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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伙子丹尼尔
“你一直以为我们是越南人,其实啊,我们来自古老的Z国,我们那里的宫殿是红墙绿瓦,花园里到处跑着白色的兔子。也许有一个穿宝蓝色缎子长衫的皇帝,但谁也没见过。我的家,离京城大概有几千里路远吧,这事说不准,因为我们那里没人去过京城。”
女孩用骄傲的口气对丹尼尔讲出这些话。她说她的名字叫“阿梅”,还说Z国的女孩子都叫阿梅,这倒挺方便的,一听就知道是哪里来的。
阿梅赤裸裸地站在花丛里,光滑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只有两腿间的三角区黑黝黝的。她贪婪地伸了伸细长的双臂,像要飞起来似的。
“阿梅!阿梅!”丹尼尔慌乱地穿好衣服,拽住她的一只胳膊。
他弯腰拾起她的裙子送给她,但被她打落在地。
她双手叉腰,眯缝着眼站在那里看天。丹尼尔却感到她正像氢气球一样在往上升腾。于是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身体。
“我看见骆驼的背上载着我们的村庄呢,骆驼走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落地生根。丹尼尔,你从来没有骑过骆驼吗?”
“没有。亲爱的,我爱你。”丹尼尔吻着女孩的后颈窝喃喃地说。
“我也爱你,丹尼尔。可是我快要飞走了。你们的国家里没有骆驼,不能从高处看风景,我不能待在这里不动啊。你看,你母亲过来了。”
丹尼尔放开她,转过身去朝家里看,他果然看见马丽亚正在走下台阶。当他再转过身来时,阿梅已经不见了。水晶一般的天空里有一道白线。丹尼尔懊恼不已。他盯着地下想道:她的衣服到哪里去了呢?
马丽亚没有朝他走过来,她又回到屋里去了,她在工作。丹尼尔不愿让母亲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就悄悄地溜出了院子。
丹尼尔回到了俄罗斯女人热尼娅家里。热尼娅是马丽亚的朋友,身体肥胖、心肠火热的寡妇,她让丹尼尔住在她家二楼的一间窗子朝海的小房间里。热尼娅靠卖水果为生,她的家就是她的铺面。丹尼尔也帮她做生意,他自己的事业就是从热尼娅的老顾客当中开始的,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家每家都有自己的花园,都需要打理。热尼娅自称四十岁,可是丹尼尔认为她至少有五十三岁了。
热尼娅坐在水果筐的阴影里,她正在沉思。
“热尼娅,你有未婚夫吗?”丹尼尔问她。
“啊,有的,他在西伯利亚,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他那里连电话都没有,我们通过这些来来往往的商业团体传递信息。你这个小家伙,问这干吗?”
“你们之间如何解决性的问题呢?”丹尼尔说话时红了脸,幸亏屋里光线暗,而且热尼娅也没有抬头看他。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不能告诉别人的。”
“你们还打算结婚吗?”
“当然!要不我干吗这么辛苦地做生意啊。他一次也没来看我,我也一次都没回去过,你瞧我们有多么辛苦!”
“你打算赚了钱再去西伯利亚吗?”
