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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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三年春天,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一模一样。

一九五三年春天,渭河在桃讯期涨了,但很快又落了。在比较缺雨的谷雨、立夏、小满、芒种期间,就是农历三月和四月的春早期,渭河在一年里头水最小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秦岭脱掉雪衣,换了深灰色的素装不久,又换了有红花、黄花和白花的青绿色艳装。现在到了巍峨的山脉——渭河以南庄稼人宽厚仁慈的奶娘,最艳丽迷人的时光了。待到夏天,奶娘穿上碧蓝色的衣服,就显得庄严、深沉、令人敬畏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庄稼人们看作亲娘的关中平原啊,又是风和日丽,万木争荣的时节了。丘陵、平川与水田竞绿,大地发散着一股亲切的泥土气息。站在下堡乡北原上极目四望,秦岭山脉和乔山山脉中间的这块肥美土地啊,伟大祖国的棉麦之乡啊,什么能工巧匠使得你这样广大和平整呢?散布在渭河两岸的唐冢、汉陵,一千年、两千年了,也只能令人感到你历史悠久,却不能令人感到你老气横秋啊!祖国纬度正中间的这块土地啊!……

………

但一九五三年春天,人的心情可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大不一样。

长眠在唐冢、汉陵的历史人物做过些什么事情呢?他们研究和制订过许多法律、体制和规矩。他们披甲戴盔、手执戈矛征战过许多次。他们写下许多严谨的散文和优美的诗篇。他们有些人对厉史有很大的功劳,有些人对历史有很大的过错,也有些人既有一定的功劳,也有相当的过错。不过,他们没有人搞过像“五年计划”这一类事情。……

一九五三年春天,是祖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春天。大地解冻以后,有多少基本建设工地破土了呢?有多少铁路工程进入施工阶段了呢?有多少地质勘探队出发了呢?被外国资本和国民党政府无情地掠夺了多少年的国家啊,现在终于开始有计划地建设了!

一九五三年春天,西安市郊到处是新建筑的工地,被铁丝网或竹板篱笆圈了起来,竞赛红旗在工地上迎风飘扬。衰老的古都,在一九五三年春天,要开始恢复青春了。马路在加宽,同时兴建地下水道和铺混凝土路面。城里城外,拉钢筋、洋灰、木料、沙子和碎石的各种类型的车辆,堵塞了通灞桥的、通咸阳古渡的和通樊川的一切长安古道。

一九五三年春天,有多少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握别了多年一块同甘共苦的同志,到筹建工厂的工地和新认识的同志握手交欢呢?有多少城乡劳动者放下三轮车、铁锹和撅头,胸前戴上黄布工人证,来到铁路工地和基建工地呢?

一九五三年春天,听见的炮声不是战争;碰见的车辆不是辎重;看见的红旗不是连队,人群不是火线后面的民工,呐喊声也不是冲锋。……”

一九五三年春天,中国大地上到处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巨画、交响乐和集体舞。……

一九五三年春天——你历史的另一个新起点啊!

二十一岁的闺女,黄堡区下堡乡的小学生徐改霞,对祖国工业化事业向往,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理想。现在,她高高兴兴来到陇海线上的县城里,投考国棉三厂。

县城南关,漉河左岸的渭原面粉厂,漉河右岸的渭原轧花厂,都用冒着浓黑煤烟的高烟囱和隆隆震耳的机器声,迎接这个来自终南山麓稻地草绷屋的乡村闺女。县城北关,陇海路的漉河铁桥,用它宏伟的钢板混凝土结构,渭原车站的机车用它的汽笛声,迎接这个一心投身城市劳动的乡村闺女。改霞兴奋极了,包袱里提着妈妈给她做的干粮,多么有劲地走了四十里路,满脸的汗殊,却丝毫也不觉疲劳。她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的先人修筑在这个大平原上的城池。

她带着一种必当工人的豪迈步伐,兴冲冲地踏进了县城南门。

犹如一滴水落进渭河里头去了,改霞立刻被满街满巷走来走去的闺女群淹没了。啊呀!谁也说不清投考的人有多少!街头巷尾,一片学生蓝。剪短的和编辫的黑油油的头发,在改霞眼前动荡着,动荡着。来自城关区、窦堡区、黄堡区、王渡区、三宫庙区、渭边区和峪口区的闺女,大多数和她年龄相仿,有些看来比她还大,有的甚至比她小得多,和她一九五0年来参加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的时候一般大呢。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有一千多男女青年,休息的时候,街上也没现在人多。

