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高增福的掮扫帚队的成员,是很不固定的。头一回去了十五个贫雇农。第二回有一个肚疼倒了,只去了十四个。由于生宝拉扫帚队生产逐渐上了轨道,第三回去了十七个人。当然,老基本是官渠岸的人,有时也有下堡村的人,有时也有黄堡镇河对岸那一段蛤蟆滩的人。有人这回去了,下一回不去了;另外的人可又老远地跑到汤河口扫帚收购站来,争取要去。事情是很零乱的,但高增福不嫌烦絮。反正从汤河口到苦菜滩是一百里山路,运出每把扫帚来,供销社给开三角五分脚费,又不亏负下苦人,谁愿去谁去,朝高增福说话。高增福兢兢业业掌握着这件事情。
高增福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可做。世上只给他留下一条路——跟共产党走!这事如同渭河向东流一样明确,如同秦岭在关中平原南边一样肯定。大地上的路有移改,这条精神上的路永没移改!解放前,他曾和下堡村其他庄稼人一块,被强迫站在下堡村大庙外头的土场上,听保甲训练员训话:“共产党杀人放火,共产共妻……高增福那时还没见过共产党员是啥样,他也腻味国民党训炼员的那一套鬼话。他心里想:“就你们国民党好!把百姓整得够可怜了,还说人家杀人放火哩!”解放后,共产党分给高增福土地,贷给高增福耕畜贷款,世界上还有比共产党对高增福更相亲相爱的吗?
有了这个认识,就什么也打击不倒高增福!他的邻居姚士杰以为拉垮高增福的互助组,会使高增福服软吗?见姚士杰的鬼去吧!
高增福虽然暂时变成一个没有组员的互助组长了,但他一不恐谎,二不害羞。梁生宝的割竹子队,不仅在经济上解决了高增福的困难,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支援了他。这使他在没有互助组的短时期内,不感到生活空虚,精神孤单。他组织起替梁生宝他们掮扫帚的脚力,找到一种临时的方式,为党的号召尽点力量了。
从汤河口的扫帚收购站,到老爷岭那边苦菜滩南碾盘沟的茅棚店,来回共走三天。清早从山外起身,掮扫帚队傍晚时住到龙窝洞尽头、老爷岭下的独松树那个茅棚店里。第二天清早,他们攀登上老爷岭的二十里乱石头通天猴路,半上午到了热闹的南碾盘沟茅棚店,吃饭、绑扫帚,他们返回来仍然住在独松树。第三天,他们把扫帚掮到汤河口交货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已经映红终南山的峰巅了。许多人就在口上歇了,也有精力旺盛的人回到离口十五里的蛤蟆滩去,和自己的婆娘娃子一块亲热地睡一夜,次日天亮时赶到口上来的。要是有人不愿再去,高增福就要他自己回去连夜寻好代替的人。增福自己不回蛤蟆滩去。
他回去做什么呢?一则,他不愿意回去扰乱娃的心思,或者叫生宝他妈疑心是不是不放心她呢。高增福是理智很强的人,他知道应当怎样对待父子感情。他希望:他的才才长大成人,也是一个独立性格很强的人!
有些人在组织上入党了,思想上并没有人党,或者没有完全入党。由于偶然的和暂时的原因,也有些人在组织上没有入党,但他们自认他们的精神是在党的。高增福属于后一类人,他总是拿自觉的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他自己。郭振山说他能力不够,“在党”以后作用不大,他心悦诚服,敬佩郭振山的精明。的的确确,不可以拿自己窝窝囊囊的一个庄稼人,进去影响党伟大的名望,降低党的威信。自己不够条件嘛,又削尖了脑袋往党里头钻,那动机不是自私吗?还说什么为了人民!高增福就讨厌那号人。
不过衣衫槛楼的光棍汉,没有一天放弃过“在党”的精神准备。高增福毛遂自荐地担负起这组织掮扫帚脚力的责任,他就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组织能力了。他希望:他这回把敬爱的共产党员梁生宝委托的事务办好,善始善终,不要出什么大差错。因此他时刻小心谨镇,绝不让生宝失望。虽然梁生宝这个党员看来脾气比郭振山那个党员好,他弄错事也许不至于瞪眼,但对高增福来说:郭振山瞪眼,他也不生气嘛;梁生宝不瞪眼,他也不放松自己的警惕喀。嗯!人活在世上,怎能马马虎虎呢?应付谁呢?欺编自己吗?
