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14566

一天早上,德·彼埃纳夫人正在梳洗,一名男仆小心翼翼地来敲她圣堂的门,交给约瑟芬小姐一张名片,那是一个年轻人刚递来的。

“马克斯到巴黎了!”德·彼埃纳夫人往名片上看了一眼,惊叫起来,“小姐,你快去,叫德·萨利尼先生在客厅里等我。”

一会儿,只听见从客厅传来一阵笑声和捂不住的小声喊叫,约瑟芬满面通红,软帽歪到了耳朵上跑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小姐。”德·彼埃纳夫人问道。

“没什么,夫人。只不过德·萨利尼先生说我长胖了。”

的确,德·萨利尼先生在外旅行了两年多,约瑟芬小姐身材长丰满了,他当然感到吃惊。以前,他是约瑟芬小姐喜欢接待的一位客人,同时也是她主人的追求者之一。他是德·彼埃纳夫人一位密友的侄子,以前不断随着姑母到夫人家里来做客。再说,这里也几乎是他去的唯一的一个正经人家。马克斯·德·萨利尼名声不好,他赌博、吵架、生活放荡,不过,却是世界上最孝顺的儿子。他姑母奥布莱夫人对他很失望,但却很宠爱他,曾经多次试图从他的浪荡生活中把他拉回来,但虽然姑母谆谆规劝,无奈他恶习难改。马克斯比德·彼埃纳夫人约大两岁,两人从小认识。夫人未结婚之前,他对夫人似乎有点意思。“亲爱的小姑娘,”奥布莱夫人常常这样说,“如果你愿意,我保证你一定能改变他桀骜不驯的性格。”德·彼埃纳夫人——当时她名叫爱丽丝·德·吉斯卡尔——也许有勇气试一试,因为马克斯在别墅里是那么快活,那么诙谐,那么逗乐,而在舞会上又能跳个没完,肯定可以做个好丈夫。但爱丽丝的父母却看得比较远。奥布莱夫人对侄子也没有多大的把握。有人发现马克斯欠下债还有一个情妇。接着又发生了一场轰动一时的决斗,起因是为体育馆剧场的一个女演员争风吃醋。奥布莱夫人从未认真考虑过的这门亲事于是便告吹了。这时候,出现了德·彼埃纳先生,一个严肃而有道德的贵族,家资巨万,系出名门。关于他,我没什么可说的,只知道他有文雅之名,而且名副其实。他很少说话,但一开口,总会说出某种无可辩驳的真理。对可疑的提问,“他效法孔拉尔,保持谨慎的沉默”[16]。就算他不给他所参加的聚会带来什么魅力,但处处都应付裕如。由于他的妻子,他到处都得到别人的喜爱;可是,当他不在的时候——比如去了农场,他一年总有几个月在那儿,尤其是我讲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谁也不会发觉他不在。连他妻子本人也一样不会发觉。

只五分钟,德·彼埃纳夫人便梳洗完毕,走出房间,心情有点激动,因为马克斯·德·萨利尼的到来使她想起了她生平最热爱的那个人刚刚去世这件事。我认为她当时脑子里只有这种回忆,这种回忆相当强烈,使她根本不会像不太通情达理的人那样,看见约瑟芬小姐帽子歪了便产生可笑的猜测。走近客厅时,她心里有点不快,因为她听见了一个优美的男低音正伴着钢琴,快乐地唱着一支那不勒斯的船夫曲:

再见吧,泰蕾丝,

泰蕾丝,再见!

等出海归来,

我便娶你为妻。[17]

她把门推开,打断了歌声,把手伸给唱歌的人:

“我可怜的马克斯先生,又见到您我太高兴了!”

马克斯急忙站起,和她握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很抱歉,您慈爱的姑母生病时没能到罗马去看她。”德·彼埃纳夫人继续说道,“我知道您无微不至地照料她,谢谢您把她的一件遗物寄给我作纪念。”

马克斯的脸平常即使不堆满笑容,至少也很快活,此时却突然泛起了愁云:

“她跟我一直在谈起您,”他说道,“甚至到最后一刻也如此。您收到了她的戒指,我看见了,还有她早上还在看的那本书……”

“是的,马克斯,我谢谢您。您把这件叫人伤心的礼物寄给我的同时,告诉我说,您正要离开罗马,但您没有把地址给我,所以我不知道该往哪儿给您写信。我那位朋友,可怜客死异乡!幸亏您及时赶到……马克斯,您心地善良,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罢了,我很了解您。”

“我姑母病中常对我说:‘我离开人世以后就只有德·彼埃纳夫人说你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别老挨她说才好。’夫人,您看,您没有尽到您的责任啊。”

“我希望现在我的工作会轻松一点。听说您改过自新、规规矩矩,完全变好了,是吗?”

