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故人依舊
2005年,闊別30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重返内蒙戈壁。
30年間,我報轉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讀了博士,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沃頓商學院當過教授,在摩根大通做投資銀行;到2005年,我擔任的是美國新橋資本投資公司的執行合夥人。在戈壁種地時,時常三餐不繼,在新橋,動輒出人數億或數十億美元,人生充滿戲劇性。全於我如何涉是到這類巨額的金錢遊戲之中,也許是另一個值得講述的故事。
2005年,我兼任移動通訊公司中國聯通的獨立董事。公司安排獨立董事做草根調研,「巡察|地方業務營運狀況,可以任選一個省份。我亮不猶豫地選了内蒙古一個自1975年離開後就再未重返的地方。
2005年7月9日周六,我從香港經北京轉機飛抵包頭,想利用周末的時間回烏拉特農場看看。從北京到包頭的航程只需要一個多小時,而三十六年前同樣的旅程,在火車上是是折騰了三十多個小時。今昔對比,天壤之別。
中國聯通幾個同事到機場迎接,送給我一束鮮花,看似平常,但三十年前在內蒙,鮮花是不可想像的。離開機場後,我們驅車開往烏拉特前旗的方向。不久,車駛進了公路北邊的一條輔路,穿過一個敞開的大門,門牌上寫着「維信高爾夫球俱樂部」。這個窮鄉僻壤居然有了高雨夫球俱樂部,讓我驚訝不已。倶樂部是位於包頭與烏拉特前旗之間的一個度假村。時近黄昏,公路北側是荒漠,延綿至遠處的陰山,夕陽照耀之下,綠茵茵的球場環繞的別墅群驀然出現眼前時,令我感到難以置信也感慨萬分;真是時過境遷呀。
主人介紹說,這個球場的沙坑數稱冠全球。我心想他應該自豪的不是此地多沙,而是能夠在沙漠中種出草來。在我們躬耕戈壁的年代,如果有人說在這塊遍地黄沙的土地上將來有一天可以看到大片平坦的草坪,我一定會掌他的嘴,說他胡言亂語。下車環顧四周,有野兔在路邊吃草奔跑。我心想,這些兔崽子太幸福了,生在我們那個時代,早被抓來充饑了。
我入住的是一幢小洋樓,樣式與國外旅遊勝地的那些豪華度假別墅類似,雖然裏面的裝飾稍微「土」了一些。別墅前停車坪是以停下數輛汽車。當年我們忍饑挨餓的時候,打死我也無法相信將來戈壁沙漠中會出現眼下這番景象。
我和聯通的同事們在俱樂部會所共進晚餐——烤全羊。我和主人開玩笑說,如果常年生活能有這麽好,我就不走了。
次日,我們前往烏拉特前旗,又從前旗駛往壩頭。當年十九團的團部在壩頭,三十五年前我參加赤腳醫生訓練班就在此地。壩頭距離維信俱樂部大約80公里。一眼望去,舊貌新顏,似曾相識又不識。團部的那座小樓還在,空無一人,破敗不堪,顯然已經棄之不用。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周圍有許多簇新的樓房,鑲着有色反光玻璃窗,驕陽之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輝。
壩頭位於烏梁素海邊上,已經變成了旅遊景點,走到湖邊還要收費。我們轉了一圈,挑了家餐館準備用餐。三十年前這裏沒有一家餐館,現在各類餐館四處都是。
我無心吃飯,急着想去找尋常年生活勞動的舊地。不想驚動他人,就拉着一位司機悄悄溜了出來,鑽進他白色的四驅越野車,我來駕駛,腳踩油門絕塵而去。