掮扫帚队进山的时候,在离口二十里的白杨岔吃早饭,在离口五十里的干石砭吃午饭。他们出山的时候,又在干石贬吃早饭,在自杨岔吃午饭。这两顿,全吃干粮,喝每人一分钱的现成开水。只有在独松树住的两夜,大伙把随身带来的小米或玉米糁糁,凑到一块在茅棚店里做饭吃。不可能一到就轮上做饭。茅棚店里只有两口锅,跑山的人很多,得有个先来后到。当大伙走累了,伸长身子地睡在独松树茅棚店烫人的大炕上的时候,高增福独独当着大伙的“女人”,蹲在灶火角落里填柴、扇火、做饭,弄得一脸黑。大伙于心不安,抢着去烧开水和做饭,高增福不允许,强迫旁人都去休息。
“我来,”衣衫槛楼的光棍汉坚定而又诙谐地说,“你们都有婆娘,吃惯了伸手饭了。我当惯女人了,会做饭,还快!”
要是有人还去争着做或者要帮他的忙,消瘦但是很有力气的领队,保险推你一个跟头。要是你还再三麻缠,他可以一连推你三个跟头,脸上严肃得令人生畏。为了这点事,谁倒愿意闹得大伙不愉快呢?这样,掮扫帚队的领队就把自己变成常任炊事员了。
吃过饭,大伙坐在茅棚店外头的荒草地上吸旱烟。高增福很快地把自己变成政治活动家。他在黑暗中向他的贫雇农追随者,宣传共产党互助合作的政策,讲解这条道路的光明和伟大。他有本钱宣传这些道理。头年冬天,下堡乡支部整党期间,他以党外积极分子的资格,旁听区委王书记社会发展史的通俗报告。社会发展史这门课程现在他已经讲熟了,因为他在正月里走亲戚和二月里上集的路上,对许多庄稼人讲过无数遍了。现在,在深山的地窖似的狭谷里头,在秦岭的原始森林中,他不厌其烦地一再向同道的贫雇农们保证:人类社会将来发展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绝对的,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高增福的社会发展史讲座,给进山掮扫帚的贫雇农的大部分人,很强烈的鼓舞。但也有少数人联想到高增福互助组的散伙,并不认真听他的话。他们坐在荒草地上听着,脸上显出一种忧恍惚惚很不确定的笑容,会使任何有自信的宣传家心灰意冷。他们大约不好意思说出他们的心思——高增福互助组都被富农姚士杰拉垮了,组长还在宣传农业合作社哩。说出这号令人丧气的话,岂不是给热心的领队太难堪了吗?唉唉!可怜的觉悟很低的穷庄稼人们!其实你们心里所想的,咱高增福尖锐的目光都能盯得出来哩!高增福不因你们不重视他的笑容而气馁。要知道:重要的不是高增福互助组被富农搞垮了。重要的是:互助组被搞垮以后,咱高增福对互助合作的前途,有丝毫的动摇吗?好心人不怕被人误解!高增福继续宣传他的社会发展史,继续在独松树的茅棚店里给大伙担任炊事员,态度上对重视他的话和不重视他的话的贫雇农,没有丝毫区别。为什么要生气呢?这个宣传工作既不是郭振山,也不是梁生宝交给他的附带任务。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嘛,说出他所得到的真理,是他内心的要求嘛,是自己感情上的需要嘛,怎能强求人家重视自己的话呢?
第三回出得山口,高增福情绪高极了。他决定第四回进山时,把掮扫帚的人增加到二十五人;因梁生宝拉扫帚队的产品在苦菜滩南碾盘沟的茅棚店外头那个荒草坪上,积压起来了。我的天!割竹子的技术越来越精巧,动作越来越熟练,经验越来越丰富了嘛!据茅棚店主人说,梁代表告诉他来:连拴拴那样的把式,每天也从岭上往下坡拉十八把扫带哩!每天割二十把以上的有一半人,冯有义领先.达到了二十四把扫帚的最高峰。啊呀!真叫人从心窝里往外舒畅理!不增加人怎么行呢?力气最大的脚力,掮扫帚超不过二十把呀!增加人!坚决地增加人!
有下堡村大十字的三个人,知道高增福的掮扫带队今日出山,蹲在汤河口等着要参加。高增福情绪很高地托回家的五个同伴:每人“招”一个“新兵”来。看来,队伍是非扩编不可了。
夜里,人们都休息定以后,高增福按捺不住白己的兴奋。他把官渠岸的李铁蛋,从铺麦草的脚地拉起来,去供销社扫帚收购站斜对过的小酒铺去喝酒。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了这个抒发情感的高尚举动。
“走!铁蛋,我请你!喝酒,人多了俗气。”
“这是为啥?”
