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和谷苗一块长起来的,有芬草;和稻秧一块长起来的,有稗子。莠草和稗子,同庄稼一齐生长,一齐吸收肥料和土壤里头的养分,一齐承受雨露的恩泽,但它们不产粮食,只结草籽。它们——莠草和稗子——长着同谷子和稻子很少差别的根、茎、叶,庄稼人不分彼此地给它们施肥、培土或灌水,直至它们被鉴别出来,才毫无抱怨地,心平气和地拔掉它们。第二年,庄稼人明知道谷苗里头有莠草,稻秧里头有稗子,还是把它们当做庄稼一样看待,一样娇贵,因为毕竟它们只是谷苗和稻秧的万分之一啊!
不幸这种情况,超出了自然界。高增福有他哥高增荣,梁生宝有他的邻居王瞎子。
在梁三老汉草棚院西边二三十步、任老四和欢喜家的草棚院东边四五十步的地方,蹲着一座苍老的没院墙的稻草棚屋。草棚屋的东山墙向外倾斜着,要不是拿两根椽顶住,早已不知在哪一次暴风中,从墙根儿垮下去了。尽管这样,它的主人年复一年地拖延着,不请人另打山墙,仅仅为了证明主人的判断准确——它就那样,也能支持十年以上!同时可以证明:那些说这山墙危险的庄稼人,多么无知和可笑!快奔八十的王瞎子,什么事他不清底呢?要人给他说吗?笑话!
直杠王老二,也有人叫他王二直杠,或简称二直杠的。虽然他那样固执,庄稼人们对他还是相当厚道的;自从可怜老汉眼睛看不见了,蛤蟆滩谁还当面叫他那些不高雅的外号来呢?
王瞎子七十八了!从八年前的一场伤寒症中,好强的老汉固执地活了出来,只是双眼失明了。他现时什么活儿也不能做啰。他只能扶着棍子,从草棚屋摸到外面晒太阳,还有上草棚屋后面猪圈旁边的茅房里去。
这是一个出尽了力气的庄稼人。在他身强力壮的年头里,每年“芒种”前后犁稻地的时候,吆牛总要喊哑他的嗓子。开犁的几天,整个蛤蟆滩一片犁稻地的庄稼人里头,王二直杠的喊牛声压倒一切;但到收尾的几天,庄稼人们就再也听不见二直杠的声音了。不要以为他的稻地已经犁完了,是他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他是这样一种性子,做起活来拼命,恨不得爬下去用脑袋犁地的庄稼人啊!
现在,可怜的瞎眼老汉,只能蹲在草棚屋门前,或者蜷曲着身子,躺在门前的茅柴上,满怀感慨地回忆他一生中处世待人的经验了。他衣衫槛楼,骨瘦如柴,但心性还硬,七十八岁的人,还不要儿子拴拴在家里掌权。无论什么时候,听见有脚步声走向他的草棚屋,蹲在门前的瞎老汉,总要像守卫的人一样,严峻地喝道:
“谁?有啥事和我说!他们不管事的……”
光绪二十六年,渭河边王家堡子的年轻长工王二,偷了财东的庄稼,被送到华阴知县衙门去了。差人们在大堂前,当着多少长袍短褂的体面人,在大白天褪下他的庄稼人老粗布裤子,仪式隆重地数着数,用板子打他赤裸难看的屁股。宣布要打一百二十大板来,由于他号哭着央告“大人恩宽”,打到八十大板停住了,问他以后还敢不敢冒犯王法,拿财东家的东西。泪流满面的长工王二,用硬咽的声音保证:只要他在世上活着,他永辈子也不会白拿财东家的一根禾柴了。他被“恩宽”了,提上裤子,差人们把他架回了看守所。养好了伤,服满三八二十四天劳役,王二从县城回到王家堡子了。
羞愧难当的小伙子啊,多少日子不好意思在村里露面,好像地老鼠一样,不敢见人。肉体上的创伤很快地好了,精神上的创伤却在他头脑里结成一块硬疤。尽管他哥一股劲开导他:“老子打儿,儿不恼;县官打民,民不羞。”小伙子王二还是背起行李卷,含泪辞别了哥嫂,开始了流浪生活。他留言说:他将在关中道随便什么他中意的地方,落脚做庄稼,重新做人,当皇上的忠实愚民。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九,王二路经蛤蟆滩,果真不走了,成了梁三他爹的邻居和好朋友了。现在,连年岁最大的秃顶梁大老汉,也是他的晚辈,只能算近代人。蛤蝮滩只有他一个称得起古时人,头顶上还保存着细辫子哩!
