能走!”她怒目圆睁。
“为什么?我这就去赶火车,我知道车站在哪里。”
“您不能走。”她又说,口气缓和下来,“因为,因为地震了。”
“但是我可以走,你瞧,一点影响都没有。”
“好吧,您走吧,但是您会死的,一到那边您就完了。”
“你怎么知道呢?”
“您说得对,我不知道,只是感觉罢了。”
乔伊娜叹了口气,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发呆地望着那个冒出浓烟的破窗户。这一来,文森特又觉得自己一时走不了了。他在心里说:“丽莎啊丽莎,我怎么一点都弄不清你心里的事啊?”年轻时像花一样艳丽的丽莎,居然在这样一个死寂的地方长大,也许她还是在很深的地底下出生的呢!这个城市,是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样子,还是被这里的人们改造成这样的呢?如果是改造成这样的,那原来又是什么样子呢?
“乔伊娜,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到地面上来呢?城里的人全在地下吗?”
“因为有地震啊,爷爷,您还不明白吗?”
“啊,您不理解,您真是什么都不懂,丽莎没告诉您吗?这是赌城的原则,永远不会改变的。您听,他们在哭,因为恐惧。”
“既然只要到地面上来,地震就威胁不到人,那干吗还躲在下面?”
乔伊娜振作起来,说她要干活了。其实马路上干干净净的,根本没人将它弄脏。她拿了扫帚又开始清扫。文森特明白了,她并不是为了维持清洁,而是等待客人光临此地。瞧她那种企盼的样子吧,就像等待情郎的出现一样。
“乔伊娜,你等谁啊?”
“谁都可以,我不是等来了您吗?您的到来是我的节日。”
文森特觉得她对自己的到来并不高兴,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在他和乔伊娜说话时,有一队人从那个冒烟的两层楼房里出来了,他们全是四十至五十岁的男子,穿着衬衣衬裤,还没睡醒的样子。乔伊娜飞快地冲向这些人,举起手中的扫帚向他们打去,口中一边斥责,一边将他们往屋里赶。起先他们还想抱怨,后来害怕她那种狂暴的样子,就乖乖地进屋去了。
乔伊娜脸上流着汗,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对文森特说:
“赌徒们总是不安分。”
“所有的人全归你管吗?”
“是啊,我的青春全浪费在这种事上头了,很不值得,对吗?您顺着这条道走到尽头,然后往右拐,就可以看到丽莎的家。”
“丽莎的家!她父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吗?”文森特吓了一跳。
“那只是一种比喻,是我们这里的人的看法。您去吧,他们在等您。”
令他想不到的是,丽莎的父母家看上去十分富有。两位老人虽然都有七八十岁了,却头脑清楚,样子也很精神。那套装饰豪华的大房子里头有好几个仆人。两位老人对于文森特的到来很警惕,一开始老是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像是把他当成了一种威胁。后来听文森特解释说只是短暂停留,他们才放了心,随之也就对他不感兴趣了。他们让文森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说可以住在他们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然后,不等文森特作出回答,两位老人就各自躺进垫着厚厚的垫子的摇椅里头,同那只挂在水晶灯下的鸟笼里的老鹦鹉谈话去了。他们的谈话文森特一点也听不懂,似乎是在讨论在石头山上架电线的问题,又似乎在分析追击逃犯的方法。不论两位老人说什么,那只老鹦鹉总是说:“好极了!妙极了!天才的构思!”文森特怀疑这只丑鸟只会说这一类的赞语。
文森特听累了,就也找了一只摇椅躺进去,客厅里有不少这种摇椅。他刚一躺好,就听到一名始终站在门口的男仆在谴责说:“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躺在这里。”文森特心里觉得好笑。这时一阵急骤的电铃响彻整个大厅,两位老人都从摇椅里头起身,往里面的一张门走去,他们想起了什么又停下,那位岳父回过头对文森特说:
“我们要去地下室了,这一去就不知还能不能上来,你在这里随便玩好了。我们没想到你会来,这都是丽莎的诡计。”
文森特想告诉他们自己很快要离开,但两位老人不愿听,相互催着赶着往地下室去了。他们一离开,先前那个一动不动站在门边的仆人就活跃起来,他奔过来找出两床毯子将老人们躺过的摇椅盖上,然后又将鹦鹉笼子取下来,塞进壁炉的空炉膛里头。文森特听见那只老鹦鹉在破口大骂:“小人!势利鬼!”他一关上炉膛门,鸟儿的声音就听不到了。文森特闻到一股强烈刺鼻的烟味,转过身一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冒烟了。仆人在他身后说:
“哼,看你跑到哪里去!”