改霞向县人民政府劳动科和工商科共同的地方走去。她开始有些怀疑。第一个问号钻进她雪亮聪明的头脑里来了。

南街上,一家布匹店门前,一根高压电线杆旁边,哪个区来的几个乡村闺女在嘁嘁低语呢?她们说些什么呢?她们进城早,也许知道点情况吧。

手提干粮的徐改霞,衣服上带着沿途落上的尘土,凑近前去听一听。

啊啊!分配给渭原县的名额只有二百八十个女工,报名的突破三千了。光城关区就有一千多报名的。根本没上过正式学校的,都涌进城来了嘛!有些闺女,父母挡也挡不住。有些是偷跑来的!

力气——在一般情况下是生理反应,在特殊情况下,就变成心理反应了。因为乘客拥挤,可怜的改霞跑到黄堡镇,没搭上拉脚的胶轮车。她想在沿路——漉河桥或窦堡镇搭,也没搭上。刚强的闺女靠两条腿风快地跑进县城。奔向新生活的青年,不觉得累。现在听了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她,泄气了。扁口带扣的花格布鞋里,俊秀的闺女脚发麻起来了;学生蓝制服裤子里,苗条的两腿也疼痛起来了。她这不是常跑长路的脚腿呀!

改霞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拖着发麻的两脚和疼痛的两腿,向北街娜动她沉重的身子。

第一个冲到她心头来的是:被录取的机会很难得了。她扯旗放炮来考工厂,考不上怎样回下堡村蛤蟆滩呢?拿什么脸见人呀?生宝和秀兰兄妹俩,会拿什么眼光看她呀?好!思想进步的青年团员徐改霞,为什么不参加国家工业化去哩?想到这里,改霞闺女家的嫩脸皮,已经红了。

但她随即想到郭振山鼓励她的话:“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和咱乡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郭振山充满自信的声调还留在她耳边。她明白了:不管投考人怎样多,她是可以考上国棉三厂的,登记表上不仅写着贫农成份,而且写着青年团员。担任过什么职务?团支部委员!

挤过乡村闺女们更加拥挤的十字街口,走到北街一家食品店前面,改霞站住了。她开始怀疑起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可鄙的。当初,在下堡村蛤蟆滩稻地的草路上,代表主任第一次鼓动她参加国家工业化的时候,她觉得郭振山所说党团员比群众优先进工厂是正当的;因为她想:一般的乡村闺女不愿意离开家乡。现在,有这样多和她一样想进工厂的乡村闺女,她一下子觉察出这是一种自私心理。难道她入团的动机,是为了比群众占便宜吗?她对郭振山土改中净得一等一级稻地的事,现在看得比当时清楚了。啊呀呀!代表主任哪!郭振山哪!你整个春天给咱改霞灌输的祟高思想,是不是夹杂着庸俗的想法呢?

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当然凭理性可以判断旁人的意见对不对,对到什么程度,或不对到什么程度。可惜改霞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就只好靠感性了。由思想上的惯性产生了天真的信任,只有感觉到的事实,才能证明她值不值得那么信任郭振山!

不仅仅接受过郭振山的形响,也接受过卢明昌、梁生宝和其他共产党员的影响,幼稚的正直闺女徐改霞站在一家照相馆门前考虑:现在不是她考上考不上的问题,现在是考工厂的人这样不正常地拥挤,都是进步的表现吗?

当走到一家文具店门前的街上,改霞就后悔她离开下堡乡以前,没和卢支书谈一谈了。后悔!后悔!她尊敬的党支书喊叫她的名字来嘛,她却幼稚地躲藏起来了。

不管怎样,改霞还是带着黄堡区公署油印的介绍信、黄堡镇卫生所初步体格检查的证明,先到劳动科报名了。办事人告诉她:黄堡区来的全住在南街上,兴顺号杂货店后院有劳动科借下的房子,要她自己去打听。

报上名,改霞惶惶惑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劳动科办公室出来了。用手帕揩了在人群里挤出来的汗,在有几棵刺槐的大院子里,她从姑娘群中找空隙走着。追求进步的青年团员的心,由于不安,有点沉重。人一着急,就感到更渴:嘴里干燥、苦涩,多么想喝口水啊。但她得先到南街上打听兴顺号,找到下堡村来的姑娘.听听更多的情况。然后她再到一个茶馆去喝水、吃馍,心里才能稳实些吧!

