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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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堡镇前街是商业地区,后街净庄稼人住户。生宝现在走在比较狭窄的庄稼院街道上,他觉得比拥挤喧嚣、充满尘土的前街舒服得多了,清爽得多了。

把所有在市集上要办的事务办完以后,摆脱了有万,个人的不畅快重新涌上梁代表心头来了。

不扬快!是不畅快!改霞思想的变化,使他心情上很不杨快。他觉得心里头怪别扭的。

生宝喜爱改霞的聪明、有志气和爱劳动。并不是他有意瞧不起一般的女青年群众,实在说,改霞坚持解除婚约的坚定性,她在农忙时节和来帮忙的姐夫们一块下地的吃苦精神,她对公众事务的热心,和她大姑娘在小学生娃们中间上学求知识的落落大方,是闺女里头少有的!正是她的这种意志、精神和上进心,合乎生宝所从事的社会主义革命的要求!他觉得:他要是和改霞结亲,他俩就变成了合股绳,力量更大了。

现在,改霞既然有意思去参加祖国的工业化,生宝怎么能够那样无聊?——竟然设法去改变改霞的良好愿望,来达到个人的目的!为了祖国建设,他应该赞助她进工厂。想到这里,生宝就努力克制心中的不畅快!但每个人精神上都有几根感情的支柱——对父母的、对信仰的、对理想的、对知友和对爱情的感情支柱。无论哪一根断了,都要心痛的。在生宝对另一个女人发生兴趣以前,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他就不会杨快的。

生宝带着爱情上失意的心情,踏进挂着中共黄堡区委会和区公所招牌的街门。

喻!区公所占的前院,在有几棵正发芽的刺槐的土院子里,庄稼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里三层外三层,挤成一大团。

有的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人群中间瞅;有的歪转包头巾的脑袋,把耳朵对准人群中间细听哩……

生宝想“看啥热闹呢?出了啥事情呢?”

他也走到人群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人头上边往中间看。看不见。他也歪转包头巾的头,听人群中间说什么。听不出头绪。

他只听见——

一个声音说:“你看!你看!这是伤!这!”

另一个声音说“你就说我把你打死了来,你还在这里说话?说的不算!哎!”

生宝在人群的外圈儿,听得中刘村的庄稼人,谈论所发生的事情。

这是黄堡区东原上中刘村的哥俩——老二和老三在闹事。老大是今早去世的,尸首还停在脚地,没装进棺材哩。两兄弟不忙着大哥的丧事,却忙着打官司,因为老大没儿子,两兄弟都争着要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亡兄。老二的理由是:按顺序,挨他的儿子、挨不到老三的儿子。老三的理由是:他三个儿子,而二哥只有两个儿子,应当讲公道,不能光讲顺序!亲戚、邻居、门中人,挤满当事人的院子,说了一早晨,没说倒,才来到区上,因为必须立刻决定谁是孝子,好办丧事。当他们在这里说理的时候,他们的婆娘们和娃子们,在家里大哭死者,尽嗓子哭,简直是嚎叫,表示他们对死者有感情。其实,他们都是对死者名下的十来亩田地有感情……

生宝听了挖心地难受。他在整党学习中,听了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他现在又在痛恨一个可憎的名词—私有财产。

私有财产——一切罪恶的源泉!使继父和他别扭,使这两弟兄不相亲,使有能力的郭振山没有积极性,使蛤蟆滩的土地不能尽量发挥作用。快!快!快!尽快地革掉这私有财产制度的命吧!共产党人是世界上最有人类自尊心的人,生宝要把这当做祟高的责任。

生宝不喜看这幕丑剧。这是人类的丑剧!生宝快快不乐地离开这个场合,他劝大伙都不要看。他说这弟兄俩太没意思了。

当生宝进到后院区委会院子里的时候,对私有财产制度的憎恨,在他心情上控制了失恋情绪。对于正直的共产党人,不管是军人、工人、干部、庄稼人、学者……社会问题永久地抑制着个人问题!生宝不是那号没出息的家伙:成天泡在个人情绪里头,唉声叹气,怨天尤人;而对于社会问题、革命事业和党所面临的形势,倒没有强烈的反映!

