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抬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解放前,由于社会影响很坏,好些年轻人不自觉这一点,常常造成生命力的浪费,甚至碌碌终生,结果对社会事业毫无贡献。解放后的青年团员徐改霞,尽管是个乡村闺女,她早已懂得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人生了。
蛤蟆滩的庄稼人,用眼睛看不见改霞和生宝有关系。他们没工夫在乡村的道路上溜达着,互相等待对方。三年级小学生还不会写恋爱信;就是会写吧,在识字班学过字,还没完全卸掉半文盲帽子的互助组长,也不会看信。又没得红娘式的人物,帮助他们联络联络,要理解对方的心思是多么困难啊!蛤蟆滩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封建势力是已经搞垮了;但庄稼人精神上的封建思想,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冲洗净哩!在群众里有影响的年轻人谈亲事的时候,还不得不顾忌着点。但改霞对生宝的喜爱是强烈的、现代的。
夜里,改霞和妈一块,睡在柿树院草棚屋的小炕上。妈睡得(鼻句)侯的,她睡不着。短促的春夜对于改霞这样漫长!
改霞翻来覆去思量一件事情——难道她真要离开她生长在这里的柿树院吗?难道她真要离开这青翠的终南山、清绿的汤河吗?她真要离开这白鹤、青鹤、鹭鸶和黄鸭飞来飞去的稻地吗?她真要住到西安市郊什么地方的一座红楼里头,在她完全陌生的工厂和工人宿舍里,探索新的生活,结识新的朋友,最后不是和土地改革的同伴生宝,而是和她新喜欢上的一个小伙子,同生活共命运吗?……
她的心沉重得很。她感到难受,觉得别扭。她问她自己:你是不情愿离开这美丽的蛤蟆滩,到大城市里去参加国家工业化吗?她心里想去呀!对于一个向往着社会主义的青年团员,没有比参加工业化更理想的了。听说许多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都转向工业。参加工业巳经变成一种时尚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吸引着改霞。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西安的工厂到县里来招人愿去的还少,需要动员。但是一九五三年不同了,“社会主义,已经代替“土地改革”,变成汤河流域谈论的新名词。下堡小学多少年龄大的女生,都打主意去考工厂了。她们有一部分人,谈论着前两年住了工厂的女同学所介绍的城市生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用的什么、看的什么……团支部委员改霞从旁听见,扁扁嘴,耸着鼻子,鄙弃这些富裕中农的姑娘。她们要多俗气有多俗气,尽想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改霞考工厂不是为了这些。她从画报上看到过郝建秀的形象,她就希塑做一个那样的女工。新中国给郝建秀那么可怜的女孩子,开辟了英雄的道路,改霞从她的事迹受到了鼓舞。
……既是这样,她就应该快活起来了,为什么难受呢?
她还是难受,别扭。她考虑:她这样做,算不算自私?算不算对不起生宝?她从生宝看见她的时候那么局促不安,她断定生宝的心意还在她身上。而她呢?要是她当初就不喜欢生宝,那才简单哩!不,她现在还喜欢他。这就是压在她心上的疙瘩!不是青翠的终南山,不是清澈的汤河,不是优美的稻地,不是飘飘的仙鹤,更不是熟悉的草棚屋……而是这里活动着一个名叫梁生宝的小伙子,改霞才留恋不舍。
还是在生宝的童养媳妇活着的时候,改霞区上一回、乡上一回地跑解除婚约。那时她心里想:“我的人要是像生宝那样,该多好呢!”她那时把生宝当做她理想中的人儿。不是生宝的脸盘、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哪点招人喜欢,因为生宝的相貌,实在是很平常的。生宝——他的心地善良,他的行为正直,他做事的勇敢,同他的声音、相貌和体魄结合成一个整体,引起改霞闺女的爱慕心。哪管他是谁的儿子、有多少地产和房屋、公婆的心性好坏呢!“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要是两年以前,在土改的浪潮中间两人都像现在这样都没对象,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改霞到生宝的草棚屋做媳妇去!妈呀,奥论呀,梁三老汉不高兴的脸孔呀,比起蕴藏在她内心纯真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她才不在乎呢!但现在,她万万没想到,在生宝变成单身汉、她解除了婚约的时候,社会形势却变成这样。蛤蟆滩再也听不见下堡村的锣鼓响和口号声,再也看不见马路上红旗飘和人群流。村里死气沉沉,只听见牛叫、犬吠、鸡鸣,闷得人发慌。而如雨后春笋的城市建设,却向着三年级小学生改霞招手。这真使她为难了!她不是那种没心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忘了土改时的旧情,舍弃生宝,只管自己高飞远走呢?
