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長夜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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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中國和蘇聯從1960年代初就開始交恶,中國經濟的體制和政策在1978年改革開放前都仿效蘇聯的計劃經濟。西方的經濟學家們將計劃經濟稱之為「命令經濟」,一是有別於西方的自由市場經濟,二是因為所謂計劃經濟往往缺乏計劃,僅僅依靠命令而組織生產。

計劃經濟體制的產生應該始於斯大林,他將國家對工業的控制制度化,其規模之大前所未有。這並非馬克思或列寧所設想。馬克思認為生產資料的私有制導致工人被剥削,使財富集中在資本家手中。他認為,社會的發展是分階段的,每一個階段的政治經濟體制——他稱之為上層建築——是與生產力發展水準相匹配的,只有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社會的形態才能從封建社會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而社會主義必須在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礎上產生。根據他的理論,社會主義不應該發生在沙皇俄國或中國這樣貧窮的農業社會,因為造兩個國家都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資本主義階段。

列寧把社會主義革命帶到俄羅斯,對於經典的馬克思主義是離經叛道。但是在1917年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後不久,列寧發現社會主義經濟政策不靈,隨之而來的是大範圍的荒。1921年,他提出「新經濟政策」,允許私營的工業企業和農業存在。

然而,斯大林將工業國有化、農業集體化,並建立了中央計劃經濟模式。國有和集體在本質上相同,都是剝奪私有產權,兩者之間的區別僅在於在多大的範圍内公有。國有也稱之為全民所有,或國家所有,而集體所有的意思是在一個集體範圍内——譬如公社或企業內——公有,平均分配。斯大林統治下的蘇聯能夠快速工業化,是因為政府控制了國家的大部分資源,集中發展工業,而以犧牲農民利益和消費品匮乏為代價。

169中國在1950年代借鑑的就是這種斯大林主義模式。但是那時的中國比之蘇聯,更是一個農業社會,更加貧窮。儲管如此,毛澤東堅信蘇式的社會主義是發展中國經濟的唯一途徑,可以迅速實現工業化。而且他變本加馬,發動了諸如人民公社這樣大規模集體化的運動和經濟「大躍進」運動。即便當時是中蘇關係的蜜月期,就連赫鲁曉夫等蘇聯領導人都認為毛澤東搞的這一套近乎疯狂。

毛澤東非但沒有從「大躍進」的失败中汲取教訓,他的政策愈來愈左。文化大革命幾乎消除了所有「资本主義尾巴」,即劉少奇和鄧小平為穩定經濟而制定較為温和的經濟政策,例如允許農民擁有自留地,種植蔬菜或養猪以補家用,都一律取締。各級政府控制着一切生產活動,往往沒有計劃,甚至沒有充分理由,只需符合「革命」原則。例如,毛澤東說「以糧為網」,許多公社就砍掉了果樹,停止種植經濟作物,為生產更多糧食讓路。

建設兵團是「命令經濟」的一種極端形式,因為該系統實際上處於軍事化的管理和指揮之下。我們有時也談計劃,但那不過是敷衍了事;各級軍官對經濟幾乎一無所知,對農業也不太了解。他們並不缺乏想法,但大多數想法都很愚蠢。

內蒙古建設兵團並非唯一的建設兵團。到1971年,全國建立了12個建設兵團,加上三個「農業建設師」,分散在全國偏遠和邊疆地區,總的「兵力」達到240多萬人。

還原一段難忘的經歴,最好的方式是重溫原始紀錄。所幸母親保留了我的信,其中有一封寫於1971年5月12日,記述了挖一條叫做義和渠的經歷,這是兵團工作頗有代表性的寫照。為了不讓父母擔心,我的信盡量避免流露出低落情緒。

「親愛的爸爸、媽媽;我想在這封信中主要向你們敍述一下我們挖大渠的工作,尤其是那最後的一書夜,是令人難以忘懷的。

「大渠工地離我連三、四十里遠(15公里至20公里),每天坐拖車(拖拉機後面拉着一個拖斗)去幹活,早6點出發,晚6點回來,整天都在風沙、鹽鹼中度過。那裏的鹽鹼特別大,地上約有五、六寸厚,風吹起來,漫天皆是,所以一天到晚是鹽鹼滿臉,皮膚燒得火辣辣的疼。

