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过了清明节,稻地青稞和早地小麦,都拔节了。青棵甚至已经快抽德了。渭河平原在庄稼人不知不觉中,油一片翠绿变成深蓝的大海。……
渠岸、路旁和坟地上的迎春花谢了。肥壮而且显得挺大方的蒲公英开了。温柔而敦厚的马兰花啊,也在路旁讨人喜欢哩。
庄稼院周围的榆、柳、椿、槐,汤河两岸的护堤白杨,都放出了鲜嫩的光彩。庄稼人们出外做工去的,出外做工去了;搞副业生产的,搞副业生产去了;爱看戏的,成天在周围的乡镇上赶会去了。整个蛤蟆滩田野间的花绿世界,变成各种羽毛华丽的小鸟嬉戏的场所了。百灵子、云雀、金翅、画眉……统统处在恋爱阶段;南方来的燕子,正从稻地水渠里衔泥、筑巢;而斑鸿已经积极地噙柴垒窝,准备孵卵了。
改霞在上下堡小学的路上来回走着,却显得优郁、沉闷。她总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走路。
那天在黄堡大桥附近,生宝令人别扭的分离,她精神上毫无准备。不管怎样聪明、刚强,改霞总带着女性心理所共有的弱点。她从黄堡回来一头倒在小炕上,眼泪就从眼眶里自然而然流出来了。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这对于全国的春耕、市场价格、粮食供求和当时正在板门店进行的停战谈判,都没影响。但对于改霞——一个二十一岁的农村姑娘,被选择婚姻对象和选择生活道路的矛盾弄得心慌不安,生宝僵硬的态度,就给她心灵上一个突然的袭击。
改霞认为生宝骄傲了,自以为了不起了。任何人,不管他有天大能耐,再好的性格,一骄傲,改霞就不爱了。
她想:“你骄傲啥呢?你有啥了不起呢?你的互助组保险着吗?你的丰产计划已经办到了吗?同志呀!你的互助组不过刚刚整顿好,你的丰产计划不过刚刚订出来,你就骄傲吗?况且这也是王书记的力量啊,不是你生宝的能耐有那么大嘛。你骄傲啥呢?光光因为你和县委副书记谈过话,你就骄傲起来了吗?光光因为你搞起个常年互助组,你和王书记的关系亲近了,你就骄傲起来了吗?你骄傲去吧!要是你就这样骄傲下去的话,难看的时候在后头哩!”
生宝在她心目中的威信一下子降低了。她发现生宝在这件事上也是自私的。改霞这样设想:要是在大桥附近看莱地的稻草庵子跟前,她给生宝骚情,说一些非嫁给他不活人的话,他会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吧?只是因为征求了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就不合他的心思了,他就用那样叫人难堪的态度对待她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难道这是一个男共产党员对一个女青年团员应有的态度吗?改霞甚至于认为生宝想和她好,也是想叫她给他做饭、缝衣服和生孩子,一定不是两个人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这样想着,改霞就觉着还是代表主任老练。在改霞的心日中,郭振山只是年纪大,旧社会对他的影响深;但他对改霞的关心看起来是无私的、纯洁的,一心盼着祖国早日工业化。
她一想开,她的心就坚强了起来。她揩了眼泪的痕迹,坚定了考工厂的决心,去和妈一块种梅豆了。……
改霞既然决定了考工厂,就觉得再上下堡小学没意思了。这些天她已经征得了学校团支书的同意,认为像她这样的年龄,继续上学,意义不大,可以去考工厂。她巴不得国棉三厂招考人员,明天就到县里来吧!她希望早点离开蛤蟆滩。最好在生宝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前,她能在县里考毕,进了工厂。那样子,她将像前两回进工厂的人一样,只在国庆节和春节,回家看看妈。
她想索性休学。代表主任劝她不要盲动,防备考不进工厂。郭振山对!
秀兰讨厌!不知道是她哥告诉了她什么,还是她自己看出了什么,她对改霞的态度冷淡了,不亲切,找不到话说,用没一点热情的眼光看改霞。这使改霞更希望早日离开下堡乡这个烦人的环境。改霞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受不了人们的冷淡!
改霞想:“秀兰啥思想!人家和你哥好,你就亲热。人家不和你哥好,你就是这,把心里想的啥,都堆到脸上来了。谁喜愿看你那模样子!”