在清朝已经被损毁了灵魂,可怜老汉眼睛失明以后,才有了充分时间检查他一生的得失了。他感谢皇上的代表——知县老爷那八十大板。他自认一生是“问心无愧”的,对得起一切皇上、统治者和财东。他没有吝惜过体力,没有拖欠过官粮租税,没有窃取过财东家的一个庄稼穗子。没有!直杠王二的行为“经得天地,见得鬼神”!后来,在民国初年,可怜妹夫的两个孤儿——任老三和任老四,逃荒逃到他跟前,他以自己的名义租到吕二财东的地,给他们种。秋后,舅舅硬逼着外甥们,拿最好的稻谷交租。他骂他们不是东西。他绝对不允许他们对财东使奸心。他教导他们:穷庄稼人得不到财东的信任,甭想在世上活人!终于,弄得舅舅和两个外甥不和了。任老三还勉强继续种着租地,性大的任老四嫌憋气,退了租跑终南山。王二直杠说:“你小子不种就不种!我总不为你们损我的阴功!不服王法!啥东西?”
不识字的前清老汉,喜欢经常对民国年出生的庄稼人,讲解“天官赐福”四个字的深刻含意。这是庄稼人过年常贴的对联的门楣,但粗心的庄稼人贴只管贴,并不仔细琢磨它的精神实质。年轻时受过刺激的王二直杠,把这四个字,当做天经地义。他认为:老天和官家是无上权威,人都应当听任天官的安排,不可以违拗。家产和子女,都是老天和官家的赏赐,庄稼人只须老老实实做活儿就对了,不可强求。“小心招祸!啊!”
一九五O年冬天的土地改革运动,是光绪二十六年以来,王二直杠五十年碰到的第一个最大的难题。他一生修炼成的人生哲学,到那年冬天,碰到了严重的考验。当然,眼睛如果能够看见,他也许还少受熬煎。可怜他眼看不见,哪里也不能去了啊!曾经被蛤蟆滩相当一部分庄稼人尊敬过的勤奋老人,现在是不是要变成可笑的人物呢?
“二老汉!”有人开始揶揄王二直杠说,“你还是等天官赐福哩?还是和俺穷庄稼人一块分财东的地哩?”
老汉在发动群众、整顿贫雇农队伍的初期阶段,相当坚决地摇着他留小辫的头:
“咱不要!咱不要人家的地!咱拉下阳世上的孽债,咱到阴间还不清嘛。先人留下的产业,还保不住哩!要人家的产业做啥?哼!要自己命里有哩!娃子们!”
他眼睛看不见,有理由不参加任何集会和社会活动。有人如果通知他开会,他说:“娃子们,抬轿来吧!”他是蛤蟆滩公认的死角,什么风也吹不动他。旧社会,他是亲眼看见的;新社会,尽管他活到了这个时代,他却看不见了,只在他想象中。有人如果到他东歪西倒的草棚屋门前,做他的工作,他反感,毫无顾忌地进行反宣传,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土改是一种乱世之道。下堡村郭家湾郭某过继给叔父,继承了二十几亩早原地,没到十年就破产了;王家桥王某得了一份“绝业”,穷光蛋一夜变成了富户,到后来拖着树枝沿门讨乞哩;大十字高某……等等等等。他不习惯说空洞的道理。他一张嘴,总是联系到他记忆中无数的事实。因此他经常是非常坚定的,充满自信的。他认为产业要自己受苦挣下的,才靠实,才知道爱惜。外财不扶人!