“王书记在家吗?”生宝站在区委会院子里,带着战斗者的情绪,精神振奋地喊叫。

听见从里头开门的声音。一只手从里头挑起了白布门帘。王书记胖胖的脸带着欢迎的笑容,站在门外的砖台阶上了。区委书记身量并不高大,但却敦实,离着多远就伸出胳膊,好像要把生宝拉进屋里去:

“来来来……”

生宝带着兄弟看见亲哥似的情感,急走几步,把庄稼人粗硬的大手,交到党书记手里。

如像某种物质的东西一样,这位中共预备党员的精神,立刻和中共区委书记的精神,溶在一起去了。弟兄之间,有时有这个现象,有时并不是这样而像中刘村那两兄弟一样。就是这位外表似乎很笨,而内心雪亮的区委书记,去冬在下堡乡重点试办整党,给生宝平凡的庄稼人身体,注人了伟大的精神力量。人党以后,生宝隐约觉得,生命似乎获得了新的意义。简直变了性质——即从直接为自己间接为社会的人,变成直接为社会间接为自己的人了。他感谢他的启蒙人王书记。他乐得大张着嘴巴笑呵呵的。这时对改霞的不畅快,和对中刘村那哥俩的厌恶,已经从他精神上消退掉了。

王书记拉住生宝的庄稼人硬手,笑盈盈地说

“你来得正好!你看屋里坐个谁?”

生宝肥厚的庄稼人脊背,被王书记的一只手亲切地按摩着,他脚下很轻地走进王书记屋里。他喜得简直要像小孩子一样跳起来了。

“啊呀!杨书记嘛,你啥时来?”

县委副书记从屋子后窗前的一张木椅子里站了起来。他带着喜出望外的笑容,大踏步走到门边,用左手握住生宝的右手,把右手搭在生宝的白小衫肩膀上,老大哥对小兄弟似的亲热地说:

“我们正商量到你们蛤蟆滩去呢。”

“那么咱们一块走嘛!”容光闪闪的生宝高兴极了。

杨书记说:“你来啦,我们就不去了。县委上打电话,叫我今天回县哩。我忙着哩。……”

三十岁上下的县委副书记两只炯炯的眼睛,发射着智慧的光芒,赏识地盯着这个包头巾的年轻庄稼人,直盯得生宝怪不好意思起来了。生宝从正月里在县委同陶、杨二位书记谈话的时候,就开始有了一种感觉:似乎他这个莽莽撞撞的年轻庄稼汉,对党实现一个伟大的计划,有些用处。在当时,这种感觉还是模糊的,不敢肯定的;现在杨书记对他的这份亲热,这份喜欢,这份信任,就使他确信他感觉对了。

当杨书记左手握着他的右手,右手搭在他肩膀上的这一时间,生宝心中感到相当的不安。党是不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呢?他是不是真的对党改造农民有很大的用处呢?他当然希望能实现他的豪言壮语。但愿他能兢兢业业,不要让党错宠爱了他吧!他的心情有点紧张,他感到担子的重量。但是这位相当活跃的陕北老同志,却拍拍生宝的肩膀,笑眯了眼问:

“怎么着哩?小光棍汉!寻下个对象哩没?”

“还没……”生宝怪不自然,他想起了刚才和改霞的决裂。

县委副书记大不称心地说:

“怎么扭扭怩怩?这么棒的小伙子,中共预备党员,寻个对象有什么难哩?又不要花钱?”杨书记转向区委书记问,“还要花钱吗?经过宣传贯彻婚姻法运动,还要花钱吗?”

区委王书记带着下级的谦逊,笑说:

“不要花钱,恐怕要花些时间。”

“对!”生宝得到了启发,“着重是忙得顾不上……”

“把它当成副业嘛!不要专门谈恋爱嘛!哎哎,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刻板吧!我说可以公私兼顾,你说呢?佐民同志?”