“你在说我吗?”
“还能说谁!”
“你怎么这么讨厌我啊?”
“因为你是个冷血的人,这么多年都没来过这里。”
“可我并不知道这里有人想要我来啊,丽莎对我说,她家里的人都死了。她给我描述的赌城也同这里不一样。到底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呢?”
“当然是你自己出了毛病,你胡思乱想,看不见本质。”
仆人傲慢地站在那里,文森特看见他脚下踩着一条蛇,正是他在里根的农场里见过的那种小青花蛇。那条蛇不住地挣扎着回过头去想咬他的脚脖子。这时仆人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取掉套子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刀锋,然后弯下腰,一刀就剁去了蛇头。身首异处的蛇并没有死,头部和身子之间像有什么无形的连接似的,一齐蠕动着退向门边,然后出了门,一眨眼就不见了。再看地下,连血迹都没有留下。
客厅里的烟越来越浓了。文森特以为仆人要阻止他离开,就站在原地不动。仆人猫着腰去开炉膛,接着那里头传出一阵怒骂。文森特趁仆人没注意往外走,但仆人根本就没追出来。他说的“看你跑到哪里去”是什么意思呢?
乔伊娜神情严肃地站在路旁,她还在等待那不知何方来的宾客,街道已被她扫得干干净净。文森特看着这个地方,看着这个落寞的姑娘,不由得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心酸。他想,妻子丽莎或许多年以前就占据着这个姑娘的位置吧。其实他第一次遇见丽莎时,就从她那鲜艳的脸蛋上看出了那些阴影,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具有如此严酷的内心。几十年的婚姻生活让她的一些秘密暴露出来了,不过如果不来她的家乡,他对她又了解多少呢?即使来了这里,她又还有多少他不了解的东西呢?
文森特抬起头来看远方,环绕此地的那些石头山都像活了似的吐出浓烟,灰烟缓缓地向小镇的上空飘荡过来。但并没有发生火山爆发,也感觉不到地震。再看看周围这些房子,有的冒烟,有的不冒烟,房子里头的人们都不出门。文森特回忆他从乔伊娜的地下室里爬上来的情景,心里想,这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在浓烟中呼吸啊。他要是再不走的话,浓烟会不会占据每一寸空间呢?反正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习惯的。
乔伊娜镇定地握着扫帚站在路边,她也看见了那些烟,她目光清晰,容貌俊俏,大概每一名到此地来的旅客都深深地为她所吸引吧。
文森特不出声地说:“乔伊娜,乔伊娜,我爱你。”但他感到这种爱不是肉体之爱。为什么她年轻,充满朝气,他却对她产生不了性的冲动呢?一定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中间。他崇拜地看着这个姑娘,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二十八年前,他同丽莎是如何一见钟情的呢?
乔伊娜向他走来,有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说:
“我要走了,我是说我马上又要到下面去了。可是爷爷,您怎么办呢?您看看这些烟,连火车都已经停开了。我一下去,这里就不会有旅客来了,不管坐车来的还是徒步来的。丽莎的父母那么爱您,您为什么不去他们家呢?”
“真的吗?他们爱我?我为什么感觉不到啊?”