他万没想到土改的结尾,把他的雪白胡子嘴完全堵死了。除了给地主自己留一份以外,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的地,竟被分光了。
所有被确定为贫雇农的穷庄稼人,都领到分给自己的土地,他王老二能独独不领吗?要知道:今后没有财东啰。杨家渠改名团结渠啰,吕家渠改名翻身渠啰,庄稼人当家做主啰,分地管业啰。他王老二不领分给他的地,他拴拴上哪里租种地去呢,唉唉!生活问题和实际利益,是世界上最无情、最强硬、最有说服性的力量。他五十几年兢兢业业遵守的信条——不白拿财东的东西,现在不得不放弃了。他脸上无光地领了分给自己的一份土地。但他并没因此放弃天官赐福的老基本信念。他解释说:
“这也是天官赐福喀!我的天!要不是天意,杨家和吕家大片的稻地,一块一块弄到手的,平地一声雷就完了吗?要不是官家派工作人来分地,庄稼人敢动吗”甭吹!还是天官赐福喀!”
不过他嘴里虽然这样强辩,心里头却服软了。从此以后,他对社会上的事,发表什么看法的时候,比以前审慎多了。他不愿使自己像土改时一样在庄稼人面前难堪。谢天谢地,有八亩稻地了嘛。他可以指导他拴拴过光景了嘛。难道他不发表许多不对时候的看法,不能过光景了吗?
王瞎子毕生最大的遗憾,是他到蛤蟆滩以后,拾便宜“买”得女人不够精明,生下的拴拴,没有他十分之一的机灵。粗壮的拴拴扛着二百斤很轻松不喘气;但让他考虑决定芝麻大一点小事,使再大劲思量,也拿不定主惫。拴拴只有一点长处,就是老实,听话,从来不和老人顶嘴斗气,家内非常协调、和睦。瞎老汉毫无阻碍地行使家长职权,心里头肯定拴拴比梁生宝强十倍!
“好歹是自家的骨血喀!……”
拴拴跟生宝进终南山的第二天上午,拴拴媳妇素芳,一个二十三岁的乡村少妇,脸上带着一种日子过得并不快活的忧郁,来到公公面前。素芳一边纳鞋帮子,一边对公公说:
“爹,和你商量一件事儿……”
“啥事啦?”坐在敞院里茅柴上的家庭独裁者,抬起留小辫的头,把眼睛看不见的脸,对着媳妇。
媳妇说:“官渠岸西头四合院俺姑父,用一个熬汤女工,我去行不?咱家做活人进山去了。屋里光是你和俺妈两个。俺妈能做得你们吃了哩。等咱的做活人,从山里头回来了,四合院俺姑,也就下炕了,误不了咱农忙的。熬一月汤,吃在外头,节省下咱的口粮,还净挣十二块钱哩!”
说毕,媳妇一笑。直杠公公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觉出她笑。
这媳妇眼睛灵动,口齿又利,全不像拴拴迟钝、迂缓。刚愎自用的直杠公公断定:要不是解放前娶过来以后,由他指导着,由老婆帮助着,让拴拴用顶门棍,有计划地捣过几回,素芳是不会在这草棚屋规规矩矩过光景的。王二直杠知道有一个普遍的“真理”,再调皮的驾辕骡子,多坏几根皮鞭子,自然就老实了,何况比骡子千倍懂话的人呢。他认为这事做得天公地道!清朝的知县衙门打过他八十大板,就没白打嘛!直至老汉确定素芳的性气被屈过来以后,公公开始对驯服的媳妇,关怀起来了,在衣食方面尽量使她满意,为的是她有心情和拴拴过夫妻生活,生儿育女。他知道:再不安心的媳妇,娶过十年以后,有三个两个娃子,她就死心塌地和不称心的男人过一辈子了。尽管素芳的性气已经被屈过来了,解放后,直杠公公连一次也不让她参加群众会、妇女会和其他社会活动。不让就是不让!看他谁能拿一个七十几岁的瞎子怎办?要是这个代表或那个组长,一定要叫素芳去开会的话,他或她,就得拿棍子,先把王老二几下子打死,然后叫素芳去开会好哩!倚老卖老就倚老卖老!他还能在世上活七十几吗?
