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救死扶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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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當中,報纸上經常宣傳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指導下產生的「新生事物」,其中包括用「新針療法」創造的奇蹟。新針療法是指新發現的針灸穴位,扎下去之後,取得奇效。據報道,解放軍某醫療單位用針灸治癒了聾啞人,病人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毛主席萬歲」。還有針灸麻醉的報道;說做手術不用麻藥,扎幾根針病人就感覺不到疼了,甚至一邊接受手術,一邊和手術醫生說話聊天。後來,《赤腳醫生手冊》中也编入了關於「新針療法」的特别章節。

所有這些「成就」,都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產婦難產,化險為夷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翻車了,沒有死傷,也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如果生雙胞胎,也肯定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我對這些新療法將信將疑。報道說治療聾啞,大夫在病人的腦後和脖子部位用針。學針灸的人都知道,那些是高危部位,扎錯了穴位會出人命的。

還有些更為神奇的療法,譬如「雞血療法」。從公雞的血管中抽出血,注射到人體中。據說天天注射,可以包醫百病,吹的神乎其神。在北京的時候,鄰居有一個姓康的老太太,買了一隻大公雞,養在自己家門前的籠子裏,天天抽牠的血給自己注射。後來鄰居們抱怨大公雞天不亮就打鳴,吵得四鄰五舍睡不着覺,康老太太給公雞做了個口套,讓牠叫不出聲音。

幾乎所有這些新療法都沒有任何科學根據,但很多人深信不疑。其實真正有療效的是心理暗示的作用。人體有很强的自癒能力,一個病人,只要相信,任何療法都可以產生奇效,甚至癌症都可能自癒。

壩頭學醫不過是入門,我知道要學的東西很多,只有邊實踐邊學。

在農村當醫生,沒有專業分工可言。給病人診斷、寫處方、配藥、打針、輸液、包紮傷口,什麽都做。如果病情嚴重,還要護理病人,必須面面俱到,好處是積累臨床經驗比較快。

于醫生調到團醫院之後,五連來了一位尹醫生,也是現役的軍醫。他比較年輕,可能三十出頭,高個子,扁平的臉,說話有些口吃,和女生說話的時候更甚。他大概是文革前剛剛考入醫學院的,沒多久就趕上文革,所以可能沒有受過多少正規訓練。

除了他以外,包括我在内還有三個衛生員。一個叫高曉榮,北京人,當了兩年衞生員了,比較有經驗。她比我大幾歲,大概二十出頭,個子不高,有點微胖。

連衷的女生大都胖乎乎的,而男生大多精瘦。這是一個很怪異的現象,因為大家都營養不良。有的男生很損,給女生起了集體外號,叫「——立方」,意思是個子看來一米,而身竟也像是一米,所以就是1一立方」。更損的外號是「進不去出不來」,就是說胖到擠不進門。常然這些都是男生間若沒事拿女生開玩笑。我後來讀了一些書,了解到女性荷爾蒙幫助把碳水化合物轉換成脂肪,才恍然大悟;我們都在荷爾蒙分泌最旺盛的青春期,在兵團只有碳水化合物可吃,既無蛋白質,也無蔬菜,難怪女生容易發胖。

還有一個衛生員叫王新全,是天津人,個頭很高,大概超過一米八。但他說話柔聲細語,像女人一樣,舉止也像女人,走路的時候扯屁股。他的脾氣特别好,從来不和别人爭執。後來他的一個好友交了個女朋友,他很不讚許,因此吞服了一瓶農藥自殺了。令人痛惜。

尹醫生和高曉榮平時呆在衛生室,王新全偶爾會和連裹的戰士一起下地。只有我是個不脫產的赤腳醫生,天天下地幹活,有時肩挎一個衞生箱,裏面装着急救用藥,只有下工回來之後去衛生室。

我從壩頭一回來就向指導員報到。他看來很高興,對我說别忘了用針灸給他治治關節炎,「他們都治不好,指望你了」

他這麽抬舉我,讓我受寵若驚。扎針灸需要經驗。有經驗的針灸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針,扎下去的時候,手掌邊也用力向下砸,與針同時觸及皮膚,病人的注意力被掌力所轉移,感覺不到針已經扎進去了。針灸師把針扎到穴位,來回上下扭動,病人應該有脹和麻木的感覺,而沒有痛感。

