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字数:10715

任老三害风湿性腰腿疼,瘫在炕上几年了。欢喜他爸咽最后一口气,可难哩!几次,眼看病人要断气了,早已准备好的估衣,也拿到跟前了,他又苏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可怜人重新挺起眼皮,看看周围守候的欢喜母子。邻居们有的说他才五十来岁,不甘心死;有的说他放心不下身后事,因为欢喜还小理。两天放了三回命,全没断了气,万分留恋解放前那个灾难的世界。

既然不指望病人重新健壮起来,病人的老伴——欢喜他妈,情愿自已最贴近的亲人早些归天,少遭些罪。看着欢喜他爸受难,她心疼哎。她代替男人上地做农活。她侍候病人,站肿了老妇人脚。她端屎端尿。她把男人从低矮昏暗的草棚屋炕上,背出院里,让可怜人看看蓝天、红日头、青山和绿原吧!这个不识字的、半大脚的、有力气的农妇,褴褛的衣裳里怀抱着一颗仁慈的心灵。任老三有时骨头里疼得难忍难熬,咬着牙、歪着嘴、挤着眼,捞起跟前的棍子,就在她大腿上打。她不躲避,让他打吧,一个重病人打得有多疼呢?她挪动挪动身子,把肉厚一些的臀部给他,让他更顺手一点打吧!她说:“欢喜他爸,你打我几下,是不是疼得轻一点呢?”

老汉感动得流泪,反过来向她作揖赔罪。老汉央告她,用绳子勒死他,减轻她的负担。她抱住他,眼泪在她脸上流成河了啊!现在,老汉搭上新的病症,吃喝不进去了,她就情愿他死了……

“你上你的天吧!”她对老汉恳切地说,“欢喜就十一了。我能把他拉扯大啦!娃子大啦,日子就好混哩。你放心吧!”

但是任老三用徽弱的目光看看她,摇播枕上的头,不同意她的说法。当他重新会说话的时候,他总要问:

“宝娃回来了没?”

“没,”欢喜他妈说,“宝娃怕官家抓兵,在山里躲着。他怎敢回来呢?”

老汉脸上皿出失望的表情,重新闭上眼睛。

问的次数多了,大伙就猜疑:准是病人和相好邻居生宝有没了结的手续,所以死不下。任老三是个弧性子人,死要死清楚。

“你借了宝娃的钱吗?”

病人摇摇枕上的头。

“生宝借了你的钱吗?”

病人还是摇头,并且显出不满意这种胡乱猜侧的表情。

看着任老三最后的几天活受罪,邻居们商议的结果,打发任老四进终南山的古松峪里去把生宝寻回来了。

一个云遮月黑的夜里,在山里割柴的生宝,棉衣被灌木刺挂得浑身开花,站在任老三草棚屋脚地了。他一股风尘气味,俯身轻轻叫道:

“三叔!三叔!还认得我吗?”

任老三睁开眼睛,一看是生宝,喜欢得白纸脸上,一下有了垂死的笑容。

“宝挂,”病人低微的声音说,“我,不行了……”

“生死不由人啊!”聪明的生宝叹息着。

任老三竟从被窝下姻动着,伸出一只鸡爪一般的瘦手来,要生宝的手。

生宝把他割柴的硬手交给他。

“我,不行了……”他捉住生宝的手以后,重新慢悠悠地说,“宝娃,我把欢娃托付给你,你关照他。你教他,他,学你的……为人……”

“你放心好哩,他就和我的兄弟一样。”

“他四爹,草包虚大汉;他舅爷,死心服……你照应我娃……”

“明白!明白!……”

说毕,任老三闭上深陷的眼睛,再没睁开。欢喜在旁,哭成泪人。十一岁儿童的脸上,袖口和衣襟上,到处是眼泪和鼻涕。这聪明伶俐的娃子,很想对他爸说几句宽慰的话,保证他听生宝的话;但他说不成声,只是垂倒了头呜咽着。第二天早晨,在天亮前,生宝和夜间出了山的狼,同一个时间进了山口子。天亮以后,欢喜穿起白孝衫,拿着哭丧棍儿,向四邻叩头报丧。……

把瘫了多年的父亲尸体,埋在地底下以后,十一岁的儿童举目四望,来看灾难的世界。北原、汤河、黄堡镇、下堡村,房屋和树木,统统地在颤动,他脚底下的土地,也很不稳当地晃荡着。他的心像一颗铁疙瘩一样,向下沉着。他的脑筋因哭得太多而昏晕。他朦朦胧胧知道:他本是一个小奴隶,为下堡村的财东杨大剥皮或吕二细鬼的家业更加兴旺而往大长着。他长大以后,或者在他们那里熬长工,或者在自己家里种他们的租地,把最好的粮食送给他们。当他长到对老蒋有用的时候,也得到终南山里去逃丁。现在,孤儿清清楚楚看见,更凄惨、更苦难的前途摆在他面前了——他不能再上小学了。