现在,瞎眼老汉很严肃地考虑儿媳妇提出来的问题。
“姚士杰是富农,敢用人吗?”他怀疑地问,瘦手摸着白胡子。
素芳很庄重地说:“爹,这阵土改毕了,再不斗争哩。”
“你妈家和姚士杰的丈母家远哩!”老汉不太同意地说。
素芳说:“爹,俺爸和姚家俺姑一个老爷爷。两家的爷爷亲弟兄。人家发家创业了。俺爷爷吸得早,硬俺爸抽大烟抽穷哩。”
“这个我知道喀!我是说:亲戚是亲戚,两家不来往,就是淡亲戚喀!”
“爹,淡亲戚也是亲戚嘛。解放以前,咱穷,人家不喜和咱来往;解放以后,人家是富农,又和咱不好来往。现时,世事又稳住哩。姚家俺姑父到黄堡给俺妈说,俺姑喜愿要我去。给人说起:是亲戚帮忙,不是请女工,不担剥削名儿。爹,这么一说,你就该明白了吧?”
“明白了,明白了。”直杠公公点着留小辫的头,瞎着眼睛同意地说,“这一说,我明白了。”
直杠老汉无论怎样固执、别扭,他对生括问题和实际利益,从来不强扭的。他让拴拴入生宝互助组,他虽然勉强,终于同意拴拴和互助组一块去苦莱滩,都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
素芳嫁到这草棚屋已经七年了,她能摸着公公思量事情的心性。你看,她的说明,和生宝对老汉说明拴拴进山割竹子的利益一样,多么容易打动老汉的心。
瞎老汉坐在茅柴上,摸着自己身边的棍,考虑起来。
他想:省下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又挣得十二块钱,这是好事嘛!家芳一个妇道,除非这号亲戚关系,加上姚家怕担剥削名儿,她又上哪里找这好的事呢?她在家里做鞋卖一个月能弄几块钱呢?王瞎子眼睛瞎,心里亮堂着哩,会算账哩。不要以为咱是糊涂人哎!
“这事做过来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又思量:“解放前,姚士杰和李翠娥有哩!就这点不良,那人就这点不良!素芳到他家里……”
但他很快又思量:“姚士杰是有钱人,要脸!李翠娥和多少男人有,姚士杰光和李翠娥有,没听说人家跟旁的妇道不清楚喀!这就只怪李翠娥烂脏喀!再说,远近总算亲戚嘛!姚士杰不是牲口嘛!素芳这几年也揉顺哩,她不敢胡来的!……”
于是瞎眼公公咬牙切齿,对站在跟前的儿媳妇使威风,说:
“你到人家屋里老老实实,行端立正!狗日的!甭叫人家笑咱没家教!”
“噢!”家芳老老实实遵命。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瞎老汉心中相当满意:穷亲戚和富亲戚来往,这是只能沾光,不会受害的事情。可怜的王瞎子,土改只给他土地震撼了他的心灵,却没有能改变他老朽了的脑筋。在他心目中,士杰是高不可攀的富人,梁生宝是他眼前长大的讨饭娃子,出身贫贱。拴拴跟生宝进山,只是为了生活问题和实际利益。至于社会主义不社会主义,他听了笑笑,说:
“娃子们爱怎说呢!我有我的主意:吃饱、体面!”
