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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尘血泪
一
在圣罗克教堂,最后一台弥撒刚刚结束,教堂执事正在巡查,把无人的圣堂一一关好。其中有几个是贵族圣堂,某些虔诚妇女不愿和其他信徒在一起,出钱获准在里面单独祈祷。他正要拉开其中一个贵族圣堂的铁栅,忽然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女人,头垂在椅背上,似乎尚在冥思默想。“是德·彼埃纳夫人。”他心里想着,不禁在圣堂门口停下了脚步。他非常熟悉德·彼埃纳夫人。在那个时代,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年轻、漂亮,又有钱,领了圣体便做好事,捐献祭坛布,通过她的神甫布施大量金钱,真是虔诚可嘉,再说,她没有一个在政府里工作的丈夫,与公主殿下[2]并无瓜葛,常去教堂,除了灵魂得救并无任何利益可图。德·彼埃纳夫人的情况大致如此。教堂执事很想去吃午饭,因为像他这类人是一点吃饭,但德·彼埃纳夫人在圣罗克教区如此受人尊敬,他不敢打扰夫人的虔诚默祷。于是他走开了,脚上那双后跟坏了的鞋在地板上橐橐作响,心里希望,等自己在教堂巡视一周之后回来,圣堂早已空了。
他已经走到祭坛的另一端,忽然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教堂,在一边的过道上慢慢地踱着,好奇地四面张望。祭坛后面的装饰屏、耶稣受难像、圣水缸,所有这些东西对她似乎都很新鲜,如同夫人[3]您看到开罗一个清真寺的圣龛或者铭文也会感到新鲜一样。这女子约有二十五岁,但如果不仔细端详,您会以为她不止这个岁数。黑色的眼睛虽然明亮,但已经凹陷,眼圈发青。灰暗的脸色,苍白的嘴唇,说明她内心痛苦,然而,顾盼之间还有点果敢和快活的神气,与病态的外表形成鲜明的对比。至于穿着,您也可以发现,是随便与讲究兼而有之的奇怪混合。她粉红色的帽子上插着假花,和晚间穿的便服配搭倒更合适。长长的开司米披肩,有经验的社交场中的女士一看便知道是二手货。披肩下是一套印花棉布做的连衣裙,有点皱了,这种衣料二十个苏便可买一米。最后是她的纤足,单身的男子可能会很欣赏,穿的袜子很普通,薄呢做的鞋似乎在路上都快磨坏了,夫人,您记得吗,那时候柏油路尚未发明呢。
这个女子的社会地位,您已经猜出来了。她走近德·彼埃纳夫人还在的那个圣堂,神情不安而又不好意思地观察了一会儿。当看见夫人站起来要离开时,便走上前去。
“请问一下,夫人,”她羞怯地微笑着,柔声问道,“请问一下,我想献一根蜡烛,该跟谁说呢?”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德·彼埃纳夫人一时弄不明白,便请那女人重复一遍。
“是的,我想献上一根蜡烛给圣罗克,但是不知道该把钱交给谁。”
德·彼埃纳夫人虔诚的信仰已经很开明,不懂民间的种种迷信,但她对这些做法仍然很尊重,因为任何崇拜的形式,不管如何粗俗,亦有其感人之处。她确信这个戴粉红帽子的女人一定是想还愿或其他类似的事情,她慈善为怀,不打算从这女人的穿着去下您可能大胆得出的结论,便向她指了指正在走过来的教堂执事。陌生女人谢过她,立即向执事跑去。执事似乎一听就明白了。德·彼埃纳夫人又拿起祈祷书,整理了一下面纱。只见那位献蜡烛的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钱包,从其中许多小额硬币中拿出唯一的一枚五法郎钱币,交给教堂执事,并低声叮嘱了一番,执事脸带微笑地听着。
两位夫人同时离开教堂,但献蜡烛的那位走得很快。德·彼埃纳夫人虽然也走同一个方向,但不久便不见了她的踪迹。到了自己住的那条街的拐角,德·彼埃纳夫人又遇见她。那个陌生女人正在用作为二手货买来的那条开司米披肩把刚从附近一家铺子买来的一个四磅重的面包裹起来。一看是德·彼埃纳夫人,她立即低下头,加快脚步。她微笑了笑,似乎在说:“有什么办法呢?我穷,您笑我好了。我知道戴着粉红帽子和披着开司米披肩的人是不会亲自去买面包的。”德·彼埃纳夫人把这种混合着羞惭、无可奈何和虽贫亦乐的表情全都看在眼里。她不无怅惘地想到这个年轻女子可能的处境。“她的诚心比我的更为可贵,”她心里想道,“她献出的一个埃居肯定比我施舍给穷人的钱有价值,因为我不需节衣缩食,生活无忧而有盈余。”接着,她想起了寡妇的两个铜板比富人阔绰的施舍更令上帝高兴那个故事,[4]心里想:“我做好事还做得不够,没有尽力而为。”就这样,她过分地责备着自己,回家去了。蜡烛、那个四磅重的面包,尤其是掏出仅有的一枚五法郎硬币敬神的做法,使那位年轻妇女的形象深深印在德·彼埃纳夫人的脑海,被看作是虔诚的楷模。