「挖大渠純粹是強體力勞動,恐怕自我出生以來還沒有幹過這麽重的活。一、二百斤(50至100公斤)重的大抬筐,兩個人抬着來回跑。女生負責給我們裝土,我們管抬。說句實在話,光就我的體力來說,恐怕連一筐都挑不走。我和班長挑一副大筐,他的體力恐怕起碼要頂我兩個。這樣,我就要以我最大的毅力和幹勁幹下去。結果我也是這麽做了,一直幹到八號那天。

「九號,我們像往常一樣坐着拖車出發了。由於天氣比較溫暖的缘故,所以許多人沒有穿棉衣。到了工地,馬上開始工作。自然,我們這組跑得比別的組快。儘管紅腫的肩膀時時向我提出警告,但我決心堅持下去,我想看看我的毅力到底能達到多大的限度。這樣,一個上午,加上一個下午,一整天的強勞動,使我筋疲力盡,但終於堅持下來了。我暗自慶幸勝利。要知道,當時我身體疲劳的程度是一坐在地上就不想起來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到了7點,下工的哨子也沒有吹響。我感覺我再也不能堅持了,可是我必須堅持。一定要堅持。

1夜幕渐漸地降了下來,四月十五(陰暦)的月光灑向大地,把工地照成一片修白。遠處傳來別的連隊雷鳴般的口號聲,我們的工地上還是一片緊張的氣氛。我挑着沉重的大筐,來回奔跑,幾次摔倒,都忍受住了。要知道,那時候支持我工作的已不是我的身體,而是堅強的毅力,無窮無盡的毅力。

「10點鐘了,工作仍在進行中,11點、12點……為了大渠按時完工,領導決定奮戰一書夜,不幹完,不收兵。饑寒交迫、困苦交加,一起襲來,寒冷的夜風使我從心裹往外發冷,流出的汗水變得冰涼,我的棉衣也借給別人了。由於寒冷和勞累過度,飯也吃不下去了,儘管伙房送來了在我們這裏罕見的大米飯。

「身體愈來愈沉重,時間也像停滯了一般,緩緩爬着。我們,奮不顧身地前進着,眼看星星一颗顆升起來,又一顆顆落下去,內蒙古的夜風,徹骨之寒,但是,我們還在幹!鞋裏面積滿了汗水,走起路來噗噗直響,但是我們一步也沒有停息,頑強地堅持着,拚着。

「終於,一絲晨曦展現在東方的天際,啟明星也在暗淡它的光輝,頑強的人們仍在不停地挑着。我現在很難用語言將當時的感受說出來,由於過度的勞累,全身都麻木了,手腳做着幾乎是機械般的運動,我已感覺不出勞累。像灌了鉛的腦袋嗡嗡作響,寒冷的夜風早就使我感冒了,但我的毅力,可以說無限的毅力,並沒有讓我停下來……

「隨之而來的就是內蒙古初夏的酷暑,我們還在拚命。但是,經過一晝夜的奮戰,大渠基本上已經完成,剩下的工程自然是最艱苦的工程,現在搬一公斤的東西,都像十公斤一般……我們還在不屈地奮鬥。

「終於,經過三十一個小時的連續奮戰,我們勝利了。我累的幾平連上車的勁兒都沒有了。我經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考驗!實踐證明,我是頑強的。」

我部快累殘了,但一緩過勁兒,就寫信給父母吹牛皮,阿Q精神躍然纸上。

儒管如此,母親後來給我回信,對於我描述月光把工地照得惨门很不以為然,她擔心我情绪過於悲觀了。當然她是想安慰我,在那種艱苦的條件下,我實在無法更樂觀。那天正好是滿月,銀光灑向大地,確實給饑寒交迫、困苦難當的人以淒涼之感。

修渠的原因也很简單;由於缺乏降雨,戈壁是一片沙漠。為了種植莊稼,需要從烏梁素海或黄河引水灌溉。

領導說工程緊迫,所以周圍幾個連隊的人都聚集在此,分段作業,號稱「舍戰」。工地上到處是人,四處插滿紅旗。連隊之間,誰都不想去臉,暗中較勁,相互競賽,爭先恐後,熱火朝天。