他做梦也梦不到解放,梦不到土改。他狂喜乱奔,从这里到那里,跳着奔着走路,唱着共产党带来的新歌子。虽然他不能明白世事变化的全部含意,但光光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要垮台,就值得他跳起来庆贺。他几次梦见他爸还活着,醒来以后,他才知道这只是他的希望而已。他真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告诉他爸,阳世上变成什么样子,让阴间的亲人,也高兴高兴吧。

一九四九年,十三岁的欢喜念完初小四年级,妈的心意,是无论如何也不再念了“穷汉人家嘛,识那么多字做啥用呢?农闲时节担得卖桃、卖柿子,能写算几下子就行啦。”但相好的邻居生宝,坚决主张他念到高小毕业。随解放就当上村干部的生宝,笑欢喜他妈还把新社会学文化的目的,和旧社会上学比哩。欢喜当时听生宝哥解释:自己不识字当干部多困难,希望欢喜长大当干部不困难。

哪知道:这才几年,欢喜现时已经不光是生宝互助组的记工员了,而且很快就要向县上派来的农业技术员,学习新技术了。欢喜高兴得浑身每一个汗毛孔都舒服,觉得身子很轻捷、很有劲儿。走起来总是不由得想跑、想跳,而不满足于一步一步地走。新的社会给这个儿童时代准备熬长工、做佃户的少年,安排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他渴望着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快一点,总想着前头有什么更好的事吧!

生宝领带人们进山以后的几天里头,欢喜做了多少活啊!他把全互助组铺秧子地的三合粪(人畜粪+炕土),统统担到秧子地边去了。除过没进山的梁生禄是自己担的以外,其余七户约莫三百担粪,把十七岁少年的肩膀都压肿了。

欢喜他妈心疼地说:“欢娃!你慢些。担担,歇歇。甭使性子,甭一股气担,你正长身子哩。”

“怎?”欢喜不服气地说,“难道担子能把我压成矮子吗?笑话!你甭多那份心!”

意志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它有时会转化为物质的力量。欢喜已经知道“世上无难事”这句格言了。他曾经请求生禄和他一块担全组的秧子粪,这是生宝临走时的嘱咐。生禄以一种富裕中农对贫农,加上成年人对少年的双重优越感,冰冷地说:

“噢!我的粪担完,有空哩,再说。”

但是生禄把粪担完以后,始终也没“空儿”——今日走黄堡,明日串亲戚,后日去峪口镇看戏去了。欢喜知道他是不甘心给贫农做活。看来,他是专门在互助组里给贫农开工资的人;给贫农做了活儿,就降低了他富裕中农的身价。既然这样,欢喜也不勉强他,好在秧子粪有限,自己担了算了。

他把秧子粪一堆一堆,堆在秧子地四周。这是生禄和生宝两家的荸荠地。他请生禄和他一块犁了一遍,耱了三遍,泡在那里,只等农技员来了,铺粪、撒种。……

但是一天又一天,很快地过去了,农技员还不见来嘛。留偏分头的少年,见天在地里做活,情不自禁地盯着通向汤河的大路。见天黄昏,失望随着夜幕笼罩了少年的心情。

“谷雨下种小满栽”——这是汤河流域稻地里庄稼人熟知的一句农谚。又说:“谷雨前五天不早,谷雨后五天不晚。”可见下稻种,就在这十来天里头哩。有些庄稼人早些,有些庄稼人晚些,还有些大庄稼院,下一部分早秧,下一部分晚秧,这样来防止栽到后来秧子长冒。现在,时间已经接近那十天的边缘了,汤河上到处是整秧子地的人了。有几家年年动手特别早的大庄稼院,如姚士杰、郭世富,还有下堡村的几户富农和富裕中农,都已经铺了粪,下了一部分早秧了。欢喜看见他们的地头,插起戴毡帽的稻草人,吓唬觅食稻种的鸟雀和水鸦,他心里更加急了。他聪明地想到:“俺互助组里虽然贫雇农多,合起来也是大庄稼院呀!”

少年开始不安起来了。听说徐改霞进城去考工厂,他想托她去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催一下。但当他跑到官渠岸柿树院的时候,寡妇老婆儿说她闺女早已走了。

没有托得上人,反而在官渠岸被人好一顿嘲笑!

“欢娃!”孙水嘴斜起一只眼睛,歪着鼻子,一副明显的轻蔑神气,说,“政府给你们派的农技员,怎还不见影儿?”