她后来还经常在教堂附近的大街上碰见这个女人,但在日课祈祷时却从未见面。每次这个陌生女人经过德·彼埃纳夫人前面时,都低下头,娴雅地微笑。德·彼埃纳夫人很喜欢她这种十分谦逊的笑容,真想找个机会帮助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先是对此女感兴趣,而现在则对她产生爱怜了。因为她看见这个女人的粉红色帽子逐渐褪色,开司米披肩也不见了,很可能又回到了旧货商手里。显而易见,圣罗克对献与他的供品并没有投桃报李。
一天,德·彼埃纳夫人看见有人抬一具棺材走进圣罗克教堂,后面跟着一个衣着相当破旧的男人,帽子上并没戴黑纱,看样子是个看门的。她有一个多月没碰见那个捐献蜡烛的女人了,这时候一想,今日大概是她的葬礼吧。这完全有可能,因为上一次遇见她时,她人很消瘦,脸色又苍白。被问到的教堂执事转而问跟着棺材的那个男人。后者回答说,自己是路易大帝街一所房子的看门人,一个名叫吉约夫人的房客死了,没有亲友,只有一个女儿。他这个看门的纯粹出于好心,来参加一个与他毫无瓜葛的人的葬礼。德·彼埃纳夫人当即想到,这个陌生女人是死于穷困,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她立定主意派一个通常她差去办善事的教士去打听。
第三天,她出门的时候,一辆双轮运货马车横在路上,拦住她的马车好一阵子。她漫不经心地从车窗看出去,望见她以为死了的那个年轻女子正靠在一块墙角石上。她毫不费劲地便认出了正是那女子,尽管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更消瘦,穿着丧服,而且很穷酸,没有手套,也不戴帽子。表情很奇怪,往日的笑容消失了,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又大又黑的眼睛惊恐地转向德·彼埃纳夫人,可是没有认出来,因为她什么也看不见。整个表情所流露的并不是痛苦而是疯狂的决心。双轮马车让开了,德·彼埃纳夫人的车子急驰而去。可是,年轻女子的容貌和绝望的表情好几个钟头都在她的脑际萦回。
回来时,她看见街上有一大群人。所有看门的大婶都站在门口向邻居的妇女讲述什么事情,而她们也听得津津有味。一群群人特别挤在一所房子前面,离德·彼埃纳夫人的住处很近。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四楼一个洞开的窗口。每群人中都有一两条胳臂伸出来指着给大家看。突然间,所有胳臂都垂了下来,所有目光都跟着这个动作。准是刚刚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
经过前厅的时候,德·彼埃纳夫人发现她的仆人都很惊慌,人人抢着跑过来向她报告区里的重大消息。但是还没容她提问,她的贴身侍婢便大叫起来:“啊,夫人!……如果夫人知道的话!……”接着以难以形容的速度把门大开,领着女主人走进“最神圣的殿堂”,我指的是洗手间,家里其他人是不许入内的。
“噢!夫人,”约瑟芬小姐一面给德·彼埃纳夫人除下披肩,一面说道,“我浑身的血都凝住了!我从没看过这样恐怖的场面,就是说,虽然我事后立即赶到,但也没看见……不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讲呀,小姐。”
“好吧,夫人,事情是这样的:离这里第三个门,有一个可怜的不幸姑娘从窗口跳楼了,离现在不到三分钟。假如夫人早到一分钟,准能听见那一声响。”
“啊,我的上帝!那不幸的姑娘死了吗?……”
“夫人,那真恶心。巴蒂斯特打过仗,他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从四楼跳下来啊,夫人!”