既然秀兰不喜欢她,她上学也不找她结伴了。她开始独来独往了。
一天后半晌,下了最末一节课,在课外活动的时间,改霞在下堡小学的阅览室里,翻看《人民画报》上关于纱厂女工生活的照片。突然间,她听见校院里一群女同学喊喊喳喳起哄了。她丢开画报跑出阅览室一看,原来是秀兰被一群大女同学围住了。
“秀兰!给俺们看看吧!”
“不给看甭放她走!”
“甭抢!甭抢!当心撕啦!叫人家自己拿出来咱看……”
秀兰的紫赯色脸黑红,两只男性般强壮的手,使劲压着她腰里的学生蓝布衫上的口袋。改霞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走到眼前去。
啊啊!秀兰的未婚夫杨明山,从朝鲜前线来信了。信里头装着相片哩。女同学们景慕地要看志愿军英雄的相片,秀兰不给。她两手压住装相片的衣袋,竭力想从什么薄弱的地方,突破女同学的包围。但是她的努力,只能移动包圈圈,却跑不掉。
终于到五年级教室东山墙后边的角落里,秀兰屈服了。一群拖长辫子的大女同学,把黑亮的头插上去,伸长脖子盯着立了战功的英雄面目。秀兰,十九岁的闺女呀,本来是紫糖色的脸,现在变成酱红色了。女孩子的羞耻心,烧烤着她的脸!
改霞,不管不久前的好朋友对她怎样冷淡,她还是不由得要凑上去,看看杨明山的雄姿英态。她一看,却是一张非常粗糙的相片,远远赶不上黄堡镇照相馆门口摆的那些。杨明山站在朝鲜石山的一个洞口旁边,渤海彼岸国外的阳光,射得他眯缝起眼晴。不知道是照相的人技术不精,还是英雄的脸上原有疤痕,总是两边脸颊都不干净,赖赖巴巴,看上去带点老相,不下三十岁哩。
改霞和所有其他的大女同学一样,抱着多大兴趣争着看,看过以后,却大失所望。杨明山和她们在画报上看到的,脚前挂满胸章的英雄不大相同。下堡村的大闺女们,不好意思评论,都走开了。还相片的女同学,只对秀兰说:“好身体……”
改霞侧着眼睛,瞟见秀兰带着难受的表情,接住相片。改霞也替自己的好朋友难受了……
改霞有意识地注视秀兰的举动。她试图重新接近秀兰,安慰秀兰;但秀兰和她爹一样倔性子,生气地把改霞推开了。后来,改霞发现秀兰独自一个人,在四年级教室里看信,用手帕揩眼泪。改霞站在教室外头难受,不知道怎么办。
放学站队的时候,改霞看见秀兰的眼睛,带着哭过的泪痕。白眼珠略红,眼皮微胀。改霞心中更加沉重。
改霞多么同情秀兰啊。她知道秀兰是七岁时被她爹定亲出去的。一九五0年杨明山参加志愿军赴朝杭美的时候,秀兰才十六岁。她秀兰娃家,后来想相一相女婿的面,人家在国外的战场上哩。婚姻法里有一条——正在前线的军人的妻子或未婚妻,不得要求离婚或解除婚约;如有不相合的情由,等男方从前线下来再说。改霞记得清楚,大意思是这样。改霞心中思量:一个闺女家,可以拿一切行动表现自己爱国和要求进步,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闺女爱,随便许人。在改霞思想上:不管他男方是什么英雄或者模范,还要自已从心里喜欢,待在一块心顺、快乐和满意。……
秀兰的心,和她紫赯色皮肤里头的肌肉,一般结实。她不像改霞,从来不会弄一点点虚假或作态。生活里,有时候必须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不过不叫虚假,而被人们叫做涵养,就是给人一种不在乎的印象。外表看起来,秀兰几乎完全没什么心眼,可是她那双很像梁三老汉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明白,心理上的反应也很迅速。
自从懂得男人和女人中间,有这层给人生带来无限乐趣和无穷苦恼的关系以来,闺女秀兰就开始怀念未见过面的小伙子杨明山了。她记挂他,关心他,梦见他,并且按照她的想象力,塑造了未婚夫的脸相和姿态。尽管秀兰和这个小伙子中间,隔着很大一片地面——平原、高山、江河、城池、乡村,隔着县界、省界和国界,但她的心通向小伙子杨明山的那条肉眼看不到的线,不受任何暴风雨和炮火的阻隔。
杨明山是秀兰最贴心的人。比成天在一块的她妈、她爹、她哥生宝还要亲近些。在并不太遥远的将来,她将和英雄杨明山共同组织家庭,一块劳动、商量家务事、生孩子,并且希望把孩子们,教育成对祖国忠诚有用的人。当她听到杨明山在朝鲜前线立下战功,北杨村的庄稼人以她的未婚夫感到骄傲,敲锣打鼓庆祝的时候,身在蛤蟆滩的闺女秀兰,心到了北朝鲜的万山丛中去了。她精神上参加了类似她在下堡村大场上看的电影里的那个杭美援朝战争。
可爱的秀兰,这样思量她最亲爱的男人:
“明山!明山!你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嘛,哪里来的这样刚强的品格?……”