杨书记和区委王佐民书记,两人笑得呵呵的。生宝紧张的心情,被县委副书记这一番笑谈,一下子冲得烟消云散了。同志间政治上的关系和劳动人中间感情上的关系,竟融合得这样自然呀!生宝这个刚人党的年轻庄稼人,不禁深有感触。他觉得同志感情是世界上最崇高、最纯洁的感情;而庄稼人之间的感情,在私有财产制度之下,不常常是反映人与人之间利害关系的庸俗人情吗?邻居间在利害一致的时候,相好得那么俗不堪言;一旦错收了一颗鸡蛋,拌几句嘴,就该别扭多少日子了。

点着杨书记招待的一支纸烟以后,极端兴奋的生宝并顾不得吸。他庄稼人拿惯旱烟锅的手,笨拙地拿着冒烟的纸烟,坐在杨书记旁边的一个小凳上,只顾向前倾着茁壮的身子,眼睛专注地望着穿一身灰制服的县委副书记。这位杨书记外表很像下堡小学的体育教员:高大、结实,留着很精神的小平头,脸上带着一种健康的粗糙,给人的印象好像是在旷野里长大的劳动人,不像是房子里长大的知识分子那么纤细、白净和文雅。生宝看着看着,动了感情。他那么亲切地问:

“杨书记,你比正月里我在县上见你时,精神!”

杨书记说:“是吗?也许是这么个事情。我是个贱皮,宜跑!一下乡,能吃能睡。一个月不下乡,就萎靡不振,这塔也疼,那塔也疼。……”

“这是长期做农村工作的习惯。”区委书记王佐民尊敬地评论。

生宝曾经从区委书记嘴里听到过这位杨书记的一些身世。父亲是一九三五年安塞战役倒下去的英雄,母亲被凶恶的地主领着残酷的敌人,捉住凌迟死了。革命家的儿子靠同志们的抚育长大起来,在延安上保育小学。边区中学毕业以后,烈士的遗孤,从乡文书一直工作到担任区委书记的职务。一九四九年南下到本县的时候,他是县委宣传部长;现在,杨书记分工专管互助合作。……

生宝在县里几次开会,听过许多负责干部的讲话。有生动、简明的报告,的确也有冗长、枯燥,使人睡觉的报告。但听杨书记讲话,不是听报告,而是一种很好的享受——浅显、通俗、深刻、简短、有风趣。生宝觉得,有些陕北老同志夹杂关中口音讲话,很难听,倒不如本本色色陕北话顺耳;而杨书记因为一九四九年以来经常在农村跑,他虽是陕北口音,却用当地庄稼人的语言讲话。这使他到处都容易和庄稼人亲近。生宝在大会场听他的报告,不知不觉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希望再听两个钟头或者四个钟头,但杨书记已经笑眯眯地把纸单单,装进衣服兜里去了。生宝向窦堡区大王村王宗济农业合作社应战以后,区委书记陪同他到杨书记办公室里,去过一回,这使得现在碰到一块的这三个积极活动的共产党人,成了老朋友了。

杨书记坐在椅子里,用食指扣着纸烟上的烟灰,笑问生宝:

“今春上,农村的自发势力很嚣张。你的互助组怎样?挺得住吗?”

生宝心里感佩地想:“啊啊!党里头就这么知疼知热吗?农村党员遇到困难,县委马上就觉着哩!他咽了嘴里的唾液,豪迈地说:

“挺得住,杨书记!使上吃奶的劲儿,拿肩膀也要把他们挺住!他们张狂,是临时性儿。他们不耐久,咱们耐久!……”

杨书记非常高兴地对区委书记笑说:

“他说的耐久不耐久这个话,倒有意思。”

区委书记,看来很满意区里有生宝这样个同志,笑笑。

杨书记又笑问生宝:“据你看,自发势力像今春上这个张狂劲儿,能耐好久呢?”