“说了来,总要来的!”欢喜努力板着脸,严肃地回答。

水嘴进一步作态说“咦!真个!来了!那不是吗?你看那里!那里!在白占魁草棚屋西边的路上哩……”

欢喜知道这是故意儿戏他,理也不理,照直走去。他心里想:“你啥他妈的村干部!还有脸申请人党哩!你不为俺着急,见俺着急,你反而高兴,你啥立场?”欢喜只是气愤,而并不难受,也不对互助组的事有一点动摇。欢喜知道孙水嘴的为人——他素常并不真正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他实际上只响应郭振山个人的号召。在水嘴的心目中,郭振山个人就是下堡乡五村的党和政府,其他人算得什么?他只要讨得郭振山喜欢,就可以在村里趾高气扬了……这话欢喜是从有万嘴里听到的。

“哎!欢娃!你站一站,我问你一句话。”

欢喜转脸一看,见郭世富叫他。他站住了。

“欢娃!”郭世富有了皱纹的脸,带着椰揄的笑,眯缝着两只眼睛问,“你把粪都堆在秧子地边,不往开铺,是啥意思?给俺自发势力显你们互助组的优越性吗?”

一句话一把刀子,戳伤了欢喜的阶级自尊心。显然,他不能用对待水嘴的态度对待这个阴险的富裕中农了。这一霎时间,郭世富向他四爹讨陈账抵制活跃借贷,又到郭县去买“百日黄”稻种和互助组比赛,企图降低互助组的影响……这些阴毒的行为,都涌到欢喜脑里来了。他决心用刀子回击刀子!但十七岁的生活经历,还不足以给他提供一句刀子一般厉害的话来。一时情急脸红,他竟不再装大人,破口骂道:

“放你的屁!你放屁……”

官渠岸东头的几个老中农,端着大老碗,蹲在街门口吃饭。他们先是带着满意的神气,欣赏被椰揄的欢喜作难的样子;但当欢喜破了口骂这个他们所尊敬的长者的时候,他们不再旁观了。

“嘿!狗儿子!出口就伤人哩!”

“把他捉住塞到渠里去!”

“甭叫他跑哩!到俺渠岸撒野来哩?”

说着有人放下老碗,向欢喜奔来。欢喜见势不对,撒腿就向复种青棵的稻地中间的小路跑去。他听见后头人们哈哈大笑,扭头看时,他们并不认真追他。他不再跑了,放慢了脚步,带着被污辱的心情,缓缓地向下河沿走去了。

被污辱的欢喜带着受伤的心回家。十七岁——还是一个容易落泪的年龄,但他努力控制自己,在快到家的路上,用袖口揩掉几颗滥出眼眶的泪珠,准备做出好像什么事也不曾有过的样子,走进自己草棚院的街门,不让他妈为他担负着重担子而忧心。

但当欢喜快到家的时候,他的心受了新的创伤。素芳——他的拴娃婶子,梳洗打扮得俊俊俏俏,提着个包袱,从草棚屋出来了。

她由草径拐到大路上,向南走来了。欢喜知道她不是走娘家,她是到官渠岸四合院去。羞耻心好像狼一样猛地咬住少年稚嫩的心。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蒙受互助组和贫雇农所遭到的耻辱。除了妈妈,欢喜还不曾接近过女性。他还没有这个愿望。但他想:他将来长大成人,要是有人给他说素芳婶子这样的贱货,他宁愿打光棍一辈子!

侄婶在铁轮牛车碾下很深的车辙的路上碰了面。欢喜眉毛拧成一颗疙瘩,故意把脸朝向黄堡那边。他不愿看见素芳不要脸的样子。但婶子却并不觉察他的这种心情,打着招呼:

“欢娃!你哪去来?”

欢喜不理她,一声不吭走过去。他向路边车辙以外的青草上,吐了一口唾沫。因为他嗅见素芳脸上发出的雪花膏味道,简直要发呕。

他回到草棚院,妈问他:“给改霞托付了没?”

“人家早走了!”

“走了走了。你甭犯熬煎了。”

“怎?”

“刚才,卢支书托付人带话来说,农技员再过三两日就来,叫咱甭着急。三合粪准备好,甭铺。”

欢喜一听,乐得简直要跳起来。一切的屈辱感都被卢支书这一句口信,像用手取掉了一般。比起互助组的大事来,官渠岸几个人欺负他算得什么?比起互助组的大事来,素芳他婶子去干不体面工作,简直不算回事情!欢喜顿时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强大的人。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到:整个党和政府在他这一边,委托他做事情哩。他是属于一个强有力的集体的。

他很后侮:不该在官渠岸那几个中农面前跑掉,实际他们只是吓唬他罢了,他们哪里敢真把他塞到渠里呢?叫他们下回再试试!

黄昏,秃顶梁大老汉拄着长棍,凶狠狠地走进任家草棚院来了。

“欢娃!”光头老汉站在当院吼叫。

“咦!”欢喜在牛棚里应声。

“告诉你!俺明日铺龚、下种啦!”说毕,老汉就走了。

欢喜丢下牛草筛,追出来,迷惑不解地问:

“大伯!等一等!你这是为啥哩?”

