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九三五年,在陕北安塞县李家山,一支赤色游击队,黑夜被一营白匪包围。包围、被包围——这是军事上的常事:要看怎样打法呢,先不要责怪游击队的同志们警惕性差。
拂晓时接了火。赤色游击队先向西冲,不行;后向北冲,也不行。所有的道路,统统被重机枪火力网封锁了。有一连人数的小小游击队,自动火力只有两挺轻机枪和四条冲锋枪,其余全是破步枪。但他们决心向外冲,他们决不当俘虏!战到血流成河,战到许多同志的尸体摆在村外的山坡上,他们决不投降!当手里还有武器、自己还会打枪的时候,伟大的红军战士怎么能停止战斗呢?
对面山头上,白军军官轻狂地吼叫:
“红军哥哥,缴枪不杀!……”
这面山头上,红军战士骂道:
“肏你个白军亲妈妈!……”
于是,又是一阵火力交锋。机枪、步枪和手榴弹,震天动地打起来了。攻击是凶恶的抵抗是坚决的。这里丝毫没有含糊,也不留情面。要知道,战争是用血肉来进行的啊!
中午时,白匪军进了李家山村。他们没发现一个活着的红军战士。白匪军趾高气扬,为所欲为,烧杀掳掠了一顿老百姓。在半下午时光,他们拉了老百姓的几条毛驴,驮着老百姓的东西,回据点去了。……
黄昏时,十八条红军好汉,从暗窑、地窑里出来了。有些游击队员看见同志们血肉模糊的尸体,哭啊!哭啊!……
其中有一名队长,大声吼道:
“同志们,莫要悲伤!咱们这十八条好汉,要变成一支大军!”
他们在黑夜里掩埋了同志们的尸体。其中有光荣的政治指导员杨茂林同志——现任中共渭原县委杨副书记的爸爸。……
这十八条好汉,第二天黎明,离开了安塞李家山。后来他们在陕北的横山、三边、陇东的曲子、环县……等地活动。一年以来,一九三六年,他们又到了安塞境内了。这时,他们是一个旅,有两个团,一个迫击炮连,是攻占延安的右翼部队。……
——这个故事是一九五二年,中共陕西省委某一个领导同志到渭原县来,看见先烈杨茂林的儿子,想起来了,对大家说的。蛤蟆滩的常年互助组长梁生宝,不是随随便便听的呀。他是浑身上下使着大劲儿听的呀。听完以后,他吧袖口一卷,好像要打谁似得,说:
“咳!现时咱们还有啥说头呢?王书记,海枯石烂,咱心不变!党指到东,咱上东!党指到西,咱上西!”
打天下的共产党人,给后来搞建设的共产党人,留下这样好的精神滋养啊!这是永世享用不完的滋养啊!……
宝娃八岁的时候,脑门上还留着发锁,碰见蛤蟆滩的大人就开始问吃饭了没。有些人惊奇:为什么这么点娃子,就学成人的礼仪?庄稼人们觉得他老气横秋,很不活泼。有些人猜想说:他是从渭北高原富平县讨饭到汤河边的娃子嘛,准定是怕本地人欺侮哩,所以他妈叫娃见人就讨好哩。其实哪里是这样,宝娃从那时已经开始学好了。
宝娃子十一岁那年夏天,他挣三块钱,给下堡村郭家河的富农看桃园。主家教给他说:
“有人摘桃吃,你就骂!楞骂!楞骂!祖宗三代地骂,他就不摘了。……”
但当宝娃在三角架稻草庵子里,发现远处路边有人摘桃的时候,他不骂。妈告诉过他:不要骂人,骂人不是好娃子嘛。他不按富农主家教给他的行事。他按曾经领他讨饭的妈教给他的:撒腿跑到路边上去,十分恭敬地仰头说:
“叔叔!你甭摘人家的桃嘛。我挣三块钱,给人家看桃园哩,主家知道要打我呀。……”
摘桃的行路人,脸红腾腾地走了。
有一天,一个摘桃的行路人,在看桃娃这样说过以后,还不走。那正是伏天,行路的又是一个病人,口渴的喉咙眼冒火哩。那人苦求苦告,要买几颗桃,解解渴。宝娃说:
“好叔叔哩,我给人家看桃嘛。主家不在,我不敢卖嘛……”
“唉咳咳!你、给我、卖上、几颗嘛。主家、来了、你把、钱、交给、他嘛……”
宝娃看见病人难受的样子,心中实实不忍。他两眼白眨白眨思量了一阵,按当时的行情,卖给有病的叔叔八个桃。一个桃五个麻钱,病人给了两个二十枚的大铜板,千恩万谢走了。
可伶的宝娃,为了节省,夏天不穿衣裳,浑身上下赤条条的,没一根线。他没地方放这两个大铜板哟。捏在手里,或者放在三角架稻草庵里,他可怕丢了哩。怎么办呢?终于?他想出了办法,在稻草庵旁边挖个坑坑,把铜板埋了进去。当主家从郭家河来到桃园的时候,宝娃刨开坑坑,取出铜板,说明情由,把钱交给主家了。
当下富农主家被这个穷娃的光辉品格,惊得脸色发了黄,惊讶地说:
“啊呀!这小子!你长大做啥呢?……”心下相当害怕这个小孩。
生宝长大以后,做什么;来呢?大家知道:他熬长工、当佃户、钻终南山,学过做旧式的好人。学好——是梁生宝品质中永恒不变的一点,蛤蟆滩所有的庄稼人,都看到这一点。这旧式为什么全村的普通庄稼人,尽管对互助合作的认识不同,都替生宝互助组的分裂,惋惜、难受。有些庄稼人在稻地里谈论:唉!梁代表这回可能要灰心呀。另外一些庄稼人估量:至少至少,他小伙子要躺倒几天。看吧!看卢支书或者王书记来,给他打气呀。
“生宝同志!你甭灰心!共产党员不怕困难!”