梁生宝毫不费思索地说:

“等咱互助合作的根扎稳,他们就张狂不起来了。”

“对!对!这个说法对!”杨书记听了,非常赏识。他又对区委书记严肃地说:“方向明确着哩!我走了好几个区:峪口区、渭边区、王渡区、九寨区和三官庙区。凡是方向明确的人,都积极战斗,都很有自信心;凡是方向模糊的人,都消极应付,都给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搞得懵头转向了。”

“就是的。”王书记点着他很大的留发头,说,“俺黄堡区也是这样。有些基层干部,还不明白:不可能经常从富农、富裕中农身上挤油水,来克服贫雇农的困难嘛!”

生宝被县和区这两位领导人的谈话,深深地吸引住了。当他注意听着他们谈话的时候,他心里想起蛤蟆滩的姚士杰和郭世富来。

他也想起振山同志来。原来到处都是这样的情况啊!

王书记对生宝说:

“把你互助组的情况,给咱们谈谈。我总说要去看看,总没空儿。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事情,拔不出腿。今日杨书记来了,才把我从东原上叫下来。杨书记问你互助组的情况,我也说不上来。”

“我知道你忙喀,”生宝很谅解地说,“你是一黄堡区的书记,又不是俺互助组的书记嘛。”

于是生宝汇报,不是光他的互助组,而是半个村子的贫雇农,参加了进山割竹子的集体行动。两个党委书记大大惊喜起来,眉飞色舞。

“噢!上河沿的贫雇农也去吗?”王书记站了起来,熟悉情况地问。

“就是的。”生宝说,“掮扫带的是官渠岸的贫雇,由高增福组织哩。”

王书记振奋地问:“那么你村基本上没春荒哆?”

生宝说:“俺连上稻地的肥料也有哩!”

“好!搞得好!就要这样搞!”注意倾听的杨书记,非常满意地对区委书记说,“要是每个村里有一个像样的互助组做骨干,组织困难户进山,那就好办了!”

杨书记的瞳孔里放出憧憬的光芒。生宝注意盯着这位县委副书记听了他的汇报,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高兴地笑着,在砖脚地带劲地走了一个来回。

杨书记重新坐在椅子里,两眼集中起眼神,盯住手里举到面前的纸烟,好像他在研究燃烧的纸烟如何冒烟。党书记脑里是考虑什么重大的问题呢?生宝摸不着杨书记脑里,活动着什么深奥莫测的思想。他钦佩首长们,苦心为人民打算的这股劲儿。

过了一刻,杨书记的目光从纸烟上,转到生宝脸上来了。

“梁生宝同志,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看我知道吗?”

“你心里怎想,你就怎说。”

“对。”生宝做出准备应考的姿态。

眉目英俊的杨书记,用食指扣着纸烟灰,神秘莫测地说:

“现在有两种意见。有一种意见说:互助组没有中农的车、马,搞不好生产的。不能丰产嘛,互助组就不能巩固啰!这号人们还说:互助组不吸收中农参加,也不合乎党的政策,党的政策叫团结中农嘛……你觉得怎样?生宝同志,你同意他们吗?”

梁生宝在木凳腿子上擦灭了纸烟,随把半截烟捏在手里,集中精力来对付这个问题。我的天!这不是小问题,这是个大大的问题呀!这关乎党的路线哩!能随便瞎说吗?

考虑了一阵,生宝抬起头,要求县委副书记:

“杨书记,你把另一种意见给咱说一下,我再思量。”生宝是个心回肠转的人,不是直杆子人。

杨书记很满意地笑了笑,说:

“另一种意见嘛,说:没有中农的车、马,贫农互助组也能搞好牛产喀;勉强地拉扯中农,反而把互助组弄成形式,或者弄起一大堆意见,不能解决,后来干脆散伙了。这就是大伙常说的‘春组织、夏垮台、明年春上可再来’那话。这号意见的人们还说:党的政策说团结中农,意思只是互助组里不能打击中农,不能损害中农的利益,井不是说互助组非沾中农的光不可,要看中农的脸色办事情,不然就弄不成互助组。你觉得怎样?”

生宝听了一半,紧张起来的精神,立刻轻松下来了。他变得十分杨快。他的行动已经替他做了回答。他明白杨书记问他的意图。

他说:

“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要是没中农的车、马,就不能增产,那不是依靠中农去了吗?简直没贫雇农的一点骨气!”