“哼!为啥!俺庄稼大,要早动手!就是这!”老汉拧身说。

“好大伯!”欢喜见老汉凶狠狠的,心里不服气,脸上强笑着,学着成年人的腔调说道理,“你家庄稼大,咱互助组人多嘛!今日卢支书带口信来,说农技员三两日就来了。”

“啥农技员不农技员!俺不等啦!”老汉说着,甩袖就走。

欢喜追上去,在街门里头拉住老汉的袖子。他强硬起来了。

“你家铺了粪、下了种,就要灌水啦?”

“俺可为啥不灌水嘛?”老汉狰狞地说,“俺不灌水,撒了种做啥?喂鸟吗?”

“一块地里头,你们灌了水,互助组可怎下种呀?”

“嫌不方便,你们明日也下种嘛!”

“哎!大伯!你这是故意和互助组为难啦?”

“啥话?”

“就是这话!你这是和互助组为难!”欢喜代表一种巳经形成的新的社会力量,直起脖颈说。

老汉见欢喜不服软,动了肝火,折转身,用长棍戳着院里被脚踩硬的地上,咬牙切齿问:

“俺给互助组借秧子地,要俺跟互助组转?”

“你家也是互助组的人!订生产计划的时光,你家生禄在场哩!使唤你家的秧子地,是生禄应承下的。这阵全组的人都在山里,光留下我一个,你就使单下户借秧子地的规程吗?”

“哼!你倒学了一片好嘴!你倒说说互助组的规程!”

“互助组就得按计划办事!”

“咦!咦!看你凶成啥样子!你把我老汉打一顿好了。唔,唔,打嘛!打!打!……”

老汉一步一步进逼着。欢喜没想到老汉会耍无赖,恨得咬牙切齿,怒目盯着那撮不能引人尊敬的灰白长胡须,脚底却一步一步退却着。这是明目张胆欺负人,欢喜简直忍不住想哭。组外的自发势力刚欺负过他,组内的自发势力也来了。他很着急,他该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老无赖呢?……

这整个的过程中,在草棚屋做夜饭的欢喜他妈,一直站在黑暗中盯着。看见别人仰仗着富裕的地位,欺自己的儿子年小,刚强的女人简直要从眼里掉出血来!她真想一扑出去,扯住大老汉的衣服,抱住他的腿,要他打她一顿,不要摘她的心肝!但她一回心又想:这样做事,太小人了;对互助组的影响也不好,给村里笑说:快看去吧!梁生宝互助组打架哩。

欢喜他妈,衣襟和粗布单裤上沾着茅柴枝,走出院里。

“欢娃!少说几句不结了吗?”她然后转向大老汉,“他大伯!欢娃年轻,你吃盐比他吃米多,他说得不对,你甭计较。”

大老汉不理她,继续凶狠狠地瞪着欢喜:

“你多大一点龟儿子,就这么厉害!你厉害,把我老汉送到政府法办了!我就按借秧子地的老规程办事!”说毕,一拧身走了。

欢喜他妈憋着一肚气,跟着老汉出了街门,看着老汉连脚跟都生气的样子,走进他家的街门去了。然后她才回到草棚院里。

欢喜站在黄昏中的草棚院里,使劲地咬着牙,便劲地扭着嘴,使劲地瞪着眼。幼小的但并不软弱的心灵,正在思谋他下一步朝哪里走。他并不觉得事态有什么严重。生宝哥走时悄悄叮嘱他的声音,还在他耳边:“你甭骇怕他生禄!你甭迁就他!王书记说来,互助组根本不能迁就富裕中农,越迁就越不能巩固。咱指命咱贫雇农劳动的劲头,咱根本不指靠他的车马,咱迁就他做啥?”欢喜恨的是生禄自己不露面,总是让这个棺材瓤子出头。

欢喜他妈从街门外回来,说欢喜:

“你和那个死老汉说啥哩?你,到底是年轻啊,欢娃!要不,他寻你,你寻他生禄嘛……”

“对着哩!”欢喜在心里承认妈说得对,承认错在自己沉不住气。弄成这个难堪的样子,他才明白:既然生禄让老汉出头,他不和老汉说,而和生禄本人上话,这才算真厉害。但他不像生宝哥那样能沉住气,他恨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生宝哥一样老练起来呢?……

娘儿俩在越来越昏暗的草棚院站着,互相听得见喘气的声音。天空出现了第一颗亮星,很关心地盯着娘儿俩,看他们怎么办。

他们听见身边轻微的脚步声。是欢喜他四婶,抱着一个正吃奶的娃子,敞着怀,颠到嫂子和侄儿跟前来表同情。当秃顶老汉在草棚院发歪的时候,任老四婆娘在破草棚屋里,吓得气也不敢出。她骇怕大老汉,就像老鼠骇怕猫一样,似乎老汉可以把她一口吃掉。

现在,她慑慑懦濡地颠到他们跟前,好像生怕隔着老远的大老汉听去一样,偷声细气地劝说:

“三嫂、欢娃,你们甭难受哩!做夜饭吃去吧!”

