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備戰備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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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中國在外交上相當孤立,同時與世界上的兩個超級大國蘇聯和美國處於敵對狀態。中美的敵對可以追溯到韓戰,但之後再未發生過大的軍事衝突。中蘇關係隨着在意識形態領域分道揚鑣,不斷緊張,到60年代末期,長達4350公里的中蘇邊境線上頻繁爆發武裝衝突。

1969年3月,中蘇兩國在中國東北烏蘇里江中心的珍寶島上發生了一場重大軍事衝突。中方稱,蘇聯方面58人死亡,94人受備,17輛坦克和裝甲運兵車被擊毀或受損,而中國軍隊催傷亡29人;蘇聯方面則聲稱至少有248名中國士兵喪生,而蘇聯邊防人員中32人死亡,14人受傷。中方將一輛損壞的蘇聯T——62主戰坦克,作為蘇聯侵略的誰據和戰利品,運到北京軍事博物館展覽。

當年8月13日,蘇聯軍隊在新疆鐵列克提伏擊了中國巡邏部隊,史稱「鐵列克提事件」。鐵列克提位於中國與當時屬於蘇聯的哈薩克斯坦接壤處。據中方報道,中國的35名官兵和3名記者在該事件中丧生,蘇聯方面無一傷亡。

此前,3月21日,在珍寶島衝突後的幾天,蘇聯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AlekseyN.Kosygin)曾緊急致電毛澤東,一個年輕的女接線員拒絕為他接通電話,說:「你是蘇修的頭頭,不配和我們偉大的領袖說話。」柯西金隨後要求與周恩來通話,接線員回答說:「我們的總理很忙,沒工夫和你說話。」然後掛斷了電話。毛和周後來批評這個女接線員,但也沒有回電。蘇聯領導人無計可施。一直到當年的9月11日,柯西金在越南參加越南勞動黨和國家主席胡志明的葬禮後,飛返莫斯科途經北京,在首都機場和周恩來見面,雙方才議定在邊境地區緩解緊張。其時恰值我抵達離邊境不遠的內蒙古。

有足夠的史料稱,當時蘇聯曾考慮對中國的核基地和某些邊境城市進行先發制人的外科手術式打擊。蘇聯曾要求美國在其對中國核打擊時保持中立,但尼克遜政府拒絕了,並有意向媒體透露了消息,迫使蘇聯放棄了這一計劃。我懷疑蘇聯人是否認真考慮過核打擊,因為那時中國不僅擁有原子彈,而且還擁有氫彈,核衝突的後果是不可想像的。蘇聯有可能只是放風來測試美國的反應而已。

無論如何,中國龐大的人口和長期的游擊戰經驗。讓蘇共政治局對中國大舉入侵蘇聯領土憂心忡忡。舍甫琴科(ArkadyShevchenko)曾是蘇聯的一個高級官員,後來叛逃美國,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數百萬中國人入侵的罷夢般景象,讓蘇聯領導人幾近瘋狂。」「您管我們在武器上具有壓倒性優勢,但蘇聯應對如此大規模的進攻並不容易。」蘇聯擔心對中國核攻擊會讓自己「陷入無休止的戰爭」。

鑑於這種國際背景,生産建設兵團的使命是雙重的;屯墾和戍場。戍邊的意思就是準備打仗,保衛邊疆。正是因為後一個原因,兵團是軍隊建制,連級及以上的領導都是現役軍人。雖然兵團戰士大多沒有發武器,但我們都意識到,一旦打仗,我們要參戦。

1969年10月中旬,秋收結束,連裏對收成做了一個統計;只有7萬公斤。在兵團戰士到來之前的一年,當地農場的場員只有十幾個人,收成大約50萬公斤;現在增添了300多人,耕種的面積擴大了很多,春天播了大約75萬公斤的種子,辛苦勞作一年,施用了大量的化肥,使用了農業機械,但收穫不過是播種量的十分之一。勞民傷財,得不償失。對於明擺着不划算的買賣,指導員開會做我們的思想工作。他說我們在戈壁灘的任務不僅是耕種,而且還擔負了防止蘇修社會帝國主義使略,保衛邊疆的任務。另外一個重要任務是改造自己的世界觀,使我們真正成為工人階級一員。因此,雖然看起來我們消耗的資源比生產的多,如果考慮到我們正在把自己培育成社會主義的新人,保衛偉大的祖國免受蘇聯侵略,這些消耗都是值得的。他還說,我們應該感謝黨和國家願意在我們身上花這麼多錢。