出了劳动科的大门,改霞在出出进进的闺女群中烦恼地挤路。

“改霞!改霞!你不是徐改霞吗?”

改霞掉转垂长辫的头,两只眼睛骨碌碌转动着。谁叫她呢?

一个穿灰制服的细高个女同志,从人丛中挤过来了。女同志满脸是喜欢改霞的神情,现在用细长指头的手,抓住改霞空着的那只手了。啊啊!改霞认出来了:这是青年团县委的王亚梅同志嘛。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期间,参加过黄堡区代表小组的讨论会,王同志后来又到下堡乡下过几回乡。这是县上哪个负责同志的爱人呢?改霞想不起来了。……

“两年没见,你长了这么高!成了大人了呀!”王亚梅同志一见如故地把改霞拉到路旁不妨碍行人的地方,一只手搭在她穿学生篮制服的肩上。“怎么?你也来考工厂吗?”

“唔。”改霞不安地承认,禁不住脸红了。

“你解除婚约了吗?”王亚梅同志非常熟悉地问,“我记得你是解放前爹妈定亲出去的,你不情愿嫁过去。是不是呢?”

“是哩。解除婚约了。”

王亚梅年轻女同志的面容高兴极了,喜眯了眼睛问:

“啥时候解除的?”

“就在今春上宣传贯彻婚姻法运动的时光。”

“啊啊!”亚梅同志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笑了,“你真会抓好机会!还没新的对象吧?”

改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哩。”

“噢噢!你倒有计划!解除了婚约,到西安去当工人呀?……”王亚梅同志聪明地打趣,用手亲热地摩着改霞的肩膀。

改霞两只大眼睛努力想从这个有几颗稀疏雀斑的白净脸上,观察出王亚梅同志对她考工厂的看法。但她观察不出来:到底是赞成,还是不以为然呢?

“我,喜愿参加祖国建设……”改霞嘴呐呐地解释,探讨对方的心思。

但王亚梅同志不谈这个了,似乎这是不值得多谈论的问题。她把改霞从人多的路旁拉到更远的角落里,站在一棵正在开花的刺槐树底下,晒不到太阳了。毫无架子的县干部,热情地赞赏梁生宝正月里在全县互助组长代表会上和窦堡区大王村应战的豪迈气概。她说那种气概对到会代表激励多么大,又说县上的几位首长对这个年轻人的气概多么喜欢,连在下堡乡工作过几回的她王亚梅,也感到真个带劲。这位热情的县干部显然只记得改霞和生宝是一个村的,却不知道咱改霞和生宝中间曾经有过一度相爱的秘密。王亚梅还关心地向:

“生宝同志的互助组这阵儿搞得怎样呢?”

改霞不由得通红了脸。

“他领互助组在山里头拉扫帚哩……”

“去了好久了?”

“十几天了……”

“人多吗?”

“十几个人哩……”

“真行!”王亚梅赞叹着,抬头望望谜一样的终南山神秘的山峦。

县干部让改霞到团县委机关里去,因内心不安显得沮丧的改霞,婉言谢绝了。改霞推说她有事,办完事再去。……

“好!改霞,那你忙你的事吧。我还在团县委工作哩,你有空来耍啊”亚梅同志非常诚恳地告别了。

改霞却反而拉住王亚梅的手:

“王同志……”

“怎呢?”王亚梅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改霞苦恼的神情。

“今年考工厂的人为啥这么多呢?……”

“当然”王亚梅严肃地说,“工业建设需要人,是个事实。青年们积极参加经挤建设,也是个事实。不过看起来,大多数闺女家是不安心农村,不愿嫁给农村青年……党中央和国务院有个教育农村青年不要盲目流人城市的指示理,昨天才到咱县上。国棉三厂招考的公示,巳经下去了,来不及做工作了。这回算得了经验,下回再不会这样搞了。”

改霞听着,脸更红了,更红了。想不到追求进步的徐改霞,这回竟混在不进步的群众里头了。她好强,到了爱面子的程度,心里开始怨恨自己太信任代表主任了——郭振山是那么自负,一副永远相信自己正确,并且只有自己正确的神气,把咱改霞唬得结结实实!