娘儿俩凝然不动,不甘罢休。

“好三嫂啦!本来是人穷理短,有钱的气粗。咱小胳膊扭不过大腿……”

“啥?”欢喜气汹汹地打断他四婶。“你刚好说了个翻翻!他小胳膊扭不过咱大腿!”

“好娃哩!咱穷邻居,断不了使唤人家的碾子、磨子、笸箩、簸箕……咱甭惹他……”

“你好没志气!咱不会到上河沿,郭庆喜院去上碾磨吗?”

“我腿不好使……”

“那你上生禄院的碾磨去!甭管俺!”欢喜说着,转向他妈,“妈!给我点着灯笼!”

“你上哪儿去?”

“上下堡村,寻卢支书去!生宝哥叫我没办法了,就往卢支书那里跑。”

“对!寻去!”欢喜他妈赞成,“要不老汉骑着咱脖子软和,总想骑!”

欢喜他妈取来灯笼,在灶火上去点的时候,欢喜找着了一根棍子。

这娘俩人穷志高的气概,感染着四婆娘。她大概因为自己的怯弱,感到了惭愧吧?或者是阶级的感情使她耻于置身事外?或者是互助组的事,关系到她家的切身利益?她鼓鼓勇气,胃着和富裕邻居决裂的危险,在欢喜要出街门的时候,扯住娃的夹袄袖子。

“欢娃!你知道大老汉为啥凶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吧。他家生荣从军队上汇回来五十块钱啦!老汉腰硬啦,走路和平时不一样啦,出气也和平时不一样啦。生禄给生荣写信,说互助组要密植水稻,用的肥料钱多;说全互助组计划进山割竹子,他因家事搁不下,进不成山。你看,钱到手里,父子俩又商量不往稻地里上,怕不保险……”

“那么,他们拿那五十块钱做啥用呢?”

“我没听清。我在他院磨棚里,只听到这些。……”

欢喜怒愤愤地提着灯笼,出得街门,使劲地踏过土场,在复种青棵的稻地间的小路上,向汤河的独木桥走去。他负气地不经过生禄家的挑树林子。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草路,照亮了路两旁正在孕穗的青裸。附近的水渠边,一九五二年冬眠的少数青蛙,嘎嘎叫着。

汤河北岸,下堡村做夜饭的炊烟弥漫,人声嘈杂……

夜并不很黑,路隐约可见。欢喜提着灯笼,是为了壮胆。这是庄稼人夜间出外的习惯,为了吓唬黄昏中出山的狼;天刚黑的时候和天临明的时候,在河坝上容易碰见“山神爷”。但欢喜这一刻提着灯笼,并无恐惧的感觉,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狼。他的全部感觉器官,都被愤怒控制了,热血在十七岁的少年血管里奔流。这个时候,饥饿、疲乏、恐俱,都在他身体上得不到反映。

他一边走,一边愤怒地想着:

“你大老汉?欺人太甚了!我叫你睁开眼,看看这是啥世界!新中国,连地主都倒了,你个富裕中农,还不老老实实?杨大剥皮厉害,这阵在县城里守法哩;吕二细鬼剥削人心狠,一份子家业消散,给气死了。你大老汉想走那条路吗?走不通啊!看我把卢支书叫过河来,训你一顿吧!你甭当成你儿是解放军军官,在穷邻居们跟前,摆那套老太爷威风!你把世事看开啊!新中国哪能使旧中国的理?生荣是共产党员,他当成家里真要响应增加生产的号召。他要是知道他爸是这个鬼样子,他给你五十块钱?他给你五角钱才怪哩!……”

欢喜走着,觉得自己长大了,很能行,很厉害。虽然生宝和有万,这时远在终南山的老爷岭那边,在丛林里过夜;但欢喜感到他们的精神,和他在一起哩。他甚至感觉到区委王书记、下堡乡卢支书的精神,也和他这个十七岁的人在一起哩。他明白:大老汉错把他当做可怜的任老三的孤儿欺负,而对于他是赫赫有名的梁生宝互助组的记工员兼未来的农业技术员这一点,却认识不清。他这回决意要老汉认清这一点!

“欢娃!欢娃!”后边黑暗中有人叫他。是生禄的嗓音。

欢喜不理他,照直走去。

“欢娃!你站一站嘛。我给你说句话。”

欢喜横了心,不站。他走得更快了。

“你爸欺负了我,你才出面?你不早和我说话呢?”他心里想。

身后响起跑步声。跑步声越来越近。他的袖肘被扯住了。

“欢娃!”生禄气喘吁吁地说,“你甭到乡政府去。你寻哥嘛!哥没好话,你兄弟再奔政府,也不迟嘛!”