緊接着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動員會。指導員和連長做動員發言,鼓舞士氣,要我們理解黨和國家對知識青年的關心,要求我們牢記毛主席的教導,發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爭取更大的勝利。

收穫季節一過,地裏可做的不多,每天上午不下地了,改為政治學習,指導員或者連長帶着我們讀毛選,讀報紙。不幹體力活了,大家都鬆一口氣。坐在地上聽指導員讀報紙挺枯燥,但有時也能讓我們發笑。那個年代,有個混賬說法,叫做「讀書愈多愈反動」。這本來是針對所調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的,後來推而廣之,不少人以不讀書為榮。指導員和連長都自詡是大老粗,看不起我們這些城裏來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但他們識字不多,讀報經常讀出錯別字來,讓人發笑。

連長還好,讀報結結巴巴,念出錯別字,並不可笑。但指導員有時不懂裝懂,就特別好笑。有一天他給我們講解毛主席論述革命根據地的重要性,說革命要有根據地,就好像人要有屁股,累了可以坐下來。指導貝大概認為屁股這兩個字不雅,畢竟連裏的戰士一半是女生,當着她們的面說這兩個字他可能說不出口。於是他說,革命要有根據地,就像人要有「殿」部。

剛開始大家一頭霧水,不知其所云,很快就意識到他說的是臀部。大家就笑,憋着氣笑。他看到大家盯着他,人人面帶笑容,大概以為自己講的很有水準,得意起來,就「殿部」長,「殿部」短地開始發揮。直到大家實在忍俊不住,哄笑起來,他還不知怎麼回事。

他講話特別囉嗦,毫無必要地添油加醋,畫蛇添是,也常常出人意外。開會的時候大家都席地盤腿而坐,坐久了很不舒服,此時就想還不如下地幹活,可以伸縮腿腳,但他還是沒完沒了的講。終於講到一個段落,他抬起頭來,看到大家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就說,休會十分鐘,大家可以去上廁所。然後他再補充一句:「別把小便器整壞了。」男生們哄笑,女生們大概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以後他講課,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不是聽他的老生常談,而是豎着耳朵聽他講錯別字,或冒出什麼驚人之語。

但是每天鋪張報紙坐在地上幾個小時聽同樣的內容愈來愈難以忍受,而且天也愈來愈冷,凍得我們都蜷着身體,縮頭縮腦,坐得腰瘦背痛,度日如年。就在此時,領導把我們解脫了,給我們派了重要的任務。1969年,隨着中蘇邊境軍事衝突加劇,中國開始為全面戰爭做準備。國防部長林彪於10月18日發布了「1969年一號令」,根據這個命令,政府的高官從北京疏散到外地,部隊也開始動員。毛澤東發出了「最高指示」:「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毛澤東飽讀史菁,這句話套用了當年一個謀士給明太祖朱元璋獻的策:「高築牆、廣積糧、緩稱土」。意思是中國要全面備戰備荒,以抵禦蘇聯入侵。

全國隨之陷入了建造防空洞的狂熱之中,耗費了無數的人力和物力。每個廠礦、機關甚至農村都修建了防空洞。我對修防空洞並不陌生,參加建造北京地鐵的時候就看到它的設計充分考慮了防空越全防核戰爭的需要。

連長和指導員告訴我們,中蒙邊境聚集若70個師的蘇聯軍隊,時刻準備人侵。從我們來到戈壁灘的第一天,各級領導就反覆強調戰爭一觸即發,但在這之前我們大部分時間忙於農活,沒有時間備戰。

像部隊一樣,我們每天的作息都要聽軍號的聲音。速裏的通信員兼職司號員,他的號聲就是命令,起床、吃飯、集合,都要聽號聲。

一天晚上,我被緊急集合的急促號聲吵醒。跳下床,發現外面一片漆黑。誰都沒有手錶,所以不知道此時幾點了。排長命令我們立即打好背包,衝出營房,列隊。然後就是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等一系列口令。幾分鐘之後,我們列隊完畢,全體向左轉,向三連駐地的方向跑步行進。

離營房不遠處,有一片小樹林,其實就是稀疏的幾棵矮樹,它們能夠在戈壁灘上生存下來是個奇蹟。跑到那裏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那裏已經集結了一大群人,隊列整齊。原來周圍十幾公里的幾個連隊都到齊了。十九團玄政治委員站在隊列前面。

