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繼續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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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聯運動像野火一樣將文革的火焰在全國各地點燃,很快觸及到所有中國人的生活。紅衛兵和造反派到處攻擊並打倒各級政府領導,在全中國造成了無政府狀態。

群眾發動起來了,毛澤東很滿意,他說:「天下大亂,形勢大好。」他自信地預言:「大亂達到大治。」

1967年1月,上海的造反派從中共市委和市政府的手中奪權,建立了一個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造反派的奪權行動得到了毛澤東的認可和支持,被《人民日報》舉為「一月風暴」。自此,一場奪權運動在全國範圍內轟轟烈烈地展開,造反派在各地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代行政府部門的職能。革委會成立後,某些地方恢復了一些表面上的秩序;而在其他地區不同派別的造反派的互鬥加劇,最終導致毛澤東稱之為「全面內戰」的局面,混亂更為加劇了。

1966年10月底,我們完成了歷時大約一個月的大串聯,回到北京。北京的情況和離開時一樣混亂,城裏仍然擠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有一天,聽說我家所在大院的禮堂衷正在開批鬥大會,我就跑去看熱鬧。禮堂裏擠得滿滿的。一個身材高大、體型稍胖的男人被兩個造反派押成「噴氣式」站在舞台中間,面對群眾,頭上還頂着一個紙糊的大高帽。此人胸前掛着一個大牌子,上面寫着「走資派王恩茂」。王恩茂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黨委第一書記。

造反派接二連三跳上舞台厲聲批判、譴貴王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滔天罪行。

「打倒走資派王恩茂!」一個人在舞台上高呼。

「打倒王恩茂!」人群中回蕩着一片吼聲。

「王恩茂不老實,就叫他滅亡!」

「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口號聲此伏彼起,驚天動地。

自始至終,任由造反派高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王面無表情,一聲不吭。我心想,這個老頭兒真是很頑固。

王恩茂時年54歲,老紅軍,參加過萬里長征。建國之初,他被授予中將軍銜。我後來在某個回憶錄中讀到,毛最終保了他,讓他免受紅衛兵的凌辱。

1967年1月,一群省長和省委共配被召集進京參加「學習班」,實際是躲避他們所在地方造反派的衝擊。他們被安排住在京西賓館。有一天,毛澤東到訪,使這些!老傢伙們!興奮不已。有媒體這樣記載——

毛主席一邊往裏走,一邊和站在前面的同志握于問候。突然,他看到身材高大的王恩茂,特別顯眼。於是,一邊和他握手,一邊随口問:「聽說新疆造反派要打倒你,怎麼樣,能打倒嗎?」

王恩茂不知該怎麼回答,唐突回了一句:「這就是毛主席您的態度了。」

主席邊走邊笑着說:「我看打不倒。」離開幾步,突然回頭又叮了一句:「王恩茂打不倒。」

儘管毛如是說,王恩茂還是被打倒了,直到十年後文革結束他才官復原職。

大概就是通過這次批鬥王恩茂的會,何玉舟認識了幾個新疆來的造反派,他們邀請玉舟和他的同學們去新疆的石河子地區串聯。那裏兩派鬥爭很厲害,我想這些新疆人想在北京找人去石河子支持他們一派。玉舟又邀請我們幾個小學生同行,我們不假思索答應了,而且說走就走。我跑回家拿了一兩件換洗的衣服和一雙鞋,衣服放在書包裏,鞋放在一個網兜裏,告訴媽媽我要去新疆串聯了,就隨玉舟他們一起去了北京火車站。

我自以為13歲了,已經大了,去哪裏只需要告訴父母,而不需徵得他們同意。媽媽知道攔不住我,一言未發。

石河子離北京很遠,今天坐飛機也要五個小時左右,當年乘火車大約好幾天的時間。火車站上有一列前往烏魯木齊——石河子的列車,我們找到了座位,放好行李,坐下來聊天,說說笑笑,等候開車。就在此時,父親突然出現在敞開的車窗外面。見到我,他走進車廂,二話不說,抓起我的書包和裝鞋的網兜,掉頭就走。大概他知道和我理論是徒勞的。而且他如果說一些被認為是阻礙革命的話,被車上的紅衛兵和造反派聽到,還可能帶來麻煩。我雖然充滿了高昂的革命戰鬥精神,但而對父親堅定的神態,我一句話都沒敢說,老老實實跟着他回了家。