“哼!”欢喜铁板着稚气的脸,“你父子红脸黑脸耍得妙!”

“哎!兄弟!你可把哥的心亏煞哩!哥从外头回来,听说俺爸和你闹翻了,就跑来朝你兄弟回话嘛。唉唉!没法子把心掏出来,给你兄弟看看……”生禄说着,显得非常着急的样子。

欢喜不吭声,生禄扯扯他的袖子又说:

“甭到乡政府去!甭叫下堡村的人笑咱!俺爸老哩,土埋到脖颈上来哩。他是风地里的一盏灯,谁知道啥时灭呀!你兄弟嫩苗嫩芽,和他较最做啥哩?咱弟兄头发畔子黑墨墨的,一块的年头长呀,闹到乡政府去,你当成光给俺爸丢人吗?不啊!兄弟!给咱一下河沿丢人!叫人家下堡村的人说:看!蛤蟆滩的人,就爱闹仗。”多难听!与咱重点互助组的名声,也有妨碍……”

欢喜纵有铁硬的心,一说到互助组的利益,他怎能不考虑呢?他成年人似的问:

“那么秧子地怎办?你家得等农技员来了,一齐下!”

“啊呀,好兄弟哩,这个事,可得你兄弟担耐。”生禄用一只手摸摸他有片秃的脑瓜,十分难受地说,“俺爸的脾气,你不知道吗?那年子,俺屋里闹事,他用撅头把锅台挖了,全家做不成饭,你记得吧?旁人可以到政府告他,我为儿的,把他看上两眼。这样吧!我自己的老人,不能叫组里为难。他是一定不等农技员来,我就费点工夫,担些土,在秧子地中间加一道垄,多开一个水口,咱分开下稻秧子。这该不害组里的事吧?”

“预备退组呀?”欢喜机灵地问。

“不!兄弟!不!”生禄坚定地说,“另下稻秧子,这全是为俺爸老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儿。他要退组,我就不听他了。我是决意跟你们走大伙富裕的路,走定了,绝不走自发的老路。你放心!他俺爸再闹退组,我给俺老二写信呀。你知道,俺生荣是共产党员,我不能在家给他丢脸。俺爸听生荣的话,我在老人眼里算啥呢?……”

欢喜听到这里,完全软了心。解放军军官梁生荣的英武形象,直立在欢喜脑际。他学着成年人的神气,叹息一声,然后,折转身往回走了。

欢喜戴着破草帽,在黄堡镇胶轮大车站上,迎接农技员,这是第二个下午了。头一回没接上。这一回,胶轮车一到站,欢喜的全部注意力,就集中到眼睛上,紧张地盯见车上有一个身穿灰斜纹布制服的高个子年轻人。那人肩上挂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手里提一个白布包袱,包着什么盒子呢?欢喜见那个灰制帽底下,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知识分子脸盘。那人在纷纷下车的旅客中站起来了。欢喜看清楚灰制服胸前,挂着县人民政府红底白字的圆证章了。他乐得连通名报姓都忘了,伸手就去接那人手里的盒子,要帮助拿东西。

“这是做什么?,县干部生气地问。

“同志!”少年脸上闪着快乐的光,亲热地说,“你不是到下堡乡五村梁生宝互助组去的农技员吗?”

“咦!就是的,你……”

“我是来接你的。我叫任志光。全互助组都进山了,把我留下,跟你学新技术哩。”

“好!好!”农技员高兴地咧嘴笑着,说,“等忽儿,行李取下来,我跟你走。这个盒子,我自己提呀。”

行李从车上取下来了。欢喜把农技员的铺盖卷背起来了。他还要替农技员拿挎包,手一碰,硬拐拐的,尽是书。农技员不给他,笑说:

“小同志,都叫你拿着,我自己空手走吗?”

欢喜把肩背上的行李背得更合适点,两个人就在傍晚的斜阳下,向蛤蟆滩走了。

“同志,贵姓?”欢喜仰起稚气的脸,很有修养地问。

“姓韩,我叫韩培生。从省农业厅办的农业技术训练班学习回来,县上又开了一星期会,才决定到你们这里来。你们等急了吧?”