我們給玄政委起的外號是玄俊吉。玄俊吉是當時北朝鮮駐華大使的名字,那時與中國有邦交的國家不多,而北朝鮮與中國的關係特殊,是「唇齒相依」的鄰邦,所以玄俊吉大使的名字經常出現在報紙廣播裏,大家耳熟能詳。每當玄政委自我介紹時,他就說:「我姓玄,玄俊吉的玄。」因此得了這個外號。久而久之,沒有人記得他的真實名字了。

到了凌晨四五點,除了一個連以外,所有被召集的連隊都已經到齊,玄俊吉開始講話。他首先表揚最先到達的連隊雷厲風行,五連也受到表扬,我們都很高興。

隨即,他批評有一個連沒有背背包就來了。他吼道:「我團今天可能開拔,沒有補給,你們能挺過千現行軍嗎?」

「不能!」大家齊聲響亮回答。

我心想,即便打了背包,我們這點兒給養,能挺過千里行軍嗎?我自己的背包就是一床被子而已。

然後,他大聲命令通信員找到還沒有到達那個連隊,傳達他的命令一改變行軍方向,轉向壩頭開進,在那裏等候命令。我們聽了咋古;壩頭離此地好幾十里,這下把那個連整慘了,跑到那裏還不累死。但誰讓他們遲到呢?我們慶幸自己雷属風行。

玄政委向大家宣布了反擊蘇聯人侵的戰略計劃。他說,戰爭是不可避免的,毛上席早就制定了打敗侵略者的戦略,這就是《毛澤東選集》中陳述的戰略思想。因此,現在我們應該特別努力學習。中國不會按照蘇聯人的方式打仗——便碰硬,而是按照我們的方式打。我們會牵着他們的鼻子走——「誘敵深入,再關門打狗」。

內蒙生產建設兵團分散在遼闊平坦的土地上,無險可依,無城可守,如果蘇聯入侵,我們的戰略是暫時放棄平坦之地,撤退到陰山山脈之中,在那裏打游擊戰,襲擊他們的補給線。當然,我們會贏得這場戰爭,因為侵略者將淹沒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聽說要打仗,我一點兒也不害怕。相反,像大多数男生一樣,我很興奮,甚至期待打仗。生活太枯燥太苦了,也許戰爭可以改變我們的命運,也許還可以成為戰爭英雄呢。

在那次緊急集合之後的很多天裏,我們天天議論打仗,蘇聯入侵之後我們應該如何應付。每個人的反應不同,有人冷漠,有人興奮。李寶權說,一旦他成為戰爭英雄,就去台灣当警察。

為什麼去台灣当警察?我們都很困惑。

「站在一棵棕櫚樹下,穿一身白警服,多瀟灑呀!」他笑嘻嘻地說,對打仗這事根本沒有當真。

一天,各排的排長都被召集到團部去開會,討論作戰計劃。回來後排長告訴我們,他們已經深入陰山查看地形,並了解每個游擊隊將要駐紮的地方。他還說很快要發槍,但槍支不多,每個連只能領到40支槍,足夠武裝一個排。

男生都好榆,大家都希望我排會被選中。排長說會盡最大努力,但這幾大我們必須好好表現,以顯示我們是紀律最好的排,

但最後宣布二排成為武裝排,我們非常失望。很快,二排領到槍支了,得意洋洋。發的槍都是衝鋒槍,據說是十幾年前韓戰中志願軍使用的蘇製衝鋒榆。;排長劉金棟好像已經立了大功,神氣活現,走路時腰板筆挺,還模仿周恩來的樣千右小臂彎曲,雖然他的胳膊並沒有受傷。他自以為很酷,大家都覺得很滑稽。

看來大戰一觸即發,我們需要隨時轉移。既然如此,有些人開始輕裝,把自己箱子裏的東西處理掉。有些女生把自己的一些衣物都送給了當地的老百姓。後來冬天來了,氣溫驟降,但蘇修沒有來,她們禦寒的衣服不夠了,十分後悔。

連隊的領導聽說要打仗了好像也很興奮。他們是現役軍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可算有用武之地了。指導員四十出頭,中等身高,面孔和身材都略顯臃腫,我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指」。要打仗了,老指自以為重要了,腆着肚子走來走去,神氣活現。有一天,他來到三排,李寶權迎上去給他敬了一個禮,打招呼說:「將軍!」

