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和他的反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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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后,素称团结的中共领导人为一次“权力斗争”所分裂,但当世界报界想用这个主题来说明情况时,他们往往变得更加糊涂了。这是因为,毛的诡计多端或手腕十分高明,政治局里日后成为第二次革命最大攻击目标的同僚,早在1962年9月和以后经常附和他谴责“修正主义思想“以及”党内机会主义思想倾向”,这样就不知不觉地挖掘了他们自己的坟墓。毛的动机照例是很复杂的,有些人认为他一心想寻找忠于他那理想的接班人,以保证他自己享有“不朽的革命声誉”(借用精神分析家罗伯特o利夫顿的话)。他反对职业专门化,不信任知识分子;他带有反城市和反官僚政治的倾向--这一切都是普通农民的典型态度。他耽于幻想,在1958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中偏离了斯大林主义的工业化模式,结果造成了灾难,1958年以后他就不再担任行政工作;到1962年,中国的经济开始恢复。但毛这时相信革命面临着“两条路线斗争”的危险--或者是按常规的办法发展国营工业和精英官僚阶层,或者是力求完成中国式的平均主义化社会主义。对待中国革命的两种态度。首先从历史背景说,在马克思主义的欧洲思想根源里,对革命历来有两种不同的看法。本杰明o施瓦茨指出,一种看法来源于卢梭,把历史看作一出道德剧,把革命看作达到以美德统治天下这一目标的移风易俗运动。第二种看法来源于重农学派,认为革命的力量在于艺术的进步、特别是物质技术的发展,使新的生产力能够形成新的阶级在前面带路。在研究这两个同源的主题时,毛泽东可以强调要在道德上追求平等主义的正义和无产阶级的美德,而刘少奇、邓小平以及他们的同僚却可以强调需要实行计划经济和求得物质进步。

在现代中国,这后一种的“科学马克思主义”曾为例如陈独秀所赞同。它认为一个社会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生活的“上层建筑”,反映着它的物质基础,反映着它的生产关系(如资本家与工人或地主与佃农之间的关系);必须先改变这些物质基础,才能改变上层建筑。相反地,为李大钊所赞同的唯意志论(有随心所欲而并非“志愿”的意思)和民粹主义则声称群众的意愿一旦发动起来,便能征服一切。在毛的思想背景里,我们还可看出无政府主义的观点,它曾对本世纪初那么多的中国理想家具有吸引力,使他们认为应当废除一切政府和资本主义,创立一个以互助合作为基础的自由社会。卢梭主义与中国经书特别是《孟子》里有关修身的教导有一定程度的类同之处,这也使毛获得了理论上的支持。孟子修身的思想认为,所有人本质上都是好的,因此只需要教导就可以发挥他们的潜力,而领袖则必须由德高望重的人来担任,他的高超品德能够超越环境,改造人民群众。这种儒家思想的残余助长人们相信圣贤豪杰的至高无上的作用;另一方面,受苏联教育的刘少奇及其同僚在1956年的中共新党章里略去了“毛泽东思想”,并且不赞成对毛搞个人迷信。斯图尔特o施拉姆曾经指出,刘同志在论述党并强调所有的人在党纪面前一律平等时,可以宣称“毛泽东同志是全党领袖,但他也服从党”;另一方面,毛在最初赞扬斯大林时可以这样提问:“如果我们没有斯大林,谁来发号施令呢?”这两种固有的思想路线的二元性,可以从主要造反者毛和主要组织者刘之间的对比中得到证明。刘少奇也是湖南人。他早先在1922年就同毛共过事,从1943年起彼此合作得很密切。他最初的成就是在国民党或日伪地区的城市里做组织工作。延安时期他担任中共组织部长,1959年担任国家主席。洛厄尔o迪特默采用哈罗德o拉斯韦尔的说法,把文静而无特色的刘列为“克己型”,这种人力求一视同仁和照章办事;同时把活跃的毛列为“表演型”,认为他视野较为广阔,能够兼收并蓄,创新立异,并且喜欢稼敬赞扬。这种对比可以列为几大项目,先是政策与具体工作的对比,以及幻想与实际执行情况的对比。领袖与政委的对比:毛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有超凡魅力的领袖,是仁慈长者的象征,而刘少奇手下的那些政委则必须行使当地的权力,并要求人们遵守纪律。毛屹立在他的同僚之上,是同别人保持一定距离的人物。群众路线与党的建设的对比:毛主张斗争。他要求干部为人民服务,引导他们争取解放,把他们鼓动起来,并本着群众路线的精神响应他们的活动。刘和其他党的建设者则宁可把斗争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使它服从于党内团结的需要,并强调把干部和党员训练成为新的优秀人才,以领导中国的改造工作。农村与城市的对比:1949年后,毛的心思回到他的农民生活背景和延安时代朴素的生活。他厌恶城市生活,不放心城市里的种种流弊,常常想到农民大众,认为他们的充沛的能力一旦被解放出来,就能够移山倒海。他理想中的人物是多面手农民,生活在自给自足的农村里,既能耕田,又会做工和充当民兵。中央委员会里的实际组织工作者则相反,他们认为实行工业化需要有才干和技能,从而认识到城市里有文化有专业的杰出人才是重要的,并感到有必要兴办技术教育,以培养对现代国家能够作出贡献的专家。唯意志论与计划的对比:毛的大多数同时代人在面临巨大的任务时,赞成进行五年计划之类的系统工作,把投资资金的逐步积累和工业建设看作必不可少的。毛则考虑政治多于经济,因为他相信只要有正确的态度和决心,人就能够克服一切困难。这种对意志的重视、即唯意志论,成为毛的个人信条,是为他个人经验所肯定的。这使他偏爱地方的主动精神,而不赞成由中央实行控制,相信人民而不相信官僚,重视农民而不放心任何新出现的统治阶级,用很普通的话来说,就是重视政治而不重视经济。所有这些对比中最闻名的是红与专的对比,受政治训练的人与受专业训练的人之间的对比。空谈理论的积极分子抬出这个口号来折磨1叫9年以前留下来的旧知识分子,贬斥他们从外国学来的知识。

在中央委员会的许多公告中,这些为中国前途选择的不同途径,并不总是互相排斥的,而是被看作同类的原则加以提倡。罗德里克o麦克法夸尔一针见血地指出了1956一1957年毛与刘及其他组织者之间激烈的观点分歧。毛怀着乐观的希望,认为甚至能争取知识分子和富农来支持中共的奋斗目标,刘和其他的组织者则关心保持党的权力。毛把这种根本性的争论看成是“党和人民的关系”问题。他相信这是由于党掌了权,才“使干部产生官僚主义作风”。但在50年代,他仍然同意政治局的观点,认为“中共在国家和社会中的领导地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团结保持住了。像刘少奇那样的政治委员,支持了显然属于毛的“大跃进”范畴的空想社会主义。但它的失败促使刘等对变革的步伐、所化的力气以及它的方向等问题上的态度强硬了起来。在1958年12月武昌会议上,毛“自愿”把国家主席的职位让给刘少奇以后,辨论仍然进行,但这时中共领导面临着每一场革命都要碰到的问题:革命成果到什么时候才能巩固?什么时候应该不再搞变革而谋求稳定?或者,怎样能够永远保持蓬蓬勃勃的革命精神?这是修正主义的问题,是要不要修正运动目标的问题,也就是苏联所遇到过的左右为难的问题。这使苏联修正主义对中国政治的影响变得更加厉害了。


第16章第二次革命中苏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