“因为您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告诉您吧,在我们这里,谁也不会让一个外人进自己的屋的,因为太危险。您是自家人,他们才让您在家里待着。已经好几年了,他们一直在唠叨说,假如您来了,他们一定要拯救您的生命呢。您这就去他们家吧。”
乔伊娜消失在灰色的房子里。在文森特眼里,小镇又成了真正的荒凉之地,而那些烟,已慢慢聚拢来了,现在正在下降。也许他只能遵照乔伊娜的话去做。也许在他妻子的父母家中,他就不会有危险。
虽然心里不情愿,文森特还是又跨进了这栋大房子的门。
“这里可不是旅馆,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仆人说。他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楼梯口那里还在冒烟,但那些烟并不朝他涌来,而是拐一个弯,从一个敞开的窗口出去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引导它们一样。文森特惊骇地看到,屋子外面已是到处浓烟滚滚,能见度两三米都不到了,而他和仆人站的地方,因为门窗关得死,暂时还没有烟。仆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地震这种事,只有那些渴望它到极点的人才会享受得到。”
这么说,丽莎的父母是在地下“享受”,乔伊娜和她的房客们也是在“享受”。在那不见天日、空气稀薄的地方,充斥着窒息人的浓烟……
他仰面躺在躺椅里头,看着从天花板伸下来的、富丽堂皇的枝形吊灯。耳边有人在嘲笑他,说他是“吝啬鬼”。文森特坐起来到处看,是谁在说话呢?
“是我,我是丽莎的老叔叔!”声音从敞开的壁炉炉膛里传出来。
鹦鹉的脑袋往外一伸一伸的,它不断口出恶言,将文森特说得一无是处。文森特觉得疑惑:为什么它不飞出来呢?即使它已经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它也可以跑掉啊,又没有谁拦着它。此刻仆人根本就没往这边看,他正对着镜子用铁夹子拔腮帮子上的胡子呢!可它就是不出来,只是像长舌妇一样骂人。
“如果你是丽莎的老叔叔,我们就是亲戚,你为什么骂我呢?”文森特诚恳地说,他很想看见它走出壁炉。
但它缩在里头骂得更厉害了,翅膀将炉膛里的柴灰扇得涌出炉门。不知为什么,它骂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剥削人的高利贷者”。
文森特刚要去炉门那里问问它这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仆人飞快地跑来,将手中燃烧着的一大块木柴扔进炉膛,然后关上了炉门。透过玻璃炉门,可以看到鹦鹉用翅膀扑灭了火焰,里头的烟使一切都看不见了,只听见扑通扑通的响声,隐隐约约还可以辨别出婴儿的惨叫。
文森特脸上起了鸡皮疙瘩,他回过头来面对奸笑的仆人。
“它死了吗?”
“它死不了。它是一只高寿的鹦鹉。很久以前,老虎机的游戏在城里盛行的时候它就在这里。”
“现在老虎机都到哪里去了呢?”
“都埋在地下室的夹墙里。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些个道具了。我不和你兜圈子了,全告诉你吧:我是你的情敌。”
“丽莎吗?”
“是啊。多么奇妙的女人啊,在你的两腿之间燃烧。”
文森特厌恶地皱了皱眉,对方立刻觉察到了。
“你跑到这里来,又有什么用呢?”他傲慢地翘起了下巴,“你,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因为你并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你看看吧,她有着多么了不起的父母!哪怕就是我们的鹦鹉也看不上你啊。”
“可是我已经来了,现在我应该离开吗?”
“离开,这就是你们这种人的德行,什么地方都待不长,没有家,只有旅馆。可怜的丽莎,她该多么后悔。”
“我觉得丽莎把你完全忘了。”文森特刺了他一句。
“也许吧。我也听说了从这里出去的人失去记忆的事。”
他沉默了,想着心事。那只鹦鹉又活过来了,在烟雾里头走来走去,很焦虑的样子。
文森特走过去将炉门打开,鹦鹉一下子跑出来,跳到他的肩上。这一回,它不但不再骂他,还显得很依恋似的紧紧抓住他的肩头。文森特坐进躺椅里头,它就跳到他的膝头上。它用有些混浊的老眼慈祥地看着文森特,文森特一下子就感到了它身上的魅力,但他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样的魅力。他看见仆人此刻在镜子面前端详他自己,显得情绪很消沉,他不断朝镜子里做出鬼脸,似乎在竭力调整情绪。
“文森特,丽莎把你完全忘记了。”鹦鹉模仿他的话说。
“你寂寞吗?老叔叔?”