不久之後,我在報紙上讀到,1967年1月,石河子地區的兩派造反派在奪權過程中發生武裝衝突,動用了槍支和手榴彈,造成26人死亡、79人受傷。這就是震驚全國的石河子「一·二六」事件。

大約一個月後,何玉舟和他的朋友們從新疆回來了。他們口睹了武鬥,有驚無險,都活着同來了,但他們說有北京去串聯的紅衛兵死在武斗中。

與此同時,批判劉少奇、鄧小平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和其所代表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炮火,愈來愈猛烈。在中央文革的唆使下,紅衛兵們已經不滿足「拿起筆來做刀槍」,而是要把資產階級司令部的總司令劉少奇揪出來批鬥。清華大學的紅衛兵用計將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騙出中南海,拉到清華大學開了30萬人的批鬥會。之後,紅衛兵們要求把劉少奇揪出中南海,交予群眾鬥爭批判。以此為目的,各路紅衛兵在中南海的正門新華門對面的大街上安營紮寨,日夜不休地用大喇叭衝着中南海宣讀批判劉少奇的大字報,呼喊革命口號,要求劉少奇「滾出來」。

串聯歸來後,我和幾個四鄰的同學除了去王府井大街買紅衛兵的報紙閱讀,就是日復一日地在城裏闲逛,無所事事。那時很多紅衛兵組織都出版自己的報纸,大都是專業的鉛印版,也有油印的小報。王府井的街頭,天天有人賣紅衛兵小報,一兩分錢一份,有的免費。還有《號外》,發布紅衛兵們認為重大的消息。譬如誘捕王光美的經過,我就是從清華大學紅衛兵散發的《號外》中讀到的。

無聊之極,不知誰的主意,我們幾個小夥伴決定加入到中南海牆外的「揪劉運動」。像其他人一樣,我們在新華門對面、東長安街南側的人行道上用破紙箱和木棍搭起一個小棚子。時值1967年的仲夏,晚上不冷,所以除了回家吃飯,我們就日日夜夜蹲在棚子裏面玩耍聊天,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連續幾天我都在「揪劉」的棚子裏過夜,嚴重缺覺。一口,我回家吃飯,飯後感到困乏,想上床休息一下,盯囑媽媽、、兩個小時之後叫醒我。當我一覺醒來,已是次口早晨。我很不愉快,埋怨媽媽沒有昨晚喚醒我。她說怎麼叫也叫不醒,大概我太累,睡得太深了。但我懷疑她不贊成我的革命行動,所以根本沒打算叫醒我。

我回到中南海南門的小棚了,發現同學上沅波不在,以為他也回家睡覺了。另,個同學告訴我,沅波沒有回家,而是被周恩來總理派來的人叫去開會了。就在頭一天晚上,周總理辦公室的人來到此地,要求每個窩棚派一個人隨他去人民大會堂和周恩來見面。沅波随來人去了,逗未回來。

不久,沅波回來了。他說昨晚周恩來召見所有在中南海外安營紮寨的造反組織的代表,說服大家停止揪劉少奇運動,離開此地。很多紅衛兵和造反組織的代表都不同意,和周反覆爭論。周則苦口婆心地做每個人的說服工作,會開了整整一夜,最後所有與會代表同意了周恩來的請求。估計他們不是被說服了,而是熬不過周恩來過人的精力。

我今天回想此事,覺得不可思議,常時間恩來已經69歲,而對的是一群十幾歲的少年。沅波和我一樣,那年不過13歲。周恩來是總理,他有權力命令紅衛兵們統統離開,甚至把他們抓起來,但居然降尊紆貴,和一群毫無頭腦而且混不講理的少年耐心談判了一整夜,直至將他們全部說服,甘心情願拔營而去。他們回來之後,像沅波一樣,興高采烈,被周恩來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聽了沅波的敍述,我更埋怨媽媽昨天下午沒有把我喚醒,使我失去一個面見周恩來的機會。