王亚梅同志看见改霞很伤感的样子,以为改霞愁考不上,老大姐式地安慰小妹妹“改霞!甭难受。今年投考的人多,录取的机会少。党县委又做了决定,规定了录取团员和录取一般女青年的比例,不让招考人员净挑团员。一方面,猛一下把女团员抽空了,会影响农村工作;另一方面,会引起群众有意见。这是一个社会就业问题。中央指示,首先要照顾城市居民里头考不上中学的,没有职业的闺女。至于乡村,以后还恢复有计划、有组织的输送。说已经有几个大城市的经脸证明,这种派人到各县大招考的方式,形响不大好。你自己明白就好了,不要在群众里头乱说。你应当把眼光放大,照顾全面。考上也好,考不上也没啥。一个青年团员嘛,哪里都可以给党和人民贡献自己的力量嘛!……”王亚梅同志诚恳极了。

你看!你看!事实证明了改霞的感觉了吧?这感觉是一切自觉的共产党员和青年团员的良心表现,倒不在于年龄和水平。昧着这种良心的,只有那些只顾自己不顾社会的人。改霞不明白地问:

“啥叫社会就业问题?”

王亚梅说:“就是找工作,靠工资维持生活。眼下,工人比农民挣得多,所以才会有盲目流人城市的现象。改霞,你参加了整党学习?参加了?那么你知道,将来消灭了城乡差别的时候,才能没有人不安心在农村的现象。社会是复杂的,人的觉悟不齐嘛……”

“谢谢你,亚梅同志。”改霞感激地辞别。

辞别了王亚梅同志,改霞重新被一片学生蓝和黑头发淹没了的时候,她想哭。自己多没意思!难怪那天在黄堡大桥左近菜地草庵跟前,她一提想考工厂,生宝就冷淡她了。她是该被冷淡的,甚至是该被鄙视的!一九五O年冬天进城来,改霞是上千青年积极分子之一,充满了光荣的感觉。一九五三年春天,她又一次进城,却置身在成千不安心农村的闺女里头。当然,细究起来,根根由由是很复杂的。这回考工厂,并不是完全出于她自己的心愿,多一半是被人鼓动的。开头,她犹豫、勉强,后来和生宝没有谈到一块,她才坚定下来了。唉!譬如那天生宝只要劝她一句,她还会糊糊涂涂跑进城来吗?但生宝生性像汤河畔上的杨树苗一般挺直,改霞没想到他对恋爱问题也是这个性子。合该改霞倒霉!现在,不管她自己感觉,或者给旁人的印象,都是她不安心农村了。她似乎是追求工资奉养寡母的乡村闺女,她似乎是很希望嫁给一个在城市生活的小伙子。结婚对她,似乎只不过是每月几十块人民币、一双红皮鞋和一条时髦的灯心绒窄腿裤子的集中表现而已!

唉咳!俗气!真个俗气!两年前五一节在黄堡镇万人大会上代表全区妇女声讨美帝的徐改霞,竟给人这样的印象!在城里能找到一个没人的僻静地点吗?改霞要认真地哭它一场!

但改霞反过来又思量她不是这样俗气的人!不是的!一百个不是!郭振山是一个俗气的人,他整个春天动员她考工厂。言词是进步的:为了国家工业化,团员应当响应党的号召。但这是党和政府要他做的工作吗?党和政府要他领导互助组,组织困难户生产度荒,他不热心。他反而每天端着大老碗和小菜碟到柿树院来,热心地高谈阔论不是他的工作——国家工业化。他的态度是积极的,言词是热烈的,心意是关怀的。勤劳、勇敢的长者有一种不容改霞怀疑的精神——诚恳和正经!但他的思想、观点,和党的正确原则竟差了这么远啊!改霞多么惋惜自己年轻,缺少主见!

现在,改霞全明白了:代表主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庄稼人,却不是她一直迷信的那样一个好共产党员。一九五二年冬天,批判郭振山的党支部大会没有吸收青年团员参加;而批判马家堡的代表主任,改霞参加了。改霞听到蛤蟆滩土改的贫农领袖也受了点批判,心中还禁不住惋惜呢。现在,她认清了:整党时,对郭振山的检查,可能是不彻底的;可能是照顾到他在土改中建立起来的威信吧?

