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烏梁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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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天下大亂,嚴重影響了國民經濟。對於毛澤東,政治壓倒一切,當然也壓倒經濟。但他不能無視經濟現狀和養活8億人口的需要,因此,19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毛澤東的關於「抓革命、促生產」的最高指示在報紙上出現的頻率愈來愈高,表明經濟形勢正變得愈來愈嚴峻,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階級鬥爭,繼續革命。他說階級門爭為網,網畢目張。

在整個官僚系統幾乎瘫痪的狀況下,似乎只有周恩來總理一人力挽狂瀾,支撐着經濟艱難運行。到了1969年,周恩來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生產,但誰都沒有料到,另一場政治風暴正在醖釀。

位於江西省的廬山是中國的名山之一,以名勝古蹟遍布,夏天涼爽宜人著稱。山上到處是古寺和刻在斷崖奇石上的詩賦。這裏曾是蔣介石、國民黨要人和洋人避暑的地方,共產黨建國後成為領導人舉行重要會議的地方。1959年的廬山會議,毛澤東曾經打算開個「神仙會」,大概就是因為置身於風景如畫的山中,威覺像神仙一樣,他預期是個輕鬆的會議。

出乎意料,神仙會變成了批判會。開國元勳、共和國元帥、韓戦的志願軍司令彭德懷被打成反黨集團的頭目。

1970年夏末,中共中央又在廬山召開了一次全體會議。像1959年一樣,毛澤東心情愉快地上山,準備慶祝文化大革命的勝利。但是隨着會議的進行,他變得焦慮不安,嗅到了欽定接班人、黨的副主席林彪的陰謀。林彪也是共和國的開國元動,戰功卓著,曾授元帥軍銜。由於身體不好,建國後長期養病,在彭德懷被打倒後接任國防部長。1966年劉少奇被打倒,林彪成為中共中央唯一的副主席,爾後,在1969年召開的共產黨第九次大會上林彪被指定為毛澤東的接班人,並寫入黨章。

中華人民共和國名義上的国家元首是国家主席,普经由刘少奇担任。毛澤東是共產黨的主席。此前一年,劉少奇已經瘐死於獄中,而國家主席的席位從1966年就實際空缺。廬山會議上林彪率先發言,充滿了對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讚譽之詞,稱毛澤東為當代最偉大的天才,說全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一個天才。但他的講話並沒有提及設國家主席一事他在盧山會議之前確實支持設國家主席,由毛澤東擔任;但毛澤東本人反對此議,所以林彪並未像後來許多報道所說的極力主張此事。

但與會的大多數人都赞成請毛澤東擔任國家主席,最起勁的支持者包括林彪的「四大金剛」——總參謀長黃永勝、空軍司令吳法憲、海軍政委李作鹏和解放軍總後勤部部長邱會作,以及素有「大內總管」之稱的中央辦公厅主任江东兴。林彪關於毛澤東是天才的提法,得到了長期擔任毛澤東的秘書和筆桿子、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五大常委之一的陳伯達在理論上的支持。林彪選不點名地批評了張春橋的「反對天才論」的言論,張是毛澤東在文革當中最倚重的、代表造反派的偏將和吹鼓手。許多高级领导人早就对文化大革命不滿,林彪對於文革代表人物的批評立即引起強烈共鳴。

驚慌之下,張春橋與其同黨、同為文革理論家的姚文元,在毛澤東的夫人江青的带領下到毛的居所哭訴。毛勃然大怒,他敏銳的嗅到这是党内反對文化大革命的情緒。思考了幾天之後,毛澤東出手反擊,向會議散發了《我的一点意見》。此時他大概還沒有打算抛来林彪,矛頭指向的是被他議諷為「天才理論家」的陳伯達,說陳「探取突然襲擊,煸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大有炸平廬山、停止地球轉動之勢。」最終,陳伯達成了替罪羊,被逐出政治局,剝奪所有職位,渝為階下囚。

遠在邊陲的我,雖然關心國家大事,每天晚上從短波收音機裏如饑似渴地捕捉来自北京和世界其他政治中心的資訊,但對於中國的權力中心所發生的微妙變化卻一無所知。我們基本上與世隔絕,一年到頭,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很辛苦也很枯燥。星期天有些自由时间,要洗衣服,縫縫補補,也閒不下來。

漠北的嚴冬來的早。秋收之後,氣溫驟降,不久大地冰封。當地農民開始農閒,一直到來年開春,冰雪消融之後,再下地幹活。十一、二月嚴寒氣候,時而北風大作,沙塵漫天,滴水成冰,牛羊都要回圈,人只能躲在家裏避寒,足不出戶。