“夫人,您没有弄错,我答应过我可怜的姑母,要成为一个好人,而且……”

“我敢肯定,您一定信守诺言!”

“我尽量做到。在外旅行的时候比在巴黎容易;可是……您看,夫人,我到这里才几小时,已经挺住了好几次诱惑。到您这里来的路上,我遇见过去的一个朋友,他邀请我和一大群流氓吃饭——可我谢绝了。”

“您做得对。”

“不错,然而,难道有必要跟您说吗?因为当时我希望您邀请我。”

“真可惜!我要进城吃饭。不过,明天……”

“既然如此,我再也不能给自己作保证,而我去吃那顿饭的责任该由您负责了。”

“您听着,马克斯:重要的是一开始就做得好。别去参加那些单身汉的餐会。我嘛,我到达尔斯内夫人家吃饭。晚上到她那儿去吧,咱们聊聊。”

“好的,不过达尔斯内夫人有点烦人,一定会向我提很多问题,那我就一句话也不能跟您说了。我会言语失当。再说,她有一位骨骼粗大、个子高高的女儿,也许还没结婚……”

“那是位迷人的姑娘……还有,说到言语失当,您这样谈论她就是失当。”

“说真的,我错了。可是……今天刚到,不是有点太着急了吗?……”

“那好吧,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过,您明白吗?马克斯,作为您姑母的朋友,我有权利坦率地对您说一句:避免和以前相熟的人来往。随着时间的推移,旧日许多对您毫无裨益的关系会自然而然地断掉,千万别恢复这些关系。只要您不随波逐流,我对您就有信心。在您这样的年纪……在咱们这样的年纪,必须头脑清醒。好,咱们把这些规劝和道理先放在一边,给我谈谈咱们分别以来您做过的事吧。我知道您去过德国,然后是意大利,别的就不知道了。您给我写过最多两次信,但愿您记得。两年中两封信,您也会觉得这告诉不了我多少有关您的情况。”

“我的上帝!夫人,我真是罪该万死……可是,应该说明一句……我太懒了!……我给您写过二十次信,都只开了头,能对您说些什么您感兴趣的事呢?我这个人手又不勤……如果一想起您就给您写信,全意大利的纸都不够。”

“好吧,您干了些什么?时间是怎样消磨的?我已经知道不是用来写信的了。”

“消磨!……您很清楚,我是不会消磨时间的,真可惜。——我到处看,到处跑。曾经打算绘画,但一看见那么多美丽的油画,我那不切合实际的爱好就都烟消云散了。——唉!……接着,尼比[18]他老人家又几乎使我变成了一个考古学家。不错,在他的劝说下,我叫人做了一次发掘……找到了一个破烟斗和不知道多少古老的陶瓷碎片……后来在罗马,我又上了几堂声乐课,但成绩一样不济……我还……”

“虽然您嗓子好,唱得也不错,可我并不喜欢您的音乐,因为这会使您和一些与您物以类聚的人来往。”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在那不勒斯,当我在那儿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危险。那第一名女角体重一百五十公斤,第二名女角嘴巴如锅灶,鼻子像黎巴嫩塔。[19]总之,两年过去了,我也说不上是怎么过的。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学,而是糊里糊涂过了两年。”

“我真希望知道您有事做,希望看到您对某些有用的东西产生强烈的兴趣。我担心您游手好闲。”

“夫人,坦率地跟您说吧,旅行对我倒有用处,我虽然什么事也不干,但并非绝对是游手好闲。一个人只要看见美好的东西就不会烦闷,而我,当我烦闷的时候,就很可能会做出蠢事来。真的,我已经变得相当规矩了,甚至还忘记了过去一些花钱像流水般的方法。我可怜的姑母替我还了债,我再也没有也不再想借债了。我有单身汉生活的必需。而且,由于不想没有钱装有钱,我也不再会胡乱挥霍。您笑了?您不相信我已经转变了吗?您想要证据吗?下面这件事就做得不错。今天,一个名叫法曼的曾经请我吃过饭的朋友想把自己的马卖给我。五千法郎……那是匹骏马!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买,但我转念一想,我并不是钱多到足够为一件玩物花掉五千法郎,便决定还是步行。”

“好极了,马克斯;但是,想继续顺利地沿着这条正道走下去该怎么办,您知道吗?必须结婚。”

“什么,我结婚?……为什么不呢?……但谁要我呀?我没有权利挑三拣四,我真想有个妻子!……可是,不,再也没有适合我的了……”

德·彼埃纳夫人脸上泛起了红晕,但对方并没有发觉,继续说下去:

“一个愿意要我的女人……但是夫人,您知道吗?这几乎就是我不愿意要她的理由。”

“为什么这样?简直是荒唐!”