我的技術差遠了。李寶權自告奮勇讓我在他的身上練習,說「為朋友兩肋插刀」,挨兩針算不了什麽。每天晚飯後,他就趴在炕上,我在他全身扎滿了針,像刺蛸一樣。他談笑自若,讓我想起《三國演義》中關羽刮骨療毒的故事。但有時我扎錯了地方,他感到疼了,就叫喚,罵我笨。在他的幫助下,我日有所進。

晚飯後,别人都休息了,我去衛生室值班。我不在意比别人幹的活兒多,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診所裏。沒有病人的時候,我就把各種藥物的拉丁文抄寫下來,銘記在心,練習用拉丁文開處方。尹醫生說沒必要,用中文記藥名就可以了。但是我不在意,學點拉丁文的藥名沒有壞處。我後來學英文的基礎就是從此開始的。

晚飯後和熄燈前是診室最忙的時候。隨着季節變化,常見病也有所不同。夏天得痢疾、中暑的人多;冬天感冒、關節炎、凍傷常見。但有的常見病全年都有,多是和工作和生活條件有關的,包括腸胃病、腰瘦背痛、跌打損傷等等。

這些大部分都不是疑難病症,也不難治,難的是消除病因。俗話說,病從口入,腸胃病,尤其是痢疾是食物和飲用水不乾浮造成的。大家都有衛生常識,知道水要燒開再喝,但是在地裏幹活往往缺水,只好飲用灌溉渠衷的水。我發現一個規律,喝了涼水容易鬧肚子,但如果喝了涼水之後幹重體力活,渾身出大汗,一般不會有問題。我佔計人在運動的時候,免疫系統也充分調動起來,所以作體力勞動的人比作腦力勞動的人更健康。

土法子還是管用的。水太渾濁了,加點兒明礬,泥漿就沉下去了。茄子莖曬乾搜集起來,用來煮水,對於治療凍傷有效。由於惡劣的生活條件和艱苦的勞動造成的疾病,譬如關節炎、腰肌勞損等等,既無法預防,也無法根治。

我當衛生員不久,崔賢超就得了一場大病。他本來身體就比較弱,那次突然發高燒,上吐下瀉。起初,我以為只是感冒,給了他一些阿司匹林和其他藥物來緩解症狀。一夜之問,他的病情惡化了,咳嗽得睡不着覺,顯然感冒引發了呼吸道感染。很快他嚴重脫水。尹醫生命令給他輸液,輸生理鹽水和青黴素。我還給他注射了安乃近,以減輕他的發燒和疼痛。我坐在他的炕前照顾他,他躺在那裏,閉着眼睛喘粗氣。我讀書給他聽,他的症狀稍微緩解之後,我們兩個就討論書中的內容。

崔賢超剛康復,劉小形就病了,牙痛,吃不下飯也睡不着覺,臉頬腫得很厲害,臉都扭曲了。他得的是牙周炎,發作起來,牙龈出血,疼痛難忍。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一點兒都不假。莫說赤腳醫生,連审醫都無計可施,只有去烏拉特前旗的帥部醫院看牙醫。但是去前旗拉糧的电一個月也沒有一兩次,遠水解不了近渴。

小形痛苦不堪,雙手捂住腫服的臉呻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止痛篥,但是作用不大。我看過一本中醫書,械有一個治牙痛的偏方;用蟾蜍身上的毒液,敷在牙床上,可以止痛。蟾蜍俗稱痛蛤蟆,背上佈滿了疙瘩,裏面藏有赤液,一口受威脅就會喷射出來。所以蛇吃青蛙,但是不敢碰癞蛤蟆。據書上講,由於是劇毒,須慎用,我建議小彤試一試。俗話說,病急亂投醫,他答應了。

我出去抓了一隻长相特別難看的,奇大無比的痛蛤蟆,把牠放在臉盆衷。我用棉花棍輕輕地敲牠的背。蛤蟆的特點是受到侵犯或威脅時,身體迅速膨脹。其實很多動物都有這種本領,公雞或貓受到威脅,也聳起毛髮,嚇唬敵人。記得小的時候,孩子們玩蛤蟆,就用棍子捅牠,看牠肚子膨脹起來,就說牠生氣了,氣大了肚子。在這種時候,牠身上的疙瘩就噴射出黄色的毒液。有一點兒毒汁恰好濺落在我的嘴唇上,我立刻感到那個部位發麻,我頓時明白了,蟾蜍的毒汁可以起麻醉的作用。