我們的小棚子大概是最後一個被拆除的。到了中午時分,當我們撤離新華門的時候,所有窩棚都被紅衛兵們清理得一個不剩,全憑周恩來一張嘴的功夫。

儘管如此,劉少奇很快就失去了人身自由,被投入大獄。1968年10月,中共中央宣布他是叛徒、內奸和工賊,將他開除出黨,撤銷一切職務。據說劉少奇聽到這個宣布後,雙月圓睜,一言不發;次年冤死在河南開封的獄中,至死都再未說話。他的夫人王光美也被投入獄中,單獨囚禁長達12年之久,到1979年才獲釋。

自停課以來,同學們除了湊熱鬧,無止經事可做,好像在放長假。

起初對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感到很開心,後來就愈來愈無聊了。我們整天遊手好開,東遊西逛。所有的公共娛樂活動都終止了,沒有電影,沒有戲劇,圖書館也關了門。幾乎所有的文藝作品都變成了毒草。後來,所有的公園都關閉了,北海公園也上了大鎖。據說圖閉公園、廟宇和寺院的命令是周恩來下達的,因為紅衛兵掃四仿,打砸搶,將很多文物、古建築、廟宇、佛像統統砸爛了。可惜他的命令已經為時過晚,而且中國之大,鞭長未及,很多古蹟都遭到了無法挽回的損失。

在北京,有成千上萬學生每天成群結隊騎着自行車四處遊蕩,群聚街頭,尋釁鬧事,打架鬥毆。國家處於無政府的狀態。

1968年,父母決定把我和姐姐送到母親在山東省的老家。我們先乘火車,大約兩個小時之後到達天津市附近的港口城市塘沽。在海河岸邊,我們登上一艘客輪。起錨之後,沿海河順流而下,進入渤海,順着海岸線南行就可以抵達山東的煙台。我和姐姐買的大概是三等艙的票,在船的甲板底下,一個大筒倉,裏面擺着一排排的雙人床。船艙裏擠滿了人,還有他們攜帶的大包小包。

臨行前,有個農民到我家住的大院賣剛剛孵出來的小鴨子,非常可愛。媽媽給我買了一隻。我只知道鴨子吃魚蝦,沒有魚蝦,就餵牠一些剩飯。我估計雞鴨之類的只要餓了什麼都吃,這隻鴨子也不例外。

此乃平生首次乘船出海。大海如此浩瀚無涯,讓我覺得很新奇。剛剛入夜,颳起海風,船開始搖晃,很快我就暈船了,嘔吐不止,躺在床上也無法克服暈船的感覺。就這樣,船行一路,我大部分時間都躺在船艙裏,根本沒有心情到甲板上去欣賞海景。我用一個小籃子將小鴨子隨身攜帶,在船上沒有什麼可以給牠吃的東西,我就餵牠番茄,牠大概餓極了,居然也吃。船行了兩天兩夜,小鴨子和我都活了下來。姐姐好像不大暈船,狀態比我好得多。

我稱外祖母為姥姥,她家在山東省煙台專區(現煙台市)牟平縣留生院村,當時的村稱之為大隊,留生院大隊隸屬武寧人民公社。姥爺已經去世,姥姥和我的大姨和大姨夫住在一起。大姨是我母親的妹妹,他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我姐姐從小就寄養在姥姥家,一直到7歲才去北京和我們同住,所以她對姥姥家以及留生院村都熟悉。

留生院村是個貧窮的地方。村子在環山的,塊平地上,四周都是山丘,農田就開墾在坑窕不平的山丘之問,土壤看起來相當貧瘠,夾雜着碎石塊,我鋤地能夠挖出数不盡的碎石。

姥姥和大姨大婦的家是個小磚房,進門是爐灶、廚房,左右各有個房間,房問裏有炕。大姨夫婦的臥室是右手邊的房間,姥姥住在靠左的房間。他們平常吃飯和坐臥都在炕上,全家沒有一把椅子。