小学生梁秀兰还不能透彻明白,战争是怎么回事情。在单纯的秀兰看来,战争只是可恶的敌人向我们发动进攻;我们反击敌人,并且把敌人消灭掉了。但这仅仅是事情的表现形式。她还不明自,战争的意义远比这个更探广。她不明白: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和美国帝国主义者,把残酷无情的战争,强加到中国人民头上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在组织力量对付他们的时候,战争使普通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变成不平凡的英雄。有些父母疼爱的儿子和女人想念的男人,在战争中贡献了人类最宝贵的生命,留下来的人经过战火的锻炼,比战前更刚强、更勇武和更高贵得多。同时,战争也使我们的敌人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着的中国人民,有了比较正确的了解。秀兰虽然不能想得这样深,但她看出所有的庄稼人,不管赞成不赞成互助合作,赞成不赞成男女平等的新婚姻法,都拥护抗美援朝战争。她看出那些暂时对她哥生宝的行动缺乏认识的庄稼人,对她未婚夫杨明山的行动充满了尊敬。
“秀兰女婿来信啦!”
“秀兰女婿给秀兰寄来相片啦!”
“杨明山当了炮长啦!……”
整个上下河沿稻地里的庄稼人,在上地去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在街道上吃饭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女人们都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要看秀兰女婿的相片。和下堡小学年龄大的女学生们一样,庄稼院的女人们,怀着对英雄的祟拜和对英雄媳妇的羡慕,来看相片。但她们却被相片脸颊上赖赖巴巴的一片,弄得不好说话。
“身体好着哩……”
“个子不小……”
“五官端正,好……”
她们避而不提杨明山脸颊上赖赖巴巴。但你从她们表情上看出,她们都有点败兴。这是多么令人不清意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英雄,五官端正,身板强大,脸颊上却有那么惹眼的缺陷。唉唉!呀呀!这多么不合乎平庸的人们的理想呀!庄稼人们思想上庸俗的那一部分,常常是自己不能感觉到的。庄稼院的女人们想:可怜的秀兰,女婿那个样子,她该是多么不遂心啊!
秀兰独自一个人,钻在进了山的生宝哥草棚屋里。她在那屋里搬《学生国语小字典》看信。有许多生字,她认不得。有两句话甚至因为生字太多,她即使上下连贯起来,她摸不准是什么意思。她很想叫小学毕业的欢喜,帮助她认字,但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秀兰妹”,她怎好意思叫别人看呢?她一定要把每一个生字全查出来,把信里的意思全弄清楚。她把生宝哥屋子的板门,闩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她搬着小字典,鼻梁上布满了汗珠。……
后来,她竟独自一个人在生宝的草棚屋啜泣,呜呜咽咽。听得她妈、她爹和欢喜他妈,都在院里伤心了。
“好赖就是那人!你想学改霞的样儿,老子打死你!……”被这件不遂心的事弄得情绪很坏的梁三老汉,在草棚院咒咒骂骂威胁。但他并不凶狠,背靠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方长起来的那棵榆树,难受地蹲着。
两个老婆婆制止他,不让他在这个时候,刺疼孩子的心。
她们死劲掀开板门,进了生宝屋。欢喜她妈善劝秀兰:
“听婶子的话,甭哭哩!哭得连俺们都伤心。好在生米还没做成熟饭。他杨明山日后从朝鲜回来,你再看。不合适,咱另瞅对象!……”
“啥?”秀兰突然间使起性子,两只泪眼怒愤愤地盯住欢喜他妈,“你说的啥?三婶,你怎能胡说白道哩?”,
两个老婆婆惊呆了。怎么回事呢?像马兰花一样温柔、敦厚的秀兰,有点近乎癫狂了,不顾一切了,竟对欢喜他妈使性子!妈惊愕地劝她,什么事情,可以和和气气说嘛。
秀兰一边啜泣,一边告诉两个老婆婆:
“人家的脸,是给凝固汽油弹烧的……”
“啊?……”两个老婆婆瞪大了眼睛,显出吃惊的脸相。
秀兰流着眼泪,很激动地又说:
“慢说人家并不太难着,就是真难看,我也不嫌……”她觉得杨明山反而更美,和他在一块觉得更荣耀。她心里这样想,说不成这样的词句。她是一个想事很多而说话很少的闺女啊!