我用棉花棍來回擦拭蛤蟆的後背,採集了足夠的毒液,然後讓小彤張開嘴,我用左手掰着他的嘴巴,右手拿着棉簽,把「藥」塗抹在他的牙龈上。

很快,小彤說他的牙龈感到麻木,不痛了。土方子居然奏效了,真是不可思議。但是蟾蜍汁麻醉作用的時間不長,毒液無法保存,牠身上的毒液很快排光了,再怎麽捅也不起作用。我們那裏癩蛤蟆並不多,找到一隻大的不容易。這種法子,只能救急,無法根治,而且我估計蟾蜍毒液用多了對人體會有害的,最後我和小彤放棄了這種療法。不知道後來醫院是怎麽給他治的,但他的牙周炎一直沒有根除。

有一個女生得了一種怪病,渾身疼,疼起來在炕上打滾,只好注射止痛藥。尹醫生給她檢查,查不出任何病,斷定她患的是歇斯底里症,也叫癔症。這種病實際上是精神病的一種,由心理因素引起的。

我想既然是心理引起的,而不是生理的問題,止痛藥給她的只是心理的安慰。既然如此,給她注射什麽藥都沒有區別。止痛藥不能多用,否則有害,還可以上瘾。我想了個法子,用針管吸出一些生理鹽水或葡萄糖,掺入少量的維生素B12,這些都是對人體無害的東西。

維生素B12注射液是粉紅色的。我把針管拿給她看,告訴她這是進口的特效藥,可以根治她的病,就是注射的時候特別疼。一聽說疼,她就有些緊張,在我堅持下,她還是接受了。安慰劑奏效了,幾次之後,她的病竟然好了。

在就醫方面,兵團戰士比常地的老鄉要幸運得多。我們畢竞有軍醫、衛生員,還有團和師級的醫院。接受過赤腳醫生訓練的衛生員雖然知識和能力有限,還是聊勝於無,治點兒小病,應個急還是可以的。兵團戰士享受免費醫療。當地的農民不是缺醫少藥,而是根本沒處看病,有些人可能一带子都沒有看過醫生。

有一天,我在診所值班。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抱着一個大約3歲的男孩子走進來,孩子滿臉通紅,嘴唇起泡,雙眼繁閉。我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他在發高燒。

那個女人是孩子的媽媽,不停地哭。她說這孩子高燒不退好幾天了,開始抽搐。一般情況下,老百姓得病沒地方去看醫生,休息兩天就挺過去了。這孩子眼看不行了,他媽媽才把他抱到兵團來找醫生。

通常我們會把重病患者送到前旗的醫院去。但當時即使能找到車,這個孩子恐怕也經受不住拖拉機或卡車的顛簸,可能死在路上。沒有辦法,只好馬上急救。我給孩子檢查的時候,心中充滿恐懼,怕他随時死去。我用聽診器聽他的心肺,可以聽到心動過速、呼吸急促,而且選伴有濕羅音。不用化驗就知道他患的是肺炎。

當務之急是退燒和停止抽搐,還必須治療他的肺部感染。我叫了一個人去找高曉榮,一邊開始準備。

診所只有兩個小房間,一個當藥房,另一個用作診室。孩子的母親沒有地方去,就呆在診室裏。我埋怨她把孩子耽誤了,她嗚咽着說,沒有早點來,是因為沒錢看病。

高曉榮跑了進來,她比我有經驗。她看了看孩子,同意我的初步診斷。抽血一檢查,孩子的白血球超高,說明嚴重感染。我們給他注射了退燒藥,並同時注射青黴素和鏈黴素。青黴素是廣譜的抗菌素,而鏈黴素專攻肺炎。高曉榮給他做了皮下試驗,看看他對兩種抗菌素是否過敏。還好,沒有問題。我們立即給他打點滴,把抗菌素、生理鹽水和葡萄糖輸入靜脈。在整個過程中,孩子一聲不吭,也不哭,好像失去了感覺。我很害怕,萬一我們的治療方案不起作用,孩子可能救不過來了。忙完了,只有等着藥物發生作用。孩子的母親剛來時很難過,现在看起來很害怕。我也沒底,憂心忡忡看着孩子,心衷求他千萬别死。高曉榮比較能夠沉住氣,一副信心十是的樣子,讓我心裏踏實了一些。晚飯前不久,孩子的體溫開始下降,抽搐停止了。他媽媽停止了哭泣,也吃了些飯。睡覺前,他的呼吸的頻率和脈搏速度都降下來了。他母親平静下來,回村去報告家人。