“这是不可能的!”她吃惊地站起身看着丹尼尔,“你怎么说起钱来!这种小本生意不可能赚钱的,他很清楚这一点……”
丹尼尔苦恼地低下了头,他感到生活实在是一个不解之谜。热尼娅就如一个烘面包的炉子,浑身热烘烘的,她的日子有多么难过啊!然而,就算是像他和阿梅这样离得很近,天天见面,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像他爹爹那么能干的天才……他想到这里想不下去了,因为他太崇拜他爹爹了。现在丹尼尔已经有了五个顾客,他打算发展到十个,这样他就忙不过来了。他喜欢在园子里干活,他知道每一家的园子都有各自的秘密,如果你不去那里干活,你就永远不会知道那里的秘密。这种事,是丹尼尔从小观察到的,所以到头来,他才会选择了园丁的职业。在他自己家里,只有爹爹不清楚这些秘密,他的心思在别处。
今天丹尼尔在卖水果的时候又发展了一个顾客。这是一位残疾人,长着一张英俊的脸,脸上有金色的胡须。他就住在这条街的中段的一所白房子里,家里很富裕。他的轮椅停在铺子门口,但他并不买水果,只是在那里看,又像是等丹尼尔来同他说话。丹尼尔走过来,他们很快就交谈起来了。
这位名叫尼克的青年内心似乎很暴烈,他说话颠三倒四的,一只手挥来挥去,像是在同谁辩论。丹尼尔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明白,原来尼克有失眠症,通夜通夜地待在自家的花园里。但是他家花园的那种格局令他发疯,他下决心要请人去打乱那种格局。长久以来,他就梦想有一块荒芜之地,一轮明月从那里冉冉上升。他盼望丹尼尔能帮他实现梦想。
丹尼尔印象中的尼克的家就是从街上可以看到的那栋白房子,这栋四层楼的房子很长,差不多占了四分之一的街区。由于铁栏杆后面的白色建筑离街道很近,又很庞大,所以丹尼尔从未想到房子后面还会有花园。关于这个花园,他倒是听马丽亚谈到过,但从未能亲眼目睹。马丽亚曾告诉过他,尼克一家是这一带的老住户,家业很大,根基很深。但他们家从20世纪中叶就开始败落,不知怎么的,家庭成员也走散了,现在家中只剩下了残疾的尼克、一位老祖父、一位厨师和一位眼睛有毛病的老仆人。这栋房子有一百多个房间,从东头走到西头都要走好久。有一次,一名市政人口调查员去他们家,小伙子在那栋房子里钻来钻去的,他肯定地说,自己将所有的房间都看过了,就是没见这家人,他们到底住在哪里?
丹尼尔跟随尼克穿过他家的住房,来到了巨大的、烟色的透明帐篷里。他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帐篷,里头像一个小广场,并且制作帐篷的料子也是他没见过的,既不是布也不是塑料,而是有点像动物身上的某种透明的膜,可他又想不起哪种动物有这样的膜。帐篷的中央有一个橘红色的热气球,走近一看,气球下的篮子里头放了几钵奄奄一息的兰花。
“这就是我家的花园。”尼克一说话,四周就响起“嗡嗡”的共鸣的声音。
丹尼尔回头一望,发现尼克的轮椅已经浮在了空中,而轮椅里头的他显得垂头丧气,那张英俊的脸有些发灰,嘴角难看地垂着,好像要发病了一样。
“尼克!”丹尼尔焦急地叫出声,很快又被自己弄出的噪音吓坏了。周围好像打碎了玻璃窗似的响个不停,热气球也开始缓缓移动。
丹尼尔想要从这个令人不安的地方退出去,可是在他们进来的入口处,他看到了一名凶神恶煞的壮年男子站在那里,手执一把大砍刀。
“我应该在哪里干活啊?”他鼓足了勇气又问,顿时感到自己的耳膜痛得像被刺破了一般。
尼克的轮椅在帐篷里离地绕行,越升越高,他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就从你脚下的泥地开始,那里长满了胡杨。”
丹尼尔爬进热气球,气球就腾空了,不一会儿,就从帐篷的一个缺口闯了出来。但这个气球并不升得很高,总在离地五六米的空中游走,并且绝不离开尼克的府上。丹尼尔看到巨大的帐篷如青蛙的肚皮那样一鼓一瘪的,也听到尼克在里头叫个不停。蓝天下面,尼克家的这种状况实在有些离奇。丹尼尔一贯认为自己家里是最奇怪的,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他忘了他来的初衷了。
在丹尼尔所在的热气球下面的吊篮内的隔板底下,忽然有人说起话来。他伏在那条缝那里往下面一瞧,看见吊篮下面那一层里头坐了两个人,是两个很老的男人,脸上的皱纹像岩缝一样。其中一个睡着了,另一个则在想心事。
“喂喂,”丹尼尔敲着隔板说,“你们是这家的主人吗?能告诉我你们的花园在哪里吗?我要干活!我不能整天在半空飞来飞去的吧?”