那天和我搭檔的是「大聖」。大聖幹活不要命,而且他是班長,必須以身作則。我和他協作,他快走,我也快走;他小跑,我也必須小跑;他不休息,我也不能休息。他選我合作,不是因為我身強力壯,而是因為我也可以吃苦,耐久。

女生排在渠底挖土,裝在大筐中。男生負責抬上渠岸,把泥土倒掉。就這樣,大渠愈挖愈深,從渠底到堤岸的深度超過兩米。大聖和我挑着裝滿了泥土、重約200斤(100公斤)的大抬筐。我的負擔相當於我當時不足100斤的體重,要使全身之力,才能把筐挑起来,然后我们快步爬上坡,把筐里面的泥土倾倒出去,再一路小跑回到渠底。此時另一筐泥土已經裝满,我们扔下空筐,马上抬起两筐再爬上愈來愈高的堤岸,一刻不得休息。頂着風沙,挑着重擔爬坡,每一步都很艱難。我們工作的速度很快,給我們裝筐的女生都累的氣喘吁吁,挑着筐來回奔跑的男生更是上氣不接下氣。

「大聖」比我強壯的多,幹活玩命,能够始终跟得上他,让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挑扁担几乎是我们的家常便飯,挑水桶、挑土、挑任何重物都要用扁擔。初到内蒙古肩膀嫩,挑两个空桶都吃力。一年多以後,肩膀上挑100斤(50公斤)的重量已不在話下。

但挖大渠有所不同,每天肩扛大筐來回奔跑十个小时左右,再过硬的肩膀也開始紅腫,一覺醒來用手撫着肩膀都觉得疼痛。早晨上工,扁擔一碰同膀,疼痛難忍,但一兩個小時之後,肩膀麻木了,痛感渐漸消失。第二天又周而復始。

挖大渠,每天要克服克服兩個生理極限,上午是同頭的疼痛,下午是疲勞。跑長跑的人常有「第二次呼吸」的經歷——人疲勞到極点的时候,氧氣供應跟不上身體需,感覺四肢乏力、呼吸困難,難以為繼;只要能堅持下去,往往進入第二次呼吸狀態,肌肉的菝痛感消失,呼吸從急促勻,體力彷彿得到恢復。挖義和渠的一段時間,我每天都能進人第二次呼吸的狀態,所以雖然疲勞過度,总是能坚持下来。

但在5月9日,我上午就感覺特別的疲勞,我問「大聖」他感覺如何。

「我還好。」他回答。

「中午飯快來了,你能堅持住吗?」

話音未落,他腳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差點把我也拽倒。但他馬上爬了起來,我倆都站穩了之後,我對他說我們得歇會兒了,我倆的體力都達到極限了。

出乎我的意料,「大聖」發出一陣長嘯,有如京劇武生衝鋒陷陣之前發出的聲音:「啊啊啊啊啊……」然後,他的聲音變成了急促的勞動號子。我見過漁民在烏梁素海的冰面上拉漁網,幾十個人拉一個大網,必須整齊劃一向前奮力,一個領頭的唱號子:「大夥加把勁呀,嘿呦呦嘍嘿呀!」大家隨着他的節奏,喊着同樣的號子:「嘿呦呦嘍嘿呦!嘿呦!」領頭接着唱:「天寒地又凍呀,渾身冒熱氣呀,嘿呦呦嘍嘿呀!」大家跟着喊:「嘿呦!嘿呦!嘿呦!」就這樣一步一步邁進。

「大聖」的號子聲非常響亮:「同志們加把勁呀,嘿呦呦嘍嘿呀!待會兒吃饅頭哇,嘿呦呦嘍嘿呀!戰天又斗地呀!嘿呦呦嘍嘿呀!」鏗鏘有力、節奏分明。

周圍的人先是一驚,停下腳步看着「大聖」。他旁若無人,繼續喊着號子。

我突然想起,在哪裏曾讀到,原始人的音樂就是在集體勞動中產生的,我想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號子的調子很原始、質樸,但是鐸鏘有力,激盪人心。喊號子的人可以臨時编詞,直抒胸臆。