不!乡亲们!不!不能拿一般人的心情,来揣摸生宝的心情呀!梁生宝,嘿!自从他参加了一个强大的、有光荣斗争历史的伟大政党以后,他早就开始学做新式的好人了!生命有什么价值呢?要是不给世上办几样好事,光光吃了许多粮食,穿了许多布匹,真是枉活一辈子!
从终南山割竹子回来梁生宝互助组面临着一大堆紧急农活儿。其他的庄稼人,早趁雨后光了场;他们回来得从渠里挑水泼场,才能套牲口拉碌碡压场。为了防备插秧时汤河缺水,不管用不用,必须清理各处井边的渠道——铲除杂草,挖出去年下雷雨淤起来的泥土。而且,同黄堡区供销社结账,同组内组外参加割竹子的人算胀,由于生禄退组缺了畜力,想向人民银行渭原县支行黄堡营业所交涉一笔特别贷款,买一头互助组公有的牲口,……等等等等的事情,搁在生宝一个人身上了。
从终南山里回来的第二天,生宝尽管已经发现任老四、郭锁和冯有义的动摇,他还是找有万和欢喜一块、先去挖渠。他们在一东一西有两棵刺槐树的井边休息的时候,换了平原上夏季衣裳的三个年轻人,由于拴拴和生禄退出互助组,坐在刺槐树的明影底下,气得鼓鼓的。生宝对有万和欢喜说:
“你两个甭着气!气下病,直杠老汉给你们拿药钱呀?还是生禄给你们拿药钱呀?气把肚子撑破还得我到黄堡去叫来皮匠给你两个缝吧?”
生宝带着被灌木枝划下一道一道血印的瘦脸,强颜欢笑,尽量拿自己的乐观情绪,影响这两个伙伴,惹他们笑。欢喜被惹笑了,有万还是不笑。他瓮声瓮气地说:
“咦!我看来哩。毕了能剩咱们三户!”
生宝收敛了笑容,脸上出现了发狠的神气。
“三户就三户!三户也要实行计划!……”
‘唉,咳咳……”有万觉得可笑,又叹气了。
“你甭笑!”生宝解释说,“这是最厉害的一着。我给你细说,你听!”
生宝对两个伙伴,严肃地解释坚持住阵地的意义。他从一九五三年春天农村自发势力对活跃借贷指示的抵制,许多中农普遍退出互助组,说到粮食市场意外地紧张。他说:他怀疑毛主席是不是知道农村变成这个样子?要是知道问题这样严重,毛主席能不想办法吗?能让资本主义脑袋们长时这样器张吗?公家能闷住头只管城市建设吗?不会的,绝不会的!
“所以我说咱这互助组,就好比天旱时的一棵嫩苗苗。只要甭让它死了,有一场好雨,它就冒起来啰。咱三个千万不敢松劲。咱不松劲,他老四、有义和郭锁几个,还许能跟上来哩;咱一松劲,他几个就更动摇了。”
把生宝当做生活指导者的欢喜,惊佩地盯着“老师”。冯有万现在也带着笑脸说:
“好嘛!看你生宝这卦灵不灵吧,干!挖渠!……”
他们休息过以后,重新清理井旁的渠道了。
五月之夜。蛙声开始在水渠和秧田里鼓噪了。庄稼人开始在晚饭后歇凉了。各处的草棚院和草棚屋外面,都有男人和女人说家常话的声音了。
世界是这样的悠闲、清雅、平静啊!……
冯有义草棚院的豆腐坊里,梁生宝互助组在算胀。同时他们要最后确定各人所需要的化学肥料。组长准备第二天上黄堡镇。
豆腐坊里除了互助组的人,还有高增福。他现在离开这几个人,觉得无论蹲在什么地方,都是没意思的。天生就一个属于贫雇农集体的人嘛,离开集休简直活不下去。才才现时还跟着粱三奶奶哩。才才也离不开梁三奶奶啰。梁三爷爷和梁三奶奶,都喜愿草棚院有个挂娃。才才又是那么知道好歹,老两口叫娃过了忙天再回去。高增福只好同意,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些崇高的情感,把毫无亲属关系的人们,如胶似漆地贴在一块。高增福决定把才才的口粮给生宝家。他想做老两口的干儿,结个干亲;梁代表反对,说这是旧乡俗,新社会不需要这一套。……
算清账以后,豆腐坊里要开始征求化肥的数量了。已经退组的拴拴,说他要走了。有万一只手直摆,鄙弃地说:
“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快走!媳妇等着你睡觉呢!”
拴拴!可怜的老实疙瘩庄稼人,被他爸弄得脸上这样难堪、自愧的样子,一声不吭,抬脚出门了。
生宝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话,表明一下态度。
“拴拴!你等等……”
拴拴折转笨重的身子站住了。
“拴拴!”生宝很同情地又很惋借地说,“那么你就和财痨的孙子、铁爪子的儿子去打交道呀?”
“噢!”拴拴老实地承认,“我扭不过俺爸嘛……”
这时候,豆腐坊所有的眼神都很可怜他。大伙都思量素芳和拴拴不是和谐的夫妻。两口子和姚士杰打交道,时间长了,会有好戏看吗?但男女关系,这是暖昧之事,人们只能从行为举动上判断,在心里头暗想,说不出口来啊。即使自己亲眼看见吧,能说出口吗?在这方面说一句闲言闲语,惹出人命案子的有多少呢?大伙都恨七十三岁的被剥削者,竞然至死都以和剥削者拉交情为荣哩!唉唉!
生宝只说:“拴拴,在山里头,你伤了脚,互助组待你怎样?”