郭世富从郭县回到蛤蟆滩了。五十多岁的苍头发老汉,带着县政府四科的证明信,从渭河上游太白山下,买回来两石稻种。多神气!嘿!比梁生宝买得多一倍哩!叫梁生宝再吹!
世富老大回到蛤蟆滩,一听说生宝啦,有万啦,都进山走了,他有点泄气。虽然这样,他叫吆胶轮车的世华老三,从民政委员孙水嘴那里取来官锣,沿着蛤蟆滩几条主要的草路,鸣锣吼叫:
“晤——喜愿分百日黄稻种的,都来分啊!唔——不限互助组不互助组,谁爱分谁分哎!……”
世富老大拿着长杆烟锅,站在官渠岸上,遥望着世华老三在稻地滩里鸣锣吼叫,心里格外舒畅!换了季穿着白布衫的富裕中农,很自满地思量:
“我不信比不倒你梁生宝小子!你买得一石稻种,光给互助组长分,不给单干户!你好!俺不好!俺是自发势力,顽固堡垒!我不分彼此,都给分,看你小伙子又怎样说?是蛤嫂滩的庄稼人,不分贫雇和中农,我一样待承……”
郭世富感到一种报复中的快乐。他希望他的这个行动在不贫困的庄稼人里头,引起好感、尊敬和感激,建立起威望。他想把自己变成所有“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一派庄稼人的中心。或者干脆地说:他要作他们的头领。唉唉!他原不是好大喜功、喜欢为公众事务活动的人呀!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时势逼使他做这号人。他孩怕梁生宝搞的互助合作大发展。他明白:现时终究和解放前不同了,姚士杰戴上富农帽子了,是不宜于出头露面的人。孤立富农!限制富农!我的天!斗大的字,写在所有村庄的泥巴墙上,姚士杰敢说什么话呢?敢做什么事呢?姚士杰说得对着哩!他郭世富不怕什么,有“团结中农,四个大字,护着他。他必须站在蛤蟆滩一切新老中农的前头!他当然不能像党员和团员们宜传互助合作的道理那样进行反宜传。他只要用自己的行动,给一切新老中农和争取升中农的庄稼人,做出榜样,就行了。
世富老大自信:他能胜任这个角色。姚士杰虽然不好出头露面了,但能给他定点子。那家伙毒辣是毒辣了一点,但他郭世富是心中有数的稳当人。他不接受姚士杰过于厉害的主意,不搞明显的敌对活动。他只顺着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所提倡的路走——增加生产和不歧视单干!他决定:在任何集会和私人谈叙中,他只强调这一点。他会拖长声说:“好嘛!互助也好,单干也好,能多打粮食,都好喀。”有时候,他将不这样直说,他只含蓄地说:“红牛黑牛,能曳犁的,都是好牛。”庄稼人一听,都能明白他的意思喀。党团员能把他怎样?看上他两眼!现在,他将公开承认,他是老脑筋、守旧派。他将对人宣布:他和代表主任郭振山是一样的,土改的时候还能跟在大伙后头跑,现时落伍哆,跟不上党团员年轻人了……
郭世富拿着长杆烟锅,亲自到官集岸西头姚士杰的四合院,商量分稻种的事儿。他并且喝着富农的茶水,吸着早烟,和姚士杰算车票和运费的账。就只打发世华老三的小闺女英英,到代表主任的草棚院去,告诉郭振山:“稻种买回来哩,喜愿分的话,自己来取!”