“心里畅快嘛,得喝两樽!嗯!我的天!咱贫雇农队伍啥的气魄!啥的阵势!”
李铁蛋明白了。这喝酒的名义是非常祟高的,只好跟领队去。这不是一般的“请客”。这实际上是李铁蛋奉陪令人尊敬的领队;因铁蛋这时对睡觉比喝酒的兴趣更浓厚些。
在柜台外头的板凳上坐下了。两个人要了二两“六十度”和五分钱的豆腐干。喝过三樽以后,披着开花破棉袄的高增福,一只穿夹袄的胳搏搁在柜台上去了。接着,他的头发相当长的光头,也搁到那只胳膊上去了。
“怎样?”三十来岁的铁蛋酒气冲冲地红着脸问。
高增福严峻的脸上,天真地一笑,说:
“头有点晕哩。”
“你看你弄这啥事?咱两个没酒量的人来喝酒……”
“不要紧,喝猛哩。应该一点一点地呷来·一一,
“我扶着你,咱回店里吧?”
“没事!一阵儿就过去了。”
的确一阵儿就过去了。开了酒钱,在回店里去的路上,高增福穿麻鞋的步态刚健,酒兴冲冲。普通贫农带着要建立丰功伟绩的气概。他向黑暗中已经拔了三节的冬小麦宣布:
“等俺才才长大了看吧!到那时,看咱中国是啥社会!”
高增福和李铁蛋回到店里,非常高兴地睡一夜。三樽六十度“西凤”使掮扫帚领队睡得非常踏实,一夜都没翻身。
第二天清早,出太阳以前,二十五个人在汤河口聚齐了。高增福听到蛤蟆滩方面令人丧气的消息了。他瘦削的黑脸,刷地白了,煞煞白了。他有力的两手颤抖着。他咬着牙关,腮帮子抽搐着。可怜的高增福领着大伙进山口的时候,松开了两个肩膀,垂着两只胳膊,脑袋耷拉下去了。所有他的人手,看见他的这种神情,都惊楞了。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员——拴挂媳妇素芳进四合院,这件事狠狠地打击了高增福的情绪。姚士杰真凶!竞敢把打击对象瞅到共产党员梁生宝的互助组上!
气恨消耗了高增福的体力。对生宝互助组的担心,使他难受极了。他的心情和力气,简直不适宜于走长途的山川了。领队落在大伙后头了。
他总是低着头走路。在白杨岔和干石砭休息的时候,他再也不提社会发展史了。到独松树的茅棚店里,他也不给大伙当女人做饭了。他一到地头,就躺倒了。他枕着胳膊,脸色阴沉、灰暗、难受,一只手愤恨地拔着枯草,谁也问不响。大伙都说他病了。他摇头,弄得热热闹闹的掮扫帚队,没意思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由,值得坚强的高增福这样伤心!
次日晌午在南碾盘沟,领队竞不给自己绑扫帚。他张罗得大伙绑好扫帚,对李铁蛋说:
“铁蛋兄弟!你到汤河口张罗得交一下扫帚吧!我……”
“你怎哩?”
“我走不动哩!”