我不出地随着他的號子聲喊:「嘿呦呦嘍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很快,全排的人,全連的人都加入進來,他的歌聲一落,大家随之喊着:「嘿呦呦嘍嘿呦!嘿呦,嘿呦,嘿呦!」大家的劲头来了,随着号子的節奏,一步又一步,「嘿呦!嘿呦!」他的節奏加快,大家的腳步也加快。

馬車送來了中午飯,窩頭、鹹菜和糜子米粥,每人分配三個窩頭。我狼吞虎嚥,幾分鐘就下肚了,不飽,就喝糜子米粥,李寶權說是用粥填縫。

周圍無水,上工的時候帶來的幾桶水,早就喝光了,烈日炎炎之下,汗流浃背,不一會兒就口乾舌燥。送飯的大車帶來了水,喝起來若飲甘露。午休時間短,太陽毒,四周都無處遮蔭。

到了下午,我們的腳步變得愈來愈沉重,每一步都很吃力。「大聖」不出聲了,大概喊號子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們兩人已經找到了節奏,沒有號子,也能步伐一致。

3天左右,我感到喉咙都快冒煙了,但水桶裏早就滴水不剩了。離着大渠工地不太遠的地方,有几个土包,男生都跑到那里去解手。大圣注意到有幾處雨水留下來的水窪,在上包朝陰的一面,沒有被陽光蒸發。休息的時候,他带着我找到水窪。看上去水還乾凈,只是裏面有幾隻不時扭動的蚊子子孓。我們不知道水裏是否混着尿液,但太渴了,顧不了那麽許多,我們跪在地上,閉上眼睛,痛飲了一番,估計吞下了不少孑孓。

回到工地上,我們向大家報告找到了水,而且水裹含有豐富的蛋白質。我們當然知道這種水很不衛生,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当務之急是不能渴死。

我們不停頓地將一筐又一筐沉重的泥土抬上渠岸。岸愈堆愈堆愈高,愈來愈難爬。汗水和塵土中的鹽酸烧着的皮肤,襯衫上汗渍累累,僵硬难受。

往筐裹裝土的女生一刻不停,彎腰的時間太長了,停下來的時候直不起腰。

到了5點鐘,我的肚子空了,渾身虛弱,即使在烈日下也发冷。俗话说,我是铁,饭是钢,一頓不吃餓的慌。休息的時候,我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好,心裏琢磨着不知能否熬到晚饭的时候。

我們幾個人靠着渠岸,或坐或躺,邊休息邊聊天。崔賢超第一個挑起了話題,開始談論北京最有名的餐館和國宴上的名菜,口氣好像經常下館子、吃過無數次國宴。他比我們大多數人的歲数大,见多识广,所以大家都相信他的故事。他說的那些山珍海味,让一群饥肠辘辘的人愈發感到饑餓,而愈餓就愈願意談論好吃的東西,我們稱之為精神會餐。我當時想,哪天回到北京,一定要吃個夠。

老崔故作神秘地問:「你們說,哪種食物最好、最貴?」

「燕窩!」「魚翅!」「海參!」大家搶着回答。我相信包括老崔在内,我們這些人中沒有一個見過,更不要說品嘗過這些珍饈佳餚,但名字總是聽說過。

「都不對。」老崔說,同時用手將他的深紫色框的眼鏡往上推了一推。

「是熊胎。熊胎營養極其豐富,補腦。」

大家都瞠目結舌。我們聽說過熊掌,沒聽說過熊胎。熊掌已經很難得,上哪裏可以弄到熊胎呢?