“好!”拴拴诚恳地说,“太好哩。实在好,好就是好嘛,……”
他还想说些感谢的话,肚里没有词句了。他走时,他爸没给他教嘛!他自己想不起来怎样说这一类话。
生宝又说:“是这话,你告诉你爸!甭说俺互助组的坏话。昧了良心,还要说坏话,哪怕他是瞎子,我们也不容让他!”
“噢!我给他说。他不能说二话……”
“还有!你甭忙走!你忙啥?俺们不会强迫你。入组自愿,出组自由。你告诉你爸:二回要回互助组来的时候,说话!你就说:不管他怎样不觉悟,俺们不计较他。好赖是咱贫雇农里头的人嘛。毛主席叫俺忍耐、等待哩。你明白吗?”
“明白……”
“好哩!那你走吧!”
拴拴抬脚出了门限。豆腐坊里所有的眼光,都看互助组长,都惊讶组长说出这样的大肚量话。看来,都想不到生宝一个年轻人,竟能这样严格地按党的政策办事。多少互助组长真正遇到有人退组的情形,个人意气就代替党的政策了。
高增福兴奋地说:“这话,拴拴准能替你捎到哩……”
冯有义感动地说:“拴拴太老实哩!快三十的人了,和娃子一样听话!”
经常喜好发点议论的任老四,现在倒吊着脑袋,靠墙蹲在那里,反而一声也不吭。他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舅舅做下不体面事难受呢?还是因为不想按生产计划密植水稻作难呢?看吧!任老四穿着婆娘给他新洗浆的补丁白布衫,用旧棉裤改做的蓝色半截裤,蹲在那里,和哑了一样。有什么心思,你说嘛!说出来,大伙宽你的心嘛……
现在,互助组长换了亲切的笑容,转来问任老四了。
“四叔!你的主意拿定了没?人家是穷得发愁,你是有了几十块钱发愁!我梁生宝十几岁,跟你钻终南山,直钻到解放。这阵,咱们一块闹互助合作,你拆我的台。你好狠心呀!”
几句说得任老四猛使劲抬起了头。他带着抱歉的面容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请求原谅。
“咳咳!我怎是拆你的台呢?我又不退组?我光是不想密植,我……”
“光是破坏生产计划喀……”欢喜气愤地接嘴说。
“你就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叫把我逮捕起来!’任老四突然冒火了。
大伙连忙劝说:
“话说得鲁笨点……”
‘娃是好心……”
“叔叔侄儿,还能为一句话红脸吗?……”
任老四咽下去一口气,狠狠地盯了一眼小学毕业生。然后,他带着非常抒情的语调,嘴里溅着唾诛星子,向贫雇农伙伴们诉苦:
“咳!实在说不成!你们拿眼睛看嘛,我养活一群娃子,一个一个嘴巴窟窿子。他们肚里要是饥了,你不给往进塞点东西,愣哭叫哩。我穷怕了。订计划的那阵儿,我两手空空。你们说上天,咱就登云!这阵儿,咦!手里有了几块钱,我手软了,舍不得花。我心思:啊呀!万一稠稻子吃不美,这不是把几十块钱白塞到泥里头了吗?……”
“怪不得你穷哩!”有万嘲笑地说,“你成天骇怕万一嘛!你说:万一吃饭噎死了怎办?……”
任老四不满意地说:“万!你娃家甭笑我!你一身力气,金姐娃还没开怀生养来哩。过光景方面,你还不知道首饰是银的,喇叭是铜的……”
组外积极分子高增福非常能体谅任老四。他调解说:
“算哩!算哩!老四甭和有万辫嘴哩。你说你的心思吧!”
现在,任老四满头大汗地蹲在灯光下。现在到决定大事的时候了嘛!实在说!要解决这样重要的问题,比推一千斤的碌碡还要费力气哩!
“为这桩事,我几夜睡不好觉了。”任老四坦白地说,“你们看:把我的眼窝熬成啥哩。说句难听的话,就和鸡屁股一样红了。这几天,我身上有两个任老四,吵得我睡不着觉。这个说:要栽稠稻子!不栽,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订计划的王书记,对不起生宝!那个说:你小心招祸!你不能和人家比!人家丢得起,你丢不起!……咱有啥说啥,咱就是这话。实实在在!因此上,我说:你三户先实行一年。好哩?明年,我再……”
梁生宝仔细地听毕,很受感动。他想起了区委王书记的话——农民离开几千年的老路,走上一条新路,可不容易哪!但生宝表面上假装听了老四的话,非常失望的样子。
“噢噢!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认清我梁生宝。”
任老四连忙解释说:“我知道你心大胆大。你是好汉!”
“不对!我不是好汉。是我背有靠!”
“我知道:卢支书和王书记,这阵都扶持你哩……”
“还不对!你另说!我背后到底站啥人?”
“我说不准!嘿嘿,你办下好事,年轻人呀,不敢傲呀……”
“整个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在我背后哩!”生宝非常激动地大声嚷说,“是我傲吗?四叔!我梁生宝有啥了不起?梁三老汉他儿。你忘了我是共产党员吗?实话说,要不是党和政府的话,我梁生宝和俺爸种上十来亩稻地,畅畅过日子,过几年狠狠地剥削你任老四!叫你给我家做活!何必为互助组跑来跑去呢?老四叔,甭老拿旧眼光看新事情吧!你还是和我们一块实行计划吧!有义和郭锁,都拿眼盯着你哩!一个人不走,事小;堵住后头的人了,事大哩!”
老四重新垂下他的光头去了,灯光照着他的秃头顶,一说起党和政府,就想起自己是一基本群众来了。一刻以后,他抬起头来,使着大劲把唾沫星子溅了几丈远,跳了一跳说:
“好!是崖,任老四要跟你跳一回!”