“好!好!……”她妈欣慰喃喃地说。
“好哇!好哇!”欢喜他妈夸奖,并不在乎秀兰对她使性子。
两个老婆婆赞叹毕,又拿起脸颊上带伤痕的相片看。梁三老汉听得说,也进屋看一看。老汉听了女婿英雄的惊险事迹,心惊肉跳,老皱脸失了血色,无限感慨地说:“唉!唉!老一代的人不行啊!老一代的人不行啊!……”
秀兰趴在生宝哥的炕边,重新啜泣起来了。现在,不是杨明山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而是她自己被烧伤了。杨明山的伤痛,就是她的伤痛。她原来只知道当英雄光荣,并不懂得英雄到底是怎样当的。现在,她懂得了。她恨不得她能到朝鲜去,分担明山哥哥的艰苦的危险。朝鲜的石山被美军的炮弹掘翻遍了,遍地是弹坑和一层弹片,但是英雄的阵地屹立不动,她最亲爱的人就在那阵地里头……她的少女的纯洁的心,被激荡得不能平静,她简直不能想象,她的女婿是怎样伟大的人。
后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妈问秀兰:
“明山这阵子在哪里?”
“上甘岭……”哭过的秀兰沙声地回答。
“他在啥队伍上头?”
“养好伤回了炮队了。”
梁三老汉敬仰地问闺女:“炮长到底有排长大?还是有班长大?信上说着不?”
“没说。”秀兰没兴趣谈这个。
秀兰妈不客气地制止老伴说:
“你总是这!不是发财,就是升官!旧脑筋没个改!”
……生活中急遽的变化,常常在很短促的时间里头,向毫无精神准备的人们冲了过来。人们的品格和品质或者像大家所说的“心术”,在这种时候,很容易一下子全摊了开来;因为时间的急逼和事情的严重,使任何人来不及考虑如何隐瞄自己的真实心理!
秀兰接到未婚夫国外来信的第二天前晌,当年的媒人刘大诚老汉,驼背拄棍,来到蛤蟆滩梁三老汉的草棚院里。事情绝不是偶然的——英雄杨明山的妈妈,思念在朝鲜负伤的儿子成疾,已经好多日子了。饮食不进,希望儿媳妇秀兰去看看她老人家。媒人认为:儿媳妇到婆婆身边对病人的心情是极大的安慰。
秀兰的爹妈欣然应承打发闺女去慰问婆婆。二十几年前的讨饭女人,非常满意自己的后婚男人。梁三老汉在媒人面前的表现,令人满意极了——贤明,不迟疑,识大体,完全不像一个自私、固执、小气和嫉妒邻人的老庄稼人。爱祖国的感情和女婿在外国的光荣,显然使老汉感到自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很高贵的一个中国人!
放了晌午学,秀兰过汤河回到家去。女娃家感情上激动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过了夜,心情上平静下来以后,国外的来信给她的只是人间的甜蜜、温暖和荣耀了。她思想上所起的变化只是:过去对她是抽象的“英雄”概念,现在具体了。没有什么可难受的!啊!人活着是多么有趣呢……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上开红花呀,
中朝人民力量大,
打垮那美国兵呀!
………
秀兰在心里头,默唱着这支名歌,提着书兜走进街门。她爹站在草棚院那棵榆树底下,样子很厉害。
“秀兰!”
“晤。”
“我说!你……”
秀兰她妈冲出草棚屋门,很不满意地紧急止住老伴:
“不要你多嘴!谁要你管?”
老汉明白了。他转身慌乱地俭起扫帚,进了马棚,虽然扫帚在马棚里完全无用——既不能掘粪,又不能扫槽。
秀兰觉得不对劲儿,心中不安。她进了草棚屋,问妈:
“啥事?俺爹那么厉害?”