文森特听了它的话笑出声来。于是鹦鹉也笑出声来。鹦鹉的笑声让文森特一下子笑不出了,因为那就像古墓里头的幽灵在笑。它笑了又笑,羽毛全竖起来,就像中了魔似的。文森特想将它从膝头上推下去,正在这时仆人朝他转过脸来,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显出冷冷的嘲笑的表情,而鹦鹉,也忽然住嘴了。
“文森特寂寞吗?寂寞就去放高利贷吧。”
“为什么它总说我放高利贷呢?”文森特问仆人。
“那是因为到我们赌城来的人骨子里头都是高利贷者吧。你看看你,谁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想推开谁,这都是我们看不起的那种禀性啊。”
他说这些话时,鹦鹉也在盯着文森特看,它那混浊的眼里忽然射出一丝寒光。它似乎看透了文森特的五脏六腑,它的爪子则穿透文森特的裤子,抓到了他的肉上面。文森特感到自己必须马上说点什么,他说出来的是:
“乔伊娜。”
鹦鹉满意了,它松了爪子,跳到地板上,又从地板上飞到仆人的肩头上。
“乔伊娜是赌城的看门人,你从这里回去后,即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也还是会记得她拄着扫帚,站在烟雾里的样子。”仆人说。
“我也愿意那样。”文森特从心里同意。
他透过窗玻璃看到,外面的烟已经散去了,天空透出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像是寒冷的晴天的早晨的那种色彩,但又比那更美,美得不像真的。文森特心中的郁闷正在悄悄地退去。他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听到有一只夜莺在唱,在这样的太阳天里,怎么会有夜莺呢?在这栋房子对面的花园里,有一棵硕果累累的苹果树上掉下了一只红苹果,苹果不是直接掉下,而是缓缓地在空中飘荡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落到草叶上面,如同一个奇迹一样在那里发着红光。
“实际上,现在是半夜。”仆人轻轻地说,原来他也出来了,“你听,你的车来了。”
文森特听到了火车进站的声音。
“那么,我得赶紧走了吗?可是我还要见一见丽莎的父母啊。”
“不用急,那车是停在站里头等你打定主意的。但是我看你就不要去见丽莎的父母了,他们还在地下做好梦呢。不要剥夺他们老年的幸福。你去见乔伊娜吧。”
文森特想,他一定是出于妒忌不要自己去见岳父岳母的。不过他现在更想见的是乔伊娜,他幻想着自己和年轻的女郎站在那棵美丽的苹果树下“诉衷肠”的情景,简直有点急不可耐了。于是他告别仆人和仆人肩头的鹦鹉,往乔伊娜的旅馆走去。在远处,那些石头山早就停止了冒烟,显出无比肃穆的仪容。从前,丽莎告诉他说,赌城是一块弹丸之地,却居住着几十万人口,街上拥挤的行人彼此闻得到对方皮肤散发的气息,赌场里到处是汗水淋淋的人。是什么导致了人口的消失和集体的撤退呢?他所看到的地面和地底的情景是在向他揭示什么隐秘的内核呢?
“乔伊娜,我爱你。”
“文森特,我也爱你。我十年前就爱上你了。那一天,你站在‘古丽’的大门口,我和妈妈在对面商店里选购衣服,我透过玻璃窗仔细打量了你。”
“胡说,那时你有多大啊?”
“那时我就是这么大,你还没看出来啊,我们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所以我这次见到你,你衰老的面容让我吓了一跳,于是我叫你‘爷爷’。”
他们就这样互诉衷肠,但不是在苹果树下,而是在放清扫工具的小房里。房里空气很不好,因为地下室的烟透过很宽的门缝渗进来。文森特被呛得不住地咳嗽,眼睛都睁不开。当乔伊娜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之际,文森特心里又涌出那种陌生的、兴奋的感觉,一种他未在女性身上体验过的、完全排除了性欲的情欲。是因为乔伊娜叫他“爷爷”,他对她的欲望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吗?不,并不是,问题出在乔伊娜身上,从一开始,文森特就觉得这个漂亮的女人同性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怎能不爱这样的女人呢?她是多么美啊,还有,多么亲切啊。
“乔伊娜,我不想离开你,可是我又受不了这里的烟雾,我没法呼吸。你说我怎么办才好呢?我现在觉得,要是从你身边走开,我的生活就会一片黑暗。”
“啊,不要这样,你走吧,爷爷。你要是走了就会永远记住我了。到丽莎那里去吧,那对你来说才是正常的生活呢。不过我的生活也是正常的生活,你说对吗?赌徒总是过着幸福的生活,生产和消费都在地下进行,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自满自足。你的手心多么热啊,那个时候我看见你我就设想,你的手心一定是很热的。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要不然,我的妹妹丽莎怎么会爱上你?”