老指笑得合不攏嘴,用長者的口吻笑嘻嘻地訓斥道:「他媽的,李寶權,你又淘氣了。」老指說話刻意帶上一兩句罵人的話,以顯示他是大老粗,但是可以看出他對寶權的恭維很滿意。大家都笑了,知道寶權在逗他,按天津人的話說,是拿他「逗悶子」。

私下裏,李寶權笑着說,如果真的爆發戰爭,他會先開槍把老指斃了。我嚇了一跳,問他為什麼,他說:「你看他那模樣,會打仗嗎?只會瞎指揮,如果他指揮打仗,我們就全完蛋了。」但每當見到指導員,他還會稱他「將軍」。「將軍」總是咧若嘴笑,把肚子挺得更高。

連裏沒有一個領導打過仗,但他們要帶領我們軍訓、備戰。白天的軍訓並不太難,沒有發槍的排,只需列隊行進,操練課和政治教育交替。按照毛主席的說法,決定戰爭勝負的是人,如果我們擁有了「精神原子彈」,戰無不勝。

审訓的重要內容之一是匍匐前進。我們需要學會如何在猛烈的炮火下,聽到命令迅速臥倒,匍匐前進,後退,左右滾動。連長帶着我們哪裏有牛糞就在哪裏爬,有時候牛糞還新鮮,地上浸着尿液,我們也須毫不含糊地在上面爬。

如果可以洗熱水澡,我不介意,但根本不可能。天已經冷了,我們搬到了新營房,磚坯仍然潮濕,牆上塗的泥也沒有乾透,所以屋子裏面比外面還潮濕,陰冷陰冷的。大冷大用個臉盆涼水洗澡特別難受,非要咬緊牙關不可。

我們發的那點兒軍裝也經不住訓練的磨損。號稱是軍裝,但和正式軍裝完全不同。真正的軍裝是鮮豔的綠色,稱之為蘋果綠,而兵團的軍裝是一種很奇怪的黃綠之間的顏色,我們稱為「屎綠」。布的品質很差,很薄,有人開玩笑說它應該用來做蚊帳。這些軍裝沒穿幾天就破了,我經常縫補我的「蚊帳軍裝」,上面補丁摞補丁。經常縫縫補補,我的針線活大有長進。

李寶權的針線活更好。他講究穿着,會花幾個小時自己修改軍裝,使它們更合身。他說天津有個說法;美不美看褲腿,橫不橫看中縫。意思是褲腿要裁剪得很瘦才算美,而上衣的背後中間從上至下有一條中縫,才顯得此人厲害。「橫」就是橫行霸道的意思。他的軍裝修改之後,既美又横。他比任何人都更勤地洗衣服,說自己已經到了談戀愛的年齡,穿着整潔體面很重要。他愛乾淨,當然不願意參加什麼在牛糞上匍匐前進的訓練,當集合峭聲響起時,他盡量躲起來逃避。

有一次寶權沒有逃脫。訓練時,他屁股撅的很高,身體不着地,手腳並用爬得還挺快,樣子非常有趣。連長走上前去,一隻腳輕輕地踩在他的屁股上,他身體一下癱倒在地上,衣服上立刻沾滿了泥土,大家都哈哈大笑。我們每個人都是一身泥土,愛乾淨的寶權當然也逃不掉。

最糟糕的還是隔三岔五、半夜三更的緊急集合。有一次說蘇聯空投了21名間諜,其中18名被捕,但仍有三個人在逃,我們必須特別警惕。

緊急集合後常常要夜行軍。漆黑的夜晚,有時根本辨不清方向,一跑就是一兩個小時,後面的人跟着前面的人跑,也不知跑到哪裏去,因為目的地永遠是軍事秘密。

破曉之前,我們會發現自己跑回了營房。然後再列隊,指導貝講話,宣布此次只是演習,但人家不能放鬆警惕,因為穌修會趁我們不備的時候大舉人侵,ド次很可能是真的緊急軍事行動。解散之後,我們回到營房,打開背包,放開被褥,但已睡总全無。

我覺得這些演習簡直是折磨人,因為我們天一亮就要下地幹活,而連隊的領導回去睡覺了。連續幾個晚上如此,真是痛苦不堪。

有一天晚上,我們朝一個秘密地點跑步前進。那夜烏漆舉黑,突然,我前面的人叫了一聲,摔倒消失了。我本能地向邊上一閃,繼續跑。回到營房後,才得知跑在前面的幾個踏破了一個糞池的冰面,掉進去了。所幸糞池很淺,但他們仍然搞的一身臭味兒,不得不在零下的氣溫中去井邊打水沖洗乾淨,才能回營房休息。