“她是否当场就死了?”
“噢!夫人,当时她还能动,甚至还能说话。她说:‘快让我死吧!’但她的骨头已摔得粉碎。夫人可以想象她摔得多厉害。”
“可是这个不幸的女人……有人救她吗?……派人去找医生、教士了没有?……”
“说到教士……夫人比我清楚……但如果我是教士……不幸的女人一定是被人抛弃才这样自杀!……再说,她行为不端……这一点,大家都看得见……人家告诉我,她在歌剧院唱过戏……那里所有的姑娘都没有好下场……她爬上窗,用粉红色丝带把衬裙系好,然后……砰!”
“正是那个戴孝的姑娘!”德·彼埃纳夫人大声地自言自语道。
“正是,夫人,三四天前她母亲去世了。她一时昏了头……另外,也许她的情人把她甩了……再说,该交房租了……她没有钱,又不会做工……胡思乱想!就寻了短见……”
约瑟芬又继续说了一会儿,德·彼埃纳夫人没有回答,似乎伤感地想着她刚刚听到的叙述。突然间,她问约瑟芬小姐:
“这个可怜的姑娘有目前她所需的东西吗?……有被单吗?……有褥子吗?……要马上弄清楚。”
“如果夫人需要,我就去打听一下。”侍婢大声说道。她很想走近前去看一看那个企图自杀的女人,但考虑了一下,又说道:“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去看一个从四层楼摔下来的女人……以前人家给巴蒂斯特放血的时候,我便觉得不舒服,简直受不了。”
“那好,派巴蒂斯特去吧,”德·彼埃纳夫人大声说道,“得快点告诉我,那个不幸的女人现在怎样了。”
好在她正吩咐的时候,她的医生K大夫[5]来了。这位医生按习惯每星期二有意大利歌剧上演时便来她家吃晚饭。
“大夫,快去,”她没容大夫把手杖放下和脱掉长棉大衣便对他喊道,“巴蒂斯特会带您到离这儿很近的地方。一个可怜的姑娘刚刚从窗口跳下来,没有人救她。”
“从窗口?”医生问道,“如果窗口离地很高,那很可能我毫无办法。”
医生更想吃晚饭而不想去动手术。但德·彼埃纳夫人态度坚决,并答应把晚饭推迟,医生只好跟巴蒂斯特走了。
几分钟以后,巴蒂斯特一个人回来了。又要床单,又要枕头等等。同时,他带来了医生的口头诊断。
“没什么。她死不了,如果没感染上破……我不记得他说感染上什么了,不过这个词最后一个字是‘风’。”
“破伤风!”德·彼埃纳夫人惊叫了一声。
“正是,夫人。但也幸亏医生先生来了,因为当时已经有一个既没主顾也没本事的医生在场,就是那个给贝特洛小姑娘治过麻疹的大夫,让他看到第三次,小姑娘就死了。”
一小时后,医生回来了,头上扑的粉掉了点,浸礼会的漂亮襟饰也乱了。
“那些自杀的人天生就是运气好,”他说道,“有一天,一个女人用手枪往自己嘴里开了一枪,抬到我医院来。这种做法糟透了!……她打碎了自己的三颗牙,左边脸颊开了一个洞……但只不过更丑一点罢了,没有别的。这一位从四楼跳下来。换了个老实的男人,不必故意这么做,只是从两层楼掉下来,也会摔破脑袋。而这个姑娘只断了一条腿……折了两根肋骨,不少地方摔破,其他没事。碰巧那儿有个挡雨披檐,减少了摔下来的力量。自从我回到巴黎以来,这是第三次看到类似的事了……两条腿先着地,胫骨和腓骨可以接……最糟的是鱼都烤干了……烤肉我看也不保险,《奥赛罗》的第一幕也赶不上了。”
“不幸的女人有否告诉您是谁使她……”
“噢!夫人,我从不听这些故事。我只问他们:您以前吃过什么?等等。因为这对治病很重要……没问题,一个人自杀,当然事出有因。情人走了,让房东给赶出来了,于是便跳楼,用死来报复。但一跳便后悔了。”
“可怜的姑娘,我想她后悔了。”
“当然,当然。她又哭又闹,把我都弄糊涂了……巴蒂斯特是外科医生的好助手,夫人,他干得比在场的一个年轻的医科学生强,那学生只会挠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下手。对那自杀的人来说,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果她自杀成功,便可以免掉死于肺病之苦,因为她有肺病,我可以向她保证。我没有给她听诊,但她的脸色绝骗不了我。听其自然便是,何必如此着急!”