房前是個小院子,一侧是四周開若矮牆露天的茅坑。房後有個小院,裏面有個豬圈,養着一口豬,院子裏還種些菜。院子的四周圍着土牆。我把小鴨子從籃子裏拿出來,放在前院。我看牠在院中搖搖晃晃四處覓食,感到很開心。我餵牠蔬菜,還跑到村外的河裏抓一些青蛙,剁碎了餵牠。前院裏還養着兩隻小兔子,和小鸭子和平共處。我天天餵牠們,久而久之,一到餵食的時間,我一呼喚,牠們就從不同的角落冒了出來,過來吃食。

我白天和村民們一起勞作。村口井邊有棵樹,懸着一口鐘,每日一敲鐘,大家就聚在村口,由生產大隊長分派工作。每天派的活兒不一樣,今天鋤地,明天挖掘、清洗洋參,諸如此類。洋參長的模樣和人參一樣,也是中藥材,但是價格比人參低得多,賣到城裏去,是村民的一個收入來源。還有的時候去挖糞坑,用手推的獨輪車把糞運到田裏做肥料。獨輪車很實用,可以在田埂上推着走,掌握它的平衡不容易,但我很快就學會了,推着滿載的獨輪車不倒。

下雨之後,我和姐姐隨着大姨去山裏採蘑菇。潮濕的樹底下時常可以看到蘑菇,有的長得很大。有一次我採到一個蘑菇和我的手掌差不多大,蘑菇下面的根莖部很長,大姨說這叫做鴨腿菇。拿回家之後,姥姥就用這一個蘑菇做了一鍋麵條給我們吃。

山東農村,大概也是中國農村的習俗,重男輕女。一旦來客人,男人吃完了,女人才能吃。我的3歲的表弟也是與大姨夫和我一起上桌,而我姐姐、姥姥和大姨要等男人吃完了才吃飯。這令我很尷尬,又無可佘何,但她們都習以為常了。

村子裏有個小賣部,許多村民沒錢買東西,把自己家裏母雞下的蛋賣給小賣部,然後換來他們所需要的針線油鹽肥皂火柴。他們養雞,但是人多數人吃不起雞蛋,把蛋賣給小賣部是他們微薄收入的一個來源。

我和姐姐雖然都只有十幾歲,但被姥姥和大姨夫婦奉為上賓,不時給我們做白麵饅頭和麵條吃。他們自己通常的主食就是玉米麵的窩頭,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吃白麵。我和大姨夫有時步行去武寧鎮趕集。集市大概一周一次,地點離我們家大約4公里至5公里。大姨夫帶着自己種的蔬菜之類到集市去賣,偶然買回來一斤豬肉,給我們改善伙食。但是吃肉是很少有的事。

農村的生活讓我感到很新奇。村邊上有一條小河,不下雨的時候是條洞洞細流的小溪,但水裏面還是有些小魚、蝌蚪和青蛙。我喜歡抓牠們,拿回去餵鴨子。我也喜歡在田野草叢中抓螞蚱。偶爾看見蛇,但村民不允許傷害,他們認為殺蛇會帶來厄運。有一次我目睹了一條蛇閃電般咬住並吞食了一隻青蛙。

武寧公社留生院大隊的農民每天幹活掙工分,到了年底按積累的工分分配糧錢。壯勞力一天可以掙到十個工分,婦女掙五到七個工分。對於我來說這一切都很新奇,我參加勞動不是為了掙工分,但是能夠給大姨和大姨夫多掙幾個工分聊補家用我很高興。我歲數和個子都小,所以大概每天可以掙三五分就不錯了。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務農。我幹活賣力,每天出工出力,不甘人後,很快就赢得了村民的好感。大概他們沒有料到北京城裏來的孩子也能和他們一起幹體力活,不偷懶。但他們時不時地拿我打趣,嘲笑我的笨拙。我不以為意,能讓他們開心我很愉快。我喜歡和他們一起幹活,邊幹邊聊,長了不少見識。