可能是希望他在党内批判以后会转变吧?因为王书记说过:共产党员的威信不是个人的东西,是属于党的。改霞记得清清楚楚,区委书记详细地讲解过这个问题,说党用党员在群众里头的威信,影响群众。而党员不能用自己在群众里的威信达到个人自私的目的。当时改霞没有仔细玩味王书记的话,现在她明白了:就是说郭振山哩。现在,要不是经过这回亲身的体会和教训,也许再过几年,她还不能真正认清郭振山。

好了!好了!改霞先不忙去南街上看住的地方了。名是报了,考不考还没决定哩。她还要考虑考虑。她先去喝水、吃馍。她实在渴得不行,饥得不行了。

比进城前思想上大大提高了的改霞,现在很坚定地走进十字街口的兴盛茶馆。啊!这里也是考工厂的乡村闺女的世事。高朋满座.喊喊喳喳。

改霞在最后头的一张桌上,找到一个空位子。她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她把干粮口袋放在桌上。她用一块叠成四方的手帕,扇着她出汗的红脸盘。她在这里歇一歇吧!凉一凉吧!

比她先坐在这张桌子周围的乡村闺女们,畏缩地看着新来者。改霞已经是一个相当有认识的人了。她大大方方用手帕扇着凉,转脸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在乎旁的闺女们怎样观察她。

现在,她发现了。哎!这就是一九五0年冬天,她和生宝两人来喝水的地方。就是对面的那张桌子。就是的!

那是初冬一天傍晚的时光。她和生宝面对面坐着,热烈地谈论着党的土改政策。她俩的眼睛笑眯眯地互相盯着。就在那时候,生宝对她赞扬党关于依命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的英明政策。吸收了战争期间土改的一切经验教训,解放后土改策略的既坚定而又灵活,分寸明确,步骤清楚,使当时二十四岁的青年农民梁生宝赞叹不绝。就在那时候,当时十八岁的少女改霞,睁圆了眼睛,听生宝赞扬党和毛主席,脑子里羡慕一个多病的童养媳妇,竟许配了这样一个精明的彪小伙子。刚刚萌芽了爱情要求的改霞,那时候对生宝是这样爱慕。但他们仅止于热烈地谈论土地改革,其他的想法,在他们对革命狂热的思想上找不到空隙。

革命的狂风暴雨时代啊!一个人一生能经历几回呢?对那个时候的回忆,永远鼓舞人在新的情况下,做出些意志坚强的果敢决定。

现在,改霞坐在板凳上思量“农村青年盲目流人城市哩,自己赶这个热闹做啥?一来投考的人太多,二来收团员也有了限制。自己考不上.回到下堡乡,和一般闺女们一模一样,还有啥威信搞团的活动呢?……”

“回!”团支部委员对自己坚决地说,“不考哩!”

吃毕干粮,喝了水,改霞由于新的意志,获得新的力量。她提着干粮口袋,起身回家了。她想赶天黑歇到关村二姐家里,第二天就回到下堡村蛤蟆滩了。

南街兴顺号杂货店门前的砖台阶上,站着一簇下堡村的闺女。

“看!看!那不是徐改霞吗?”

“改霞!改霞!你闷着头往哪里撞呀?”

“咱下堡乡来的,全体在这杂货铺楼上住哩。”

改霞说:“我,回呀!”

“为啥呀?”

“不考哩。”

“为啥呀?”

“考的人太多了。”

于是,下堡村的闺女们把改霞姐姐围起来了。

“不考做啥?”

“考上也好,考不上拉倒呗!”

“下堡乡来了这一群,还只有你有把握。”

改霞不能对闺女们把考工厂说成丢脸的事情。她也不能把王亚梅同志的话说出去。团支部委员只能说她不想考了。她挣脱大伙的包围,走了。她听见闺女们在她背后议论:

“谁能知道她是怎回事呢?……”

两年前,改霞从县城开毕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回来,浑身是劲。她背着行李卷,走了四十里路,回到家里,在柿树院待不住,总有一种在蛤蟆滩和官渠岸活动活动的欲望激荡着她。她恨不得立刻发挥自己的积极作用,把党的土改政策告诉下堡乡第五村所有的青年男女。

但这回她没考工厂回来,虽然当天只从窦堡镇北面五里的关村走到家,她浑身没二两劲了。她不声不响,吊两条长辫的头聋拉着,无精打采走进柿树院。妈在土围墙西边菜地里惊异地望着她,叫她的名字。她既不说话,也不应声。

她回到草棚屋里,把馍口袋往竖柜上一撂,就倒在坑上了。她面朝墙壁,背朝门口。她难受极了,悔不该在黄堡桥头和生宝谈亲事的时候耍花样。

妈从莱地里回来了。她听见妈往外窗台上放小锄的声音。她听见一双小脚簌蔌地走近她来的熟悉的声音。显然,妈已经从她的动静上看出她没考上工厂。……

“改改!”妈用一种不安的声调叫她。

她向壁躺著,两条辫弯弯曲曲摆在背后的炕席上,不做声。

“霞霞!饿了吧?”