“奥瑟罗不是在什么地方说过,——我认为那是为了证实他对苔丝狄蒙娜的怀疑没错才这样说:‘这个女人一定头脑古怪,趣味低下,才看中了我这个黑人!’[20]我不是也能说:肯要我的女人只能是个头脑怪异的女人?”

“马克斯,您这个人过去够坏的,现在装得比实际更坏也没有必要。千万别这样谈论您自己,因为有些人会真相信您的话。至于我,我确信,如果有一天……对,如果您爱上了一个使您五体投地的女人……您在她面前会表现得……”

德·彼埃纳夫人感到有点困难,说不下去了,而一直非常好奇地定睛看着她的马克斯却丝毫不帮助她想办法结束这一大段难以收场的谈话。“您是想说,”他终于接下去说道,“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什么人,这个人一定会爱我,因为那时候我值得爱了,对吗?”

“对,那时候,您肯定值得人爱了。”

“如果只要爱人就值得被人爱的话……您的话就不太真实了,夫人……算了!如果您能给我找到一个勇敢的女人,我就结婚。只要她长得不太丑,我就不会老到感情热不起来……其他便由您负责了。”

“现在说说您是从哪里来?”德·彼埃纳夫人一本正经地打断了他的话。

马克斯谈了他的旅行,谈得十分简略,但却足以证明,他并不像希腊人所说的那种观光客,走马看花。评论虽然不长,却能说明他有正确判断的头脑,并不人云亦云,尽管实际上颇有教养,但却藏锋不露。他发现德·彼埃纳夫人回头看挂钟,便立即告辞,并有点不好意思地答应晚上到达尔斯内夫人家里去。

但他并没有去,德·彼埃纳夫人感到有点失望。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到夫人家里道歉,说由于旅途劳顿,不得不留在家里。他低下眼睛,声调也很不自然,任何人不必有德·彼埃纳夫人那种察言观色的本领也会发觉这是借口。等他勉强说完的时候,夫人没有开口,只是用指头向他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您不相信?”他说道。

“不相信。幸亏您还不会撒谎。您昨天没到达尔斯内夫人家去并非因旅途劳顿,想休息。您没有在家待着。”

“不错,您说得对。”马克斯勉强一笑,回答道,“我和一帮浪荡公子在康加尔滨海酒家[21]吃晚饭,然后又到费明咖啡馆喝茶。大家不让我走。我还赌了钱。”

“不用说,您输了?”

“不,我赢了。”

“更糟。我倒愿意您输,尤其是如果输能使您永远厌弃这种既愚蠢又可恶的习惯的话。”

她俯下身子,装出全神贯注地做她的女红。

“到达尔斯内夫人家的人多吗?”马克斯怯生生地问道。

“不,人很少。”

“没有要出嫁的姑娘?……”

“没有。”

“可是我全靠您了,夫人。您记得您答应过我什么吗?”

“咱们有的是时间考虑。”

德·彼埃纳夫人的声调和平常不一样,干巴巴的,有点勉强。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马克斯低声下气地又说道:“夫人,您不高兴了?为什么您不像我姑母那样狠狠说我,然后再原谅我呢?得了,要不要我向您起誓永远不再赌博?”

“要答应就必须能够做到。”

“夫人,答应您我就一定做到。我认为自己有能力和有勇气做到。”

“好吧,马克斯,我信您。”说着,她向马克斯伸出了手。

“我赢了一千一百法郎,”他继续说道,“您愿意不愿意拿来分给穷人?不义之财这样使用是最好不过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

“为什么不呢?”她高声自言自语道,“嗯,马克斯,您要记住这个教训。我就登记,您欠我一千一百法郎。”

“我姑母常说不欠债的最好做法是永远给现钱。”