老百姓冬闲,我們開始冬忙。每年必須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就是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到冰封的烏梁素海上去打芦苇。

烏梁素海位於海拔一千米左右的黄土高原,湖的四周方圆幾百平方公里都處於黄河水位以下大約五六米。在晴朗的日子裏,舉目遠眺,可以看到高懸在地平線上的黃河,像一條閃亮的银色腰带,蜿蜒穿过腰际。

黄河流經黃土高原,河水攜帶大量泥沙不斷沉積,使得河床不斷升高,自古以來需要修堤防止水患。每當河床高到一定程度,堤壩決口,黄河就改道了。李白詩云:「黄河之水天上來」,所言不虚。

與貧瘠的戈壁灘不同,烏梁素海生機盎然。春夏季節,它吸引了眾多的水烏,在蘆葦叢中下蛋,孵育幼雛,秋天飛到南方去過冬。但由於人們獵鳥,烏的數量逐年減少。湖裏的水產,給湖邊的幾個村莊和建設兵團的幾個迪提供了生計。漁業連棠水吃水,打魚吃魚,很令人羡慕。我們農業连,一年到頭沒有肉吃。

蘆葦生長在烏梁索海近岸的水裹,高建二三米。夏天,蘆葦蕩望無盡,一片蕙綠,就像竹林覆蓋着水面。只有划船穿過蘆葦蕩,才能看到浩瀚的湖面。冬天,湖面冰封,蘆葦枯黃,像細竹竿一樣在冰上矗立。但根在水下泥上中仍然活着,來春長出新枝。蘆葦莖中含有粗纖維,可以造紙。我們的任務是把蘆葦割下來,打成捆,再運送到幾十公里之外的烏拉特前旗造紙廠。

冰凍三尺之時,滿載的卡车和拖拉機可以在湖面上行驶。但是车辆只能靠近湖岸行駛,湖的中心到處是「炸冰」,形成一堵一堵突兀而起、參差不齊的冰牆。炸冰的形成,大概因為水結成冰,體積膨脹所致。冰凍的過程中,從岸邊的淺水向湖心的深水伸延,最終湖面全部凍結。而在湖面之下,冰凍愈來愈深,最終體積不斷膨脹的巨大冰塊擠壓裂開,推向空中,形成冰牆。陽光之下,冰凍的湖面閃閃發光,湖心一道冰牆,横亙整個湖面,十分壯觀。可惜幹活的時候,時常又冷又累又餓,沒有心思欣賞風景。

來到戈壁的第一個冬天,我第一次領教了打蘆葦的苦,苦不堪言。

光是路程就讓人望而生畏。從烏拉特的營房到烏梁素海,要走四五個小時,根本就没有路。我們要把被褥服装打成背包,上面扣着一個臉盆,扛着背包,頂着寒風,一步一步向前移動。天氣太冷了,中途休息,要不停地走,到了目的地,已經筋疲力尽,浑身冻僵。

到了烏海岸邊,才發現沒有房屋宿營。先頭部隊用幾根鐵水管,在冰上支起一個架子,我們就地取材,打下蘆葦,將一捆一捆的芦苇靠着框架上,覆蓋在頂上,搭成一個大窩棚。再把蘆葦鋪在冰面上,被褥鋪在蘆葦上,一排人馬,大約三十人挤在上面睡觉。

窩棚搭在冰上,裹面當然不能生火,外面温度零下二三十度,棚子裹面也是同樣溫度。窩棚的作用就是擋風,並不保暖。今天的超市,鱼可以放在冰上,足以保鮮,我們當年睡在幾尺厚的冰上面,僅隔着一層蘆葦和單薄的被褥,能不冷嗎?

我們在冰面上鑿開一個洞汲水,水如此寒冷,誰也不願意用冷水洗臉。炊事班有口大鍋,可以燒蘆葦煮水,但只供喝。

我發現,湖水微苦微咸微澀,但湖上面的冰融化之後是淡水,沒有苫澀鹹味。後來才知道,盐到了冰点就不溶化了,所以即便是海水结出来的冰也是淡的,幾乎不含鹽。但是鑿冰煮水工作量太大,所以我們一般就只好喝苦澀的湖水。