每次緊急集合,連長和指導員都會編個故事,不是說附近發現了蘇聯軍隊,就是說上級命令我們馬上轉移。就像狼來了的故事,幾次之後,誰也不相信他們的鬼話,大家都很討厭這些折磨人的夜行軍。

有人盡量躲避半夜的緊急集合,把被子蒙在頭上,假裝睡得太熟了,沒聽見集合號聲;有的剛剛跑出營區就悄悄地溜回來,接着睡大覺。後來溜號的人多了,連隊的領導發現了,每次集合都點名,回營房後再點名,以為這樣就沒有溜號了。夜裏黑燈瞎火,對面都不知是誰,排長一一點名,被點到的就大喊一聲「到!」李寶權很聰明,他睡大覺,」請我在點名的時候替他答到。大聲答到,每個人的聲音都差不多,聽不出來是誰。

另一個連隊的朋友告訴我一個故事。一天晚上,他被一陣槍聲驚醒,大家都從床上一躍而起。排長衝進來,厲聲命令臥倒。此時外面的槍聲持續不斷,屋裏的人都驚呆了;老毛子真的來了!「老毛子」指蘇聯人。儘管經歷了很多的軍調,一旦戰爭來了,大家都傻了眼,不知所措。

排長壓低嗓音說:「聽槍聲,我們被包圍了。」就在此時,一個冒着火光的物體從窗戶中扔了進來。

他本能地用手捂住頭。隨之一聲巨響,震耳欲聾,然後滿屋充滿硝煙。他驚訝的發現自己還活着,而且很清醒,試圖感覺一下是否受傷,也覺不出任何疼痛。此時有人在牆角哭泣,排長嚴厲的說;「別出声!敵人會聽到。」哭聲變成了輕輕的嗚咽。

「手榴彈!」排長大喊一聲。

排長輕聲逐個點名,每個人都答到,看來都活着,真是奇蹟。此時萬分危急,沒有時間檢查是否有人受傷,排長說必須突園,敵人肯定會,轟炸營房,留在此地是死路一條,與其如此,不如拚死突圍。他命令所有人爬到門口,拿上自己的鐵鍬,他領頭衝出去,大家緊隨其後。

事已如此,每個人都豁出去了,沒有時間思考,甚至沒有時間感到恐懼。排長打開門衝了出去。刹那間,火光閃閃,一陣急劇的槍聲,排長應聲倒地。

「衝啊!」一群人手拿鐵鍬,在激烈的槍聲中喊叫着衝出房間。

一衡出門我的朋友就地臥倒,幾下爬到排長跟前,看他是否還活着。他還有氣兒,但不能動了,只能喃喃地說,「趕緊跑,不要管我。」我的這位朋友悲從中來,知道自己也跑不出去了,恐懼萬分。

就在此時槍聲突然停了,幾支手電筒的光亮從前面照了過來,連長的聲音傳過來:「停!演習結束!」

演習?!都死了人了,還是演習?

原來這一切都是炮製出來的一場演習。手榴彈是教練彈,只是一聲響,並沒有爆炸出來的彈片;槍裏的子彈也是教練彈,沒有彈頭。排長早就知情,所以他的負傷倒地是裝出來的。

講完了,我的朋友說,「他媽的,這幫當官的把我們當猴耍,把我們折騰得半死不活,他們樂不可支!」

這類的演習很典型,各個連隊搞的花樣很多,只是把當兵的搞慘了。多次軍事演習後,結果可能適得其反,如果狼真的來了,即使整個蘇軍向我們發動進攻,也沒人相信了。

很快,連裏又從兩部接到命令,每個班必須建造兩個防空洞。這回,就連排長也認為荒唐,如果偉大領袖的戰略思想是在蘇聯入侵時放棄這片土地,為什麼要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在這裏建造防空洞?而且誰會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發動空襲?吃飽撐的沒爭幹了?為什麼不多挖幾個儲存土豆和白菜的地窖呢?