大伙都高兴极了。冯有义当下声明,他按计划插秧。高增福,等不及谈毕郭锁的问题,他站起来了。他赤着红赯赯的上身,肩膀上搭着从黄堡镇破烂摊上买来的旧白布衫,瘦削的脸严肃地问:
“你们说:我今黑间来做啥?”
“做啥?……”大伙惊奇地问。
“我入你们这互助组来了!收我,也要入!不收我,也要入!一句话:非人不结!就是这事!”
大伙,先是愣瞪起眼睛。接着,全哧哧笑了。这是地地道道的高增福——不声不响,心里打着主意,到时侯一下子给你端出来了。
冯有义的豆腐坊,一时间,异常活跃。还有什么收不收的问题呢?天上飞来一员大将,大伙有什么说头呢?从村子的一头跨到村子的另一头,隔着二里稻地入互助组,谁也想不到!生宝兴奋地提议:举高增福当互助组的副组长,大伙一致拥护。生宝又提议:两人分工——他管外事和思想教育,增福管庄稼事务和活路安排。大伙都说:一斤酒装进十六两的瓶子里头了,正好!冯有万跑过来,学着秦腔里的姿态和道白说:
“元帅升帐,有何吩咐,小的遵命是了……”
大伙都哈哈大笑。连正为自己的问题苦恼的郭锁也笑了。
“甭闹!甭闹!”高增福严肃地说,“有义屋里的人,都唾着了,你把人家吵醒来!”
有万亲切地抱住高增福赤裸裸的肩膀,提议说:
“大伙帮工,三天就把你的草棚屋挪过来了。省得你跑腿!”
生宝、欢喜和任老四,都笑看高增福,看他是不是乐意。
“不!不!”增福坚决地摇头。“把我的草棚屋扒了,我情愿。把姚士杰的眼中钉拔了,我不情愿。我入了这互助组,我还是蛤蟆滩第四选区的人民代表。我挪到第一选区,叫姚士杰浑身轻松?使不得!使不得!”
大伙都从心眼里感佩高增福。都说:这高二确有点武二的神气,只是他不会打拳弄棒,也不像山东人武松那样,一碗一碗往肚里灌酒。
但非常可惜,尽管有任老四和高增福两个的精神影响,在郭锁的问题上,仍然没有解开最后一颗疙瘩。
三十多岁熬长工出身的人,土改后才和他解放前的主家收买的丫头,正式结了亲。相差十五岁年龄,并不妨碍两口子在地主三套四合院的前院,多年凝结起来的感情。这是一种阶级感情、兄妹感情和两性感情的结晶体,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分解它。二十二岁的彩霞,多年被虐待的奴牌,没有发育起来,身派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脸色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消褪被折磨的痕迹。但三十几岁的郭锁,看她是世界上最可爱可亲的女人了,大炮也把他俩分离不开。两口子商量得卖掉下堡村大十字分下的瓦房,把家搬到蛤蟆滩来,住草棚屋了。一则,下堡村的人总是用另一种眼光,看这对私通了多年才结亲的人,这使他俩很不舒服。二则,卖了瓦房,买了二亩地,同土改分来的算在一起,有七亩地了,好过日子了。这对受气夫妻渴望买牛,生娃子,幻想着与全世界无关的平静日子,散一散窝在心头的气吧!他们没想到,入了梁生宝互助组,头一个春天就挣下和旁人合伙买牛的钱了。真个好事嘛!
郭锁抬起抱歉的脸,带着一种请求的神气说:
“大伙宽限我三天!行不?”
“不行!”有万斩钉截铁地说,“你和彩霞一夜就商量好哩,要三天做啥?请和尚念经吗?”
“你见谁都耍笑!”生宝不满意地批评有万。他又和气地转向郭锁,“你要三天做啥?”
生宝知道郭锁要三天,张罗买牛的事情。曾听说白占魁也在寻对象合伙买牛哩,可是他人味不高。郭锁不乐意,彩霞更不乐意。
尽管两家都是私通后成亲的,翠娥根本不能和彩霞相比,白占魁也不能和郭锁相比。他们嫌和白占魁两口子合伙买牛,会降低自己的人品;但左近的稻地滩里,又没第二个想合伙买牛的庄稼人。郭锁低着头不张声。生宝看出郭锁说不出口。因为和这个新客户没深交情,也不好深说,他只好同意了。
“三天就三天吧!夜深了,快计划咱的化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白占魁才不听姚士杰的煽惑,去找郭锁合伙买牛呢。他根本瞧不起郭锁,为了逃避邻人异样的眼光,就把土改分的高瓦房卖了,两口子过河来钻低矮的稻地草棚屋!入了共产党员梁生宝的互助组,挣了一笔钱,就不想实行互助组的生产计划了,反而要脱离互助组买牛,单另发家创业。白占魁看来:真个没出息的庄稼人,胆如鼠.吃不多,看不远!白占魁心里头思量:哎哎!他白占魁要是像郭锁那样熬长工出身,雇农成份,哼!蛤蟆滩轮得上郭振山当头掌权吗?熬长工出身的白占魁,准定掌握蛤蟆滩的全权!但国民党旧军队里当兵出身的白占魁,无论他怎样表现自己,他总是当不上村干部。解放四年来,事实一再地向他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气馁。只要有机会,他还是要试一试看钻进去钻不进去。钻不进去拉倒!他自己有什么损失呢……
打听了两天合伙买牛的对象以后,白占魁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想起了入生宝互助组。互助组的分裂,一部分组员对密植计划的动摇,提醒他萌起了这个念头。这是个大好机会,表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进步。要是在平时,梁生宝准定不收他!
白占魁到梁三老汉院里去找互助组长了,说梁生宝上了黄堡街上了。事不宜迟!他随即跑到黄堡镇。生宝从德顺油房看毕油渣,往供销社走的时候,白占魁在热烘烘的阳光下,当街挡住忙碌的生宝。
他抓住生宝的白布衫袖肘,拉着戴草帽的互助组长走。
“来来来!生宝!到那个墙影底下,哥和你说几句话!”