「特別的難得。」老崔微笑着說:「物以稀為貴,正因為難得,所以熊胎特別貴。」

然後他特意賣個關子:「你們猜有多貴?」

當然沒有人知道,猜也猜不出來。有人說一百塊錢,有人說二百。「都不對。」老崔接着說,「陳老總(開國元帥,曾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長)吃一道燉熊胎,價值三千元!」

啊?大家目瞪口呆。新兵每月的津贴是五元,三千元相當於50年的津貼。這簡直是天文數字。我猜想這些都是老崔編出來,逗我們玩,但他一臉嚴肅,日光在眼鏡片後面閃爍,只有嘴角掛着一絲微笑。

「嗯」李寶權打破沉默說;我不想要熊胎。誰給我一碗燉豬蹄,我就管他叫他爺爺。」

「我就想要一隻燒雞!」另一個喊道。

我現在就想要個窩頭,還行人剩下窩頭嗎?1小周很可憐地問。老崔問:「要是有人給你個窩頭,你拿什麽換?」

「我叫他大爺。」小周嘆了一口氣,苦笑。他知道我們大家都彈盡糧絕了。

「好!一言為定!」老崔笑瞇瞇地說:「大家都作證;我要是給你弄來個窩頭,你就叫我大爺。」老崔喜歡打賭,一打賭就來精神。

「沒錯!」小周斬釘截鐵地說。

大家都笑。誰都知道老崔變不出窩頭來,是在瞎咋呼。但他一言既出,誰都想看看他這餉戲怎麽演下去,等着他出醜。

這時,老崔站了起來,用手撣了撣屁股上的泥土,向女生排的方向走過去。

開始我們還以為他只是裝模作樣,很快大家都意識到他真是要到女生排去討飯!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在那個年代,兵團內部男女之間毫無往來,見面也不說話,否則輕則被人嘲笑,重則受批評,比「男女授受不親」的孔孟之道還嚴属。老崔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走到女生排,去討窩頭,令人感到不可思議。我們都提心吊膽地等着他碰一鼻子灰。

男生和女生的定量一樣,大多數女生吃不完留下一些慢慢吃,但我們不敢向她們張口要,因為要飯太丢臉了。但是崔賢超比較超然,仗着歲數比較大,自稱不在乎顏面上的事情。

只見他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地走過去,站在幾個女生的面前說着什麽。

不一會兒,他手裏拿着兩倜窩頭,得意洋洋地走回來了。我們都非常欽佩他的膽量,驚嘆他居然馬到成功。此時那幾個女生也好奇地盯着我們看。

這下小周為難了,現在輪到他兌現諾言。當着眾人的面管老崔叫大爺已經夠去臉了,還被女生盯着,他就更尴尬了。

他看着老崔,直往後躲,用哀求般的聲音說:「我不餓了。」

「不行,不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叫大爺,叫大爺!」大家都喊,一陣哄笑。

眾人愈起哄,他就愈往回缩,死活不要窩頭了。

還是老崔大發慈悲。「這樣」他把窝頭遞給小周,「妳先吃了,欠我一聲大爺,周圍沒人的時候你再兌現。」

小周如釋重負,點點頭,拿過窩頭,狼呑虎嚥。我們都笑得前仰後合,看着他吃窩頭,也跟着咽口水。

休息結束,又挑起扁擔的時候,我頭暈目眩,雙腿沉重。爬坡的時候,幾次跌倒,但每次我都握緊扁擔,咬牙爬了起來。「大聖」和我的狀況差不多,也是一步一晃,踉踉蹌蹌。此時太陽已經趴在地平線上了,還有半個小時就要下工了。我盼望着盡快熬到頭。

「大聖」要去解手,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一離開眾人的視線,他就從口袋裹拿出半塊窩頭。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聖」以胃口大聞名全排,他居然在微薄的定量中省下半個窩頭,到了這個最需要的時刻拿出來給我吃。

我一陣激動,幾乎落淚。這半個窩頭的份量實在是太重了,雖然餓得很,但我不能接受,他比我更餓。但他硬要我趕快吃了,不要囉嗦。最終,我和他把半個窩頭一掰兩半,一人一塊,幾口就吞下去了。此時此地,四分之一塊窩頭的情意,遠勝於全世界的山珍海味。

一塊窩頭下肚,更感到饑餓,但心裏踏實了許多。我知道補充了一點兒熱量,可以再堅持一陣子了。

通常在6點鐘左右,下工的哨子就會響起。但是時問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卻一直沒有聽到哨子的馨音。我覺得很奇怪,「大聖」也很困惑。也許哨子隨時都會吹響,再拚最後一把力吧。