文森特感到头昏,他必须出去了,不然他就会倒在地上。他想让乔伊娜同他一块出去,可是乔伊娜坚决要待在暗室里头。他只好自己出去了。他走到客厅里没有烟的那一边,猛烈地咳了一阵嗽,就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当恶心将他压倒之时,激情便荡然无存了。他明白了:他是不能在毒烟里头恋爱的。是为了这个,鹦鹉才称他为“高利贷者”的吧。那么这个在地下生产和消费的机制是如何运转的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他没法在毒烟里呼吸,他也就没有机会去弄清这种问题了。也许丽莎同意他来这里,正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的限制所在。
他从乔伊娜的旅馆走出去,来到街心花园坐下。各式各样的鸟儿在纯净的空气里头浮动,它们不是成直线飞翔,也没有张开翅膀,而是简单地浮在空中,就像随波逐流似的成曲线运动。“赌城的鸟儿啊。”文森特在心里感叹。他想起了落在家里阳台上的那些湿漉漉的乌鸦。正在这时火车鸣起了汽笛,就像是在催促他似的。他突然记起自己的行李还扔在乔伊娜的旅馆里头,但此刻他决计不再回到那里去了,他还是马上回家的好。
在月台的尽头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的背影,很像丽莎。走到面前,女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她,她手中还提着皮箱呢。
“原来你也来了。”文森特悻悻地说。
“是啊,刚才我还在父母家的地下室里呢。你对我的家乡很失望吧?”
“不,我爱这地方。”
“那就一起回地下室。”
“不,不回地下室,我们回自己的家。到了夜里,我再同你一块去找,也许我们会找到真正的赌场,有老虎机的那种。”
有一只鸽子浮在他们眼前,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静静地游过去。
“没想到这里还有鸽子啊。”文森特喃喃自语道。
“我小的时候,外面来的旅人将这里叫作‘鸽子之乡’。那时候,在玫瑰色的晚霞里,满天的白鸽游来游去。可惜你没见过那种盛况。”
“那么,白鸽是赌徒的心灵形象吗?”
“应该是。到半夜,每一个从赌场出来的人肩上都停着一只白鸽呢。”
火车开动好久以后,他和丽莎仍然看见车厢外面有白鸽。文森特弄不清他在赌城到底是待了一天还是三天,因为太阳总是不落。从他的感觉来看,好像度过的时间绝不止一天。而在这漫长的一天当中,他仅仅在乔伊娜的地下室里吃过一顿饭。现在他明白为什么那些老虎机要藏在夹墙里不再启用了——在一个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的地方,老虎机的刺激是无济于事的。
丽莎盯着外面的白鸽正在发呆。她的心沉浸在缅怀的幸福当中。文森特终于进入了她过去的生活,这说明了他们之间的恩爱之深。可是她的过去的生活绝不止一种,这一点,文森特大概不知道。她曾和他说过自己,她说的就是她的另一种生活,并不是编造。可是现在,也许文森特要认为她以前对他说的那些全是编造了。一想到这上面,她又隐隐地有点不安。她靠在文森特的肩头,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问:
“文森特?”
“啊,丽莎!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老呢?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年轻的奥秘了——有一只夜莺在你心中歌唱。我的心里没有夜莺,所以我进不了那些地下室,你说对吗?你的鹦鹉说得对,我的确是一名无耻的高利贷者。”
丽莎放下心来。看来文森特完全不打算追究她,他还具有足够的灵活性。他是这样的灵活,以致丽莎仍要为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而苦恼。很久以前,她曾开玩笑地将他称之为“水银”。确实,他心底那种谜一般的冲动对她来说很像水银,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因为这种抓不住的有毒物质而丧命吧。
“文森特?”