“啥事呢?”生宝草帽底下的忠厚脸,疑感地笑着,跟他到墙根底下。
白占魁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两根零散的纸烟。这是他刚才买的,一只手给生宝递过来一根,另一只手给他自己嘴巴上塞上一根,匆忙地准备擦火柴。
生宝警觉地不接白占魁的纸烟。吸着纸烟当然很舒服,但当白占魁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怎?你忌烟了吗?”白占魁惊奇地问。
“没。我觉得旱烟比纸烟好……”生宝做假地说,掏出短烟锅装着旱烟叶末。他忍不住笑眯起眼睛,看着这个浪荡鬼不满意他见外。生宝问:“占魁!你是啥事?心直口快!我忙着哩!”
白占魁,非常严肃,甚至可以说,非常严重地说:
“我想入你的互助组!怎样?”他说的时候嘴上使着大劲。
生宝瞪大了两眼:世上什么想不到的事也会碰上……
“你瞪眼做啥?”白占魁认真地辩解,“真个!你们的条件,我样样都遵,行不行?要密植吗?我密植!要稻麦两熟吗?我稻麦两熟!要服从组长领导吗?我听你兄弟的将令!要遵守劳动纪律吗?大伙叫我立正,我不稍息!你们还有啥条件吗?你兄弟说!”
太痛快了!痛快得令人有点担心他心眼不正了……
生宝推辞地笑说:“好占魁哩,你自由惯了。俺互助组的集体性儿,怕你受不了约束。再说:阴历七月间,俺又进山掮木料呀!你吃下那苦吗?”
白占魁的黧黑脸上,表现出一种被轻视的苦状。他大为不满地说:
“你们上天摘月亮不?上天摘月亮,我也去!不是吹!咱老白在旧军队里受得苦,你们庄稼人想也想不来哟!人有了组织性儿,啥事才好办哩。反霸和土改那两年,你当民兵队长。你队长叫白占魁做啥,白占魁不做来?腊月寒天,冻肿了脚,白占魁不是成夜价放哨,不让杨大剥皮溜吗?旁人不知道,生宝,你知道不知道?……”
这情形是实在的。梁生宝的心,有点动了。但他还是推辞地笑说:
“我们这互助组要往社会主义走哩!我知道:你光是种地有困难。你对社会主义有认识吗?”
“咦呀!那么瞧不起人!我跟你们往共产主义走哩!”白占魁决断地说,脑袋一拐。
“你那好吃懒做,占魁,一时改不过来的。实在!”
“你们不能把我改过来吗?嗯?你们上天堂,把我一个留在底下?不入互助组,我今辈子就是这吊儿郎当鬼了啰。入了互助组,你看吧!我要是不学好,你们不会把我踢出来吗?堂堂的共产党员,一个白占魁能赖住你吗?真是!……”
看!这家伙!句句说得占理。梁生宝满脸难为情,没得词句了。
现在,生宝不能说根本不考虑白占魁入组的问题。现在生宝只能不肯定地推脱,说等他和全体组员商议后再……
“明日见话!”白占魁抓得挺紧。
“噢!明日见话……”生宝只好答应。
在供销社取得化肥,在回蛤蟆滩的路上,生宝一边在炎热的阳光下推着独轮车走,一边考虑白占魁的问题。
“人当然不是好庄稼人。有点二流子气,不是勤俭节约的过日子人。婆娘也是一路子货喀!可是,白占魁力气是有,大伙逼住他干,是能做活的人。他不是不能做活。再说,现时是劳动生产的社会风气,他大约看见‘流’下去没前途吧!看样子,听口音,这回是下了决心!二次土改等不上了,下决心好好劳动过日子……”生宝在推独轮车过黄堡大桥的时候,这样自思自量,并且独自笑着。
过了桥,在马路上顺着一行白杨树影,推独轮车向西走着,生宝继续思量:
“这个家伙说话蛮占理,把我说得没话支应。互助组是有改造二流子的任务嘛。有这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有这话!说这是互助组对社会负担的义务,说要主动地吸收二流子入组,互助组不能不要他们。说要是大伙都不要,都怕麻烦,那么,社会上的这么些人,谁又来改造他们呢,看情形,我还是应该收下这个家伙一一哎呀!我走到哪里去了?”
生宝思量着,在岔道口忘了拐弯,向峪口镇走去了。折转回来,拐过弯,他在田间小路上推独轮车向北走着,又思量起来。
“这个家伙比王瞎子怎样呢?不比王瞎子没办法嘛!实在!他有好吃懒做的一方面,也有胆大敢干新事情的一方面。我互助组把白占魁有办法治没办法治呢?有办法治他!有万、欢喜、老四,现在又有了增福!一个鬼刮不起妖风,要一群鬼才能刮起妖风!不敢收白占魁,太没共产党员的气魄!难道退出去两户,我就胆小怕事成这样了吗?……”
生宝想着想着,身上来了股子劲,脚步使劲了。
“鬼!不敢收你白占魁,还想改造全社会吗?收!坚决收!收下你郭锁也寻不下对象合伙买牛了。我互助组退了两户.收了两户。毫毛也没动了一根。八户还是八户!就是这主意!”
但把全组的化肥推回蛤蟆滩家中,他给组员一说,除过有万和欢喜支持,全都反对。
任老四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大声嚷道:
“咱要那个货做啥嘛?犁地掉了铧,还不知道!套磨子,反插了磨棍!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你收他,你和他互助去!我退!”
随即又很伤感地补充,“生宝啊!为人做下多大好事.也甭傲呀!小心栽跟头啊!”