一天,我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壯勞力一起挖沟。他是我的遠房親戚。我們邊幹活邊談論村子裏的生活。突然他對我說:「毛主席領導的不好呀。」

我大吃一驚,如果在北京,他的話會被認作嚴重的反革命言論,招致大禍。他倒一點也不緊張,好像開聊一樣。我問他何出此言。

他說:「我們幹活都很賣力,每天拚命幹,但我們吃不飽飯。」

我聽了膛目結舌,無言以對。他的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毛澤東的壞話。我知道,與北京的生活机比,鄉村生活更艰難,說吃不飽飯是實話。後來我問姐姐,我們是不是給姥姥家增添了很大的負擔;姐姐說沒有,媽媽考慮得很周到,讓她隨身帶來了足夠的現金和糧票,所以大姨夫才能給我們買白麵和肉吃。可見他們平時的伙食要差得多。

1968年秋天,消息傳來,要「復課鬧革命」,我們可以回去上學了。我和四鄰的孩子都被「就近分配」。本來我是被分配到二十七中,姐姐被分配到女十三中。但不知為何,我的分配又改成女十三中。我感到奇恥大辱,一個男兒怎麼能夠去上女中?兩年前我就是在這所學校,目睹幾個女中學生毆打副校長致死,從心理上很反感。但後來我發現附近的男孩子都被分配到這所中學,校名也改成了「工農兵中學」,現在是男女同校。我們別無選擇。好在朋友們都被分配到同一學校,至少我會有伴所以就心安理得了。

雖說是復課,但還是要鬧革命,所以沒有什麼像樣的課程。我記得上了一兩天數學課,太簡單了,沒有什麼新東西。沒有課本,因為文革前的課本都變成毒草了,還沒有無產階級的新課本。老師們教課時戰戰兢兢,生怕哪句話說錯了就變成了反革命,所以幾乎什麼也不敢教。上課也沒有課堂紀律,學生可以隨時進出,老師不敢管。既然如此,我只是偶爾去上課,復課和不復課沒有什麼區別。

有一堂課是英語,老師教了一句口號;毛主席萬歲!她用英文在黑板上寫上LongLiveChairmanMao!然後讓我們跟着她不斷重複。這句口號是我學到的第一個英語句子,還不是個整句。我想那時如果見到一個外國人,張口就喊毛主席萬歲,會讓人家嚇一跳,以為我們精神不正常。我們把這個口號重複了無數遍,就下課了。

當天晚飯後,兩位老師來到我家,一臉嚴肅,要與父母談話,也要我奉陪在側。我不知道他們來意,但從他們的面色可以看出不是好事。他們坐下來之後,就質問我今天在學校幹了些什麼。我一頭霧水,不知他們想知道什麼,只好說什麼也沒有幹。他們轉彎抹角旁敲側擊,一定要我交代幹了什麼壞事。我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被逼得惱火了,就拒絕再回答他們的問題。

原來,我和朋友們離校後,有人注意到黑板上用粉筆寫着,行漢字:「狼衣服前門貓。」這幾個字本來毫無意義,是LongLiveChairmanMao的諧音,大概一個同學把這個發音寫成中文便於記憶。我雖然課後也在教室和別人聊天,但並未注意有人在黑板上寫字。這些老師們認為這幾個字把毛主席寫成「狼衣服前門貓」是居心叵測、惡毒攻擊偉大領袖。他們要抓罪魁禍首,聽說我和幾個同學最後離開教室,懷疑我是案犯之一,就來詐唬我,以為我會畏罪坦白。但我並不知情,所以詐呢也沒有用處。

最終他們找到了肇事者——陳加民。加民是我的好友,那天我們一起離校。但是他在黑板上寫的那幾個字毫無詆毀偉大領袖的意思。他惹的麻煩不小,萬一有人硬說他有意書寫反革命標語,那就不得了。好在那兩位老師雖然氣勢洶洶,卻並非要置人於死地,陳加民反覆寫了革命警惕性不高的檢討之後,就讓他過關了,沒有追究到底。