途中幾次停車問路,打聽當年内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第十九團五連的位置。好不容易碰見一位曾經在四連工作過的知青,給我指明了方向。車行幾分鐘後,壩頭的柏油路變成了碎石和土路,很快,前面連路也沒有了。此時此刻,我終於找到了重返戈壁大漠的感覺,四周全是沙子、沙礫、沙丘和荊棘,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蔚藍的天空幾朵白雲,一股股小旋風在沙丘荒漠上來回盤旋,隨後消散。熟悉的景貌盡現眼前。驅車大約一個小時後,在一個小村子口停下。村口有棵樹,幾個人坐在樹蔭下問聊。一名中年婦女說,這裏就是當初十九團的分團部所在地。向東再開幾分鐘,是五連的舊營房。意想不到的是,當年賣信封郵票、針頭線腦、豬肉罐頭的那家小賣部居然還在,泥塗的磚牆、陳木的小窗,與三十年前無異。
我間那位中年婦女,是否還有當年建設兵團的戰士留在此地呢?她說有,是一對夫婦,然後熱心地把我領到一扇鐵柵欄門前。我推門走進髒兮号的院子,迎面看到一位二十來歲穿着時尚的女孩,像是個城裏姑娘。我還未及開口,另一個女人從對面的房子走了出來,一看見我,就大聲直呼:「單偉建!」時隔三十年,她居然能馬上認出我,讓我吃了一驚。我看她面熟,卻一時記不起她的名字。
她叫李永芝,也是五速的戰上。當時男女排互不往來,所以不熟悉。門口看到的那位姑娘,是她24歲的女兒王慧。永芝將我領進後院的家中,屋裏面積不大,加起來不會超過五十平方米,一進門是厨房,牆角下臥着一隻豬崽,呼哧呼哧抽若鼻子。右邊跨過門檻是他們夫婦的臥室,左邊隔道門槛是女兒的臥室。屋裏的地面只是土地,屋內還算齊整,跟我常年熟悉的村屋差不多。
他們夫妻的臥室南面是炕,放着一隻小炕桌,應該是吃飯的地方。北側靠窗有張床,一個男人斜靠在床上,兄了我坐起來打招呼。我認出是上雙喜,大家都叫他「二喜」。他忙不迭地道歉,說不久前騎摩托中摔斷了腿,現在還不能下床。他倆见到我很高興,我見到他們也喜出望外,根本沒有想到三十年之後還能在此處见到故知。
永芝是北京的知青,二喜好像是從内蒙呼和浩特市下鄉的。二喜曾是馬車班的馬夫,是個好騎手,能從馬後躍上無鞍的馬背,我從未見過其他人有此等本事。我問他為什麽騎摩托車而不騎馬。他說,由於政府擔心破壞戈壁僅存的植被,禁止牧馬了,只允許放牧被視為濒危的駱駝。他說摩托車方便多了,不用餵也不用伺候,跑起來也快。不過,從二喜斷腿事故可以看出,在沙漠中騎摩托車是個挑戰。
永芝端上茶,從冰箱裏拿出冰棒招呼我。他倆是五速僅存的沒有返城的知青,現在靠養豬、賣豬崽為生,院子的豬圈裏養着大約40頭豬,由兩隻兇巴巴的大狗看着。二喜說,他倆2004年的收入大約有6萬元人民幣。永芝說,他們曾在生產建設兵團服役,因此可以領取政府發的退休金。除了養豬,她還曾在村裏的學校教書,不過現在因為缺少學生而停課了。
我能想像,但凡有選擇的話,年輕人不會願意留在此地。這裏的生活條件已經比三十年前改善了很多,但地處戈壁,除了在恶劣環境下有限地務農及畜牧,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他們的女兒王慧在北京工作,和永芝的父母住在一起,此次回家暫時照顧父親。像她這樣的年輕人,想必不會留戀戈壁的生活,只要有機會,當然會到城市中去發展。
永芝和王慧把我带到五連的營房舊地。我在此地度過了六年青春歲月。那一排排我和戰友們親手所蓋的上坏房,已經蕩然無存,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煙消雲散在大漠之中。只有鐵匠鋪、連部,以及我常衛生員時的小診所是紅磚蓋的,還在原地,但看上去殘破不堪。
速隊的水井不见了,我們在營房附近多年開墾的農田消失了,烏梁素海的水已侵蝕到這裏,把田地淹沒,到處長滿了蘆葦。我們用青春與大白然抗爭,試圖把荒漠變成良田,但大自然最終佔盡上風,把一切打回原形。
我們開車去找磚窯,我曾在那裏夜以繼日,煙熏火燎地燒磚。現在,窯已坍塌,剩了一座土丘,四周種着莊稼,剛剛長出綠苗,面積已縮回到兵團知青到達之前的規模。
環顧四周,我腦海裏湧現出三十多年前在這裏生活的種種記憶。在這裏我們葬送了青春,在這裏長大成人,在這裏體會生活的殘酷,在迫裏希望變成絕望,也是在這裏,許多朋友被剝奪了未來,虚耗了本應該在學校度過的美好時光。
這一切,是為了什麽?