“啥事也没。”
“我不信!”
“不信做啥?你还不知道你老子吗?一点点事儿,或者根本没事,他闹了多大?”
“不信没事!”
“你哥哥到郭县那回,有啥事?他多厉害?……”
秀兰相信了,把书兜挂在条桌上边毛主席像旁边的泥墙上。没有比秀兰再实心眼的闺女。
志愿军的未婚妻开始吃饭,无优无虑。她吃得很香,看来食欲不坏。
妈用亲爱的眼光盯她吃饭,心事重重,依恋而且缠绵。母亲眼睛放出来的是柔和慈爱的光芒,当你吃饭的时候爱吃,当你睡觉的时候舒服。……”
秀兰放下饭碗,从矮凳上跳起来。妈问:
“吃饱啦?”
“饱啦!”
“吃饱饱的!”
“为啥?”
“后晌,你要到北杨村去!你婆婆病重思念你女婿,想看看你,心宽敞些……”
秀兰紫赯色的脸通红了。她全身的血,都涌到她闺女的脸上来了。在一霎时间,闺女的羞耻心,完全控制了她。直接感觉是人类共同的,随后才因不同的思想感情,而改变感觉。在一转眼间,秀兰脑中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场面——陌生的村子,陌生的巷子,无数双陌生的眼睛,盯着自己。人们在交头接耳,谈论她的人样,笑着,点着头,品评着没过门的媳妇!……
她突然把两手盖在紫赯色脸上,奔出草棚屋。她见她爹在院里关注地听着,又奔出街门,站在土场上,站在敞亮的蓝天底下。她觉得这样好受一点……
“不听话,老子打你!”她爹顺出街门来威胁。
妈跑来把捏着拳头的爹,拉进街门。
“你甭管!不许闺女心里拐个弯吗?”
秀兰站在开阔的土场上。巍峨的秦岭啊,广阔的平原啊,弯曲的汤河啊,伟大祖国的山河,唤起秀兰崇高的思想。终南山的老爷岭,就是上甘岭!杨明山就在那里反击美国侵略者,保卫山脚下平原上的一片和平景象!婆婆思念儿子成疾,想看看她这个宝贝儿媳妇,她却在过门没过门的旧乡俗上思量!简直糊涂!怕生人看做啥?秀兰想:她是光荣的志愿军的未婚妻,谁爱看谁看!看!看!看!她就是她!她将在北杨村表现出磊落、大方;她绝不允许女性的弱点,在她的行动上显露,惹人笑话,给亲爱的明山哥哥丢脸!
妈把爹推到马棚里去,重新走出街门。秀兰惭愧地说:
“妈!我去哩!你给我收拾衣裳……”
“衣裳收拾好了,放在拒子里。你进屋来,妈给你梳头吧!”
妈给秀兰梳头的时候,眼泪从她皱纹包围的眼眶里,流了出来。秀兰不是一天长成这么大闺女的啊。民国二十四年阴历八月十一,生下来的那块软嫩嫩的肉疙瘩,变成现在这样可爱的大闺女,可不容易着哪!秀兰三岁上出麻疹,出不来,妈抱在怀里摇着,爹跪在草棚院祷告“天地王界十方万灵之神”保佑。爹半夜时提着灯笼,到汤河边去挖芦苇根,回来给兰兰煮苇根汤喝,促使麻疹快点出来。老两口不能没有兰兰。没有兰兰,他们过去十几年的生活,该是多么空洞啊!没有子女的家庭,屋里不管有什么摆设,都是不如意的;有了子女,即使屋里摆设得再简陋,家庭里就有了生气。没有姥姥,也没有舅舅和妗子,秀兰从来也不曾离开过妈,现在要离开一下妈了。……
秀兰突然到北杨村去,改霞惊呆了。改霞不知道秀兰未婚夫来信的一点点内情嘛,她当然不能理解秀兰的心境了。不深知内情,无论谁,根据表面现象,按常理推测,都能做出可笑的判断。
好心眼的改霞,甚至于很惋惜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予好朋友感情上的支援哩。改霞不是那号闺女:当朋友得志的时候,羡慕讨好;当朋友失意的时候,讽刺嗤笑。
改霞是个正直的闺女,雪亮聪明。至少到这时她还不觉得她的弱点是她的幼稚和她对郭振山迷信。因此自从她和生宝不愉快地分别以后,代表主任郭振山,就变成蛤蟆滩唯一影响她的人了。
郭振山和过去一样,经常端着大老碗和小菜碟,到斜对门邻居院吃饭,继续谈论大城市里国家工业化的问题。晌午在柿树荫下,晚上在草棚屋门台阶上。早饭,他总在田地里头吃。
由于闺女最后肯定接受了生活顾问的指导,改霞她妈更敬重郭振山了。
“振山,翻身渠西岸那二亩地平好哩?”
