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残雪与爱的困难

字数:3095

约翰·多纳蒂奇/文

柳闻/译

“在今天的社会中,现代人仍然可以爱吗?”

对于我来说这似乎是残雪作品中提出的中心问题。不过,得知一位如此严格地坚持着小说的实验性,奉行不容松懈的高标准的作家,却又被这样一种个人化的关怀所纠缠,这也许会令人吃惊。但或许这样狭隘地来理解“爱”,是误读了它在残雪作品中的地位。

“爱上”这个短语在这里是特别能动的,它不仅仅意味着坠入激情,也意味着失去天恩的犯罪。在《创世纪》[1]这本书中,当亚当饱享了夏娃的苹果,躲在那对他来说在劫难逃的伊甸园的树丛中时,是上帝在对他大声喊道:“你在哪里?”上帝是孤独的。而亚当,是一个人,一个躲藏着的男孩。他永远只能是那个样。他的受苦是对受苦的躲避——由于不知情。他是一种不断的失望。他所遭受的痛苦就是那快乐。他不能拥有他的苹果,吃这个苹果。当亚当发明了欺骗的时候,他因此就发明了自我。他奠定了我们的个人叙事的基调,这就是寻求避免受苦,以及我们始终做不到这一点这个可怕的、不变的真实。自我,因而成了亚当居住的地方,那是他出于经验去避难的地方。他唯一救赎的希望,是从自我坠落,掉进另一个避难所。

而在残雪的《最后的情人》这部长篇中,角色们与其说是坠入不如说是他们推动着自己进入爱情。虽然他们的绝望并不比这些向欲望投降的人们少,但这些心怀渴望的情人们迅猛向前。情人们在诱惑中是否如愿以偿是无关紧要的,此处残雪向我们发出的挑战,是促使我们在爱的全身心的努力中;在保持满足之前的渴求状态中;以及停留在爱的召唤之后的处境中去认识自己。

我有幸成了残雪的两部长篇小说英文版的出版者,这就是《五香街》和《最后的情人》。后者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未命名的、虚构的西方国家,这同卡夫卡的《美国》有点相似。A国的B城。由于其宇宙性的视野,这本书与那些国际化和全球化性质的小说相比,具有一种不一样的冲击力。虽然书中的众多角色来自不同的国家,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有特指身份,他们的身份是超国界、去族裔化的。此处,在这部小说的强化的散文式抒情中,文化的身份似乎显得陈腐,那些过于武断的心理学意识也如此。我们每个人只是去构成一个欲望的体系,也就是那个叫地球村的微观宇宙。我们自己的整个存在像原子的冲动,但又归于一个更大的进程中。

说这部小说探讨了它的角色们的内在心理生活是种误读,因为这种读法并未能证实他们的存在。残雪想要探讨的是这样的真相:这些人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可能投入进去和加以控制。她寻求一种更加不及物的与灵魂的关系,这就是以一种既是照亮又是启蒙的方式来解放自己,表白自己。

乔,一家服装公司的经理,用贪婪的阅读消耗着他周围的现实。他不能区分他周围的世界与他的书本里的现实。在某种程度上,这位乔是作者向我们发出的挑战,激励我们像他那样进行狂热的、深度的阅读。

乔的妻子马丽亚在家编织挂毯,还对家里的猫和玫瑰花丛进行神秘的实验。里根,橡胶农场的老板,指责乔,说他的那些服装要为橡胶厂工人的溺水事故负责。这位老板同埃达有绯闻。埃达是一位难民,不久前她的国家因泥石流滑坡已经消失了。文森特,一家有竞争力的服装公司的老板,追寻着一位穿黑衣的、不断消失的女人。

地震、泥石流、细菌感染、火山爆发。这个世界的混乱只能由描写它的精确性来进行固定。表面的现实不断地被颠覆,但是将残雪的叙事称为“非线性的”却是太简单化了。从一开始这叙事就要求读者要具有对于直线的信念。

关于这本书残雪写道:“在我努力创造的这个世界里,太阳像大火一样燃烧,人的动作总是出人意料,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在用奇特的表演来逼退死亡,他们都在奔向自己理想中的极地的途中。”阅读残雪论述自己小说的文章同读她的小说相比是一种极为不同的体验,那种方式更像是一位哲学家在思考自己的作品——有系统的,自我反思性的,朝着一个封闭的体系发出威胁。

将残雪的审美观称为超现实同样不恰当。即使那风景地图上找不到,它却是我们很容易熟悉的;即使故事情节扎根于街谈巷议,我们也决不能相信讲述者。我们彼此认识的方式,在我们看来也许是舒服的,但却是不可靠的。

还有人将她的作品同梦相比较。但我们怎能将做梦者和梦分开?我读残雪时并不觉得我在做梦,因为我绝对没法入睡。如果说阅读时发生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我变得超级清醒,意识极为敏锐了。所以还不如说,这好像是现实已像一个梦一样暴露出来了。