“你念了三年级了。改改,朝你提亲的对象,都是有文墨的人。他生宝在识字班才学的几个字儿……”这是改霞妈的思想。老婆婆嘴里没说出来,改霞从她脸上看出来了。唉唉!可怜的老封建脑瓜呀!难道你女儿上学是为了提高身价找对象的吗?改霞才不是那种践货呢。她知道她上了三年学,起了多么一点变化;而生宝,即便他还是民兵队长、还没入党的时候,她已经从他的说话、做事上看出:他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在改霞的记忆里头,不少这样的情况——生宝在公众场合里站着,既不露锋芒,又不自卑畏缩。他总是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不去插言。当他一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说一些在场的人都说不出的、最有分量的话,引起人们的重视。凡是这种时候,改霞的心就完全倾倒于生宝了。一个农村的贫苦青年,丝毫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想法;这一点,也紧紧地抓住了改霞的心。
郭振山那天开导以后,改霞开始想:“唉!生宝好是好,谁知道蛤蟆滩要几十年才能到社会主义呢?几十年啦!自发势力这么厉害,一个小小的互助组,能掀起多大浪!这样我留在蛤蟆滩,几十年以后,我就是一个该抱孙子的老太婆了。我还是奔城里的社会主义吧。”对于改霞,搞对象既不是为了吃穿有人管,更不是为了生理上的需要。她是为了一种崭新的愿望——两口子共同创造社会主义。这样一想,她觉得她离开生宝去住工厂,是正当的。她觉得她的决定是爱国的、前进的和积极的。她的心平静了几天。
但当她听说生宝竞组织起一大帮人,准备进终南山,勇敢地回击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的挑战,改霞的心重新被震撼了。啊啊!你这么大胆,在一九五三年春夭,可真不简单!改霞知道蛤蟆滩多少庄稼人,都在准备着过几十年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兵灾土匪、没有恶霸地主、没有强盗小偷,只有庄稼人和庄稼人互相争财夺利的日子。而整党学习从精神上动员起来的生宝,却领着一帮基本群众,发动了新的斗争。他这大胆的行动,又动摇了郭振山授意改霞考工厂的决心。她几次想和秀兰谈一谈,但考虑到转话常常不能准确地表达原意,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要和生宝直接谈一次。在他进山以前,她一定要瞅机会和他谈一次,长谈一次,细谈一次,从从容容地谈一次……
改霞的机会来了。这个星期日恰好是黄堡镇集日。她从秀兰嘴里知道,生宝过了清明节进山,这几天正在忙着准备进山的事儿呢。她想:“他一定上集去。我到黄堡碰上他,两个人自自然然在上东原冯店村的路上说话,那里熟人少。……”
“妈,我今日上集去呀。”她早晨起来对妈说。
妈惊异:“你上集去做啥?咱娘俩今日种梅豆吧!”
“我买个本本去……”
“啥本本?”
“本本呗!啥本本!作业本本……”
妈疑心地盯了她一眼,答应说:“唔。去嘛。”
整个早晨,老婆婆打扫草棚屋、做早饭。改霞面对着春天早晨的太阳照彻的窗子,梳头、编辫子。她对着镜子,编着二十一岁大闺女乌黑油亮的粗辫子。然后,她带劲地把两条辫子甩到背后去。
早饭后,改霞提着妈在里头放了三十来个鸡蛋的竹篮篮,出了柿树院的街门。她抬起梳得油亮的头,向下河沿方向一燎望——看不见生宝,只见生宝的草棚院,静静地坐落在正发芽的榆树和杨树底下。妈跟出街门,叮咛:
“改改,你早去早回,甭在街上浪一天。后晌,咱娘俩种梅豆!”