“丽莎,车厢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厢里本来就没人,这趟车是专门来接我们的。你看,鸽子全消失了,外面已是真正的黑夜。文森特,你全身发冷。”
“我感到眩晕。”
文森特在眩晕中紧紧地握着丽莎的手,但他握住的只是一只手,手的主人正在渐渐离他远去,手也渐渐变得冰凉起来。朦胧中感到有人进了这节车厢,那人对丽莎说:“外面落雪了,这气候真反常啊。”丽莎刺耳地笑起来,很明显是在假笑,然后她就和那人一起出去了。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先生,您去哪里?”“‘古丽’服装公司。”他挣扎着说出唯一想得起的地方,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啊,原来您是个放高利贷的啊!”他也像丽莎那样刺耳地笑起来,然后这个人就坐在旁边。过了好久文森特的眼睛才恢复视力,他往右边一看,发现根本没人,只有一顶鸭舌帽放在座位上,也许他上厕所去了?
他起身去找丽莎,走了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他感到他乘坐的列车正在穿过黑暗驶向黎明。经过的车厢全是空的,丽莎躲在什么地方了呢?终于,他来到了车尾,而丽莎就在车尾,她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蜷着身子睡觉。文森特走到她面前时,她就在微弱的灯光下睁开了疲惫的双眼。文森特想,她的眼睛多么美啊!她做了个手势让文森特靠近她,文森特就蹲了下去。
“当年我就是坐这趟车从赌城出来的,那是妈妈死后的第三天。她欠下的赌债太多,就恐惧而死了。”
“那栋大房子里的老太太不是你母亲吗?”
“当然是。就连我自己,也死过好多次了。”
“我不明白。”
“这种事,你会习惯的。你听见没有,外面真的在下雪,这样就把我们经过的地方全部覆盖了,正像当年一样。”
文森特只听得见车轮的声音,他想,丽莎具有什么样的听觉呢?她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看来她在家乡的地下室里几乎耗完了她的精力。现在他同她在这趟车上,这趟车连接过去和未来。未来是什么样的呢?夜半时分到他们家里来的侏儒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他记起他和侏儒在厨房里喝醉了酒,两人一块从阁楼爬上屋顶的事。他们坐在屋顶时,成群的蝙蝠擦着他们的脸颊飞过。就是那一次,侏儒对他谈到了被连绵的石头山怀抱的赌城,玫瑰红的天空。他对文森特说:“真是一派和平景象,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要走出那个地方。石头山只是一个景观,没人会真的去翻越。和外面通车是后来发生的事,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才能进到城里。黑暗幽深的隧道很像死亡通道啊。”
本来他想问问丽莎为什么要从家乡出走,可是他又记起了丽莎从前对此事的解释,于是就没有问。她并不是唯一出走的人,不是还有侏儒吗?赌城的人大概是因为共同的理由而出走吧。
天亮时分列车长终于出现了,他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老在打哈欠。
“我梦见好大的雪,真荒唐,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雪呢?”