剛剛天黑,就聽到外面一陣喧囂。鑽出窩棚一看,不遠處火光沖天。原來一個女生排凍的受不了,在窝棚裏燒蘆葦取暖,一下子整個窩棚燒着了。大家跑過去眼睜睜地看着她們的窩棚化為灰燼,束手無策,因為鑿冰取水根本來不及。俗說遠水救不了近火,在冰面上失火是近水也救不了近火,只能望冰興嘆。好在人都跑出來了,無一傷亡,但她們的鋪蓋都燒了。我不知道連裹是怎麽安排的,估計她們只能到別的女生排的窩棚裏湊合一夜。

經此一劫,我們發現,在冰上燒火,火苗向上竄,熱氣也向上升,冰面凍的很結實,所以不會融化多少。但大家知道輕易不能在冰上燒火,因為一旦失火,把整個烏海的蘆葦都燒着了,就是災難性的損失。

大多數男生抽煙,所幸從來沒有造成過重大的火災。我雖然不抽煙,兜裏總要帶着一盒火柴,以備萬一迷路,可以順風點燃蘆葦發出求救信號。進了比人還高的蘆葦叢,四周除了蘆葦什麽都看不見。如果是陰天不見太陽,很難辨別方向。迷路很危險,人在冰天雪地中空着肚子走,堅持不了多久。幸好,我打了幾年蘆葦,從來沒有遇到緊急情況,有時迷路,也走出來了。

在冰上的窩棚裏睡覺,每個人都「全副武裝」鑽進被窩;穿着棉襖棉褲,戴着皮帽子,帽子的兩個耳朵垂緊緊繫在下巴上,捂着耳朵,還要戴個大口罩。如果不是包得這麽嚴實,會凍到受不了,耳朵和鼻子都會凍傷。

排長睡在我的身邊,睡覺之前,他照例就着小煤油燈抽袋煙。我看着他的煙斗,一亮一亮的火光閃爍,然後一縷煙霧從他的嘴中噴出來。每個人呼吸出來的也是霧氣,煙氣和霧氣混在一起,整個窩棚裏面都是煙霧缭繞。

太冷了,我身體蜷成一團,好久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天剛曚曚亮,就聽到起床號的聲音。想睜眼卻睜不開,因為呼出來的哈氣順着口罩的上沿出來,在眼睛上结成冰霜。要用手先捂化了一些,才能把冰霜從眼睛上劃拉下去。

要穿鞋,發現鞋都中半地凍在冰面上。這是因為鞋脫下來的時候多少带點兒熱氣,融化一點兒冰面又很快凍上。要費很大的力氣,連拽帶敲,才能從冰上把鞋解放出來。以後我們有經驗了,晚上脫下來的鞋子要放在蘆葦上。

夜裏上廁所是個大問題。窩棚的門就是幾捆葦子,外面寒風凛冽,出去受不了,而且風颳進來,裏面的人就會大聲喊冷。所以只好把萬能的臉盆當夜壺。次晨醒來,一盆尿已經變成了一盆堅冰,需要點火在盆底下燒,冰塊鬆動了才能倒出去。

不一會兒,集合號吹響了。大家跑出窩棚,排隊出操。向右轉,跑步走。跑了一會兒,身上稍微暖和一些了。

出操回來,炊事班開飯了。炊事班在岸上搭了個爐灶,用蘆葦當柴火燒。早飯是窩頭和糜子米粥。我們用臉盆去打飯,然後端回到窩棚裏吃。飯不好吃,但要趕快趁熱吃,不然一會兒就涼了。我們一天只有兩餐,早飯8點左右,下一頓飯要在下午4點左右下工之後才能吃。如果早上不吃夠,挨不過一天的苦力。但窩頭也限量,吃飽吃不飽就是那麽幾個。

吃完早飯,我們領了工具,就上工了。

打葦子的工具是冰鏟。冰鏟是一個堅固的長方形框架,大約一人高、半人寬,三面是木頭杆,一面是鐵條。鐵條就是冰鏟的刃。刃並不鋒利,但衝撞到乾透的蘆葦根部,可以把葦子割斷。木框中間横亙着一條木棍,用以固定框架,使之不搖晃。使用冰鏟,用雙手抓住木框的一邊,鏟刃的一邊置於冰上,用力向前推動,一片片的蘆葦就被推倒了。

兩三個人一組,在冰封的湖面散開,找到蘆葦密集的地方,開始打葦子。連長宣布,每人每天的任務是打至少1,000斤(500公斤)的蓝章。打下來的葦子捆成捆,堆積在一起,然後用冰橇或馬中運送到造紙廠。一捆捆的蘆葦,在冰橇上垛的很高,我們鞋子绑着釘齒,用繩子拉着冰橇,身體前弓,雙手碰到冰面,渾身用力,才能拖動冰橇,樣子和馬拉大中沒有區別。