改霞摇摇枕头上的头。

“渴了吧?”

改霞还是摇摇头。

“走乏了?”

“唔。”

妈心疼地用手摸索着闺女穿洋线袜子的脚腕。老婆婆眼白眨白眨,想着说几句针对这种心情适时的话安慰闺女,这时,改霞的孩子气突然间发作了。她竟把两只脚娜开,不让妈摸索。

“你走!你走!让我一个人睡一觉!”她使性子说。

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老婆婆无意识地在屋里磨蹭着。

改霞在小炕上向璧躺着,心里生妈的气:“尽是你害的!尽是你不喜爱生宝害的!你想拿我当个东西,给你换点啥好处吗?办不到!我是生宝的人!……”

想到这里,改霞顿时觉得很冤。她怀念这时远在深山丛林中奋斗的生宝。她断定他对她有感情。她从他盯她的眼光里看出来他的心思。想着想着,忍不住的眼泪,涌出来了。一包包眼泪,从渭原县城憋回蛤蟆滩来了。她用手指头抹泪珠。

妈看她向壁流泪了。老婆婆终于找到安慰闺女的词句了。

“改改!你甭难受!霞霞!这回没考起,二回可考……”

改霞猛地一冒坐了起来。她满脸是泪,两只泪眼吓人地瞪着妈:

“二回!二回!我这回也没考!叫你和郭主任再煽!……”她咬牙切齿地说。她返身又栽倒头哭去了。她这样激动,根本不是考工厂的问题;她根本是对生宝的感情问题。在清朝度过少女时代的妈呀,她怎能明白呢?自觉对不起生宝的闺女,现在哭出声来了:

呜呜呜……

妈被闺女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呆了。……

黄昏时,蛤蟆滩草棚屋旁边的青裸地上,流动着做晚饭的柴烟。庄稼人从秧子地里回家了。听得说改霞从县城回来了,郭振山放

下农具就往柿树院走。郭振山多么关心改霞考工厂的事啊!

“改霞回来啦?”郭振山的声音好像大喇叭一样,在柿树院激荡着。那声调里是高兴,是对成功的热烈期待。在郭振山心里,改霞考起工厂的事情在她起身的时候已经决定了。他现在来只不过是证实一下罢了。他心里想:那所谓“考”,恐怕也不过是一个手续而已,因为不做这步手续,非团员群众会有意见的。他断定工厂是尽先录取团员,团员取不够名额,才录取少数非团员闺女,那也要思想进步的。

改霞她妈把郭主任挡在院心。她不让他进屋去。老婆婆用低沉而难受的声音告诉他:改霞投考工厂就回来了……

“我不信!”代表主任在院里大声地断然嚷道,“我不信!去年子下堡村进工厂的那两个闺女,脑筋连改霞的脚后跟也不如!”

他只管继续往屋里走:“我问问她,到底是怎回事情情?”

“娃脱了睡了。”改霞她妈又档他。

“这么早就睡了?”

“你看!回来吃也没吃,喝也没喝。娃这阵睡着了。你思量嘛,娃出门三天,乏了嘛。”

从改霞她妈茫然的神气,郭振山开始有点相信老婆婆的话了:

“真个没考?”

“你看你!郭主任!俺还能编你吗?娃都哭了哇。”

郭振山张大了周围满是胡楂的嘴巴——这回他相信了。这样,他更要问问底细了。他要问问改霞没考工厂的全部情由。事情的发展,竟然完全违反了赫赫有名的郭振山的估计,这还了得?他觉得很不服气。天还不黑哩,他不相信改霞会这样早就脱了衣裳睡觉。

他用当家人式的口气命令:

“你把她叫醒来!我批评她几句。”

“好郭主任哩。”

“怎哩?”

“这阵,你和她说不成啥。”

“为啥哩?”