他似乎是在征求他们夫妇的意见。文森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生活在这样的寂寞之乡,怎么能不终日依靠酒精度日呢?”他又说,似乎很不好意思,又似乎要向他俩诉衷肠。他邀请他俩去他的列车长办公室坐一坐,因为半小时后列车要进站了,他不愿意他的客人对他这趟车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他打开他的“办公室”的门时,文森特和丽莎都吃了一惊。这个斗室刚刚一平方米,一张很小的课桌和一把铁椅套在一起,一个人如果长时间坐在这上面可是够难受的,何况列车长这么胖,挤进座位恐怕都很困难。他俩都感到不解,这是一列很宽敞的火车,为什么将列车长办公室设计成这个样子啊。
列车长似乎猜透了两人的心思,他抬起腿,挤进那张课桌,以一种极为难受的姿势坐下去,那肚子死死地抵着课桌的抽屉。他请文森特递给他酒瓶。酒瓶在搁架上,里头还有半瓶白兰地。他对着瓶口贪婪地喝完,将瓶子一扔,就伏在桌上睡起觉来。丽莎对文森特说:
“列车这种地方可真称得上是寂寞之乡,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看他如何做梦呢?真是个怪人啊。”
“很可能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啊,我俩碰巧成了他的世界里的风景。”
他说这话时,丽莎瞪了他一眼,他说不清她是赞成还是反对。这时列车已经进站了。他们观察了一下列车长,觉得他一点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虽然他伏在那里睡觉的样子让人觉得他难受,但他的确睡得很香。
那一天他和丽莎在花园里坐了很长时间。太阳晒着,青草的味儿令人发困。文森特告诉丽莎说,现在他心里对一些事完全没有把握了,他甚至拿不准要不要去上班了。也许他该换一个像列车长那样的工作?可是他又不喜欢那种在旅途的生活,更不喜欢寂寞,而现在,他感到他的事业成了他脖子上的枷锁,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他真正感兴趣的事,他却不能去钻研。他唠唠叨叨地说这些事,好像憋了几十年似的,越说目光就越发直,越觉得自己不着边际,可又停不下来。
丽莎起先由着他说,她的样子心不在焉。她那褐色的大眼睛看着文森特,显得那么疏远,好像他是一个路人一样。
“文森特,我在沟中采蕨芽时,你躲在什么地方了呢?”她喃喃地说。
文森特心里一凉,住了口。
丽莎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显出很着急的表情,文森特觉得她在同什么人交流。是谁呢?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啊。
“文森特,我要走了。”她又说,她说这句话时脸向着别处,“我每天都去同一个地方。可是你为什么抱怨呢?我觉得你好像在抱怨啊。”
但她并没有动,还是坐在那里发呆。后来她终于站起来,绕着石桌走了一圈,将双手搭在文森特肩头,说:
“我终于想起来了,夜里进行长征的不是马丽亚,而是我自己。你瞧,我是多么健忘啊。你不用换工作,那一点都不影响你钻研那种事。”
“我也记得是你在夜里进行长征,可你却说是马丽亚!”
“大概我一走进她的玫瑰花园,幻觉就产生了。现在,我在花园里同你说话,我已经走了,离开了。你看见我的背影了吗?和厨师在一块。”
文森特伸出双臂搂着丽莎,女人坐在他怀里像小猫一样安静。文森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细细一听,是马蹄奔腾的声音,其间还夹着人群的呼喊声。
“亲爱的,你跑到哪里去啊?”他吻着她的耳朵说。
“我改变了夜间出行的习惯。”她哧哧地笑了。
“啊,丽莎,你多么轻啊,这是你吗?看那太阳下的赌城,好像要朝我们走过来似的。丽莎,这是你吗?”
“是我,亲爱的。你忘不了它,因为它一直在你的心底。”
他们说着疯言疯语,而在他们的家门口,面容紧张的乔正在寻找文森特,他有紧急情况要向他汇报。厨师告诉乔说,主人和女主人已经回来了,都在花园里。乔走进植物疯长得连路都不见了的大花园,却怎么也看不到这两个人。他看见了鸽子。白色的小品种的鸽子,藏在草丛里,到处都是,发出美好的呻吟。于是乔心里的紧张松弛下来了,他觉得没必要着急了,就在这里待一下午也不错啊。几天前的夜里,他从街心花园经过,看见文森特坐在长椅上喝酒,那时他的苦恼写满了一张脸。他是来找文森特谈业务方面的问题的,但是现在他已经想不起要谈些什么了,模模糊糊地记得同服装式样的改进有关。现在他反而有点害怕遇见文森特了,因为他已经讲不清自己来找他的事由。他在草丛里蹲下来,倾听鸽子的吟唱。乔已经好些天没有看见老板了,他想,他是否仍旧希望自己离开呢?如果他希望自己离开这个服装公司,他又何必仍然为公司的业务劳力劳心?公司已发展成庞然大物了,机会越来越多,乔的薪水也越来越高。马丽亚又恢复了购买珠宝的嗜好。乔在繁忙的业务活动中进行频繁的读书活动,所以有时在谈业务之际也使用起书面语言来。遇到这种时候,他的顾客往往频频点头表示完全理解。他的顾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这时他听到了文森特和丽莎的声音,他们正从他旁边的桃树的另一边走过。