捆葦子的繩子是用蘆葦擰成的。堅脆的葦子,在腳底下踩一踩,就變軟了,可以擰成繩。打捆時用繩將一抱蘆葦摟住,再用兩手抓住繩的兩端,向相反的方向用力拉,膝蓋同時頂着蘆葦捆向下壓,雙手把葦繩一批,就打成捆了。麻煩的是,葦子繩破裂開的地方很鋒利,一不小心就割破手。

我和劉小彤分到一組。一開始,我們各持一把冰鏟,推倒一片葦子,停下來打捆;捆完了,再操起冰鏟推。這種單打獨門的方式效率很低,即便累的半死,完成任務幾乎是不可能的。於是我們改成分工作業,我只管推冰鏟,他只管把葦子打成捆,堆成垛;過一陣子,我們交換角色。這樣一來,工作效率提高了,而且兩個人只需一把冰鏟就夠了。

過了幾天,我們發現還可以進一步分工,提高生產效率;捆比鏟快,所以負責捆的人時常要停下來等,如果兩個人鏟,一個人捆,負責捆的人就毋須停工待料。我們又找了一個人加入到我們這組,採取這種打法,很快,我們組就能超額完成每天的任務。

推冰鏟的時候要前腿弓,後腿蹬,使是全身的力氣,雙手用力向前推,推一下,邁進一步。如果葦子長得疏,一下可以推倒一小片;如果長得密,要推好幾下。

上午沒有風,推了一會兒冰鏟,就渾身出汗。出了汗要趕緊脫衣服,因為衣服髒了不好洗——這麽冷的天,沒有熱水,怎麽洗衣服?我先是脫棉襖,後來連背心都脫了,赤裸着上身,在寒風中冒着騰騰熱氣。

最難熬的是饑餓。在冰上幹強體力活,體能消耗很快,到了下午一兩點鐘,肚子就空了,身上的熱量也耗盡了。肚子餓,餓的心裹發慌,肚皮像是貼到後脊樑。雖然此時是一天之中氣溫最高的時候,我卻感覺身上愈來愈冷。趕緊把上午脫下來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還是冷的渾身發抖,再怎麽咬緊牙關拚命幹活,也暖不過來。此時此刻,真是饑寒交迫。

更要命的是沒有水喝。腳下是冰,冰下是水,但是鑿穿幾尺的冰層像打井一樣困難,而且我們打完一片葦子就轉移到另一片,不可能回到一個固定的地點喝水。起初口渴的時候,我們用冰鏟的一角刨出幾塊冰,含在嘴裏解渴。冰鏟很重,用它刨冰很笨拙,費力。後來學聰明了,每次上工随身攜帶一把镰刀,用來刨冰容易多了。但是嚴寒之中,冰塊放在嘴裏,嘴都凍僵了,冰也化不開,將就着潤潤喉嚨,聊勝於無。

下工的哨聲,像是福音,終於解脫了,我們拖着疲憊的身體往回走。本來應該四點鐘開飯,但炊事班晚了,到了四點半,總算開飯了。小形說他已經餓過勁了,感覺不出餓了。晚飯還是窩頭和倭瓜湯。內蒙的倭瓜,別的地方叫南瓜,但是倭瓜不甜,少澱粉多水,質地介乎於冬瓜和南瓜之間。放到水裏煮了,放一點兒鑒,就是我們的倭瓜湯,很不好吃。但熱湯讓我暖和了一些。

我們一個個都累得快散架子了,吃這樣的伙食,都很洩氣,滿腹牢騷。晚上,連隊集合,指導員講話。老指知道大家的情緒,想給我們提提氣。

「同志們辛苦了!」他大喊一聲。

他指望着大家跟着喊:「為人民服務!」但沒有人搭腔。他環顧四周,清了清嗓子,提高嗓門。「給每個人發一件羊皮大衣!」然後停頓下來,看着我們。

大家爆發出一片歡呼聲。他接着說:「這是不可能的!」

大家都笑了。這大喘氣,把我們都糊弄了,剛剛提起的氣,又泄了。「但是,每頓飯都要給你們肉吃!」

大家又是一阵騷動,重新振作起來。「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又說。

大家一陣哄笑,不知道他葫蘆裹賣的什麽藥,只好耐心聽他說完。「從明天開始,每人每天進行二兩羊肉湯。」

老指喜歡用「進行」這兩個字,幹什麽都進行——「進行工作」,「進行學習」,吃飯也是進行。

我們提心吊胆,等着他把話說完,以為他故伎重演。看着大家没有反應,他大聲宣布解散。大家這才知道,這回沒有大喘氣,常真今後每天可以吃二兩羊肉湯!大家鼓起掌來,老指逹到了效果,得意洋洋轉身走了。