一晚上,我看着孩子,換了幾次輸液瓶。凌晨的時候,高曉榮把我換下來,讓我去睡點兒覺。我一覺醒來,已是大上午了,宿舍裏其他人說話的聲音都沒有把我吵醒。

我跑到診所門口,聽見裏面有人說話,進去一看,孩子睜着大眼,腦袋虛弱地靠在枕頭上,手衷拿着一個自製玩具。我知道他脫離危險了。到了下午,他的體溫又再上升,但只是短暫的。青、鏈黴素並用,對這個從未接觸過藥物的孩子產生了奇效。

他母親說,孩子的爸爸趕馬車出門了。我想他要是回來的時候孩子沒了,該多傷心。謝天謝地,孩子救活了。

孩子稍微恢復了一些,他母親就要帶他回村,大概擔心呆久了醫療費付不起。我和高曉榮商量了一下,告訴她不收費,請她放心。那個婦女千恩萬謝,我們更高興,治病救人給我帶來強烈的滿足感。

我雖然對報紙上宣傳的各種新療法持疑,但也很好奇。有一天,高曉榮告訴我,她的朋友、速裏的司務員(負責簿記)小張聽說有一種治療痤瘡(青春痘)的新療法,叫做「自血療法」。

我知道痤瘡是令人苦惱的皮膚病,我自己也為其苦惱過。我做過不少研究,知道並無有效的療法。書裏只是說多吃水果蔬菜,少吃脂肪。但在我們那裏,根本就沒有肉吃,沒有什麽脂肪,但人照樣長痤瘠。

小張來白天津,個子不高,長得蠻漂亮。她有輕微的痤瘡,其實別人看不大出來。那個時候沒有人敢於承認愛美,否則就會被視為小資產階級。她與高曉榮關系密切,無話不談,高鼓勵她試試這個新療法。

所調自血療法就是用注射器從靜脈中抽出幾毫升血,然後迅速地把血注射進本人的臀肌。我不知道這個療法有何科學根據,但是張願意試一試。高曉榮認為沒有風險,大概知道我會保守秘密值得信賴,而且對新的療法有強烈的好奇心,所以請我幫忙。

我感激他們的信任,也想知道這個療法是否有效。得痤瘡的年輕人很多,如果能夠治好的話,此法可以推廣。

為了保密,她們兩位把我請到高曉榮的宿舍做治療。我帶着一個注射器。順便說一下,今天,注射器和針頭都是一次性的,而在那個年代,手術器械都是反覆使用的。每次用完之後用井水嚴格刷洗乾淨,然後用一塊塊的亞麻布分別嚴密包好,放進鍋裹蒸很長時間,高溫消毒。這種方法消毒很有效,從來沒有發生過感染事故,我想在貧窮的地方大概都是用此法消毒。

準備好了之後,小高對小張詳細解釋了抽血和注射的過程,囑咐她不要害羞,因為從她的胳膊上抽血完畢,她需要立即轉身,把褲子脫下來,準備臀部注射,其間不能有任何耽擱。

我雖然積極參與了治療,但搞不懂把人體的血從一個部位轉移到另一個部位有什麽意義。血是流動的,會被肌肉吸收,吸收了之後仍然是人體的一部分。我想,也許和放血療法、刮痧類似,這樣一倒騰刺激出某種免疫反應,也未可知。無論如何,試一試不會有害處。

小張很合作,大約在三分鐘內抽血和注射就完成了。此後,我們重複了幾次同樣的治療。每當我看到小張時,我都會注意觀察她的面部皮膚是否有所變化,令人失望的是,看不出任何區別。看來自血療法毫無作用,最終我們放棄了。