严肃的高增福更加坚定、明确。他本来要检查全组青稞黄熟的程度,准备安排各户收割的先后。听了组长的话,副组长不检查了,因为他不入组了。春天在活跃借贷会上,白占魁骂过高增福,那倒是小事;主要是新社会发光的真金子,不能和旧社会的渣滓混在一块。不能!绝不能!对可亲可爱的生宝,他也不大声嚷嚷,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很和气,很平静,要求把化肥分给他,他回呀!……
生宝笑着解释说:“增福重你甭这样好不好?要是拿人换人,一百个白占魁也不抵一个高增福。咱商量嘛!你是副组长,你坚决不收,我能收吗?”
高增福拿眼睛说:“你有这意,我就看你还不稳当。你和郭振山差远呢!我不和你在一块闹了,你太危险哩!”
但他嘴里还不这样说。他嘴里说:
“你们互助吧!白占魁住得离你们近,好联络。我往得太远了。真个!实在太远了。把咱的化肥给咱,咱走呀!……”
拿眼睛说的话和拿嘴说的话,生宝心里全明白。他不给增福化肥。增福连化肥也不分,就走了。
现在轮到娘老子数说年轻的生宝了。
“看你惹下这气!刚刚弄得像样了,你又戮散了。宝娃!脚跟站稳点嘛……”老妈妈看见互助组新的分裂,多难受啊。
梁三老汉,经过了买稻种的事实,进山割扫帚的事实,面对着两户退组而不动摇的事实,他对儿子从心底里服气了。“在党”可以把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变得这样强大,窝囊受气一辈子的梁三老汉,有什么话说呢?梁三老汉给人夸口说:宝宝有这个气魄,把十亩地和一个草棚院一脚踢了,肚里也顺气。要干?干吧!但吸收白占魁入组,又超过梁三老汉的想象力了。
“你呀!你呀!”老汉用手指晃着儿子说,“你太张狂了!非栽大跟头,不肯学稳当!世上没比白占魁缺德的人了!咱收他做啥?甭说他在组里头胡捣,他老老实实,咱也不光彩。人家说:看!退了两户,梁代表的互助组急了,兵瘩、二流子、破鞋,啥人都收!风吹到你耳朵里,好听?不好听?看你狂成啥了?……”
生宝,把黄牛皮纸口袋里的化肥,放在农业技术员床底下了。他蹲在脚地上,吸着一锅早烟,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到底是多数人的意见对呢,还是他推独轮车回家的时候想的对呢?他一只手拿烟锅,另一只手摸着任老四前天给他新剃的光头皮,思量粉:他是不是应该按多数人的意思办事呢?任老四、高增福和他的娘老子,都是十成的好庄稼人嘛!他不应该违背着他们的意思,一意孤行啊!唉唉!整党的时候,王书记说过这样的话——即便共产党员的意见是好的,经过解释,群众还不能接受的话,应当等待,不可以硬性执行。……对!应当等待。那就决定不收白占魁吧!
决定了以后,梁生宝难受极了,白占魁那么殷切地申请人组的神气,使好心的互助组长心中不如意。没有能力执行党对互助合作的全盘政策,使自觉的共产党员心中不如意。他觉得他给党丢了脸,给一个二流子唬住了。拴拴和生禄退组他没有感到不如意。他按党的政策办事,有什么不顺心?白占魁要求人组入不成,他不能按党的政策办事,他多么不顺心啊!白占魁!白占魁!他是个人嘛,又不是狼!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不是反动军官,不是一贯道坛主。他只不过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大车连副班长嘛!反霸、土改,一直跟上跑到现时,当不上干部,连互助组也入不上吗?互助组一不是党,二不是政权,三不是群众团体,这是个劳动生产的组织嘛!咱能把事情做绝吗?庄稼人不愿要二流子,这是能想通的;但共产党员不应该顺着庄稼人跑嘛。生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是果真不收白占魁,这是做下不占理的事了。这是把白占魁往做坏事的路上赶哩。白占魁会变成互助组的敌人,他有一股疯狂的破坏性儿呢。他会蹲在下堡村大十字嚷嚷没他走的路了,坏互助组的名声。互助组收了他,占住理了,他捣蛋吗?开大会宣布管制他!叫他破坏!他破坏个鬼!
想到这里,生宝决定还要做工作。他把烟灰在鞋底上磕掉,把烟锅扔在农技员的写字桌上,抬脚就出门限,急急忙忙走了。
“生宝!饭好了,你上哪里去?”他妈追出来了。
“我有紧事!”生宝不回头地说。
“吃毕饭再去。”
“回来再吃!你们先吃……”他向南扯大步走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在翻身渠西岸插秧。弟兄俩把神子卷到膝盖以上,并排站在泥水里,倒退着插。他们赤着上身,被日头烤成紫赯色的脊背上,汗水以脊梁骨为分水岭,刷刷地向两边淌着。他们劳动着,用光溜摘的胳膊揩额上的汗珠。
日头已经到了峪口镇东边北杨村上空了。过了正午时分,蛤蟆滩田野里除了他们,已经再没一个庄稼人了。但郭振山弟兄俩还不回家。他们要在割青稞以前,插完这二亩新搓稻地秧。一定得插完,不插完,庄稼活儿就让不开路了。
庄稼人啊!当他们专住心发家创业的时候,说增产,吃奶的劲都可以使出来的;说节约,肚里可以不觉得饥饿啊!郭振山的这股劲,是可以想象的。你忘了梁生宝父子租种吕二细鬼十八亩稻地的那股劲了吗?
劳动是人类最永恒的祟高行为!人,不论思想有什么错,拼命劳动这件事,总是惹人喜爱,令人心疼,给人希望。全蛤蟆滩的庄稼人都在惊叹:呵呀!翻身渠西岸的二亩衰败桃林地,眼看着挑林不见了,眼看着地里长起了玉米和小麦,眼看着一片水汪汪的稻田横在你眼前了。共产党员们向庄稼人宣传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一点不假!