太陽從地平線上一點一點沉下去,天空被染成粉紅色。我們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又累又餓,沒有間情逸致欣賞大白然的美麗。不久,夜幕降臨,暑氣頓消,代之而來的是一絲絲的涼意。

此口恰巧望月,太陽未落時,已經可以看到一輪圓月。太陽的餘暉消失之後,明月當頭,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整個工地籠罩在月光之中,猶如白書。

仍然沒有哨音,我們繼續頑強地工作,只是速度慢了很多。装七女生的動作也愈來愈慢。我心裏暗暗祈求她們幹得慢一點兒,這樣也給我們一些喘息之機。可以看到她們軍装後背上屑層白色汗漬,我心想這些城裹長大的女孩子,也居然能像騾子一樣幹苫力活。

星星一顆接一顆地升起。起初,在明亮的月光籠罩下,星光黯淡。清風徐來,寒意陡起,饑腸辘轆,愈加難以忍受。

到了8點多鐘,哨子終於吹響了。令我們吃驚的是,這不是下工而是開飯的信號。炊事班用馬車送來了晚飯,這次窩頭和糜子米粥沒有定量,可以敞開肚子吃。我們這才明白,吃完飯還要接着幹。到了此時,我們已經連續在工地幹了十四個小時了,沒有人告訴我們,還要再幹多久,但「管夠吃」是個不祥之兆。

吃飽喝足了,我們接着幹。此時,我的身體已經麻木了,四肢機械性地移動。

晚上10點左右,又吹起了響亮的哨聲。謝天謝地,總算收工了。我和「大聖」都鬆了一口氣,放下扁擔,走到路邊等拉我們回家的拖車。

但是,我們大錯特錯了。並沒有收工,來的是又一輛送飯的馬車,送來的是罕見的大米飯和煮菠菜。我們在春節都很難吃到大米飯,這回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而且又是管夠吃。

看着這麽好的飯菜,我非常眼饞,但雨個小時之前,我剛剛塞了一肚子的窩頭和糜子米粥,此時一點兒都不餓。這讓我很鬱悶,下回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吃到這麽好的東西。我實在不想放過這頓好飯。

我找了一個角落,把手指伸到喉嚨,一陣噁心,繼之以劇烈嘔吐,把剛才吃的那點兒東西都翻腸倒胃地吐了出來。之後,我又吃了一頓飯。這頓好飯傳達給我們的信號是這一夜遠未結束,何時結束,沒有人告訴我們。說不定要讓我們幹個通宵?我覺得不可能。每人身體已經透支,難以為繼,我想領導不會這麽狠心。

就在此時,排長來傳達命令。他說上級領導決定,我們必須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連續作戰的精神,義和渠的工程完工之後才能收兵。他說時節已到,需要用義和渠引水灌溉,刻不容緩。

聽到道個命令,大家像霜打的茄子一樣都蔫了。誰也沒有說話,大家四散開來,有好幾個人消失在黑暗之中。我知道他們不是去解手,而是逃到哪個角落去睡覺了,其中的一位還借走了我的棉襖。但是誰也沒有阻止他們,排長也佯裝不知,他知道連續作戰是個混蛋命令,再說人要是幹不動了,強迫也沒有用。

我和「大聖」這一組幹活兒最玩命,他沒有退縮的意思,我也沒打算退卻,我想只要他能頂得住,我就能頂得住。

雖是5月初,戈壁的夜晚氣溫驟降,冷風颼颼,浸透汗水的衣褲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這時我後悔把棉衣借給不知哪位偷懶睡覺的人了,而自己凍的直打哆嗦。

男生膽子大,不少人陸續溜號了,女生老實,都留在工地上。現在裝筐的人多了,挑筐的人少了,一點兒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我和「大聖」咬着牙,扛着沉重的土筐爬坡,數着自己的腳步,一二、一二、一二……浸滿汗水的鞋子,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伴随着我們的腳步。

午夜時分,我們停下來休息。此時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很多人都沒有帶棉衣,凍的打哆嗦。有人提議我們抱團取暖。話音剛落,大家就你一個我一個撲到他的身上,摞成一個人堆。壓在最底下的人受不住了,大喊快壓死了,救命,還有的大呼小叫,跟着起哄,所有人嘻嘻哈哈,鬧成一團。最後大家背靠背坐在一起,安静下來。