“唔。”改霞嘴里答应,心里想,“生宝还没走呢。我先走。对!我在黄堡镇上等他……”
她穿着带扣的花格子布鞋,两只小脚片在田间小径上,跷着轻轻的步子。她心里喜盈盈、乐洋洋,如同路旁盛开的蒲公英和猫眼眼花。
清明节前,汤河两岸换上了春天的盛装,正是桃红柳绿、莺飞燕舞的时光。阳光照着巳经拔了节的麦苗,发出一种刺鼻的麦青香。青裸,已经在孕穗了。路旁渠道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哗哗地赶着它归向大海的漫长路程。政府发动过春灌,很多单千户被古旧的农谚——“浇夏无粮”,封锁了脑筋,存在着顾虑。生宝互助组为了给庄稼人做出榜样,实行了春灌,施了硫酸氨化肥,小麦枝叶分外茂盛深绿,颜色像终南山的松峰。
改霞出了田间小道,踏上了从黄堡到峪口镇的公路。公路上,推小车的,赶牲口的,扛苇秆的,背木板的,挑担儿的,提篮儿的,抱着鸡的……巳经换了季的和还没换季的庄稼人,踏起路上的尘土,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络绎不绝地涌向黄堡。
改霞走得很慢。三三两两的和单独的庄稼人,从她身边走到她前边去了。有人扭头看看她,然后对相随的伙伴笑说:
“这闺女在等人,看着脚尖走路……”
“你管呢?讨厌!”改霞心里说,用白眼珠朝前扫了一眼。
有蛤蟆滩准备进山的人,也三三两两走到她前边去。他们边走边谈论着他们要买的东西—弯镰、削镰、毛裹缠、麻鞋……有人说他有弯镰,只买一把削镰;有人说:生宝说来,不需要每人一把削镰,两三个人伙使一把就行了;因为削去扫帚把上的细枝,不像割竹子,快得很哩。——“生宝说来”!什么都是“生宝说来”!生宝俨然成了他们的权威了。
改霞听得他们这样谈论,心里感到舒服——“生宝是有办法,他胆大心细……”
“啊呀,改霞!’,任老四敞着嗓门吼叫,嘴里溅着唾沫星子,“你是去也不去?怎么走在路上,还二心不定?”
“我想个事儿。”改霞红着脸撒谎。
任老四的胡楂嘴巴咧开笑笑,水蛇腰一晃一晃朝前走了。改霞心里想:生宝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她想转身往后看,怕看见熟人笑她。走了几步,她又想:也许生宝在黄堡事多,前头走了呢。
“改霞,你上集去吗?”是孙水嘴骚情的声调。改霞感到一阵后紧。她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想象到孙水嘴的眼光。那贪馋的眼光,真使任何一个正经闺女骇怕。
现在,孙水嘴三跷两蹦,迫上来了。他和她并着肩走。他用穿白布衫的臂膀,去碰改霞穿学生蓝布衫的肩膀。改霞讨厌地躲开点。
“来!我给你提篮子。”
“不!我自己会提。”改霞把竹篮子从右手换到左手。
孙水嘴不屈不挠,绕身到左边去夺篮子。死乞白赖!
“你这几颗鸡蛋,我偷得生喝不了!”
改霞又把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她拉长了脸,很严肃地略带点警告的意味,说:
“志明!你好好走路,甭夺夺抢抢!给人家看见像啥?”
孙水嘴脸也不红,不害羞地笑笑。他放弃了替改霞提篮子的意图。但他并不灰心,他寻找着另外为改霞服务的可能性。
“这几颗鸡蛋,合着你专意卖一回吗?你大约还有旁的事情哩吧?”
改霞没做声,她觉得身边跟着鬼一般不自如。她想着:“真倒霉,碰上这个家伙。他要不是个民政,帮助代表主任办事,我就不给他好脸看。”改霞看在代表主任的份儿上,忍耐着。
“你上集还有旁的事吧?”水嘴又一次试探。
“唔。”
“啥事?忙不过来,我帮你办……”
“用不着。”
说话中间,改霞已经加快了脚步。她把原来从她身边走上前去的人,一一赶过去。她想丢开孙水嘴。她受不了他看她的脸、辫子和胸脯的那种贪馋眼光。他和她说话的声气酸溜溜的,似乎把她当名誉有问题的女人着待哩。“呸!啥烂脏思想!”她心里恨很地想。
但是,孙水嘴并不自觉。他和改霞一样快慢地走,一边走一边说话,又笑又说,努力给路上的人一种不必怀疑的印象:这是两个对象上集理。水嘴味味道道地告诉改霞:黄堡镇文化站,有解说新婚姻法的连环画片,还有新法接生的挂图,每逢集日,看的人很多很多。至于他,不上集便罢,上集就得去看看,提高他的思想和科学文化。他建议改霞也去提高……
“没脸!”改霞在心里骂,“你见天到黄堡文化站提高,找不下对象,干着急!”