杨书记听得哈哈大笑。但他随即收效了笑容,严肃地向:

“可是有人说:党的政策是依靠贫农去团结中农。你怎样回答?”

“太咬文嚼字了!那么党做什么呢?”率直的区委书记对这号书生的迂腐语调,很不满意。

生宝同意王书记,说:“王书记,你该知道俺互助组的情形吧?有万是贫农,生禄是中农,我是共产党员。我代表咱党。我不能靠有万去团结生禄嘛,两个人老矛盾哩。我一定是靠有万他们把互助组撑架起来,我又想办法叫大伙和生禄团结。杨书记,这如今的互助合作,我看,我看……我看和土改……”

杨书记开玩笑地鼓励说:“打破顾虑,大胆暴露思想!”

生宝打着这样的主意:反正说错了可以得到杨书记的纠正。这里没外人!

生宝使了使劲儿,大着胆子放炮:“这如今的互助组和土改不同哩!土改中间,贫农和中农没矛盾,一股劲儿斗地主。这如今互助组里头,贫农和中农矛盾才大哩!”

杨书记带劲地点着头,看得出来满意极了。他脸上——眼睛、鼻子和嘴,都高兴。

生宝明白,他的话,显然正对了县委副书记的心思。他十分欣慰。整党学习总算没有白熬了夜。

杨书记站了起来,使劲把纸烟头丢进痰盂里去。然后,他兴奋地又在砖脚地走了一个来回。他紧张地思索着。生宝和区委书记的眼睛,跟着杨书记的高大个子移动。生宝心中思思量——这个陕北人,好像县城里并没有他温柔的李英兰同志,和可亲可爱的娃子们。他好像一个光身汉,骑个自行车,满县里跑。为了人民的事情,他操这么大的心,费这么多思索。生宝在心里叮咛他自己:要好好向杨书记学习哩!

杨书记坐回原位上来了。旅行中风尘仆仆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苦笑和惋惜混合的表情。

“佐民!”杨书记亲切地叫区委书记的名字,感慨地说,“你注意到了没有!一个工厂里的工人,一个连队里的战士,一个村子里的干部,他们一心一意为我们的事业奋斗,他们在精神上和思想上,就和马克思、列宁相通了。他们心里想的,正是毛主席要说的和要写的话。你说对不对?”

“就是的。是这样。”王佐民非常兴奋地看看生宝。

杨书记不看生宝。他很严肃,继续说:

“相反的,有些指导斗争的同志,不论什么新的事情,他们都要先从字面上咬一咬,嚼一嚼。硬是不到群众里头去请教!他们本意很拥护党的政策,咬嚼的结果,违反了党的政策,弄得来十分可笑!有些地方在错误地批判贫农组哩,认为互助组里只有贫农,没有中农是一种偏向,应当大力纠正。他们认为:应当把贫农和中农搭配在一块组织,才合乎团结的政策。三官庙区有个石桥村,石桥村有个贫农任明亮,任明亮联络起四户贫农,组织起一个土地集中互助组。……”

“土地集中?……”王佐民奇怪地问。

“土地集中!”杨书记说。“他们要叫农业生产合作社来,区委不让嘛。他们说,不让就不叫吧,自己只有四户,仍然叫互助组算了。不!后来区委连土地集中也不让,说怕弄乱,影响不好!你看怪不怪,不让贫农闹革命!要闹,非得和中农一块不可!中农眼时又不闹!你说怎整?”

“俺黄堡区眼时还没这号现象。”王佐民自慰地说。

“要所有的同志,在思想上扭过弯儿来,还得一个时期啊。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过程啊。多少年的民主革命嘛,现在换了任务了。旧脑筋,新任务,这是个矛盾。”杨书记筹思着说。

“是的,”王佐民说,“这是农村工作干部的普遍现象。今年是个新旧任务交接时期问题特别突出。”

“青黄不接!”