這時候有人開始唱歌,是大家都熟悉的《國際歌》。大家都扯開嗓門合唱:

起來,饥寒交迫的奴隷!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腾,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首歌是比利時作曲家狄益特為工人階級,為被壓迫者所創作的,歌詞所描述的饑寒交迫受苦的人,在我們心中產生強烈的共鳴。

是誰創造了人類世界?
是我們勞動群眾!
一切歸勞動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蟲?!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獸吃盡了我們的血肉!
一旦把牠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我們一肚子的哀怨,都隨着歌聲宣洩出來,歌聲愈來愈響亮,使我們熱血沸騰。每個人都竭盡全力放開歌喉:

這是最後的門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門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歌聲戛然而止,但旋律似乎還在盤旋。四周萬籟俱寂,只能聽到風聲。躺在地上,望見的是一輪明月。

沉默了一會兒後,歌聲又起。這次是劉小彤的獨唱,唱的是《一整夜北風吹》——文革前的一部電影《柯山紅日》的主題歌。電影早就禁演了,所以大多數人沒有看過,但我們連裏有幾位民航局下放的人員,歲數比較大,其中有一個叫正樹林的人,歌喉特別好,渾圓而嘹亮,他喜歡唱這首歌,小彤就是從他那裏學會的:

一整夜,北風吹,北風吹柯山。
柯山上的奴隸們,饑寒伴雪眠。

無數的血淚凝成紅晶珠,項上的鐵鏈透骨寒。
奴隷們盼望,盼望冬夜短,奴隸主夜長,夜長好安眠。

爹盼紅軍常流淚,我盼紅軍眼望穿。
多少眼淚撒柯山,阿哥呀阿哥,你才把好音傳。

他的歌動人心弦,我不禁潸然淚下。我相信周圍的人也在掉眼淚,只是黑夜掩蓋了我們的哀傷;我想大家都有同感,像奴隸一樣,盼望漫漫長夜早點結束。

又挑起扁擔時,我的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腿只是下意識地向前移動,重擔壓得我伸不直腰。寒冷之中,我不停地打噴嚏。時間像懶惰的蝸牛一樣慢慢爬行。

終於,地平線上現出了曙光,星星一顆接一顆消失了,月亮也漸漸黯然失色,東方的天際上只剩下一顆明亮的啟明星。不久,啟明星也消失了,把整個天空交给了冉冉升起的太陽。

我們還在工作。我的頭像蜂窩一樣嗡嗡作響,全身麻木,只有四肢還在不停地移動。很快,熾熱的太陽又高懸在頭上,無情地灼烤我們的脊背,折磨我們的軀體。

在黑暗中偷偷溜走的人已經回來了,重新挑起大土筐。我們都累得說不出話來,后上彷彿挑着千斤之擔,每一步都要掙扎。

終於,完工的哨聲響起來了,又長又響亮。我們卸下最後一筐泥土,把扁擔和筐扔到地上。我跪倒在義和渠的岸上,雙手抱頭,放眼遠眺,無法相信居然挖成了眼前的這條大渠。

二十一個小時的拚命可算到頭了。

我是被人拉到拖車上去的。我癱倒在車斗裏,有人從身上踩過去,有人壓着我,我沒有感覺,好像所有的感覺都離開了我。

回到營房,立即倒在炕上,昏唾過去。

大約一周後,我們聽說義和渠的路線設計錯了,我們修建的部分地勢太高,水無法流過,不得不被放棄,需要另修一段渠道。

修建義和渠極度的疲勞和痛苦不過是一個例子,許多類似的工作最終都是徒勞無益。次數多了,我們已經沒脾氣了。兵團的領導,從上到下,經常瞎指揮,對於後果完全不承擔責任,我們就成了犠牲品。我們的理想和熱情就這樣漸漸地消磨殆盡。

那時我能想到的,只是建設兵團體制的荒謬。多年之後,我才意識到,當時整個計劃經濟體制並無多少計劃,而是充滿了混亂和隨意,這個體制使得國家深陷於貧困,儘管中國人民的勤奮和創造力不亞於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


第十一章 冰凍三尺第十三章 文化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