代表主任有几天心情不佳。他给改霞出的主惫,竟然很不投时机。改霞不仅没考工厂就回来了,甚至于在村道上看见代表主任冷谈了,不尊敬他了,不请教他了。开头他很慌:自己的群众越来越少,怎么是好?后来他想开了‘反正有几十年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好过,村内又没什么重大的政治斗争,种庄稼要那么多群众拥护做什么?他给改霞出主意,一片好心肠,只是碰得时机不巧。自己没什么歪心眼,他问心无愧!改霞不高兴他吗?他不到柿树院去串门,不结了吗?谁离了谁,过不了日子呢?至于互助组,是个临时季节性的互助组。改霞她妈找到门上,互助上两回;不找他,拉倒!什么了不起!坚强、自信、有气魄的郭振山,实在说,永远也不会向人低三下四啊!最后,梁生宝互助组的分裂,正合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分析,他的心情就更好了。让生宝同志在不成功的事惰上,多卖些力气吧!他想:小伙子有多余的精力……总之,活跃借贷的失败,中农纷纷退互助组,粮食自由市场的紧张,使这个经济上还在向富裕中农发展的郭振山,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富裕中农的意识了。
梁生宝很难受、很焦急地跑到翻身渠西岸,找到代表主任的时候,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已经出了稻地,站在布满三棱草的稻地塄坎上了。振海到水渠里洗腿去了,代表主任带着泥脚和梁代表谈公事。一定是公事!私事,生宝从来不找他商量!……
“怎样?”郭振山的鼓眼珠子盯着生宝难受的样子,先开口笑问,“这回在山里头,捞了不少款吧?”
生宝以一个下级和晚辈应有的谦逊态度,很尊敬地说:
“挣得不少!解决了贫雇农的春荒和肥料问题儿。”
“你自己一点也没捞得啥吗?嘿嗯!全是为贫雇农吗?嘿嘿!……”
生宝觉得口气不对味儿,但他还是强笑说:
“当然,我的肥料问题儿也解决了……”
“对!这样说话好!说啥要说全面!甭把自己说成全是为贫雇农!那么,旁人全是为自己吗?”
年轻的生宝低下了头。唉!自己说话方面太欠缺了。可他心里并没有暗射代表主任的意思啊!教训!教训!往后说话,可得注意。
郭振山两只大手互相搓着手上的泥,咄咄逼人地教训说:
“小伙子!整整一春天,你可没参加一回党的会啊!”
生宝有点不安,说:“郭主任!你看,头一回,我在县里参加互助组长代表会;二回,我去郭县买稻种哩;三回,我在终南山里割扫帚去了。……”
“假也没告嘛!”
“我想不到恰恰我不在的时光,党里头开会……”
“你应当想到!嗯!你应当想到!为啥呢?难道党能一春天不开会吗?入党的时候给你说得清楚:交党费、参加党的会,是党员的义务!”
生宝没话说了。他脸上很灰,更难受了。啊呀!一个人的缺点,总是过后逐渐才被自己发现了!当他热衷于一个严重的困难事业的时候,他竟然完全忘记了正常的组织手续了。要是他每一回起身以前,都到郭振山的草棚院去,说:他不在的时候,如果开党的会议,他不能参加——这样才合乎手续呢。但他没有这样做,为什么呢?为什么每一回走的时候,不去告诉党的小组长呢?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是仅仅因为年轻吗?不是的。不能自己原谅自己!他,唉,真糟糕,是郭振山在整党学习中受过批评以后,他对他有了某种程度的轻视了。他还不懂得:一个同志的思想是一个问题,而组织领导是另一个间题啊!现在,郭振山还是他的顺导者,他能说什么呢?他想到这里,难受得简直要掉眼泪。他恨自己不老练!他警惕自己:万万不要大意!要注意不和郭振山把关系搞僵!……
“振山同志,我错了。”生宝的眼睛湿润了,声音很低,颤抖着。他只有在党内受了委屈才有眼祖。
郭振山满意地笑一笑。然后,他带着领导人的优越感和庄稼人朴素的好心,原谅地笑说:
“承认错误,就是好同志。甭难受哩,念起你是顶备党员,不追你的思想儿。往后注意!”
于是,郭振山跳到渠里去,一屁股坐在渠岸的青草上,洗腿去了。他一边洗腿,一边扭头笑问:
“生宝,你寻我做啥?是不是互助组烂包了?”
生宝庆幸地说:“烂包了,可又收抬起来了。”
“啊?你倒有两手儿,剩了几户?”
“七户。还有一户,我来就是请示你:白占魁要求入组,你看收得收不得?”
“你看收得收不得?”
“我想收哩……”
“哼哼!”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里,一声冷笑。
代表主任半天不做声儿,专门洗腿。洗毕腿,跳上岸,还不做声。穿上鞋,他才对等待着的梁生宝郑重其事说:
“同志!自解放到现时,对这个人,我捏得紧紧,不放松他。他想往咱们里头钻吗?刀子把他脑袋削尖,也钻不进来!他想当干部吗?比他上天还难!啥底子?兵痞、二流子、社会渣滓,……你为了凑够八户,充好汉,从互助组那面给他开后门吗?”