但是命令必須服從,而且要限期完成。此時已經是天寒地凍,掘地要先擊透凍土,一鎬頭下去,只鑿出一個白點,所以挖掘之前須收集乾草和牛糞生火,融化地表,才能把鐵鍬插到土裏。如此鑿凍土,每一公分都花費幾個小時,即使白天鑿透,晚上新露出的地表又結凍了,第二天還要燒火,再擊。沒有乾草或牛糞的時候,只能使是吃奶的力氣,输圓了鎬頭一下一下地鑿,這個過程吃力而且極其緩慢。

洞挖到一定深度,穿破了凍土層,就可以用鐵鍬作業,但洞口很小,只能容納一個人爬進去挖,洞裏無法迥旋,要退着爬才能出來。我們輪流爬進去,用鋸掉木柄的短把鐵鍬刨洞壁,刨下來的泥土裝在篮子裹,遞給後面的人拿出洞。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挖,我在洞穴裏幹活,感覺自己像一隻挖洞的螞蟻。

身上下是泥土。那時我盼望부點和蘇聯人打仗,也許打仗比挖地洞痛快。

每天傍晚我們都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營房,滿臉污垢和汗水,淨經過幾周的努力,防空洞工程完畢了,每排營房前面不遠的地方都有個洞口。我想從空中看到這些洞口一定是一種奇特景象,敵機飛行員也許會把它們誤認為儲藏秘密武器的地方。

挖完了防空洞,我們又接到命令——一在营房的前面挖一道戰壕。我們不知道也不關心蘇聯的軍隊是否會專門從有戰壕的方向攻擊我們,而不是繞到我們身後去,也許老毛子就是這麼愚蠢,反正上面不會讓我們開着,所以幹什麼都無所謂。挖壕满比挖防空洞稍好一點,因為不用鑽到洞裏掏土,但同樣艱苦卓絕進展緩慢,我們每天都累得半死。大家心裏都明白這是無用功,浪費體力和時間,卻也無可奈何。

最終,備戰工程完畢了。營房四周都是戰壕和防空洞,就等着蘇聯入侵了。但是蘇聯人沒有來,戰壕和防空洞卻產生了致命的作用——當地老鄉的牛,散在戈壁灘上吃草,有的在晚上掉到我們挖的溝裏。一旦掉進去,牠們無法上來,困死在戰壕裏,成了備戰的犧牲品。

大概領導體諒我們挖防空洞、挖戰壕筋疲力盡,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晚上緊急集合了。但是一天夜裏,緊急集合號聲和哨聲又突然大作,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集合之後,指導員宣布,在我們以北數百公里處發現蘇聯轟炸機。正在此時,通信員跑來報告接到上級指示——轟炸機正在向我們這個方向飛來。當然誰也不相信他的話,除非有精神病,蘇聯人轟炸我們這幾間破房子幹什麼?但大家都嚴肅地聽着,跟着一起演戲——我們明白演習就是演戲。

指導員命令我們立刻進人防空洞。我第一個鑽進了我們班的防空洞,其他人魚貫而人。我爬到洞底,前面是洞壁,後面擠着一群人,裏面空間很小,完全轉不過身來,四周絕對漆黑一片,就像鑽進了一個墓穴。我突然產生強烈的恐懼,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意識到如果防空洞在這麼多人的擁擠之下一旦坍塌,我們都會被活埋,

我們趴在洞裏,等待轟炸機。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我的恐懼感變得愈來愈強烈,也愈來愈喘不過氣來。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喊:「我不行了,喘不過氣了!」大概每個人都和我一樣感到恐懼,一起喊叫起來,然後拚命地向外擠,連滚帶爬出了洞。洞外,夜晚的天空一片漆黑,冷風颼颼,每個人都如同剛出墳墓的鬼魂一樣。我如釋重負,感到天空是如此的可愛。

但是我們蹲在洞口,不敢動,也不敢出聲,深怕排長發現我們,再命令我們鑽進洞裏去。

蘇聯軍隊最終沒有來,但確實有傷亡,聽說其他連隊挖防空洞的時候洞體坍塌,把人活埋在裏面了。我們連還算幸運,沒有死人。

第二年春天,冰雪融化,綠草冒出地面的時候,我和朋友們在營房四周散步,已經找不到冬天千辛萬苦修建的防空洞了。每個洞隨着凍土融化都塌陷了,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一個個小小的凹地。

直到1990年代,蘇聯解體後,中俄兩國才在珍寶島中間劃分邊界而最終解決了邊界爭端。中國也與已經獨立的哈薩克斯坦簽署條約,解決了鐵列克提地區的邊界爭端。大概永遠不會有人再在戈壁灘上挖軍事掩體了,我們的汗水和奉獻成了一個逝去時代的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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