“就是的。”王佐民以下级对上级的谦恭态度说,“在干部思想上,的确是这样子。虽然经过了整党教育,普遍的情况还是把互助合作,和一般的行政任务,并列起来着待哩。其他任务一繁忙,就把这个任务挤开了。因为这是长期任务,没限时间喀……”

“长期的、复杂的、艰巨的、光荣的任务!是不是?”

“可不是!有些乡干部也学会了这一套。”王佐民笑着。

“这一套调子简单!”杨书记笑一笑,说,“什么生动具体的事情,拿这套调子一讲,就完了。”

杨书记很生气。生宝很同情杨书记,他领教过一些干部中的书生作风,他也很不满意。

生宝注意盯着,区委书记在乡下跑得很粗糙的大脸盘上,表现出十分敬佩杨书记的神气。生宝看得出王书记从上级领导同志的一段话里,一定受到了什么启发吧?你看!不会吸烟的王书记,手摸着脸,想了想,又用请示的口气说了:

“杨书记,下面还有这样的情况:基层千部虽然在整党中经过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可是对互助合作是个大革命,眼时还认识不够。所以在实际工作中间,方式方法简单化,不从思想上教育。譬如有个别乡长,在群众会上竟然这样讲话:‘没有共产党,你们怎能分到地嘛?共产党号召互助合作,你们对互助组不热心,还闹自发!把良心拿出来!……”

说得杨书记和生宝大笑起来。生宝知道下堡乡的乡长樊富泰,就是这个神气。生宝亲耳听见樊乡长这样讲过话。

王书记激愤地说:“这号干部真没出息!他们不思量我们党的一切号召,都是为了群众的利益。除过群众的利益,并没有我们党自己单另的一种利益。所以我们党提出的一切号召,土改也好,互助合作也好,都要在群众觉悟的基础上搞。要群众觉悟,这当然要麻烦啦。要做许多教育工作啦。没出息的干部,不爱做教育工作,就向群众讨账。我给你分了地,你还不响应我的号召吗?杨书记,你看庸俗不庸俗,他们根本不考虑:我们党的工作基础,永远是群众的觉悟,不是群众的感恩!”

“不光要做教育工作!”杨书记不仅同意区委书记的意见,而且更进一步发挥说,“在互助合作这方面,还要做出榜样来,叫群众看一看哩。有一部分先进群众,讲道理,可以接受,可是大部分庄稼人要看事实哩!这个和土改不同,你说得天花乱坠,他要看是不是多打粮食,是不是增加收人。”

县委副书记说的比区委书记更加深刻、更加透彻。生宝听了,觉得从心里往外舒服。他努力从这两位领导同志的谈话中,学点道理。他竭力使自己不插话,不岔开他们的话头。他恨自己不多识字,不能像区乡干部那样,往本本上记两位书记讲的话。他常常苦于自己不懂很多道理。他很后悔没有把冯有万领来,让他也听听革命道理。懂得这些道理,干起来人心里有准!

这个年轻庄稼人,使着劲听两位书记的谈话,不知不觉,把手里的半截纸烟捏碎了。

生宝虽不是心胸窄狭的人,但是由于杨书记这几句话的启发,他竟忍不住要替他继父呜几句不平了。他激动起来:

“我的天!杨书记。庄稼人都是务实的人嘛!不保险可不干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庄稼人的口头话。庄稼人眼见过小家小户小光景,没见过杜会主义嘛!就拿俺爹说吧!俺父子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我做梦,梦互助组;俺妈说,俺爹做梦,梦他当上富裕中农哩!”

“真有意思。”两位书记同声笑了。

“可不是吗?”生宝说,“真逗人笑。富裕中农的光景,在他眼里再美没有哩嘛。社会主义他没见过,咱不能强迫他相信。咱只能做出样子给他看。可是俺的樊乡长说俺爹扯我的腿,对不起共产党,是忘恩负义,是没良心,根本不像个贫雇农样子。俺爹为啥不像贫雇农样子?土地证往墙上一钉,就跪下给毛主席像磕头,这是没良心吗?樊乡长以为不是我亲爹,我听了他的话也许高兴。实际,我听了难受得很哩。他太把俺爹不当人了!俺爹是好农民。王书记,你该知道俺滩里的白占魁吧?你就是赶明日要实行共产主义,他也赞成。你喜爱这个人吗?他倒是脑筋灵敏着哩!”