“大夫,您明天去看她,是吗?”
“如果您愿意,当然要去。我已经答应她说,您会帮助她。最简单的做法就是送她到收容所……人家会免费提供给她一种腿部复位的器械……可是,一提到收容所,她便大嚷还是死了好。所有在场的大妈大嫂都同声附和。不过,她又没有钱……”
“这些小费用都由我付好了,大夫……对,提起收容所,我不由得也害怕,像您说的那些妇女一样。再说,现在她的情况这么糟,抬她到收容所等于要她的命。”
“这是偏见,纯粹是上流社会人士的偏见!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上收容所好。将来如果我真的病倒了,就叫人送我去收容所。我愿从那里买棹归西,把我的遗体赠予学生……当然,这是三四十年以后的事了。说真的,亲爱的夫人,您要考虑考虑。我不知道您的那位被保护人是否值得您的关心。我看她像个唱戏的……只有唱戏的腿才这样会跳……”
“但我在教堂见过她……而且,我说,大夫,您知道我的弱点,我根据一张脸,一道目光,便想象出一整段故事……您要笑您就笑好了,我是很少弄错的。这个可怜的姑娘最近替她母亲还了一个愿。她母亲去世了……于是她头昏脑乱……绝望、贫困,使她萌此短见。”
“完全正确!不错,说老实话,她头顶上有一块隆凸,说明她容易冲动。[6]您跟我说的一切都很有可能。您提醒过我说,她的帆布床上方挂着一支黄杨树枝给善男信女。[7]这就是她虔诚的明证不是吗?”
“帆布床?啊!我的上帝!可怜的姑娘!……可是,大夫,您的微笑中含有恶意,我很清楚。我并不是说她虔诚或者不虔诚。使我不得不特别关心这位姑娘的原因是我对她感到内疚……”
“内疚?……我明白了。大概您本来应该叫人在大街铺几个垫子好接着她对吗?……”
“对,有内疚。我早就发现她的处境,本应派人给予援手,但当时杜毕农神甫正卧病在床,因而……”
“夫人,如果您按您惯常的做法,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这样做还认为不够,那您的后悔就多了。为您着想,还应该猜到有些羞于启齿的穷人才对。——不过,夫人,咱们别谈断腿的问题了,要不,还是再讲几句吧。如果您想垂顾我这个新的女病人,便叫人给她一张好点的床,明天请个女护士——今天嘛,那几个妇女足够了。——给她寻点汤水,煎点药,等等。最好是在您的神甫中挑一个去说说她,使她精神振作起来,像我给她的腿复位一样。那个小姑娘神经紧张,弄不好会闹出别的毛病……您会成为……对,我相信!您一定会成为最好的一位传道士,不过,宣教的时机一定要把握好……我的话完了。——现在是八点半。看上帝分上,快去做上歌剧院的准备吧。叫巴蒂斯特把咖啡和《辩论报》[8]拿来。我跑了一整天,也该知道一下时事了。”
过了几天,病人好点了。医生所担心的只是精神过分激动的状态并没减轻。
“我对您所有的神甫都没有多大的信心,”他对德·彼埃纳夫人说道,“如果您看到人间贫困的景象不太反感,我知道您是有这个勇气的,您会比圣罗克教堂的神甫,甚至山莴苣膏[9]更能使这位可怜的姑娘头脑冷静下来。”
德·彼埃纳夫人正求之不得,便请医生立即带她去。两人于是到了病人的住处。
病人的房间里有三把藤椅和一张小桌,此时她正躺在德·彼埃纳夫人送来的一张舒服的床上。细布床单,厚厚的褥子,一摞宽宽的枕头,是谁如此慈悲为怀,诸位不猜自知。那姑娘苍白得吓人,两眼通红,一臂伸出床外,而露在短上衣外的这截手臂颜色青紫,布满伤痕,身体其他部分可想而知。她看见德·彼埃纳夫人,便抬起头,凄然地柔声说道:
“我知道是您,夫人,您可怜我。有人告诉我您的名字,我想一定是我在圣罗克教堂附近遇到的那位夫人。”
我似乎告诉过诸位,德·彼埃纳夫人自诩能从容貌来判断一个人。所以十分高兴发现她的被保护人居然也有这种本领,于是更增加了对她的好感。