第二天幹活的時候,滿腦子想的都是「二兩羊肉湯」,只盼望早點下工,早點吃晚飯。羊肉湯的誘惑力太大了,想着身上就有勁。

從炊事班打飯回來,我們赫然發現,臉盆裏只有幾小塊羊肉丁。大家用勺子扒拉着一盆清湯,而面相覷。「每人二兩羊肉呢?」我們猜測,炊事員一定把肉都撈出去,討好連裏的領導了,給我們剩下的都是湯。老指的承諾就這樣泡湯了。

第二天見到老指,李寶權半開玩笑地問:「指導員,羊肉是不是都餵狗了?我們為嘛沒見着?」老指說:「每人二兩羊肉湯,不是二兩羊肉塊兒。」我們這才知道,還是上了他的當。

有一天,我意外地給鐮刀派上了新用場。在冰上走着走着,我突然看到一條死魚,在冰層下清晰可見,長度和我的手差不多。不知道這條魚死了多久了,但饑寒交迫之中,魚十分誘人。

冰大約一尺厚,用鐮刀鑿開一個洞殊非易事。我無法抗拒誘惑,跪在冰上,奮力不停地鑿。過了一會兒,周圍聚集了幾個人,先是看,後來輪流鑿。不記得幹了多久,大概有幾個小時吧,終於鑿出一個冰洞。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水中,去抓那條又濕又滑的死魚。我特别小心,因為如果一下抓不住,把魚碰離洞口,就前功盡棄了。還好,我抓住了魚尾,把牠從洞裏拎了出來。

回到岸上,我們幾個人找一個角落,用飯盒弄了一點水,把魚放進去,把飯盒架起來,底下點燃一把乾蘆葦,慢慢把水煮開。沒有任何佐料,但水一燒開,就聞到了魚肉的香味,饞的我們直咽口水。煮熟之後,我們把魚分成幾小塊,一人一塊吃了,好吃極了。沒有人在意這條魚死了多久,管它呢,吃一口魚太難得了。

吃完了,還不夠解饞。崔賢超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

1900年北京鬧義和團,得到清政府的支持,最終導致八國聯审人侵。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逃離紫禁城。馬車顛簸了幾天後,食物吃完了,一行人都餓得不行了。這时太監們從附近老百姓家裏找來一些菠菜,還有一碗稀飯。慈禧問太監,這些是什麽東西。太監指着紅根綠葉的菠菜說:「這是紅嘴綠鸚哥。」又指着稀飯說:「這是珍珠翡翠白玉湯。」然後說:「老佛爺趁熱吃了吧。」

慈禧聽了很高興,吃了之後,連聲讚好。

後來清廷和八國聯軍議和,太后回鑾紫禁城。有一天想起逃難路上吃的東西,讓御廚做。御廚用最好的食材複製出來的紅嘴綠鸚哥和珍珠翡翠白玉湯,慈禧也不覺得可口,還念念不忘逃難路上的那一餐。

這個故事,我小時候在收音機裏聽相聲大師侯寶林說過,八成是編出來的。那時沒有體会到什麽意思,此時聽老崔講,覺得侯寶林的相聲是很有現實生活基礎的,非親身體會過挨餓,大概編不出這段相聲——人只要餓極了,吃什麽都香。

我給在北京的父親寫了一封信,請他給我寄來一些苦巧克力。我從小就喜歡吃巧克力,知道巧克力熱量大,打葦子又冷又餓的時候吃一塊,可以補充一點熱量。後來父親給我寄來了一小包。平時,我會把吃的東西分給大家,但這點兒巧克力我私藏起來。每天出工帶一小塊,下午凍的打哆嗦的時候嚼下去,居然就不抖了,果然有奇效,可惜很快就吃光了。

2月初,農曆新年之前,我們連將指定區域中的蘆葦掃蕩乾凈了。蘆葦蕩像被剃了光頭,湖面平坦,一望無際。長達雨個月的打蘆葦工作結束了。我們收拾好行裝,長途跋涉,回到了烏拉特的營房,感覺好像回了家一樣。


第九章 修理地球第十一章 冰凍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