“你在地下室是如何呼吸的,我想不出,你能不能教我。”文森特说。
“文森特,亲爱的,那叫召魔。我不想让日常生活充满地震。”
乔透过桃树枝看见了丽莎艳丽的裙衫,他俩正在朝屋里走。鸽子的吟唱,蓝天绿树,这里如此地令人留恋。乔坐下来,从皮包里拿出小说来读。他读到的章节里出现了一列火车,其中有一个车厢没有人,只有两个影子在玻璃窗上头出现。列车长,那位胖胖的老头儿走过来解释说:“这是新近进行的一种测试,看看这种特殊的旅行是否可能。这两个人在城里创办了‘古丽’服装公司,属于精英一类的人物。”乔很不喜欢这种描述的口吻,像油腔滑调似的。什么精英一类的人物啊,文森特才不是那种人呢。他突然醒悟了:书里面怎么会写到现实中的事呢?再看看书的封面,上面还是那张蜜蜂的照片,以及用花体字写的书名:“英勇的长征。”这时有两只真的蜜蜂落到了书的封面上,两只都已经昏过去了,一只雄蜂一只工蜂,绝望地动弹着腿子。是文森特在向他传达信息吗?他小心翼翼地将蜂子放到草叶上头,回想起丽莎所说的地震的事。就在昨天,他的广场那里真的发生了地震,当时中央的雕像缓缓地倒塌,井里的泉水涌了出来。他出于莫名的冲动跑向那口井,想照一照自己的面容。但他没法靠近,小小的瀑布将他一身淋了个透湿,而且他站不稳,因为四处都在颤动。
那两个人在空气中浮动着,边走边说话,然后他们就飘进了那栋大房子。门悄悄地在他们身后关上,然后又悄悄地打开了,探出了他家女厨师的头。乔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朝着女厨师走过去。他该怎样才能显得自然,对这一点他没有把握。
“我记得他们家原来请的是一名男厨师,主人要是喝醉了酒倒在地上,他就将主人背回家去。”他一张口就说出了这种话。
女厨师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让他进屋。
他在宽大的厅堂的沙发上刚刚坐下,夫妇两人就迎出来了。
虽然他们俩都很热情地欢迎乔,乔却感到他们的心思并不在这栋房子里,这从他俩飘忽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
“乔是来同我们算账的。”文森特开玩笑地说。
乔听了心里一惊,他想,莫非“古丽”服装公司要发生根本的变化了吗?空空的厅堂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原来那些家具都到哪里去了呢?文森特根本不问他是来干什么的,倒觉得他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后来文森特就邀乔去街上的酒店喝酒。乔说,天还没有黑他就喝酒的话,心里会感到害怕的。文森特哈哈大笑,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接下来他就强行拉他去街上。乔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不愿反对老板,虽然厌恶他的这种做法,还是勉强去了。
在车里,文森特对乔说,他的这趟旅行使他心里有点不痛快,所以他要喝个一醉方休。在家里喝得太多丽莎就会来干预,所以他假装拉乔出来喝,其实只要他在一旁陪着,不喝也可以。当他说这些话时,他的声音就渐渐地变得刺耳起来,有点像一只鹦鹉,而且是那种老鹦鹉。他的眉头拧得紧紧的,显出凶相。
因为是下午,酒店里一个人都没有,门却开着,一张桌子上摆了一瓶酒。文森特拧开瓶盖,对着瓶口喝了几大口。他然后回转身来对乔说,他要下去了。乔问他下到哪里去,他回答说地下室。“你也来吗?”乔说好。
地下室里摆满了瓶装酒,一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乔看见酒橱的旁边有一张小门,便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推。
房里走出的是陌生人。回头一看,地下室的门已轻轻合上了。他用目光寻找墙上的一道雨渍,却并没有。什么人的家这么像他的家呢?
“你从这里出去就自由了。”文森特似乎在笑,“你迟早要打定主意。”
乔的眼前出现了自家的后花园,花园里站着穿和服的女人,显得很鬼气。
“马丽亚!”他喊道。
女人对男人说:“我这就到广场上去。”
她说完这句话天就暗下来了。男人和女人相继走出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