梁生宝的心全凉了。看来,他自己想事的确不全面。看来,他自己似乎的确有点前进心切,脚步贪大吧?算哩!不收了!一个预备党员,负不起这个政治上的贵任。要是郭锁三天里头终于退了组,他决定抱残守缺,搞五户贫农一户中农的精干互助组,不再惹麻烦了。他很感激地说:
“振山同志,多亏来请示了你!我不收哩。一半组员不赞成,收下也是个麻烦喀……”
郭振山见生宝非常的听话,他那股喜欢教训人的恶习,又失掉了改霞不理他以来的自制。他相当关怀地说:
“生宝同志啊!你要学稳当一点啰。站稳了一步,再跨一步。你想当劳动模范,要慢慢来嘛。甭太急!你想上省、进京,和毛主席见面吗?太年轻哩!准备上十几年。太急了办不到,还要栽跟头!咱一个村人,我好心好意才给你说这话。旁人谁给你说这话?你明白了吗?……”
几句说得服服帖帖的梁生宝:一下子怒火冲天了。这个人怎么这样惹他反感?他发愁怎么能够和这个人搞好关系呢?自己掺杂着个人利益办事,对人家也是什么都从个人利益的角度猜想。在前线上牺牲的,大约是为了熬军官吧?破命工作的,大约是为了升级加工资吧?对互助合作热心的,当然都是为了当劳动模范!哼!脑子真个会想事!生宝咬着牙,抿着嘴,两鼻孔喷火,肚里发呕,想不起来再和这位前辈庄稼人说什么话。……
他支支吾吾和郭振山告别了。
回到草棚院,生宝蹲在脚地吃了妈给他留的午饭。娘老子一句也问不响,生宝越想越有气,晌午也不歇,草帽也忘了戴,光头顶着红日过汤河,在汤河上绊了一跤。嘿!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什么时候毁了自己,什么时候拉倒!一切都豁出来了。拼到底;失败了,给旁的同志做吸取教训的材料!中国革命牺牲了多少性命哩?……
他急匆匆地到下堡村乡政府找卢支书。
他撞进乡政府有几棵古柏的大院里了。啊啊!大十字、马家堡、王家桥和郭家河的全体党员、团员、人民代表和五种委员,正在用午唾时间,开紧急会议。他们准备傍晚时,向北原上的小麦吸浆虫发动总攻。不让害虫有立足之地,就得这样围攻。蛤蟆滩稻地里没有吸浆虫,所以没有召集郭振山和梁生宝他们。生宝在院里悄悄地听,卢支书正在会议室讲话。
“大伙说:什么东西,中国人民没有办法治呢?老蒋的几百万军队,拿着老美的武器,谁把他们消灭了的?小小的吸浆虫,欺负住咱们了?大伙说:能忍不能忍?……”卢支书用庄稼人粗犷的声音,鼓动大伙对吸浆虫仇视和蔑视。
“彻底消灭吸浆虫!”樊乡长领头喊起来。
“彻底消灭吸浆虫!”整个会议室爆炸了。
生宝胸中的热血佛腾!这里,他看到和他精神一致的共产党员。看见这个情景,为了人民的事业,他愿意把自己讨饭娃子不值钱的生命投了进去.永无反侮!
生宝不进会议室去,他从来不愿惹人注目。但他也不回汤河南岸去。他蹲在古柏底下等着。他现在好像一个打官司的人一样赌气。直至今天,他才明确地感觉到:他和郭振山之间,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斗争。尽管郭振山那股神气,使他那么反感,他还是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使斗争发展到直接的冲突。他决心以互助合作的成功,促使郭振山认识自己的错误。要是郭振山终于不觉悟,他“在党”不久的;不是光光在嘴巴上讲几句有党性的话,就可以水远“在党”啊!要看行动怎样哩!
生宝蹲在那里想:他对郭振山毫无畏惧!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准备着和他正面冲突。郭振山是受过批判的人;他不愿和郭振山正面冲突,只是为了有能力的郭振山同志,有时间终于觉悟起来,领导他梁生宝往前干,而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胆小怕事。郭振山要是把世事,看得只有下堡乡第五村这么大,任着性子抱住梁生宝解放前发家创业的梦想,当做人生的目的不放,有他难看的日子!……
总攻吸浆虫的动员大会散了。各村干部纷纷回村活动去了。支书、乡长和文书,都要去帮助工作薄弱的村了。生宝把卢支书拉住,两人进了挂着白布门帘的办公室。这是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后,他第二次见支书了。
生宝见支书忙着要下村,直截了当提出白占魁申请入组的问题。他闭口不提他请示过郭振山,更不提郭振山说了什么。不要说卢支书忙,不忙,他也不提那些气话。
卢明昌满脸笑纹问他:“你心里头怎想?”
“我想吸收白占魁!”生宝挺挺胸,威武地说。
于是他向党支书逐一说明他心里所想的一切——从党的政策方面、从互助组的力量方面、从白占魁的历史方面、从入组以后两种可能方面……他真像一个打官司的人一样,说得非常详细,非常详细。他好像生怕官司输了。
总是畅快的、遇事总是往前看的卢支书听毕,笑说:
“快快快!快收下!他不人,咱不能强迫。咱能硬把他编到哪个互助组里吗?呀!他要入,巴不得哩!他啥了不起?一个国民党军里吃大车的副班长嘛!全中国的旧人员,国民党的将官有几千,都杀哩?都收容下哩!都交给人民管教他们学好哩!你回去!增福、老四他们同意哩?算哩!不同意?你捎话。黑间我收了兵,就过来说服!……”
………
生宝浑身舒畅地回蛤蟆滩,路过在欢喜家的杏树底下跳一跳,摘了一个已经不酸的杏,填到嘴里。好香!
哪里还要卢支书晚上过来说服高增福和任老四呢?是党和人民政府的意思,高增福和任老四能不听吗?你见过自己和自己闹别扭的人吗?
所有原来反对的人,包括娘老子,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生宝了。但生宝明白这是党的威信高。要是他自己的咸信高,他一提,人们不就同意了吗?他只有一点——一片真心革命,其他一切都是党的。
生宝通知白占魁,晚上到冯有义豆腐坊参加安排夏收插秧的会。白占魁那家伙,真调皮,立正给组长行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