“好,对。你老哥在这里歇上两天。”
“我不在这里歇。我到北磨石岔寻梁生宝去呀!”说着,高增福极端难受地咽了口唾沫,打发大伙起身,不要管他,说他会好起来的。
在北磨石岔,拉竹子的人们满脸尘垢,从岭上回到茅草棚的枯草坪上。他们吃过任老四做现成的小米稠饭以后,照例要战上三盘,大伙才有心思削竹子和点火熏竹子。
看吧!破白布画的棋盘,在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铺开了。红棋的主帅——严肃的红脸汉子杨大海,黑棋的主帅——矮矮胖胖快乐的铁锁王三,都愉快地含笑各就各位了。接着参谋们、好战分子,以及欣赏杨大海和铁钦王三脸色变化的人们,都围了上来。
爱动手的参谋和爱着急的参谋,挤在红黑主帅的两边。人人准备贡献自己的智慧。好战分子们两手支在膝盖上,俯身站在第二圈,对这山林野沟里即将展开的战局发展,充满了无限的关怀。在他们背后,在第三圈,站着嘴噙烟锅的欣赏家。他们准备从杨大海和铁锁王三脸色变化上娱乐自己,解除从岭上割竹子带回来的疲劳。除了要洗锅的任老四和伤了脚的拴拴,连生宝和有万在内,都在后两种人里有自己的位置。有万是参谋,生宝是欣赏家。
生活对于世界的改造者——真正的劳动人民,大约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都是有乐趣的。
生宝在解放前逃抓兵的那些年月里,早学会了走棋。可是在这个荒山沟里簇拥的这十几个人里头,他不当主帅。不是他瞧不起大伙,是解放后他再也没走过一盘棋了。他发觉:走棋有时是很费心思的事情,当陷人困境的时候,甚至很不畅快;而看别人走棋,却永远是有趣的、轻松的、畅快的,是真正的娱乐。生宝这个领导人,在事业活动上,你一看就看得出来:他比别人操心、忙碌。但在平时,你怎样也看不出他是个领导人来。他现在和大伙一样,衣衫蓝缕、包着一大堆蓝布头巾、噙着烟锅、脚上包着毛裹缠和穿着草鞋,站在那里丝毫也没一点领导人的优越感。
杨大海和铁锁王三的棋术,在这老山林里走一走,很有趣。要是换在下堡村大十字口,那差得远了,没几个看家。铁锁王三有时竞把车放在杨大海马蹄底下了,杨大海还不知道踩哩;杨大海有时走了撇腿马,铁锁王三也不知道干涉。生宝发现了,只是抿嘴笑着,也不去揭发。他是来娱乐自己的,不是显示自己的。
这是一场看来十分严重的战斗。不久,铁锁王三占了上风,把杨大海的马包围住了。快乐的王三更快乐了,满脸笑容,两手抱住膝盖,晃荡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的矮胖身子,神神气气地仰望着对面山头上的桦树林,望着飘浮白云的蓝天。可怜的扬大海更严肃了,深深地埋下头去,苦苦寻思着:怎样才能救活陷人重围的马呢?严肃,对过光景来说,是很好的品质;但对走棋来说,生宝觉得划不过来。可以看出大海太认真了,一开头就怕失人,结果嘛,老处于被动,弄得来满鼻尖都是汗珠,脸更红了。生宝忍不住地笑了。
杨大海输过两局以后,陷人深深的烦恼中去了。有万用他的短烟锅在棋盘上指点了几下。大海接受了有万的指点。现在,王三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严肃地面对新的局势了。
快乐的王三现在肯定转入劣势了。这是双方都剩单车的残局。但诡橘的王三不知怎样一弄,吃住大海的车了。大海要侮棋,王三不让。不让就是不让!丝毫没有谈判的余地!看小伙子的劲头,现在大有全胜三局的雄心,尽管有有万这高级参谋。生宝劝大海认输算了。重摆!今日增加一盘。
“不!不!他王三也悔过棋!不是光咱杨大海悔!”红脸的杨大海严肃地坚持,多少有点固执。
铁锁王三手里捏着红车,把快乐的脸盘伸过棋盘笑问:
“大海!我向你!你悔得多?还是我悔得多?”
“你说你侮过没?你说吧!”
“悔过。”
“这就好说了。悔一回,也是悔棋!要是你一直没悔过棋,咱杨大海二话不说!”
“不行!”铁锁王三更加坚定了,“你两炮一马,我一炮一马,这个车不容让你!”
“丢!丢!”有万也参加了争执,用指头划着红脸蛋,羞王三。
对方的参谋也参加辩论了,质问冯有万:吃了对家的车,有什么羞?冯有万企图伸手拉掉棋盘,被王三的参谋按住了他的手碗。
站在外圈的欣赏家们,这时最感到满足。他们手里拿着烟锅,嘿嘿地笑着,笑得胸脯都跳动起来了。
这时候,西边远山上的森林里,一只豹子在斜阳中咆哮着。在秦岭丛山中,豹子的咆哮在任何时候,都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议论。但现在,在北磨石岔的茅草棚外边的枯草坪上,人们不理会山中英雄的带有喊胁性的咆哮。
大伙的往意力都集中在这个车的纠纷上来了。
“你们这是做啥?”一个坚定的声音在人堆后面说。
大伙抬头一看,原来是高增福嘛!啊呀呀!这一群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破的人,立刻转来把脚上也包着跑山路的毛裹缠,也穿着跑山路的麻鞋的高增福,亲热地围在中间。没有人再对车的纠纷有任何兴趣了。连严肃的杨大海和快乐的铁锁王三,也丢开他们的争执,站起来去围亲爱的高增福。铁锁手里捏着大海的车都来不及放下呢!