姚士杰看见郭世富的神气、言谈和行动,起了这样大的变化,高兴极了。富农心里畅快极了。他走路、做活和吃饭,连睡在炕上都带劲。他感觉到春天快乐,汤河两岸风景优美,因为他在下堡乡五村,重新变成有势力的人了。好像清明前后河边、地边、路边和渠岸的杂草一片绿了一样,自自然然,从他心里萌起了发展自己的念头。他想:“你高增福算得了什么!我稍徽动一动心思,就够你高增福受了。”他眼睛现在盯着梁生宝。他不能让这个愣小伙子,顺顺当当在蛤蟆滩得势!进山的人走后,他感到这是他新的劲敌!
现时梁生宝对他的威胁,比郭振山还大!
他对郭世富说:“世富叔哎!”
郭世富亲切地答应:“嗯?”
“梁老二的小犊子领带人马进山,安营下寨割竹子,缚扫帚哩!夸下海口,指名道姓,产量要压倒你大叔哩!你大叔心里头舒服吗?”
“我心里头不好受。”郭世富在富农面前坦白地承认。显然,梁生宝的魄力使这个富裕中农心中有点悸动。
姚士杰右眼皮上有一片疤的眼睛,看着他悸动的样子,笑笑。
“甭服软!”他嘴上使劲说,“甭服软!大叔,拨弄个斗争会儿,咱不如他们党团员内行,务弄庄稼,可比他们强!咱种大庄稼的人嘛,还能输给这伙穷鬼吗?大叔?”
“对!”郭世富同意,“我也是这么思量哩。”
姚士杰咬住牙说:“上!狠住心往地里头上!卖了粮食买肥料,给稻地里头愣土!不是说这稻种肥料大了,也长不槛吗?”
“唔。说是这样……”
“那怕啥?共产党提高生产哩。私人的地里打得粮食多了,也得奖赏哩!我看见报上登过一串串丰产户。咱是富农,没这资格。天照应你,你有。你闹,咱给你鼓劲儿。”
“我也是想闹腾一下子哩……”
“对!庄稼落到蛤蟆滩的穷鬼后头,你大叔就没脸过河那岸子去啰!没睑从下堡村大十字过啰!”
“是哩。就是的。你这阵到哪里去呀?”见姚士杰拿起帽子,郭世富问。
“我到下河沿去。”姚士杰说,“俺屋里家过两天要上炕哩。说下河沿拴拴媳妇,情愿帮忙给她姑侍候月子……”
两个人一块出了四合院,郭世富相当神气地回了家……
………
姚士杰提脚过了官渠岸的小桥,在稻地中间的草路上,向汤河走来。他趾高气扬,昂头挺胸,感到自己是一个强人,又有人给自己抬轿子了。他很满意他刚才结束的谈话。以前,他心里略微有些不平,总觉着把他定成富农,而把郭世富定成富裕中农,是不公道,是郭振山耍私情,包庇门中人。现在,他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他觉得这样倒好,把郭世富推在前头,他在暗里给他拿点子,鼓劲儿,倒比自己抛头露面强得多。他知道最厉害的是那种人:别人明知道是他使坏,却没有办法对付他。他的理想就是做这种别人没法治的强人。
“士杰哎!”一个女人亲昵的声音在喊叫他。
他在稻地青裸中间的路上转头看看,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在她草棚屋门口倚门站着。
“士杰哎!”李翠娥又酸溜溜地喊叫,“你来,妹子给你说句话。”
姚上杰在路上毫不犹豫地走了。他不想再和她勾搭。这个春天,他对富农这顶帽子虽然感到没过去那么沉重;但他想这时毕竟是和自己敌对的人们在村里当政,要尽量安分守己过日子,不给人家抓住什么整他的把柄才好。他一再地警告过自己,往后决不可再和翠娥明来暗去,免得因了一时的畅快,给自己惹下大祸。这样想着,他扯大步继续走了,嘴里只含含糊糊说:
“我忙。顾不得来。往后……”
现在,翠蛾见姚士杰无意到她草棚屋去,她急了。她手里拿着正做的鞋底子,从篱笆外头的斜径上,飞过来了。
姚士杰心更谎了。他在两边长起春草的牛车路上,加快了脚步。他怕翠娥重新勾住他的魂灵。那样,他会陷入真正的危险中,不能自救。只有糊涂蛋和废物,才不看情势贪图女色哩。姚士杰比鬼还鬼,他才不在人民专政的时候,落人非法情网。
他加快脚步走着,心哏哏跳着,脑子里央告斜径飞过来的李翠娥:
“你甭黏我哩!好干妹子哩!就是你一回也不侍候我,我也没想叫你还那二斗大米。你放心!”