王书记笑说:“你这阵还生樊富泰的气吗?”

“提起来不好受!”生宝毫不掩饰地说,“他说俺爹坏,我心里疼嘛。民国十八年,没他收留的话,我的骨头这阵找也找不见了,还闹啥互助合作哩?我经常对俺爹态度好。咱共产党员,不能忘思负义,叫人家群众笑咱。”

说到这里,生宝才悟到不免太激动了,不免带了个人恩怨,又缓和气氛说:

“自然,樊乡长也是为工作。他觉着,这是他进步,他也不是有意辱没俺爹喀。……”

县和区的两位书记吃惊地注意生宝的激动。他们并不打断他,只是十分惊讶地听着。显然,他们没有料到,生宝是这样一个重感情的人。

杨书记很有感触地对区委书记说:

“我们好多同志,硬是不注意农民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几千年受压迫、受剥削,劳动最重,生活最苦,这就造成他们革命的一面。刚才梁生宝同志说的,小家小户小光景,几千年的小农经济生活,又造成了他们落后的一面:自私,保守,散漫,不习惯组织和纪律等等。所以毛主席在一九四九年,一解放就警告我们:教育农民是严重的任务。毛主席并不是随便说话哩”

“在互助合作中间,农民主要的是革命的一面呢,还是主要的是落后的一面呢?”王佐民探讨地问。

杨书记新给了生宝一支烟,自己拿了一支,却不顾擦火吸烟了,只顾他非常热烈、雄辩地谈论起来:

“佐民!这个问题,我是这么看法——不能拿我们常说的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来看农民的问题,应该具体地分析具体情况。农民嘛,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是劳动的阶级嘛。民主革命阶段是同盟军,社会主义革命阶段还是同盟军嘛。工农联盟是永久的,不是临时的。但是,革命革到要对小农经济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阶段啦,农民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不是变成矛盾的一个方面了吗?不是应该引起大家的注意了吗?我想毛主席那句话的意思,就在这里。我们对革命的阶级,绝不能强迫命令,或者像你刚才说的那么讨账。我们坚持自愿原则,采取群众自己教育自己的方式方法:重点试办、典型示范、评比参观……逐步地引导农民克服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而且,我们这么做的时候,还主要地依靠贫农,因为贫农革命的要求更迫切,那点点小农经济的底子更薄。我看这没什么神秘,也不可怕。我们有办法的。佐民,你这里有‘毛选’吗?有?把第一卷拿来!”

区委书记很兴奋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咖啡色书皮的精装书。县委副书记伸手接过这本很大很大的书来,很熟练地翻到第三百一十一页上,用眼睛寻找着。

“这里!这里!你听!”杨书记非常快活地念道,“任何事物的内部都有其新旧两个方面的矛盾,形成为一系列的曲折的斗争。斗争的结果,新的方面由小变大,上升为支配的东西;旧的方面则由大变小,变成逐步归于灭亡的东西。而一当新的方面对于旧的方面取得支配地位的时候,旧事物的性质就变化为新事物的性质。……”

“互助合作和小农经济的关系,就是这么样”县委副书记把书还给区委书记的时候,肯定地说。“生宝同志,你听明白哩吧?”

“明白!能明白!”生宝没有阅读能力,但因经常学习和参加各种会议,听讲能力很强,他非常畅快地说,“互助合作是新事,小农经济是旧事,不是吗?新事由小变大,旧事由大变小,不是吗?”

杨书记很满意地笑说:“还有!你们家庭内部的矛盾,也是一样。等你互助组成功了的时候,你爹就不叫你听他的话了。他就听你的话了。对不对呢?”