“可怜的孩子,住在这儿太委屈你了!”她环视了一下房间里简陋的家具,说道,“为什么没人给你送几挂窗帘来呢?……你需要的杂物该向巴蒂斯特要啊。”
“夫人,您真好……我还缺什么呢?什么都不缺……我完了……好点坏点又有什么关系?”说着她转过头去哭了。
“可怜的孩子,你很疼吗?”德·彼埃纳夫人坐到她的床边问她道。
“不,并不十分疼……只是耳朵里老响着我跌下来时的风声和我摔到地上‘咔嚓’一声。”
“亲爱的朋友,当时你失去了理智,现在后悔了,不是吗?”
“不错……可是人在不幸之中就再也没有理智了。”
“我后悔没有早点知道你的处境。但是,我的孩子,不管人生境遇如何,都不应该自暴自弃。”
“夫人,您说得倒轻巧,”医生正在小桌上开药方,闻言说道,“您不知道失去一个留小胡子的美少年是什么滋味。可是,真见鬼!要追他也不必从窗口跳下来呀。”
“闭嘴吧,大夫,”德·彼埃纳夫人说道,“可怜的姑娘可能有别的原因才……”
“唉!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了,”病人大声说道,“上百种原因可以归纳为一个。首先,母亲去世使我大受打击。其次,我觉得被人遗弃……谁也不关心我!……最后,我最想念的一个人……夫人,他连我的名字都忘了!是的,我名叫阿尔赛娜·吉约,拼法是G、U、I,两个L。他竟把I写成了Y!”
“我早说了,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医生大声说道,“这样的事多了。算了!算了!我的美人,把这个男人忘了吧。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不值得去想。”他掏出表来看。“四点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我看门诊该迟到了。夫人,非常非常抱歉,我该走了,甚至连送您回家也没时间了。——再见,我的孩子,你可以放心,没事的。将来你这条腿和那条腿都一样能跳舞。——至于您,护士小姐,拿这张方子去药房,像昨天一样。”
医生和护士走了,只剩下德·彼埃纳夫人和病人在一起。夫人有点惊讶,故事里出现了爱情,和她原先想象的竟然不同。
“这样说来,你被人家骗了,可怜的孩子!”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
“我被骗?不。怎么会骗像我这样一个贫苦的女孩子呢?……只不过,他不想再要我罢了……他是对的,我不是他所需要的女人。他的心眼一直很好,很大方。我写过信给他,告诉他我的处境,是否愿意和我重归于好……于是,他回信告诉我……一些使我伤心的事。有一天,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失手把一面他送给我的镜子摔了,据他说,那是从威尼斯带回来的。镜子碎了……我心里想:这是最后的一击,说明一切都完了……我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他的东西了。我早已把首饰当掉……我心里想,如果我自杀,他会感到痛苦,这样我便报了仇……当时窗正开着,我便纵身一跳。”
“可是,尽管你不幸,你的动机太轻率,你的行动也是一种罪过。”
“可不是吗。但有什么办法呢?人有烦恼,就不会考虑。幸福的人说得容易:你要理智一点。”
“这我知道。人如不幸,会萌短见。然而,即使在最痛苦的考验当中,还是有些事情不应忘记。不久以前,我看见你在圣罗克教堂做了一件虔诚的举动。你信上帝,这是你的幸福。亲爱的,在你失望而想轻生的时刻,信仰应该能使你悬崖勒马。你的生命是仁慈的上帝给的!它并不属于你……但是,可怜的孩子,我现在不应该责备你。你后悔了,你很痛苦,上帝会可怜你的。”
阿尔赛娜低下了头,泪水夺眶而出。