由於學校無課可上,就組織我們出去「學工」,全體被派去幫助建設北京的第一條地鐵。這條地鐵建在北京的前三門,也就是連接崇文門、前門和宣武門三個城門一線。本來這三個城門是由一道城牆連接起來,城牆的南面是護城河。到了1960年代中期,北京四周雄偉的城牆都被拆除,寬闊的護城河被填平,在城牆的舊址掘地數丈,修建地下鐵路。在國外,地鐵的修建都是在地下挖掘,而北京的第一條地鐵是露天挖坑修建,完工之後掩埋上,然後在其上修建公路。

我們一群學生自以為是來幫助施工,但工人們大概並不歡迎我們,因為我們礙手礙腳幫不上什麼忙。他們也無法把我們趕走,索性就給我們一些可有可無的活兒幹。我很高興參加修建地鐵,也算是長了一點兒見識,雖然這點兒經驗在以後的人生中再也沒有派上用場。

我們所參與的工作起初是和建築工人們一起搬鋼軌。今天,搬鋼軌是由重型機器完成的,但是在那個年代,鋼軌是用人力移動的。工人們在鋼軌的兩側字排開,並行的兩個人用肩膀扛着根粗棍,粗棍上條繩索拴在鐵軌上,聲吆喝,兩排人一起用力,就把鋼軌扛起來了。然後在指揮的號子聲中,一步一移,把鋼軌挪到確定的位置。

搬鋼軌是偶爾幹的活,平時工人們大概想不出該讓這些學生在隧道裏幹什麼,後來給我們每個人一把鋼鋸片,讓我們鋸斷鋼軌。一般來說,鋼鋸是由鋸弓和鋸齒片組成,鋸齒片固定在鋸弓上,手持鋸弓來回拉鋸。沒有鋸弓,只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鋸齒片來同拉動,根本用不上力氣。用這樣的方法鋸鋼軌,真如鐵杵磨針一樣,花了一天的力氣,只是在鋼軌上刻出一條痕跡。這樣鋸鋼軌,可能一年都鋸不斷。但我們每個人都有活幹了,工人們也就不需要理會我們了。

我們在地鐵工作了好幾個月,沒有任何報酬,也沒有人關心我們是否在做有用的事情。我在隧道中走來走去,看地鐵是如何建造的,也大體搞清楚了地鐵內部的構造。給我印象極深的是前三門地鐵線每站之間有一道很厚的門,據說裏面灌滿了鉛。當時中國在備戰,隨時準備和「蘇修」打仗,所以地鐵也是防空洞,可以屏蔽原子彈,站與站之間的鉛門就是在原子彈爆炸時關上,可以擋住原子輻射。

有一天,王沅波來訪,他帶來了福州大學的鄭廉。自我們在串聯途中和他分手後,這是我再次與他重逢。他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身上穿的仍然是一兩年前離開福州時的衣服。鄭廉說,在過去的一兩年裏,他幾乎每天都去中央信訪辦公室告狀,遞了無數告狀信,但信訪辦的人勸他回福州解決問題。他不甘心,不斷告狀。現在他口袋裏既沒有錢也沒有糧票了,所以來求助。我和沅波每人給了他一點兒錢和糧票,他就走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或聽到他的音信。

小學停課之後,三兩同學有時回到學校去玩,校園成了我們的遊樂場。1967年的,個夏日,我和幾個同學在學校的傳達室開聊,突然注意到一輛吉普車停在緊閉的柵欄大門前,一個身穿軍裝的人向傳達室走来。

此人顯然是個官兒。他走進傳達室,有禮貌地問校長李倫的辦公室在哪裏。值班的工人告訴他校長辦公室在主樓二層,隨即打開大門,放吉普车進來。

雖然不知道這些軍人的來意,但我們意識到有重要事情發生。我們頓時感到興奮,追着吉普車跑到50米開外的主樓前。兩名軍人下了車,步入主樓,然後順着台階上二樓。他們步伐很快,我們一群孩子先是在後面跟着。我以為他們會趕我們走,以免妨礙公務,但他們很匆忙,並不理會我們。我們變得更大膽,跑在他們前面帶路。