“对!对!就是这样!”生宝激动地说。

杨书记擦着了洋火,给生宝点烟。生宝推让,要杨书记先吸。当杨书记吸烟的时候,生宝用那么尊敬和佩服的眼光,看他那聪明、理智和有力的面部表情。

“呀呀呀!”生宝在心里头惊讶,“有文化、有经验的领导同志,懂得这么多道理?”

生宝吸着烟时,心里想:这是他一生中很值得珍贵的一次会见。要是他单独见县委副书记,或者他单独见区委书记,他不会听见这些高深理论的。只有两位领导者谈话,他从旁才能听到这些宝贵的话语。这些话语,比金子还要有价值哩!

杨书记吸着烟,说:“生宝同志,你们那个搞法很好。好好搞一年,明年互助组长代表会上你再上一次台。”

“对!”生宝慨然答复,嘴上非常有劲。

王书记说:“今年县上给黄堡区派来两个农业技术员,我准备把一个摆在东原上搞小麦和玉米,一个摆在你们组里搞水稻密植。”

“好嘛!”梁生宝喜得眼睛瞪圆、闪亮。

王书记问:“你们谁留在家里下稻秧子?”

“生禄和有义。他两个中农不情愿进山。”

“不好。”王书记说,“应该把欢喜留在家里下稻秧子。因为刚才杨书记说,今年要从培育壮秧做起,实行一系列的新技术,不是光搞密植。”

杨书记对生宝说:“今年,我们县上改变做法了。要各区把两个农技员分开放在两个互助组里,不要再全区跑啰。讲来讲去,人家不信嘛。做出样子,给人家着看嘛。因此,生宝同志,要狠住搞!”

“好啊!太好啦!”生宝简直要跳起来。“杨书记,王书记,我要回了。”

“怎么?”

“叫欢喜甭准备进山的事了,叫有义准备。我要走了。”

“甭忙!”王书记说,“看杨书记还有啥指示吗?”

“欢喜是怎样个人?’杨书记间。

“小学毕业生,贫农。”

“好,好。应该在人事上给将来做准备,明白吗?”

“明白!”生宝畅快地说,“准备咱的技术人才!”

区委书记又叮咛:“你们在山里头一个月,可要注意安全啦!”

县委副书记说:“你叫他到区卫生所带点药品、药棉和纱布好啰。不要他们的钱,从区上的互助合作经费里开支。”

“好吧。跟我走。”区委书记拉住生宝的手。

生宝啊!生宝啊!他这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啊!他还说什么呢?人类语言的确有不够表达感情的时候。这哪里是梁生宝互助组?他个人,嘿!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办到这些呢?

他在房门口辞别了杨书记。跟王书记到区秘书办公室带了介绍信,又在大门口辞别了王书记。王书记又一次嘱咐他:“安全第一!出了岔子可不好!”

生宝回到庄稼人拥挤的前街上了。他心里恍恍惚惚:这难道是种地吗?这难道是跑山吗?啊呀!这形式上是种地、跑山,这实质上是革命嘛!这是积蓄着力量,准备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哩嘛!整党学习中所说的许多话,现在一步一步地在实行。只有伟大的共产党才搞这个事,庄稼人自己绝不会这样搞法!

事情越来,生宝心中越明确了。“这样搞法啊?杨书记!你正月里没这样告诉我。”梁生宝现在有信心,有决心,决不辜负首长们的关心!

生宝在街道上的庄稼人里头,活泼地趱行着,觉得生活多么有意思啊!太阳多红啊!天多蓝啊!庄稼人们多么可亲啊!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向前探索新生活的强烈欲望。

到卫生所,把介绍信递进取药的小方口,在过道的门洞里等着配药品,生宝逐渐冷静下来了。这时他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半截捏碎的纸烟哩。他从手掌里把纸吹掉,把烟末小心翼翼地装进他的烟口袋里——东西不可浪费!

把纸烟末装进烟口袋以后,他开始从头至尾回忆今天所听到的“马列主义”。他不会写笔记,每次到县上开会,靠回家的路上一再回忆,来加深印象。他不能忘记杨书记说的这些话。绝对不能!他要在一生中慢慢享用这些话。我的天!多么深的道理,可是多么好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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