尽管他说了这么一大串,醒着的老头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还有点畏缩的样子。他似乎想让自己的身体尽量缩小。
“请问您,是主人吗?”丹尼尔大吼一声。
老头抖抖簌簌地站了起来,费力地吐出这些词:
“不要喊……危险……悬崖……”
吊篮猛烈地撞在什么东西上头,丹尼尔两眼发黑。他爬起来,坐进那把木椅子里头。热气球还在这一家的上空盘旋。丹尼尔忽然明白了,这一家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个吊篮里头,所以市政厅的调查人员才会找不到他们。
那么尼克又为什么要雇他来整理花园呢?到现在为止他连花园的影子也没见着。他们府上,除了那栋大房子外就是后面这个巨大的帐篷,帐篷外面则是这片空地。也许那个帐篷真是尼克家的花园,那里面有他丹尼尔所看不见的东西,他看不见,是因为他没有尼克那么敏锐。丹尼尔眼前出现了夜半时分尼克的轮椅在帐篷里飞翔的画面。这就是他所说的焦虑的失眠者吧。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奇迹:那几钵兰花居然生气勃勃地开放了。他数了数,一共有十二朵,还有几朵含苞欲放的。看着它们,丹尼尔不由得想道:尼克是不是打算要自己在半空培养花草呢?丹尼尔并不喜欢这种悬在半空的感觉,他也想不出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如何开展工作——连坐都坐不稳。那么隔板下面的两位老人,难道他们认为热气球上比屋子里更安全吗?
有人在下面喊叫,是尼克到空地上来了,他挥舞着双臂要丹尼尔下来。
“跳下来,快跳!气球要炸了!”他一脸苍白。
丹尼尔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爬到吊篮边,闭上眼往下一栽。
还好,他落在泥土上,并没受伤,这空地上的土都很软和。
“啊,你压坏了一大片紫罗兰!”尼克说。
丹尼尔发现尼克脸上有一道刀伤,正在流血,就忍不住叫了起来。
“没关系,”尼克说,“我刚才同厨师搏斗时弄的。这种事免不了。我要你下来,是因为热气球不能负荷太重。但又不是想要它降下来就降下来的,所以啊,你只好往下跳了。我也是一样,进帐篷容易出帐篷难,我必须同厨师打架,你看,我的轮椅都被他砍坏了。你也许感到奇怪:我为什么要将花园设在帐篷里头呢?其实啊,我是为了治疗失眠症!我推着轮椅在半空游来游去的,大脑神经就得到了休息,漫漫长夜就过去了。有些树长得太高,老挡住我的路,不过也好,每遇到一个障碍,我就变得更灵活。可是我对下面园子里的花草不满意,总是这些相同的种类,一目了然。我要变化,你会帮助我,对吗?丹尼尔,我告诉你啊,刚才在花园里的时候,我以为我再也不会醒来了呢!那样也就不会有失眠了。可我又不甘心,我就叫起来了。”
丹尼尔看见尼克说话的时候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于是他也朝那个地方望过去。他看见的东西差点令他吐了出来。是那名厨师站在帐篷那里。厨师已经将自己的肚子剖开了,正在往外掏肠子。
“你不要怕。”尼克将轮椅推得靠近他,轻轻地说,“我们可以趁这个空子钻进花园里去看看。”
“我要回去了。”丹尼尔虚弱地说。
“那么,再见,谢谢你帮我整理花园。”
丹尼尔昏头昏脑地穿过那栋鸦雀无声的白色大楼,他撞上了两个穿制服的人。那两个人捉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摇晃他,边摇晃边说:“醒醒,你醒醒!”丹尼尔说自己本来就醒着,他们却不信,说到这里面来的人不可能醒着。他们问丹尼尔这家人躲在什么地方,丹尼尔说也许在地下室。那两个人就扔下他,往地下室跑去。
出了大门,尼克又追上了他,尼克要他保证,绝不将他爷爷躲藏的地方讲出去,还说一讲出去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那里头是人间乐园。”他解释说。
丹尼尔饥肠辘辘地回到热尼娅那里。热尼娅给他吃一大盆红菜汤,还有小牛肉。丹尼尔吃得头上直冒汗,心里头也舒畅了好多。
“尼克是个杀人犯。”热尼娅说,“他绑架了他的祖父,还有管家,将他们扔进一口枯井,每天扔些食物下去。他良心不安才失眠的。”
“你怎么会知道?”