“她在气头上哩。等她那股牛脾气过去了再……唉唉!”改霞她妈说不出来闺女连代表主任一起怨恨的话,怎么办呢?

郭振山十二分惋借地吧咂着胡楂嘴。他吧咂了好一阵,沉思着。他盯着改霞在里头的草棚屋窗户。他看见改霞她妈实在不情愿让他和改霞见面,他也就只好继续吧咂着嘴走了。

走出街门,郭振山又折转回来了。

“徐大婶。”

“唔。”

“你看改霞是住不成工厂急得哭理?还是……?”

“一句也问不响嘛!”睦邻政策的老婆婆撤谎。

“问一问。今黑间,你问一问她。”郭振山叮咛。他开始有点不安,从考工厂的姑娘多得出人意料,想到会不会县城里有谁批评过爱面子的改霞呢?

但是老婆婆一夜也没和改霞说成一句话。她还是吃也不吃,喝也不喝,只坐起脱了衣裳又睡下了。妈考虑到女儿几天积展下的疲劳和睡眠,也就不再搅扰她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草棚屋外面刚麻麻亮了,知更鸟在柿树上刚叫唤,改霞就在黑屋子里起来了。她独自在外屋摸到暖瓶的水,对些凉水洗了脸,梳了梳头,也不重新编辫。赶妈匆匆忙忙起来时,她已经提着书兜上学去了。

改霞找秀兰去了。她怕她起身迟啦,秀兰已经去学校了。她一定要和秀兰一块去学校。她要向秀兰解释她考工厂和不考工厂的缘由,说明她现时的心情,得到秀兰的谅解,恢复两人亲密的友情。生宝还在终南山里,她要向秀兰表明:她对生宝是真心实爱。那天见面时征求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并非她的本心,实在是误会。为了不妨害蛤蟆滩两个共产党员的关系,她不准备说是代表主任对她的影响。她对秀兰只说考工厂是她妈的意思,她迁就了妈。

改霞在黎明时有露水的草路上走着,这样思谋着,不觉来到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跟前了。

街门虚掩着。显然,梁三叔去下堡村拾类,还没回来哩。农技员韩培生在生宝的草棚屋睡着,还没醒来哩。

改霞没进街门去。她绕到秀兰母女睡觉的小炕后窗外,向里叫道:

“秀兰!秀兰!秀兰!”

“唔,改霞吗?”秀兰她妈在草棚屋醒来了。头发霜白的老婆婆还楼着高增福的儿子才娃哩。

改霞听得出来:声调是和气的,慈爱的。好像根本不存在她的儿女和改霞之间目前存在的硫远。

“你从县里回来了?”秀兰她妈喜欢地问,也不提考工厂的事。

“唔。”改霞不好意思地回答。

“秀兰还没回来,”秀兰她妈很亲密地说,“她怕不能在下堡小学上学了。前日回来把团员关系也要上走了。她怕要转到杨村小学去了。”

改霞听了大惊:“为啥呢?”

“嘿嗯,”老婆婆贤明地笑笑,说,“秀兰她婆的病是心病喀,一来,是想她儿哩。二来,嘿嘿,也是明山在朝鲜带了点伤,脸上留下一片疤,怕俺秀兰退婚哩。嘿嘿,你知道俺秀兰心眼实,干脆转到杨村小学上学,没结婚就住在婆家里看她婆放心不?嘿嘿……”

改霞没听完,她心里涌起说不出的一股滋味。秀兰呀!秀兰呀!你是一块真金子!你的固执而耿直的爹爹,你的慈爱而贤良的妈妈,你的胆大而心细的哥哥,都在无形中使你变得更高尚,更纯洁。改霞任何时候也没现在这样清楚地感觉到:妈是平庸的;而长期引导她的郭振山,也不是她所迷信的那祥值得尊敬!……

改霞丝毫也没渐愧的感竟。她考工厂不是出自本心,而没考工厂就往回跑,是她自己的决定。她不仅不惭愧,相反的,她觉得在这黎明的时刻自己身上突然来了一股劲。秀兰的行动鼓舞着她,她把秀兰当做一面镜子,常常照着自己吧!从开头听惯了郭振山的改霞,今后要拿自己的脑子想事儿了,再也不能拿旁人的脑子代替自己的脑子。嘿!她已经二十一岁了。人生是严肃的!


第二十三章第二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