但她嘴里一声不吭。水嘴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憋着一肚子气,走得风快。她过了黄堡大桥,经过堡子南门外的粮食市、干草市和牲畜市,才把水嘴甩到喧喧嚷嚷的庄稼人群里头,她自己撞进了堡子南门。看看水嘴不在身边,她才松了口气。
她是为了会生宝而来的!现在,生宝在哪里呢?她到大桥头上等着他吧?不行!她看得清清楚楚:郭振山在牲畜市上买猪娃哩!
代表主任一再鼓励她参加工业化,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她背着他找生宝谈话。
“唉!晦气!晦气!”改霞在庄稼人丛中这样思量,“我跑到这里,做啥来哩?”
她把妈的鸡蛋,卖到供销社的副食品收购部去。然后她在竹竿子和麻绳子撑着布帐的街上,踯躅过来,又踯躅过去。她心里暗自着急:她是在一个地方站着等生宝呢,还是在街上游来游去“碰”他呢?她不能错过今天这个集日,因为再两天过了清明节,生宝要进山了。
她在黄堡拥挤着庄稼人的街上,转了三个来回。要在动荡的戴草帽和包头巾的庄稼人群中,盯一个浓眉大眼的红脸盘,她眼睛太忙、太累了。她头脑有点不舒服起来了。她改变了主意。她在南街的十字口站着,注意过往的庄稼人群里有没有生宝。没有!她突然想到:唉唉!生宝现在肯定不是一个人上集,即便碰见他,他和有万、欢喜几个人在一块忙着什么事务,她怎么能邀他到上东原的路上去呢?
“他忙!他一定忙!他要领那一大帮人进山,还能不忙吗?我怎么办呢?”改霞越思量越没希望,越觉得在这里等候,没有意义。
但她还是等着。她想:“我等到晌午过了……”
不好!郭振山满腮胡楂,筐子里提着两个哼哼卿卿的猪娃,过来了。旁边走着戴黑制帽的民政委员,对代表主任巴结地请求着什么。改霞急忙在庄稼人群中躲起来。他们没有看见她。等到他们走过去,她又站出来。改霞听见代表主任大声说:
“志明,你甭在改霞身上打主意哩!人家不是咱农村人的对象。人家走呀!”
“她到哪里去呀?”水嘴吃惊地问。
郭振山教育衣冠楚楚的小伙子说:“旁人的事情,你甭打听!你不打听旁人的事能过日子嘛……”
以后的话,改霞听不见了。郭振山和孙水嘴,向供梢社的农具供应部走去了。
改霞从心底佩服代表主任教育水嘴的话。代表主任又为她出主意,又替她守秘密。那个老练劲儿啊!
在一霎时间,特别是生宝使她失望,使她站在黄堡街上难受的一霎时间,改霞心中好一阵翻腾啊!代表主任那样热心地鼓动她奔城市的社会主义去,她却用敷衍的态度对待人家!按人情来说,这岂不是不厚道吗?她感到抱歉!她感到对不住代表主任的关怀!好心肠的闺女啊,她竟独自一个人红了脸啦。
改霞独自个儿在赶集的庄稼人群中,又一次仔细思量:代表主任到底为啥一再鼓动她参加工业化?可笑!不必要的怀疑!这个满腮胡楂的中年庄稼人,对她有什么要求?他兄弟郭振江订下东原上冯店村的姑娘;在黄堡照了相、吃了馆子、逛了街、扯了衣服料子,只剩下结婚登记了。改霞肯定这斜对过邻居,对她的热心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对于她的前途和对于国家工业化的一种良善愿望。这种精神和改霞的精神完全相合。
她狠了狠心,要回家了。她不等生宝了。她这决心是最后的!她毫不犹豫地在庄稼人群中,走过了黄堡大桥。她很后悔上这回集!她不如留在家里和妈一块种梅豆。
改霞在回头路上,心里深深感概着,对这时不知在哪里的生宝说:
“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走呀……”
她这样想着,突然间鼻根一酸,眼泪涌上了美丽的眼圈。这既不是软弱,也不是落后。这是为了崇高的理想而牺牲感情的时候,从人身上溢出几滴感情的浆汁。改霞用巧妙的手指,把溢出眼角的两滴泪水抹掉,往回走去。
她断定生宝这时在黄堡街上,淹没在庄稼人里头。她再没机会和他谈话了。遗憾!遗位!遗撼!