“世上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不过这个尼克,他并不坏,他这样做反而拯救了他祖父的灵魂。那两位老人再也不打算从枯井里头出来了。”
丹尼尔帮热尼娅将水果筐从车上卸下来时,看见他爹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爹爹提着皮箱,好像喝醉了一样,丹尼尔以前没见过他这种样子。他记得妈妈说他出差去了,怎么还在这里游荡呢?他担心爹爹认出自己,连忙转背往屋里走。进了屋,站在朝街的窗口朝外看,看见爹爹将皮箱放在地上,正坐在箱子上头读书。
热尼娅悄悄地进来了,她想同丹尼尔谈他爹爹。
“你们全家都很有意思,很不可捉摸。所以啊,你母亲一提出想让你住到我家,我马上就同意了。我最喜欢同你们这种轻飘飘的人家打交道。”
她那沉重的身躯像岩石一样压在沙发上头,将沙发都压得变了形。
“你母亲是多么轻灵啊,她真幸福!你问起过我的未婚夫,你看我这么胖这么重,我怎么能去见他呢?如果像你的父母那样,随时可以隐身,我早就回到他的身边了。你看,你爹爹并没坐在箱子上头,他是腾空的,他多么专注啊!”
“我爹爹,他正在读一本东方的侦探小说。”丹尼尔喃喃地说。
“当然啦,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丹尼尔发现爹爹头发凌乱,衣裳也有些不整。最奇怪的是,他脚上穿了一双很花哨的皮鞋,那种尖头带花纹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他爹爹呢?
“我最喜欢那种轻飘飘的男人了。”热尼娅眼里忽然闪出淫荡的光。
她的话音一落,丹尼尔转过脸去看爹爹,爹爹就不见了。
“他总不待在一个地方。”热尼娅赞赏地说,“没人能够确定他在哪里。”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热尼娅被可怕的苦恼折磨着。她说自己患了“巨人症”,说自己这一身肉还在疯长,弄得她活不成了。“丹尼尔,丹尼尔,我快死了!”她拍打着沙发嚷嚷道。她绝望得生意也不做了,害得丹尼尔跑进跑出,又要卖水果,又要安慰她。
天黑的时候她才平静下来,直愣愣地看着丹尼尔的眼睛问道:
“丹尼尔,你说老实话,我是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
“怎么会呢?热尼娅,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你有点胖,不过这丝毫也不影响你的魅力。你是那种——让我想一想,对了,你是那种可以同时生活在两处的人,像我的父母一样。”丹尼尔觉得自己说了句聪明的话。
“真的吗?真的吗?”热尼娅高兴起来了,“你是个好小伙子!哈,我一定要让你见见我的未婚夫,说不定哪一天他就跟着商务考察团来了!我现在有一个计划,我打算让我对自己的身体的感觉消失,你看我做得到吗?”
“你一定做得到。”丹尼尔认真地说。
然而那天夜里丹尼尔坐在窗前看到了一件古怪的事。他的卧室在二楼,他朝下看去,看见路灯下有一男一女在接吻。开始他没注意,后来他觉得那男的眼熟,又发现他原来是坐在轮椅上头的。这个人只能是尼克,尼克穿着白色的运动衫,显得青春焕发,上身的肌肉十分发达。女人转过身来,庞大的身躯被路灯照亮,竟然是热尼娅。丹尼尔为她高兴,因为她又有了新欢。本来,丹尼尔一想到她那个古怪的、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的未婚夫就感到别扭,他认为那个人不过就是靠几丝信息维持的幻影,虽然有意思,热尼娅却犯不着为他放弃所有的生活乐趣。但是热尼娅在楼下的表现却令他不解,丹尼尔看见她坐到石阶上痛哭起来。她一哭,尼克就如逃避瘟疫一般地摇着轮椅跑掉了。
丹尼尔跑下楼,来到热尼娅身边。
“丹尼尔,我活不成了!”
“怎么回事?”
“你刚才一定看到了我的尊容,我不是很像一头猪吗?我那么胖!”
“我从楼上往下看,我看见的是一位美女和一位王子在接吻。”丹尼尔一边抚摸着她那肉乎乎的后背一边向她保证。
“我想死!”她大声说。
“再等一等,热尼娅,等一等你就改变主意了。”丹尼尔也提高了嗓音,“如果你看见他在帐篷里飞的样子,你会更爱他!”