亲爱的高增福!他是从蛤蟆滩来的人啊。他是他们的父母、婆娘、娃子、草棚屋、土地、耕牛、猪和鸡所在的她方来的人啊。在这个深山窄沟里突然出现,高增福是人间的使者!高增福,你来得真好啊!大伙都喜笑颜开,恨不得抱住亲他瘦削、严肃的脸盘哪!
“啊呀!”灰败的高增福看见大伙,多少有点兴奋起来了,惊叹说,“从南碾盘沟到这里,是十里路吗?能买卖的话,二十里也不卖啊!”
大伙喜眉笑眼、七嘴八舌地说:
“你当成和咱山外头一样哩?”
“山里头尽是母路哎。”
“会下羔羔的路嘛!哈哈!你当啥哩!……”
于是乎,大伙纷纷打听山外头人间的消息:庄稼长得怎样?稻秧子冒尖了吗?清明以后再下雨来没?黄堡镇的粮价涨跌?等等,等等。生宝问到农技员来了的情形。大海问到他女人的肚疼病该没犯吧?冯有义问他的母牛下了个啥牛犊?公的?母的?等等,等等。
总是稳重的高增福,一只手拄着朝南碾盘沟茅棚店主人借来的棱镖,另一只胳膊抱着开花破棉袄,尽他所知道的,不慌不忙做了回答。他不知道的,就说他不知道。他也是听人说哩。自从开始运扫帚,他也没回过蛤蟆滩嘛!大伙都非常敬佩增福的负责态度。
任老四指着高增福胳膊底下挟的破棉袄,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关心地说:
“增福!你把棉袄穿上吧。你身子走热了,猛停下来,当心凉着了。这山里头可和咱山外头不一样哩!”
高增福脸上显出感谢的神情,把他的开花破棉袄伸胳膊穿上了。
笨重的拴拴拄着椴木棍,一拐一拐从茅草棚拐出来了。他的那只伤了的脚,很臃肿地裹着妙布和绷带,还是不敢着地。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来做啥?才化毕脓,你来做啥?叫着重吗?”
“回去!”民兵队长严厉成性地命令,“增福今黑夜又不走,有你说话的时间。你忙啥?”
这时候,知道拴拴媳妇进了四合院的高增福,脸上没一点血色了。他的瘦削、严肃的脸,好像一具凝然不动的蜡像了。他的深眼睛润湿了。他使劲咽了一下。他的眼泪经过鼻泪管、咽喉和食道,秘密地流进肚里去了。
大伙以为心善的增福,看见拴拴在这老山林里带了伤,难受哩。谁想到素芳身上去呢?都说:
“化毕脓了。”
“快好利了。”
“再过五六天,就能爬坡上岭了。”
高增福定了定神,难受地问生宝:
“怎么我听南碾盘沟的茅棚店主家说,拴拴一天能拉十八把扫帚的竹子?”
“那是我放的一股气。”生宝苦笑说,“怕音信传到山外头,他爹知道了着急……”
增福口一张,头一仰:原来是这码事啊!他对拴拴说:
“你快进茅棚里歇养伤去吧,拴拴。你家里啥啥都好。你二老都强健着哩,素芳做得卖鞋哩”
粗壮结实的拴拴很高兴,动着他的厚嘴唇问:
“俺妈眼流泪,可好些哩?”
“好些哩!”增福痛痛快快地撒谎说,“年年过了清明风少哩,你妈就好些哩嘛。”
到这时,所有在这个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的庄稼人,都高兴极了。任老四要另做饭,高增福说他在南碾盘钩吃过饭了。
大伙开始削竹子了,点火的点火了。
“生宝,你来。我问你个话。”高增福心心事事地说。
生宝放下削镰,跟着增福走了。两个企图掌握蛤蟆滩命运的庄稼人,脚上包着毛裹缠、穿着麻鞋.踩着枯草地,在灌木丛中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向神秘的深谷里走去了。
人侵者惊动了当地的弱小居民——兔子和松鼠,灌木丛中一片嗦嗦声。两人拐弯以后,在茅草棚那里看不见的杜梨树林里,蹲下来了。高增福把一只手放在生宝膝盖上,非常沉痛地咽了口唾沫,把赵素芳进四合院的消息,告诉了生宝。然后他的深眼睛紧紧地盯住生宝显然比山外头消瘦了的脸盘,咬牙切齿地问:
“生宝!你说姚士杰可恨不可恨?你说王瞎子气人不气人?”