與永芝和王慧揮手告別,我跳上越野車,掉頭返回壩頭。戈壁大漠無路,四面八方看起來都一樣,一眼望不到盡頭,我很快迷路了。電線杆上的翰電線,一直延伸到視野之外。我沿着電線開,猜想盡頭一定是壩頭。不一會兒,我看到幾個人站在一根電線杆旁。我停車問路。
一個身材單薄、穿着短褲、上身赤裸、皮膚黝黑的男人向我走來。他看起來大約四、五十歲,臉部輪廓分明、飽經滄桑,胸部和手臂肌肉發達,乍一看和當地的農民沒什麽兩樣。我搖下車窗,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認出他了,當年那個「趴一會兒犯」。
我大叫一聲:「二狗!」
聽到我的呼唤,他頓時一臉緊張和茫然。一個陌生人,叫出他少時的外號,一定把他嚇了一跳。我急忙自報家門,他放鬆下來,道歉說沒有認出我。其實我沒有指望他會記得我,因為我們本來關系也不密切,他被判刑後聲名狼藉,所以我對他的印象深刻。
真是難以置信,時隔三十年後,在方圆數十里杏無人煙的荒漠之中,能夠相互碰見。二狗邀我去他家,騎摩托車在前面帶路,我開車在後面跟随。
他住在烏梁素海旁邊一座水泥房子裏,屋外粉刷得很光鮮,屋內地面是水泥抹的,卻是亂七八糟。臥室裏堆着髒亂的盤子,西瓜皮攤在床邊的桌子上。
我們坐下來後,他講了自己的故事。
人獄四年後,二狗在1978年獲釋。那時建設兵團已經解散,所有知青都已回城。他也回到北京。由於有犯罪前科,找不到工作,只能和父母同住,無所事事。1979年,重新掌權僅一年的鄧小平,發起了一場「崴打」——嚴属打學犯罪的運動。二狗僅僅因為有前科就被逮捕,送到新疆塔城一個勞改營「強勞」(強迫勞改)。塔城位於中國最西端、與哈薩克斯坦接壤的邊境上,因為遠離中原,白清朝起就是政府流放罪犯的地方。他在塔城勞改營關了是是五年。但他沒有虚度時光,通過函授拿到了大専文憑。
可惜,就算有了學歴,因為有前科,他獲釋後依然未能在北京找到工作,只好重返戈壁。儘管自始至終二狗都否認對他的指控,但三十年前的罪名無疑微底地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像一個擺不脫的枷鎖牽着他坐牢、勞改,最後還是回到這塊貧瘠的土地。他娶了一個當地的女人,生了一個女兒。他的妻女眼下在北京,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我想在北京,他的女兒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妻女肯定不想回戈壁生活。二狗孤身一人,留在此地。他的院子裏圈養着幾隻羊,散亂放着一些農具,從中可以窺探他的生活來源。
儘管現在我們俩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但我們回憶共同的過去,毫無距離感。他想留我吃晚飯,品嘗烏梁素海的魚,我謝絕了,想着必須在天黑前趕回壩頭,那裏還有人在等我。我請他帶我去看看以前「戰鬥過的地方」——接連幾個嚴冬在烏梁素海冰凍的湖面上打蘆葦時的駐地。
我們先去了南場村,在這個村裏我住過幾個冬天。當年住過的老鄉家,已經找不到了。我們排後來搭的營房也都不见了,只有二排和六排的土坯房還在,不過也幾近坍塌。
出村後再向前走,路太窄了,而且坑坑窪窪,開不動車了。我把越野中留給司機,跳上二狗的摩托中後座。二狗小心翼翼慢慢地向前挪動,開上一處高地,那裏有幾排破舊的土坯房廢墟。他說:「這就是翻身圪坦。」
1971年和1972年冬天,我們在這裏打葦子,翻身圪坦是我們曾住過的地方。站在高處舉目四顧,只見沙丘環繞,不遠處的烏梁素海中蘆華搖盖,但什麽也辨認不出來了,所有記憶中的景物都不見了。
往昔一去不返,只剩下眼前的廢墟。然而,就是道些殘垣斷壁向我默默地訴說着,這塊土地對於我和戰友們一生深遠的意味。
第二十九章 歸去來兮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