“他是半截身子的魔鬼。”
热尼娅站起来,费力地移动身躯往屋里走去,两人都进了屋,然后关上店门。丹尼尔闻见浓烈的烂水果的味道,这股味道比任何时候都浓,令人窒息。热尼娅没有回卧室里去,她呆呆地坐在水果筐上头,丹尼尔觉得她是在回忆什么事。丹尼尔受不了那股味道,就上楼去了。
热尼娅整夜都坐在那里,隔一阵她又哭一阵。丹尼尔睡在卧室里,老是听到她又哭又诉的,中间似乎还夹杂了尼克的说话声。丹尼尔认为并不是尼克来到了店里,而是热尼娅在模仿尼克的声音说话,她这样做说明她的确很爱他。但尼克为什么要跑掉呢?
“尼克来了吗?”早上丹尼尔问眼睛红红的热尼娅。
“没有。你都听到了吧,那是他在我身体里头说话。”
那一筐苹果全被她压坏了,汁液流得到处都是,热尼娅实在是太重了。丹尼尔想,她是真的打算去死吗?她对自己的身体厌恶到了这样的程度,恨不能立刻消灭掉,这样一个人还会爱上别人?她的爱是真实的吗?丹尼尔忽然明白了:热尼娅根本不会去死,她从遥远的西伯利亚来到此地,差不多在这里扎下了根,她才不会寻死呢,她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在这间散发出烂水果味的黑黑的储藏室里,她发出那种绝望的呻吟,没人想得出她的爱有多么深。她的爱人也许是西伯利亚的蓄胡子的男人,那个有着贼一样的目光的人;也许是这个没有腿,却可以在空中飞的尼克。到底是谁并不很要紧,要紧的是从这种绝望的肉身里头向外伸出触角……
丹尼尔抬起头来,看到阿梅立在门口。
“阿梅,阿梅!”他慌慌张张地叫道。
“你这里像天堂一样。丹尼尔。”阿梅妩媚地一笑。
她看见了热尼娅,她的眼睛立刻变得炯炯发光。她羞怯地走到热尼娅面前喃喃地说:“我同丹尼尔一块来了,阿姨。”她的声音带哭腔。
热尼娅看了她一眼,脸上毫无表情。
阿梅更羞愧了,她低着头,红着脸退了出去。
一夜未眠的热尼娅突然精神抖擞了。她指挥着丹尼尔,两人风风火火地将压坏了的那一大筐水果抬出去扔掉,然后她就卷起袖子,到厨房去忙早饭了。
“这就是生活啊。”丹尼尔叹道。他心里惦记着阿梅,他不明白为什么像阿梅那样的人见了热尼娅也会惭愧。回想着同阿梅在玫瑰花丛里的那场放荡,他仍然禁不住心荡神移。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爹爹,妈妈大概也像这个热尼娅一样希望爹爹走得越远越好。
丹尼尔回到自己的家,看到母亲像往常这个时候一样坐在花园里喝茶。她招了招手让丹尼尔加入她。天是阴沉的,那两只猫儿又在井沿哭泣。
“你在热尼娅家变得性情沉稳了。”马丽亚面露笑容。
“爹爹在街上走来走去的,怎么回事啊。”
马丽亚“扑哧”笑出了声,说:
“他却说是去出差了呢。一个人要是过分沉溺在故事里头,就不再有现实的感觉了,你说是吗?”