從此以後,我一直關注醫學上是否找到了根治痤瘡的方法,但至今為止沒有看到。我想痤瘡只是青春期時內分泌紊亂的一個症狀,所以皮膚病只是表面現象。要想根治,必須調整身體的內分泌。但為什麽內分泌會出現紊亂或不平衡?是不是和生活方式或環境有關?如何調整?都是雉題。中醫說:「肺主一身皮毛1,中醫的「肺」,既指器官,也泛指分泌系統,大概就是觀察到其間的關係,但還是不知其所以然。

自打從赤腳醫生學習班回來後,我就經常失眠。我從書中讀到,複合維生素B可以營養神經,也許可以改善我的睡眠。不知為什麽,建裏診所儲存複合維生素B針劑,從來沒有人使用過。我決定每天給自己注射。這需要一隻于拿針管,轉過身子扎進口己的臀部,非常的鸭扭,還要忍受疼痛,尤其推進針管的玻璃拴,把液體輸人肌肉。不知是實際有效還是心理作用,白我治療幾天之後,睡眠就大大改善了。但那時落下的睡不好覺的毛病至今困擾我。

戈壁生活艱苦,資源浪費,工作徒勞,前途無望,使得每個人都想離開這個鬼地方。極少數幸運的被招去當工人,高級幹部的子女靠父母的關係「走後門」去當兵。參軍在當時被認作是最好的工作,因為部隊實行供給制,衣食無憂,而且解放軍社會地位高。有一次內蒙軍區來我們團招騎兵,我報名了,但大概身體瘦弱,體檢不及格,沒有被錄取。個别人「當逃兵」回城,這些人不可能在城裏分配到工作,只能靠父母生活。還有一種合法的回城方式,還能分配到工作,就是「病退」——因病走出戈壁退回城裏。

可想而知,很多人都想通過装病而获得病退批准,但拿到批准不容易,需要師級的醫院開出診斷,證明此人確實得了不能勞動的慢性病。師醫院的醫生訓練有素,經驗豐富,那裏診斷手段和檢查設備都很齊全,但還是有不少人想出辦法來糊弄他們。譬如,得了肺結核,俗稱癆病,就可以辦病退。聽說有人在胸部塗上一小片濃濃的碘酒,乾了之後一下子看不出異樣,但在X光檢查的時候,由於碘吸收X光,在螢幕上顯示出是一塊陰影,和肺結核的造影差不多。後來得肺結核的人太多了,醫院發現問題,堵住了這個漏洞。

最奇葩的是一名兵團戰士因為一條腿肌肉嚴重萎縮,獲得批准病退回城。

此人突然聲稱自己的一條腿不能動了,醫生來檢查,發現他腿部的本能反射正常。但他堅持說腿動彈不得,只能拄個棍子當拐杖,用條腿蹦着走。幾個星期以後,他的病腿的肌肉開始萎縮。送他到醫院去看,也看不出毛病,只是肌肉萎縮愈來愈嚴重,只好讓他住院觀察。右天醫生去查房,發現他的床從靠門的地方挪到窗戶下面了。問他,他說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床就在窗下面了。

此人在醫院住了一兩個月,每天拄個拐杖用一條腿蹦着走來走去。醫生一籌莫展,最後給他開了證明允許他病退。他回到連裏去取自己的行李。離開兵團的那一天,朋友都去送行,他坐在卡車駕駛室乘客的座位上,探出頭來向大家道别。車一開,他把拐杖從車窗中扔了出來,大喊一聲:「我可受夠了!」鬧半天他是裝的。但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忍耐力和為了實現目的而做出的犠牲。

我的好友劉小彤也是辦病退回城的。他的方法更奇特,充分發揮了他多才多藝的特長。

他去師部醫院看病,發現放射科内外兩個房間,裏間是X光機,外間有個桌子,上面放着醫生開診斷證明的公章。操作X光機的時候,醫生和病人進入裏間,把門關上,而外間沒有人。

他拿了幾張白紙,在走廊裏徘徊。等醫生和病人一進入X光機房,他悄悄溜進放射科,拿起公章蓋在白紙上。

小彤精通篆刻。回到連裏,他照着公章的樣子,用刀在鞋的塑膠底上刻出一個公章,蓋出來的印記與真正的公章一模一樣。他用這個公章,開了幾個診斷證明,包括初診和複診的證明。憑着自己刻的公章和開的證明,他得以辦病退回到北京城。他後來告訴我,偷刻公章的時候,恰巧副排長張英建走進屋子,他趕緊把手上的東西藏起來。其實張早就看見了,見狀趕忙捂住眼,忙不迭地說,「我什麽也沒看見,我什麽也沒看見。」其實大家都想離開,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赤腳醫生的任務之一是注射疫苗,防止傳染病,但是我第一次給全連打疫苗針就差點造成重大傷亡。