“啊!夫人,”她长叹了一声,说道,“您把我想得太好了……您认为我虔诚……其实并非如此……没有人教导过我,您之所以看见我在教堂捐献一根蜡烛……那是因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好了,亲爱的,那是个好主意。一个人在不幸之中永远要祈求上帝的保佑。”
“有人告诉过我说……如果我到圣罗克捐献一根蜡烛……不,夫人,我不能跟您说这个。像您这样一位夫人是不会知道一个人没钱的时候会怎样做的。”
“尤其是要向主祈求给你勇气。”
“一句话,夫人,我不想把自己装得比实际的更好,而享受您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给予我的施舍,那简直是盗窃……我是一个倒霉的女人……但在这个世界上,只能凑合着活下去……所以,为了摆脱这种生活,夫人,我便去捐献一根蜡烛,因为我母亲过去常说,如果捐献一根蜡烛给圣罗克,一个星期之后,必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但是我已变得容貌丑陋,神态像具干尸……谁也不会要我了……没法子,只能一死了之。现在已经是半死了!”
这一切说得很快,声音不时被哽咽所打断,语调像疯人呓语,在德·彼埃纳夫人心中引起的倒不是厌恶,而是恐惧。她不由得把自己的椅子从病人的床边挪开。要不是她的人道主义精神克服了留在这个堕落的女人身旁所产生的厌恶,并且会责备她在这个女人最悲观失望的时刻拂袖而去的话,她也许早就离开那个房间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德·彼埃纳夫人垂下眼睛,喃喃地低声问道:
“你母亲!你这个不孝之人!你还敢说什么?”
“噢,我母亲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和我们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养活过她的母亲……我也养活过她……幸运的是我没有孩子。——我看得出来,夫人,我使您害怕,但有什么办法呢?……您受过良好的教养,从未吃过苦。一个人有钱,安分守己也容易。如果我有办法,我也会安分守己。我有过许多情人……但是只真正爱过一个人。这个人遗弃了我。如果我有钱,我们早就结婚,生出一代安分守己的人了……瞧,夫人,我这样非常坦率地跟您讲,尽管我知道您对我的看法而您是对的……您是我以身世相告的唯一正直的人,您的神态又那么慈祥,那么慈祥!……所以刚才我暗地里想:即使她清楚我的身世,她也会怜悯我的。我要死了,我只求您一件事……就是等我死后,请人在您第一次看见我的那座教堂为我做一次弥撒。就做一次祈祷,其他的都不用了,这样我会从心底里感谢您的……”
“不,你不会死,”德·彼埃纳夫人非常激动地大声说道,“可怜的罪人,主会怜悯你的。你过去行为不检,现在幡然悔改,天主会宽恕你的。如果我的祈祷对你灵魂得救能起点作用的话,我绝不吝啬。比起你来,教养你的人罪孽更加深重。你要鼓起勇气,满怀希望。尤其是要保持心境平和,可怜的孩子。要使身体好起来。灵魂当然也有病,但有我在,我负责使之康复。”
说着,她站起来,手指卷着一张纸,里面包着几个金路易。[10]
“拿着,”她说,“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她把这小小的礼物塞到了病人的枕头下面。
“不,夫人,”阿尔赛娜赶忙推开纸包,大声说道,“除了刚才您答应我的那件事以外,我不愿接受您的任何礼物。永别了,咱们以后也不必再见了。叫人把我抬到收容所吧,让我死了也不会给人添麻烦。您永远也不能把我改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有像您这样一位高贵的夫人为我祈祷,我已经心满意足。永别了。”