到了校長辦公室,軍人沒有敲門就迅速扭開了把手推門而入。我們幾個孩子從他們身後擠進校長辦公室。李校長正在桌前寫東西,看這麼多人闖入,吃了一驚。她站了起來,還未及說話,走在前面的軍人就跨前一步說:「李倫,你被逮捕了。」

我們很震驚。李校長在學生和老師中很有人緣,她對學生和蔼可親。儘管許多教職人員遇到麻煩,我們都認為李校長是無可指責的。她是位革命元老,認識毛澤東本人。她在抗日戰爭期間逃離日佔區,前往共產黨的根據地延安。她一路與毛澤東的一個侄子同行,快到延安時,毛的助手向毛報告說他的侄子和侄女馬上要到了,毛說他沒有侄女。李倫到達延安見到毛澤東,毛戲稱她為侄女。我們萬沒想到這樣的一個老革命也被逮捕了。

前面的軍人拿出一張紙說:「這是逮捕證。」校長接過來,讀了一下,平靜地在上面簽了字。之後,兩位軍人在她的身邊一邊一個,把她帶走了,並沒有給她戴手銷。我注意觀察,她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的恐慌,毫無表情,平靜如常。我和幾個同學後來議論,對她深感敬佩,果然是個老革命,歷經風波,才能如此處變不驚。

直到八年多後李倫校長從北京的秦城監獄獲釋,我才再次聽到她的消息。她的兒子後來告訴我,李校長是泰城監獄的第6759號囚犯,亦即1967年第59個被投入的囚犯。她被單獨監禁,長達六年沒有放風,不能邁出牢房一步。她的牢房門上有個小孔,用來送飯。在她八年監禁的最後兩年,才被允許放風。有一次放風,她在散步時看到了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兩人相識,但不能打招呼,只能交換眼色和微笑。此後監獄的看管就改變了她放風的時間和地點,她再也沒有看到任何其他的囚犯。

李校長是共產黨的老黨員,被指控為國民黨特務而人獄。她曾就讀於南京的金陵女子大學,而這所學校據說是國民黨招募的重點學校。她的兒子告訴我,李倫十分堅強,多年的單獨監禁使她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但她沒有失去理智,始終保持頭腦清醒,最終活了過來。出獄之後,她只肯說:「我在秦城監獄接受黨的教育八年。」

李倫校長在1976年被釋放,但直到1979年鄧小平復出之後她才獲得平反。

老幹部如此,普通人也不能倖免。我們的一位算術老師叫做于珠雲,文革初起,他也加入了造反,和一群造反派抄了外貿部副部長傅生麟的家。但不久之後,于珠雲本人也出事了,罪名我不知道,只是看到他坐在一個教室裏做檢討。

後來我聽說傅生麟副部長企圖自殺而未遂。他吞服了24片安眠藥,送到醫院之後被搶救過來了。他的兒子傅恒後來告訴我說,傅生麟不承認他曾經尋短見,說是被造反派審訊了很久,筋疲力盡,想睡覺,就把瓶子裏剩下的安眠藥統統吃光了。當然沒有人知道他是在尋求暫時還是永久的解脫,但毫無疑問,他是飽受折磨被逼到這個地步。

若干年後,傅生麟被平反。我的同學侯二曼的父親康利在自家浴室中自殺,後來也獲得了平反。事實證明,康利根本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他不堪折磨,以死抗爭。

文化大革命把中國搞得天翻地覆,所有的制度和秩序都被破壞。幾乎所有的當權派,包括共產黨的高級幹部,都人人自危,隨時可能被打倒,很多人受到迫害,有的死於非命。

回想起來,我還算是幸運。我們家,尤其父親雖然遇到了各種各樣的麻煩和衝擊,但無大難。在如此動盪不安的時期,我才12歲,就擺脫了父母的束縛,和朋友一起去串聯,見了不少世面。可是,我的童年却不知不覺混沌迷離中過去了,直到長大了,才意識到失去的童年是多麼的寶貴。


第四章 天下大亂第六章 屯墾戍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