丹尼尔看了妈妈一眼,觉得她的眼睛也变得目光炯炯了。
他上了楼,来到父亲的书房。他在那张旧式扶手椅上坐下来,环顾那满屋子的书籍时,便觉得爹爹刚才到这里来过了。桌上摊开的那本旧书的书页上画着一只猫,旁边有几个字:“土耳其猫。”他仔细看了好久,始终看不出土耳其猫有什么特点,这只猫同他这个城市里的猫一模一样。小的时候,丹尼尔有时也溜进这间书房里来看过。丹尼尔不看书,但是对于书的气息总是很熟悉。从六岁起他就知道了,沉默的爹爹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虽然爹爹的世界吸引着他,但他从未想到要通过读书去同爹爹沟通,其实,他觉得自己同爹爹已经是相通的,只是爹爹本人不这样认为罢了。比如现在他看见书页上的这只猫,看见“土耳其猫”这几个字,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感到了书中的内容,并隐隐地激动起来。为了平息这种激动,他将书挪开一点。但这么一挪,他拿过书的右手也有了感觉,一股酥麻的感觉直冲心脏。他一直认为,能沉溺在这么多的书籍里头的爹爹,心脏一定强大得不得了。丹尼尔自己很瘦弱,容易激动,遇事往往不能自拔。他对他爹爹的崇拜是自然而然的。
丹尼尔将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拿下来翻,然后又一本一本地复原。他又一次被书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迷住了。那是一种非常熟悉,但又复杂得说不出来的气息,好像雪天清晨起来看见的窗花,陈年老井旁边的青苔,然而最像的还是桌上那本书上的插画——那只土耳其猫。当他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翻书的时候,有一个人潜入了书房,躲在一个书架后面,这个人是阿梅。阿梅在那个隐蔽的处所不住地叹气,她老觉得丹尼尔是那种难以成活的男孩,现在他的这种样子更证实了她的想法。
“谁在那里叹气?”丹尼尔问道,他看不见阿梅。
他忽然心里有点乱,就将书放好,去找母亲。
但是母亲不见了,坐在花园里那张桌子旁的是热尼娅。热尼娅眉开眼笑地迎向他。
“每次来到你家,我就忘记了我的肥胖。我现在差不多身轻如燕了呢。”
丹尼尔坐下来,面对着爹爹的书房的阳台发愣。在那阳台上,阿梅的身影闪现了一下。他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的书的氛围里。
“热尼娅,你说说看,我爹爹到底在哪里?”
“他和马丽亚在一起呢。他俩一刻都不能分离。丹尼尔想过离家出走吗?”
“我已经决定在这里做园丁了,怎么离得开?”
“啊,那并不妨碍。”
热尼娅将非洲猫抱在她气垫一样的肚子上,猫儿驯服地隔着衣服舔着她的肚子。
“丹尼尔,我要给你讲讲你的妈妈。”热尼娅看着飞来飞去的红蜻蜓说,“马丽亚是一个奇女子,如今已经找不到她这种人了。你想啊,她从前居住的小镇都已经消失那么多年了,从那里留下来的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可她还是初衷不改地同他们对话。在这个城市里,谁又会将房子建在先人传下来的宅基地上呢?恐怕只有马丽亚了。有一天夜里,我的西伯利亚的未婚夫托人带信给我,说他等得不耐烦了,还说既然接触不到我的身体,他就等于是没有未婚妻,所以他打算去流浪。我读了他的信之后,哭啊哭的,就哭着到了你妈妈这里。那时你还在寄宿学校,你家亮堂堂地开着灯,你爹爹出差去了。我以为你妈在卧室里,我找了又找却没找着。可是这样一找,我心头的悲伤就减轻了。我坐在你家的厨房里吃馅饼,心情完全平静了。这时我就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我顺着那声音找去,最后找到了地下室的洗衣房里。你妈睡在那个大桶里,那里头装了很多脏衣服,她口里不停地,轻轻地呼唤着一个我听了耳生的名字。她每呼唤一次,从她对面的墙上就响起奇怪的、沙哑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热尼娅,亲爱的,你爱你的未婚夫吗?’
“她忽然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我站在那里,我的脑子完全麻木了,紧接着我又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我一叠声地说:‘马丽亚,马丽亚,我爱你!你可不要撇下我啊。’
“你看,丹尼尔,我同你妈妈是多么的心心相印啊。你妈后来告诉我,你爹爹出差的那些夜里,她通过那些先人同你爹爹进行了‘真正的交流’。当我和你妈坐在这玫瑰丛里喝咖啡时,我的身体就浮在空气中了,那真是少有的舒畅!她给我唱《小镇的面包坊》,每次我都听得落泪!两只猫跑来跑去的,弄出很多电火花。如果不是外面有汽车的声音,我俩都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了。丹尼尔,我给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你妈是个固守着旧时代的女人,她的家族渊源很复杂,她为这个又自豪又痛苦。而她,在这片宅基地上又生下了你,这有多么奇怪啊!”
热尼娅的话音刚一停下,丹尼尔又看见了阿梅。阿梅悄悄地从大门那里出去了,丹尼尔喊她,她没有回应。
“生活多么美好啊!红蜻蜓,女孩!”热尼娅说。
那一天他俩手挽手回到店里,丹尼尔在一路上好几次嗅到了西伯利亚吹来的冰风,既凛冽,又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