“好哩。”郭振山满意地说。满腮胡楂的嘴巴嚼着东西,又很有经验地说:“水都泡上哩!新茬稻地要早饱。插秧时泡的不爱长。为啥呢?有的地方是生土嘛!”
郭振山又对自己家事的安排很得意地说:
“这两天,老二吆牛车,从黄堡北门外窑场上往回拉砖瓦,我弄秧子粪哩。”
改霞她妈试探地说:
“俺屋也得换炕了……”
“甭忙!等振海拉完砖瓦,就给你家换炕,误不了秧子粪的。你放心吧!”
“土坯还没买下哩。”
“我给你们问下咱互助组金二拴的哩。一块钱一百页!”
改霞她妈感激得心动弹哩。多么好心肠的人啊!她用非常崇敬的眼光,望着代表主任严肃、负责的神气,心里想:庄稼人里头像这样有办法的人,可不多啊!
在郭振山不在柿树院的时候,改霞她妈对闺女赞叹说:
“改霞,你看郭主任真能行啊!”
改霞同意:“当然不简单!全下堡乡,最强硬的村干部哩。”
郭振山要拉砖瓦的时候,韩万祥耍死狗,只给他象征性的一点点货,给人一看就是弄虚作假。郭振山眼一瞪,满腮胡楂的嘴巴一歪,咬牙切齿说:“韩掌柜!你把眼睛擦亮些!看你和啥人打交道哩!我给党里头汇报,你奸商引诱共产党员投资,够你韩万祥受。甭看你生意做得大!”韩万样一听,规规矩矩把全部货,都点给他了。郭振山把这个光荣的胜利,告诉了改霞,深深地感动了纯洁的女青年团员。她相信是奸商引诱郭振山把买砖瓦的钱投资,而代表主任立场站得真稳!她做梦也梦不见郭振山的真实行为。相信代表主任的话,已经变成她的习惯了。
改霞想起这件事,深深感动地对妈说:
“入了郭主任的互助组,你甭犯愁了!”
“我不犯愁!你走你的工厂!甭挂着我……”
终于,在说这话的第二天,西安国棉三厂招女工的通知,到了下堡乡。
啊呀!乡政府的大院子,拥挤着满院的闺女们。满眼是两条辫和剪发的脑袋在蠕动,在那几裸古老的苍柏底下,是人潮和头发浪。竟有这么多人考工厂啊!原来都是在心谋着这一着,嘴里不说哪!好紧张!有的姑娘拍着大腿,顿着脚,惋惜自己没穿新衣裳来。
有的姑娘当下扯下头绳,找人帮助梳头、编辫,好像国棉三厂的人,就在下堡村哩!改霞一打听,原来在乡政府报上名,先在黄堡镇卫生所,初步检查体格,检查合格的拿上集体介绍信,到县城劳动科才考试。时间并不紧迫,离考试还有几天哩。可是每一个闺女都怕落在后边,名额满了,去不成县里。紧张的心理造成这紧张的局面。她们在乡政府报上名,马上就要去黄堡镇卫生所!这是一次真正的竞争!
看见旁人的样子,改霞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看看自己的衣裳——她的仪容素常是整沽的。她的态度仍然稳重。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带着乡村闺女们的领袖的神气。
“改霞!你也去考工厂吗?”党支书卢明昌惊奇的声音,在什么地方问她呢?
改霞不好意思和党支书面对面,装没听见,混在姑娘群中人缝里,向乡文书办公的门口挤去。乡文书在那里登记她们的姓名、年龄、文化程度和家庭成份……改霞在人缝里,听着卢支书在后头什么地方慨叹:
“唉!一九五0年抗美援朝,把土改中锻炼出来的一批好青年团员参军走了。今年这回纱厂招人,短不了又要把一批没家庭拖累的优秀女团员拉走。这农村工作,要是来个大运动,可怎办呀?”
改霞听得清楚,但她不敢掉转脸看党支书的表情。她想“你们培养新的人去嘛!国家工业化不是更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