说完她不管医疗器械把她身体牢牢固定在床上,尽量转过去,用枕头捂住脑袋,什么也不想看。
“你听着,阿尔赛娜,”德·彼埃纳夫人语气严肃地对她说,“对你,我有些打算。我想把你改造成一个正派的女人。这一点我从你的悔恨中得到了保证。我会经常来看你,照顾你。总有一天,我会使你恢复对自己的信心。”说着,她拿起那女人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
“您肯碰我!”可怜的姑娘叫了起来,“还握了我的手。”
德·彼埃纳夫人还没来得及把手缩回,姑娘便把她的手抓住,泪如雨下地吻着。
“亲爱的,镇静点,镇静点,”德·彼埃纳夫人说道,“不必再和我说什么了。现在,我全知道了。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我是治疗你头脑……你头脑里坏想法的医生。我要你服从我,就像服从你另外那位医生一样。我派我认识的一位教士来,你要听他的话。我要给你挑几本好书,你要看,有机会我们谈谈。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咱们再来考虑你的前途。”
女护士回来了,手里拿着从药店带回的一个小玻璃瓶。阿尔赛娜还在哭。德·彼埃纳夫人又握了握她的手,把用纸卷好的几个金路易放在小桌上,然后离开了房间。自从听到那番奇怪的自白之后,她对此女的悔罪表现也许更增加了好感。
夫人,为什么您总喜欢坏东西呢?从那个浪子[11]直到逢人都咬、我所见过的最坏的畜生、您的恶犬“金刚钻”,越不值得人爱的就越惹人爱。——这种感情,夫人,就是虚荣!纯属虚荣!是克服困难后的喜悦!浪子的父亲战胜了魔鬼,把落在魔鬼手里的猎物抢回来。您用小甜饼征服了“金刚钻”邪恶的天性。德·彼埃纳夫人感到自豪,因为她战胜了一个妓女的放荡之心,以雄辩的口才摧毁了二十年诱惑的生涯在这个沉沦的灵魂周围所设置的屏障。还有,也许,难道还要说吗?在这种胜利的骄傲、做了好事的喜悦之中,还掺杂着许多贞洁的妇女想了解另一种妇女的那种好奇心。当一个歌女走进客厅的时候,我发现有一些奇异的目光,都转向她。而打量她最多的并不是男人。就说您吧,夫人,那天晚上,在法兰西喜剧院,您不是尽量用您的观剧镜去观察别人指给您看在一个包厢里的那位杂剧院的女伶吗?怎么一个人会成为波斯人呢?[12]类似的问题不知有多少人考虑过!因此,夫人,德·彼埃纳夫人一心想到阿尔赛娜·吉约小姐,她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挽救她。
她给这位姑娘派去一位神甫,劝她改悔。而改悔对可怜的阿尔赛娜来说并不困难,因为她的一生除了几小时粗俗的欢乐以外,只有穷困。如果你对一个不幸的人说:这是你的过错,他完全相信;如果你委婉一些责备他,同时给他点安慰,他便会为你祝福,答应你将来一定改过自新。有一个希腊人[13]在某个地方说过,或者可以说,是阿米奥[14]把他的话翻译过来的:
自由人一旦身陷缧绁,
便难免英雄气短。[15]
这一警句用蹩脚的散文翻译出来就是,不幸会使我们驯善如羔羊。神甫告诉德·彼埃纳夫人说,吉约小姐非常无知,但心地还不坏,有希望能挽救她的灵魂。说老实话,阿尔赛娜听他讲话时总是全神贯注,毕恭毕敬的。开列给她的书她都看或者请人读给她听,对德·彼埃纳夫人令出必从,对医生的吩咐也是认真照办。但是最终赢得那位善良神甫的心并使其保护人认为她精神康复的关键迹象倒是她使用手上的那一小笔款子的方法。她叫人在圣罗克教堂为超度她亡母帕梅拉·吉约在天之灵做一台庄严的弥撒。的确,亡魂最需要的莫过于教堂的祈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