他这样想,连头也不回,走了。生怕看见翠娥骚情的样子,他心软,两声“妹子”三声“哥”,他就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倒霉事都是在一霎时间开始的。直至翠娥见他坚决不和她恢复旧情,失望地放弃了追他,他才放慢了脚步。
姚士杰到王瞎子草棚屋门前的敞院里,只三言五语,就议定了拴拴媳妇素芳给她姑侍候月子的事儿。
欢喜一听得拴拴叔叔的媳妇素芳婶子,要进四合院熬汤去,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待不住了。瞎眼舅爷的糊涂主意,使他顿时像吃了反胃的东西一样,觉得发呕。十七岁少年气得连帽子也戴不住了。小学毕业生浑身的血,向头上涌来,鬓角里的筋哏哏跳着。怒火快要把他黑墨墨的头发烧着了。他扔掉手里的扁担,一脚把挡路的一个空担笼踢了多远,就怒气冲冲向瞎眼舅爷的草棚屋冲去。他要阻止直杠舅爷实现这个不要脸的计划!这简直是对于贫雇农立场的叛变!
和生宝他妈亲姐妹一般相好的欢喜他妈,劝教儿子说:
“你甭那样!欢娃!你还小哩!你舅爷的为人,你不知道。人家爱怎过,就怎过去。有伙银子伙钱的,没伙脸面伙心的。各人的体面各人光彩,各人的下贱各人羞耻……”
“你说的啥话?”欢喜白了他妈一眼,鼻子和口里三股气,说,“你说的啥话!我奶奶和他,一娘养的!亲戚都要替他家脸红!这不当紧。他给一下河沿的贫雇农丢人哩!给咱互助组丢人哩!生宝哥在山里头知道,能气折腰哩!”
年纪小,身板瘦,但欢喜志气可大。他说话总像锤子打钉子一样,干脆、利爽,从不拖泥带水、咬字不清或含意不明。下堡小学的毕业生,上不起中学了,死了父亲的少年先锋队员,勇敢地担当起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他开始自觉到人生的严肃性,说话、做事,都学着成人的语气和派头,连走路也学成人的步态了。童男的声调和成人的话语,少年的身量和大人的步态,并不使人觉得欢喜可笑,而是觉得他可爱。自从投身农业生产以后,他和少年朋友们分开了,在互助组里,经常和成年庄稼人一块混着。留偏分头的小家伙,注意听他们的言谈,盯他们的表情,在脑子里想着事情,学习做人哩!他已经位得很多事情了。甚至于他到这个世界上来还没机会体验到的事情,他都能懂得一点了。这完全是靠他两只闪光的眼睛和一个灵敏的脑筋。
欢喜懂得拴拴叔叔和素芳婶子的亲事,是人间的不幸。无知的十六岁的素芳,被黄堡镇一个流氓引诱,惨无人性地损害了她的心灵以后,怀着外表上看得很明显的身孕,噙着眼泪,嫁到这蛤摸滩的敞院草棚屋来了。内中潜伏着那样的危机,在那个时候,她娘老子可以把她掀给任何人,只要是一个男人。欢喜知道:所有的邻居们都明白这桩亲事的基础是:鲁笨的拴娃叔叔没有条件挑剔女方的名誉。那时刚刚瞎了眼的舅爷,机敏地抓住这个机会给儿子成了亲。他说素芳还是个小闺女,可以打回心的。他们狠狠地打她,打掉了身孕,娘家张不开口。
这是解放以前的事情,邻居们心里都明白,嘴里谁也不说。人们说不出旧社会的罪恶,并不等于旧社会就没有这部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罪恶呀!