團裏的醫院發給每連鼠疫的疫苗,要求每個人必須注射。內蒙古人口稀少,但田鼠不少。冬天的時候,老鼠可能人戶避寒、覓食。鼠類身上有跳蚤,跳到人的身上,就成為傳染鼠疫的媒介。因此鼠疫時有發生。那一次尹醫生不在连裏,衛生員負責打鼠疫預防針。大家在診室外面排着隊接受注射,整個工作搞了一整天才完成。但是也有幾個怕打針的人漏網了,李寶權就是其中一位。我笑話他膽子小,他說別人都免疫了,自然就無法傳染給他,所以他何必挨一針呢。我說鼠疫是老鼠身上的跳蚤傳染的,但也說服不了他。我覺得他挺奇怪的;我學針灸拿他當試驗品,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打個預防針,他反而害怕。

我和寶權熟,所以不理會他的抗議,讓其他兩個朋友幫我壓住他,強行給他打了一針。我告訴他這是為他好,他說「好個嘛?!」

因為注射疫苗可能有輕微的副作用,所以第二天放假。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夜之間,副作用很明顯。我的手臂變得又紅又腫,我以為這是正常反應。但是到了下午,我就覺得不對勁了,好像得了重感冒,頭疼,發燒,四肢無力。其他人的情況差不多,歪倒在炕上,不願意動彈,當天誰都沒有食欲吃飯。

到了第二天,更糟糕了;身上時冷時熱,像是得了打擺子(病疾)。

我知道在發高燒。我從未想到疫苗會引起如此嚴重的反應,我先是懷疑對疫苗過敏,但是其他人都有同樣的反應,臥床不起。我給大家量了體溫,發現都在發燒。寶權也難受得要命,一個勁抱怨我把他害了。我頭痛欲裂,幾乎睜不開眼睛,渾身無力,上廁所都要費很大力氣。

我意識到有問題,勉強到其他的宿舍轉了一圈,發現情況都差不多。高曉榮在診所值班,她以前接種過這個疫苗,所以這次沒有再打。我告訴她我擔心高燒會燒壞大腦,請她給我打一針退燒藥。之後,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給需要的人開止痛和退燒藥。

我忽然想到去再看看疫苗的說明。看了之後我膽戰心驚。團裏醫院的指示是每瓶疫苗稀釋之後供兩人使用,而装疫苗盒子裏的小體字印刷的說明寫得很清楚,每個瓶子供20人使用。也就是說,每人注射的是正常劑量的十倍!難怪,我們的感覺正是鼠疫的症狀!

大概高曉榮給團醫院打了電話,于醫生帶隊來處理這起醫療事故。好幾天後,大家才完全康復。幸運的是沒有永久性的傷害,畢竟疫苗不是活菌,而我們又都是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如果碰上老弱病殘的人,可能就危險了。

常赤腳醫生給了我很大的快樂。我樂於幫助病人,也學到了很多的知識。不過,即使我工作很努力,卻感覺到連長和指導員愈來愈不喜歡我了。我聽說,當初我去團部學習的時候,有那麽多的朋友送行,就引起了他們的不滿。我還聽說,本來于醫生準備把我調到團部醫院,在放射科工作,操作X光機,但是連裏沒有批准。

最終,一個新的衛生員接替了我的工作。我回到了班裏,恢復了天天下地幹活,晚上回來讀書的生活。不知不覺,我行醫的生涯結束了。現在想來,我也不無慶幸。那時候X光檢查不是拍片子,而是X光穿透人體後在一個黑色的磨砂玻璃上形成影像,醫生坐在黑玻璃前伸出手去移動X光放射器,一邊掃描病人的胸部,一邊直接觀看影像。醫生僅僅在胸前戴一個防輻射的圍裙,沒有防護眼鏡,可想而知時間長了肯定會受到輻射的傷害。失去這樣的機會,焉知非福?


第十四章 赤腳郎中第十六章 白坯紅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