残雪自己同样声称她的作品是小说也是哲学,她的小说世界里面是有严密的逻辑规律的。然而她的读者必须敏感于生命在生存中、在存在之流的质感中的感觉方式。残雪的生存姿态处在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两种经典哲学思想模式之间,她在西方理解自我的这一对模式之间进行一种精神性的平衡运动。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援引的都是西方(实际上是古希腊)哲学,但毫无疑问,残雪的作品只能是中国的。残雪改写了中国的物质性和对物质事物的爱,将它同西方哲学的抽象性结合起来。让我们翻开《易经》[2],看看这部中国经典的开头吧。这开头同音乐相连,是吟出的诗歌,画出的线条,是一种还未被句法干扰的美的事物。让我们读第一行:

元亨利贞

这第一个句子没有建构一种现实,而只是使自然中的元素毗连,勾勒出一条曲线,描述了一个简单的开端,一种变化的持续过程。在这里,上帝和存在都没有必要,对于我们来说,神话和神学都不如描述这么恰当。你别无选择,只能进入思维的这种方式。

那文本教导我们,拥抱这开端的思想吧。迈步向前,超越我们思想的封地;超越我们的设定物。向后退,以便使眼前的景象更清晰。

在近年文学翻译的“短暂繁荣”中,中国作家还是出现得很少,尤其是中国女性作家。我们杰出的译者安纳莉丝·芬尼根·瓦斯曼深深地为这部作品所吸引。残雪自己是这样描述两种语言翻译之间的挑战的:“中文抽象、简洁而深奥;英文清晰、流畅而直接。”

我第一次在北京见到残雪大概是十年以前。我们在一家高档装修的宾馆餐厅里吃饭。我看得出来她对这种高档场所有些微质疑。我不会中文,而她的英文,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结结巴巴”的。我好奇地想知道谈话接下来会怎么进行。我们坐了下来,点菜……等我想起来看时间时,四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我们谈到了我们最喜爱的作家:卡夫卡,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罗伯特·穆齐尔[3],尼采,柏拉图,康德。说到她的写作习惯,她说她每天早上写作,一口气写完,几乎不做修改。她在整个过程中充满喜悦。然后她去进行一次“惩罚性的跑步,特别是在雨中。”一天里头剩下的时间她用来读书。

我们一直保持着经常性的电子邮件通信。她是一位杰出而慷慨的读者,她将那些感动她的句子发给我分享。最近,她读了《没有个性的人》,发给我这些引起了她的共鸣的穆齐尔的句子:

“艺术是颠覆性的,因为艺术是爱。它用爱来美化它的对象。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要美化一件事物或一个人,别无他法,只能爱上他(它)……即使我们的爱仅仅由一些碎片组成,美也能以强化和对比的方式在它们上面显现。而只有在爱的海洋中,超越了一切强化的善的概念才会同美的概念融合。而美的概念则是依仗于强化的。”[4]

这应该是接近残雪的正确的语境。

从表面判断,《最后的情人》是一部难懂的小说。虽然它确实有线性的描述和行文的连贯,但它却是伴随着一种垂直的或反重力的驱动来建构小说的,这就逃避了理性主义的引力的驱动。

所以我想,我应该对这些认为残雪的作品难懂的读者说,阅读残雪的困难之处在于你对于自己的抵制心理的克服;在于你对于自己那种渴望引人入胜的描述的舒适感的战胜;在于你必须克服那种作为“文学读者”所受到的训练;在于你要克服对于讲故事的固定模式的期待;在于你要克服对易懂的描述的嗜好;最后,在于你要消除对于隐秘的、潜意识的力量的盲目,因为其实是这些力量给予了看得见的我们称之为现实的领域以轮廓。

所以我们应该在阅读时将残雪的挑战看作慷慨而不是困难。残雪对她的读者有很大的期待。我们是她的合谋者、合作者、共居者,也是她的共同创作者。她在我们的意识和我们的灵魂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阅读她便是去同她在那座桥上相遇。残雪是一位本质主义者,她相信灵魂之间的接触是可能的。

这就是残雪所说的“爱”的意思。

2015年8月于纽黑文

作者系耶鲁大学出版社社长,美国优秀长篇小说家

[1]《创世纪》为《旧约圣经》第1卷。

[2]《易经》(英文版)威廉·理查德,卡里·F.贝恩斯合译。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67年第3版。

[3]罗伯特·穆齐尔(Robert Musil),1880—1942,奥地利作家。他未完成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常被认为是最重要的现代主义小说之一。

[4]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的英文版第二卷。该书由蓝登书屋的分部Vintage Books于1995年在美国出版。英译者:Sophie Wilkins和Burton Pike。中文译文由译者翻译。


第十六章 丽莎和马丽亚两人的长征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