生宝垂下去头发长了的光头。他蹲在地上,一只手往碎捏枯树枝子。他陷入了高增福摸不着边际的沉思中去了。
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稀烂的生宝,这时难受地向着漫无边际的山林叫冤道:
“啊呀呀!王啥子!你就是这么没心肝吗?我对你儿和你儿媳妇,一片好心!我对你家的穷日子苦心扶持!瞎眼鬼,你就这么给咱胡来吗?你对不起毛主席!你对不起共产党!你对不起我梁生宝!你对不起拴拴和素芳。对不起!你连谁也对不起!你这个瞎眼鬼!”
生宝气得捏树枝的手哆嗦着。
后来,生宝抬起头来,心情沉重地眯起眼睛,通过山谷的空间,望着西边被夕阳和落霞染红的奇峰异景。他想呀想呀想呀,想起了区委王佐民书记的话。他的心思拐弯了,思思谋谋地对高增福说:
“唉唉!难怪瞎眼鬼!他可怜喀!二十来岁上,在华阴知县衙门给人家打烂屁股的。往后在关中道胡浪了二年,才在蛤蟆滩落脚做庄稼。他给财东当了五十年忠实走狗理。在他,没啥思想问题儿,他光有个习惯问题儿。巴结有钱的,骇拍掌权的,瞧不起穷庄稼人,这是他的习惯了。增福!再怎样,咱也不能计较他了。他睡在炕上,棺材摆在脚地防备他急用,快二十年了嘛。他光是没进棺材就是了。可怜的素芳和拴拴,吃尽他的亏了。他要是早些用了他的棺材,俺下河沿的众邻居,有办法叫拴拴和素芳变成恩爱夫妻。唉唉!唉唉!……”
生宝说这些话的时候,被灌木刺划下血印的脸,是非常深沉的。他的声调是非常抒情的。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好心肠的高增福。
高增福长长地嘘了口气。
“啊嘘!姚士杰可杀!”高增福凶狠狠地说。
但生宝现在又反转来劝说高增福:
“也不能全怪姚士杰。姚士杰嘛,他是一个不服政策的富农嘛。他不做坏事,叫谁做坏事哩?他满意咱们,那才怪了!站在他的立场,他应该破坏咱们。”
高增福被生宝嘲笑的口吻,弄得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起来了。
“那还怪谁呢?”
“还怪咱的工作做得不够。咱得狠下劲儿做工作,把互助合作办好!增福。王书记说来:咱的真正负担是人民里头的落后思想和少数落后分子。咱除了教育,咱对他们没一点旁的办法。除了教育,还是教育。要不你说:咱把你哥增荣怎办哩?他就是和富农搭伙种地去了。你能打他一顿呢,还是能到法院告他呢?”
高增福苦笑了一笑。然后,他忧心忡忡地喃喃说:
“唉唉!素芳进了四合院,结不出甜果儿来啊。我高增福四户贫农的临时互助组,散伙了散伙了!你生宝这八户的常年互助组……”
“怎样?”
“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哎……”
“你放心!”生宝的右手丢掉捏碎的枯树枝,像一把菜刀一样在空中截然一砍,十分肯定地大声喝道:“你放心!增福,你甭担心我。他姚士杰把我的常年互助组怎也不怎!好小子!太岁头上动土哩!”
生宝坚定的神气,他蔑视姚士杰的口气,使力量回到坚强的高增福身上来了。啊呀!在党的人就是这样有坚决性儿吗?——高增福说不出的敬佩!
高增福在北磨石岔茅草棚里,和生宝合伙盖一块被窝,很畅快地过了夜。
第二天,天刚亮,高增福就起身回南碾盘构的茅棚店了。往常,他编十六把扫帚。这回,他只拿十把扫帚绑成一个狭长的人字形。他把开花破棉袄垫在肩上,把脑袋伸进两边的扫帚中间,很轻松地掮起来走了。茅棚店主家笑问:
“增福!你今日是啥心眼?才掮十把?”
“我要一天赶到汤河口!一百里路程,掮重了人受不住。”脑袋夹在把儿朝前梢子朝后的扫帚中间,高增福严肃地解释着,欢溜溜地赶路了。
他赶到肠河口的扫帚收购站,李铁蛋正在经领着交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