她低头走着。这时,大路上已经很少上集的庄稼人了;她低头走着,也撞不了谁。她一边走,一边思量亲事的奥秘。虽然她决心做一个新型妇女,但她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形势的变化和偶然的因素,都使她很难捉摸。她想:“算啦!暂时不提这层事啦。”
她抬起头,突然间发现:咦!生宝和有万,在黄堡镇通峪口镇宽阔的公路上,迎面走来了。真正叫人高兴啊!整个西边峪口区和渭边区的天地,一下子明光灿烂,使人心胸舒畅!
一霎时以前她想什么来呢?一眨眼,她心里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喜欢地盯着:有万一边走,一边热烈地对生宝说着什么。生宝带笑听着,扯大步走着。生宝换了季,穿着白小衫,敞着领口,露出红红的脯颈。他一只手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那是勤俭的妈妈的副业生产。当发现了改霞的时候,有万和生宝站住了,互相看看。一霎时以后,他们重新走起来了,但是不再说话,相当严肃,好像要和什么重要人物遇面那么作态。
他们一作态,倒使改霞感到慌乱。在这个空旷的大路上碰见,她和生宝到什么地方去说话呢?紧张,毫无精神准备。她说什么呢?怎么说呢?讨厌的有万!难道你和生宝的身子长在一块了吗?为什么老跟着他呢?叫改霞多难为情呢?死有万哪!
现在,双方走近了。改霞脸发烧,心慌,手脚痴笨。诡橘的有万露齿一笑,和她打了个招呼,丢下生宝,头前扯大步走了。小伙子粗鲁是粗鲁,还识趣啊!
生宝,脸通红,独自站在改霞面前,表情很不自然。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近处的田间和大路上,没熟人,这才克服了他神情上的慌乱,咧嘴笑着,望着改霞。
春天的阳光一片好心照亮着他俩!
改霞在生宝左看右看的时候,已经把一条粗辫子扯到胸前来了。她一只手提篮,另一只手捉住这条辫子,这样来掩饰她的局促不自然。生宝眼忽闪忽闪,看着改霞的姿态,会心地笑了笑。改霞等待着生宝说话,可是显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应该文明一些,从其他的话开头,不可以直截了当,像讲买卖一样。看出来生宝很忙,一定去黄堡街上有好多事情。有万已经前头走了,他没空烧弯儿说多余的话吧?而且这空旷的毫无遮蔽的马路上,对乡下人来说,也不是谈情说爱的理想地方嘛。他的样子显得很着急,很匆忙。
聪明的改霞看出他这心思。她发现公路南边有一个照料菜地的稻草庵子。那里,春天菜还没长起来的时候,没人。怕什么!她豁出来了。人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她提议两人到草庵跟前去说话,在那里可以遮蔽住蛤蟆滩方面的眼光。生宝高兴地同意了。两人选择了不同的田间小路,向草庵子走去了。
被风雨所蚀的稻草庵子,确实热心帮忙,把公路和蛤蟆滩遮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他们没有被人发现的顾虑了。现在,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限制性的会面,是他俩面对的严重事件。可惜,这种安排反而加重了谈判的气氛,对谈亲事并不有利。改霞空着的一只手,拿起那个辫梢,眼睛看着这个辫梢,多少带点抱怨的意味,问:
“为啥这时候才上集?”
“咳!”生宝好容易有话说了,“俺互助组拴拴他爸真难缠,对拴拴进山,总不放心。我和有万说服了瞎老汉。要不,俺俩今日黄堡的事儿还蛮多呢!……”
“你们过了清明就进山呀?,改霞又多余地问。
“唔。大后天……”
“多少人?”
“十六个人割竹子。背扫帚的人不定数,由增福组织哩。”
改霞恨自己,“扯这些闲言淡话做啥!浪费时间做啥!”但是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到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上来。说不出口,没有办法。她这才知道,谈亲事并不是世界上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沉默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使着大劲儿决定引导生宝,让他提出要求。
“生宝同志,我想和你谈一件事……”
“谈嘛……”生宝显得高兴极了,看来他也是愁说不出口来……
改霞低下头去,看着她手里的辫梢,征求意见似的说:
“西安新修起国棉三厂,我想去参加工业化,你看怎样?”她说着,仍然低着头,对着她的辫梢笑着。她等待着生宝反对。她很满意她这个问话。这一下可以逼使生宝提出对她的要求。她想着,只要生宝一反对,一百个郭振山鼓动,她也不去工厂了。
但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惊呆了。生宝的态度完全变了——面部发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好嘛!进工厂去,好嘛!”他客气地说着,一下变得和她疏远了,眼光里带着不谅解她的神情。
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她感到脑子有点麻木、失去作用。
“好嘛!”精神完全被进山的事占据的生宝,客客气气地说,“我忙着哩,有万在黄堡等我着哩。咱,往后再”说着,匆匆忙忙,话还没落音就扯腿走了。
“生宝,你看你,你听我说完嘛!”改霞焦急地朝生宝提着鸡蛋篮子的背影喊叫,希望挽救僵局。
生宝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往后再说!我这时忙着哩……”
他从田间小道踏上了马路,扯开大步走了。唉!