“不要紧!不要紧!”欢喜像成人一样说。他和这个比他高一头的韩同志并排走着,多么兴奋,多么荣耀!谢天谢地,上不起中学的任志光,可找到了好老师。韩同志肩上挂的那一挎包书,引起他深深的尊敬。他深信:这是一个有学识的人。

一路上,欢喜一见如亲,把互助组目前的概况,滔滔不绝地一下子都报告了韩培生。全组几户、多少亩稻地、下稻秧子的准备工作、改换“百日黄”良种、准备稻麦两熟的雄心,以及组内自发势力梁生禄不等农技员来下了秧子,组外自发势力郭世富也搞稻麦两熟和互助组比赛,等等,等等。他直说得韩培生精神振奋,显出立刻要进入斗争的神气。

他们走进下堡乡五村地界了。田野上,泡秧子地的和下稻秧的人们,戴着草帽,卷起裤管,露出泥腿,这里那里,顶着或背着西斜的日头劳动着。和韩同志在蓝色的青裸和小麦的海里走着,欢喜孩子气地大声向四野里通报:

“农技员来了!农技员来了!”

他情不自禁要吼这几声。他的感情是很激动的。他因互助组有了技术指导而感到骄傲。他吼叫着,通知官渠岸那些揶揄过他的人,嘲笑过他的人。他和韩同志走着,觉得分外得势,分外有劲儿。不要看他人小,他要做大事情!让揶揄他和嘲笑他的人,最后落得难堪吧!他们将来要老老实实向他学习的!

他按照生宝进山走时的嘱咐,把韩同志领到生宝草拥院里,让韩同志就住在生宝独住的光棍屋里。秀兰去北杨村慰问病中的婆婆,还没回来哩。梁三老汉带着满肚子思念儿女的郁闷,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只有生宝他妈,带着高增福托下的才娃,留在寂静的草棚院里。离开了爹的没娘娃儿怕生,寸步不离这个好奶奶,好像他的小手长在她的衣襟上一样,生宝他妈走到哪里,才娃就跟到哪里。这可怜娃委实使人心疼。生宝他妈想起互助组长这般大时的情景,对才娃更疼爱了。只要她的手里不拿东西,她准用一只手牵着才娃的小手走,好像慈爱的祖母,领着自己的小孙孙一样。

草棚屋是打扫现成的,只等着客人来住。头发灰白了的生宝他妈领着才娃,向韩同志表示过欢迎,就去楼柴禾,给客人准备洗脸水和开水。

“不!”韩同志把东西扔在草棚屋以后,精神振奋地说,“老大娘,甭忙!志光,咱先看看秧子地去!”

欢喜说:“洗洗脸,喝点水,歇歇再……”

“不!先看秧子地去!”韩同志兴奋地立意要去。

大个子农技员拉着小徒弟的手,出了街门,向秧子地走了。

秧子地边,插起了稻草人。稻草人的两只种出来的假手,挂着两块黑布条,在微风中垂摆着——梁生禄照老法子下了稻秧子,弄起这个,来照看撒在秧床上的稻种,不让鸟雀吃。

“看你把俺互助组搅得散不?”欢喜在秧子地边,生气地看着生禄加了一道垄,隔出来的一块秧子地。

“也好!”韩同志在旁边笑说,“同一块地里,育出两种秧,正好叫群众比较。”

韩同志左看看,右看看,给欢喜讲解:这块秧子地,左近没有大树,没有房屋,地势比较高,所以选得还科学。这时候,蛤蟆滩整秧子地的和下秧子的人,见农技员指手画脚说什么,好奇心促使他们,丢下农具跑过来了。远一点的人,见近处的跑来,也跑来了。渐渐地,更远的人,包括下堡村在河南岸下地的人,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理,要跑来看看,农技员在梁生宝互助组,到底搞些什么名堂。

不知不觉中间,人们沿着秧子地的愣坎,站满了一圈。高高低低的人影子,倒映在泥水里。

孙水嘴问“同志,你要弄啥新花样秧田?给大伙亮亮宝。”

“好!”韩同志说,脱了鞋袜,卷起灰斜布裤管,从一个参观者手里,借了把铁锹,踏进泡着水的秧子地里去。

韩同志挨着生禄加的那道垄,用铁锹划出一个约莫一丈长、四尺宽的长方形。隔过二尺,他又划了另一个。然后,他站在泥水里,对大伙说:

“这叫做新式秧田。”他指着旁边生禄整个一大片不分秧床的地,又说,“那个叫‘满天星’……”

“就这简单?”孙水嘴不以为奇,撇撇嘴轻蔑地说。

欢喜厌恶地瞟了水嘴一眼。他知道水嘴因为郭振山对互助合作不热心,抓住一切机会贬低生宝互助组所做的任何事情。欢喜很想说:“简单,你走!”给水嘴个难堪。但他想到水嘴好歹是村干部,秧子地周围又站的有富裕中农和富农,要分清里外,也就不理他了。

预备和生宝互助组比赛的郭世富,不满足地问:

“那么,同志,你说说这新式秧田,有些啥好处呢?”

“好处很多!老人家”韩同志在泥水里,用热心宣传的口调,对这位长者恭敬地说,“第一,排水干净,秧床上不生青苔;第二,秧床中间通风,秧苗不生瘟热症;第三,这是最重要的,我们要培育壮苗,就要施追肥,要拔除杂草,要治虫。但是,”他指着生禄的秧子地说,“像那个‘满天星’秧田,简直没有人插脚的地方嘛,哪里能做这些事情呢?只好撒了种以后,让它听天由命长去。”

“对着哩!”