十七岁的少年欢喜,还没有接近异性的愿望,但他却开始能看出旁人的这种愿望。解放后的第二年,小家伙看出被瞎眼舅爷家庭管制很严的素芳婶子,表现出接近生宝哥的愿望来了。他看出素芳婶子用爱慕的眼光盯生宝哥,向生宝哥不正常地笑,故意找机会和生宝哥说话,讨生宝哥喜欢。能够理解素芳婶子对拴娃叔叔并不那么满意,欢喜心里思量:多亏生宝哥的品格;对素芳婶子表示冷淡,躲避;要不然,下河沿这个选从,不知会变成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
欢喜还明白:不仅生宝哥,所有下河沿善良的邻居们,都在起保证作用,监督作用,不让任何不规矩的小伙子,插进拴娃叔叔和素芳婶子中间去。大伙都在心里盼着素芳快生娃子吧!
欢喜越思量越觉着素芳婶子进四合院去不好。生宝和他四叔又不在家,他不能够不声不响。他奔到拴娃叔叔的敞院草拥屋前面。
瞎眼舅爷靠茅柴坐着晒太阳。素芳婶子在梁生禄家里串门。痴呆的舅奶,不知在草棚屋做什么活儿。
欢喜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绕弯儿说话的方式。他还不会在舅爷身旁月下来,采取一种友好的态度,和婉相劝。非常可惜,他还是少年本色,以冲突的方式直截了当质问:
“舅爷!你叫俺素芳婶子给富农女人熬汤去吗?”
“唔!”舅爷很自信地回答,抬起留小辫的头,面对着欢喜的声音发出的地方。
“算了吧!”欢喜怒目盯着不体面的白胡子皱脸,鄙弃地说。
“为啥哩?你婶子在屋里闲着。”
“十二块钱够一辈子使唤吗?”
“啊呀!”瞎眼舅爷大吃一惊,“你小子打发出这号话?你娘母子的票子,车载船装哩?”
“俺穷,穷个有骨气!”
“噢?给人家做活,就是没骨气?那么你四叔头一个没骨气!”
“俺索芳婶子是女人!”
“她给她姑熬汤,又不是外姓旁人?”
“姚士杰是富农!”
“富农的钱量不成米?买不成盐?富农的饭吃了药死人?是不是?”
暗眼舅爷说着说着,生气了。歪起牙巴子,厉声地说:
“你小子指教我来哩?我快八十的人了,啥事我不清底?光绪年、宣统年、民国年……啥事我没经过?你小子指教我,太小哩!你爸活着,也还靠我给他租地种哩!”
欢喜气得说不出话了,他一拧身子就走。
“甭走哩!”暗眼舅爷威严地叫住他。
“怎哩?”
“你为啥不进山?人家冯有义都进山,你为啥不进山?你在家里胡浪!”
“我留下给互助组下稻秧子!”
“傻瓜!人家进山挣钱,把你小子撂下哩!”
“人家给我算工分!”
“算工分不抵进山挣得多!我还没糊涂哩!我会算账哩!”
欢喜一拧身走了。十七岁的人和七十八岁的人中间,距离太大了。改造!改造!什么都可以改造,他舅爷不能改造!一张口就是光绪和宣统!让更能行的人和他谈叙去吧!欢喜是没咒儿念了……
大约是因为生气没注意听,或者耳朵也不好使了,直杠舅爷在欢喜走后,还在对着欢喜站过的地方教训:
“你小子懂啥?你小子啥事都不来问舅爷一下,把外姓旁人当亲人哩?你小子给我说说,这是为啥?为啥?你说!……噢!他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