“啊呀!生宝!你在这里啦?叫我好等你呀!”有万提着两双麻鞋、一张刚买的弯镰,大吼大叫跑过来了。小伙子满脸神秘的笑容,用手亲昵地拍生宝的脊背。“怎样?”
生宝在一家铁铺门前蹲着。门里门外,摆满了撅头、铁锹、桦、镰刀、提钩、铁勺子、锅……等等的农具和灶具。有万大喊大叫(真没办法,他就是这个脾性嘛)来到生宝跟前的时候,生宝正在察看一口小锅。生宝没有好气地用肘子推开他。
有万蹲下来,一只胳膊又亲热地抱住生宝的肩膀,笑嘻喀地问:
“怎样?生宝!我在大桥头上,扭头一看,咦,不见你们了。你俩钻到地里头去了!”
“甭乱!”生宝板平脸,又把有万的胳膊掀开,显得很不高兴。
有万惊奇了,瞪起白眼:“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动手动脚来,人家不让?”
“万,你看这口尺八锅,做得下咱割竹子的人喝的稀饭吗?”生宝拍拍他面前的一口小锅,事务式地问。
有万不忙回答,继续研究地盯着生宝的脸盘,不愿意改换话题。但是,脸色虽然平静,可也看出有点闷闷不乐的生宝坚持着这个话头,继续说:
“尺八的锅,十六个人喝稀饭,够了。再大的锅,背起来可笨重。你说对不对?”
有万只好放弃了他的意图,开始察看小锅,考虑这个问题。
“自然,”生宝从各方面分析地说,“要光熬稀饭。要是不烙玉米馍,光焖干饭吃,那就不够了。可是,不能分两回焖吗?……
”现在,生宝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口锅的问题上了。
有万考虑了一阵,说:“朝谁家借不到一口锅吗?”
“朝谁家借呢?咱进山的人,全是小家小户,只一口锅。人家大家大户,有多余锅,咱借得到吗?买上一口算哩!山里使晚毕,没人要了,算成我的。”
“让我思量思量,”有万说。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你看增福的锅行不行?他领一帮人掮扫帚,不在家吃饭,才娃在你家托着哩……”
生宝两巴掌一拍大腿,说:“对!对!我就没想起他来。……”他开始高兴了。
“你尽想谁呢?”有万又开玩笑,好像不由他自己。
生宝还是不答这个茬。他从心里满意地说:
“对!对!增福的锅,不生问题。那人,咱借鞋,他连袜子给脱哩!保险!”他在这个铁铺只买了一把弯镰、一把削镰走了。
当两个人走在土街上的庄稼人丛中时,生宝才摇摇头,难受地告诉有万说:
“我估计对哩!人家思想变哩,不是咱的人哩。”
“啊?——”有万大吃一惊,“她怎么说来?”
“人家想进工厂哩。你思量,既有这意思,咱何必惹那个麻烦?咱泥腿子、黑脊背,本本色色,不攀高亲。咱要闹互助合作,又要闹丰产,咱哪里有闲工夫和她缠?你往后再甭提这层事了。”
有万这个强壮的小伙子,被一件想不通的事压倒了。
“鸟!”过了一阵,他粗鲁地说,“她改霞才念了几天书,就想上天入地!叫俺妹给你说范村的那货!”
“不!今年一年不提这事。”
“为啥?”
“怕分心。耽搁了互助组的事,闹不成丰产,咱丢脸事小,党的影响弄坏了,旁人以后也难闹。”
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有万。有万从心里敬佩地盯盯这个光棍朋友,不谈这事了。
两个人在街上转来转去,又买了几样东西。生宝给自己买了麻鞋、毛裹缠,又给郭锁和拴拴捎得各买了一套,统统放在他提鸡蛋的竹篮子里叫有万带回村去。他对有万说:
“你先回去,才后半晌,还能做些活哩。我到区委上去,看王书记在家不。咱要进山呀,叫他给咱指示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