“同志说得有道理。”

“十成稻子九成秧!就是当紧。”

庄稼人们互相看着,议论着,对韩同志说的新式秧田,有了兴趣。韩同志很高兴,很兴奋,他的话投了庄稼人的心。过去一区派两个农技员,到各乡去,趁乡上召集村干部开会临结束的时候,用嘴推广新技术的办法,证明是落后的。县委杨副书记提议,今年改变的这个方式,一开始就给农技员很大的鼓舞。

庄稼人们有兴趣,使欢喜更感到骄矜。他用鄙弃的眼光瞟膘孙水嘴,看见水嘴脸有点灰。

“那个‘满天星’秧田,培育出来的叫做什么秧苗呢?”韩同志兴致勃勃,进一步讲解,“那叫做‘牛毛秧’。为什么?秧苗长得倒高,只是很细,像牛毛一样,秧插浅了,风一吹倒了,浮在水上;插深了,成半月二十天发黄,要死不活,缓不过苗来。好容易缓过苗来了,又不爱分蘖(就是分岔),插多少株,吐多少穗。稻秆又软,稻粒还没有灌好浆,头一场秋风它就倒伏了,割到场里,秕子比稻子多。我说得对吗?”

有人承认:“有时候有这情形……”

人们私下议论:

“不好也没他说得那么凶险吧?”

“他把咱人老三辈子的庄稼活,说得不值一个麻钱!”

“你们看:他像不像个走江湖卖膏药的?……”

欢喜连忙注意韩同志的情绪。韩同志,他第一次和蛤蟆滩的群众接触,就直率地、毫无保留地说出全部真理,伤了这些庄稼人的自尊心。他有点后侮,他笑着对大伙解释:

“你们问我嘛,我就得按实讲解嘛……”

孙水嘴这阵又说话了。他带着讥刺的笑容,问:

“同志,难道你下出来的秧子,就没一点弊病吗?每一根都像树苗那么壮吗?”

“抬杠!”欢喜不满孙水嘴,气得脸通红。

但韩同志是县干部,有涵养,踩着泥水,赤脚在秧子地里,走到站在塄坎上的孙水嘴跟前,笑说:

“你这个老乡,说话太粗鲁!”韩培生很负责、很严肃地说,‘我们培育出来的秧苗,不能像树苗一样壮,但可以做到没有弊病。我们培育出来的叫‘扁蒲秧’,肥壮,茎枝健硬,插秧就长,不缓苗。……”

“啊呀!”有人惊叫起来,“看,当心把天吹塌着!”

“世上有不缓苗的稻秧子吗?”另一个人觉得可笑、无稽。

“怎样才能下出那号秧子呢?”郭世富认真地问。

欢喜一眼盯着:韩同志不慌不忙,走到郭世富跟前去,很尊敬地给世富老大讲解培育“扁蒲秧”的方法,因为他发觉这个老者对新事物有兴趣。他谈到“落谷稀,(就是撒种稀)的道理,谈到秧苗一寸左右高时,施一次草木灰的作用,谈到为什么秧苗一二分高时,每天排一次水,为什么秧苗一寸半高以后就改变五六天排一次水,以至于天阴、天晴、天凉、天热的不同情况,不同的排水次数和排水时间……他还在讲解着,冷笑的人们已经开始走散了。

“鸟!听得人脑子疼!”

“太烦絮了!谁能记住他说的那些!”

“单干户记住也办不到啊!一个人有多少工夫!旁的活不做了?光下稻秧子呀?”

“生禄和他们一块地里下秧子,还不和他们一样哩!”

姚士杰,在他站在秧子地边的整个时间里,不曾说过一句话。他暗暗拉了一把郭世畜的衣角,两个富户人一块走了。

“走!啥鸡巴‘扁蒲秧’?不如于脆叫成‘政策秧’算哩。谁跟上政府的政策跑,谁下那号秧子去!咱弄不成!”姚士杰对郭世富说。

这时,欢喜凑到韩同志跟前了,指着两个人的背影,低低说:

“你看!那说话的是富农,听话的是富裕中农。他两个是俺互助组的敌人!”

韩同志吃了一惊,白白净净的脸上出现了严肃思索的表情。生活在农技员到蛤蟆滩的第一天,就向他表明它的复杂性和冲突的尖锐性。

“同志!”注意你的书呆子气!不要光从表面上看人吧!蛤蟆滩的人事,绝不像这里的风景一样平静优美啊!要是你以为这个环境里的人们,彼此都是那么协调,你将要不光彩地离开这里!请你警锡!书生同志!”他这样警告他自己。


第十九章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