说着,他掏出钱夹子拿钱。在半开的钱夹里,德·彼埃纳夫人似乎看见一幅女人的肖像。马克斯发现她看,脸一红,赶紧合上钱夹子,把纸币递给她。

“我想看看这个钱包……如果可以的话。”她狡黠地微笑着加了一句。

马克斯慌了手脚,喃喃地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想转移德·彼埃纳夫人的注意力。

夫人首先想到的是钱夹子里装着一幅某个意大利美女的肖像。但马克斯显然感到困惑的样子和那帧小型肖像总的颜色——那是她唯一看到的一点——很快地引起她另一种猜测。她以前曾经把自己的肖像给过奥布莱夫人,她推想马克斯作为直接继承人一定有权利把这幅肖像据为己有。她认为这种做法不对。但她开始时不露声色,等德·萨利尼告辞时才对他说:“对了,您姑母有我的一幅肖像,我想再看一眼。”

“我不知道……什么肖像?……是什么样的?”马克斯问道,声音很不自然。

这一次,德·彼埃纳夫人决心不说破他在撒谎。

“好好找找。”她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说道,“找到了我会很高兴的。”

要不是那幅肖像,她对马克斯温驯的态度是感到相当满意的。她立誓要挽救这只迷途的羔羊。

第二天,马克斯找到了那幅肖像,若无其事地把它拿了回来。他发现肖像与本人一点也不像,画师把姿势画得很丑,表情也严峻,一点也不自然。从这个时候起,他到德·彼埃纳夫人家盘桓的时间便没以前长了,在她跟前总有点赌气的样子,夫人从未见过他这种神情。她把这个归之于他开始努力去履行诺言,抗拒不良嗜好的结果。

德·萨利尼先生到来半个月以后,德·彼埃纳夫人像往常那样去看她的被保护人阿尔赛娜·吉约,她一点也没忘记这位姑娘,我想,夫人,您也没忘记吧。她就姑娘的健康和医生的嘱咐提了一些问题以后,发现病人还是和前些日子那样感到郁闷,便提议给她读几段书,以免说话太累了。可怜的姑娘大概宁愿聊天,而不愿听她建议念的那本书;因为您也想得到,那本书很严肃,而阿尔赛娜除了坊间小说之外什么也没看过。德·彼埃纳夫人拿的是一本严肃的书,名字我就不告诉您了,首先是不想伤害作者,其次是担心您也许会怪我想对一般这类作品下别有用心的结论。只要说一点就够了:这本书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写的,能使罪孽深重的女人看了会改邪归正,重返教门;阿尔赛娜精神很压抑,前一天彻夜难眠。读到第三页,出现了读任何严肃或者不严肃的书时都会出现的情况;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我是说,吉约小姐闭上了双眼,睡着了。德·彼埃纳夫人发现以后,为自己刚刚产生的镇静作用深感欣慰。她先是压低声音,怕突然停下来会把病人弄醒,接着,她放下书,轻轻站起来想踮着脚尖走出去。但女看护习惯当德·彼埃纳夫人来的时候便下楼到门房那里,因为她的到访有点像神甫来听忏悔一样。德·彼埃纳夫人想等女看护回来。她最怕闲着,便想找点事做以打发在睡着的病人身边度过的短短几分钟。床后面有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以及笔墨。她坐下来,动手写一封短信。她正在翻抽屉找封信用的面团时,一个人突然跑进房间,把病人弄醒了。“我的主!我看见什么了?”阿尔赛娜惊叫道。她连声音都变了,使德·彼埃纳夫人浑身哆嗦。

“好啊,我听到好消息了!这是什么意思?像笨蛋一样从窗口跳下去!有谁见过一个人头脑像这个女人那么笨的!”

我不知道我复述的是否确切的原话,但至少是进来那个人所说的意思。德·彼埃纳夫人一听声音便立即认出是马克斯·萨利尼。接着是阿尔赛娜的几声惊呼,几声忍住的叫喊,然后是一声相当响亮的接吻。终于马克斯说话了:“可怜的阿尔赛娜,咱们又见面了,可你怎么了?你知道吗?要不是朱莉把你最近的地址告诉我,我永远也找不到你。真没见过,你竟干出这样的傻事!”

“啊!萨利尼!萨利尼!我真感到幸福!同时又后悔干出这样的事!你一定不再觉得我可爱了,不再想要我了?……”

“你真傻,”马克斯说道,“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说你需要钱呢?为什么不问少校要呢?你那个俄国佬怎样了?那个哥萨克走了吗?”

德·彼埃纳夫人听出马克斯的声音以后,最初惊讶的程度几乎不下于阿尔赛娜。这一不期而遇使她不敢立即露面。接着,她心中思忖,到底该不该露面。一个人又要想,又要听,就不能很快地做出决定。结果,她听到了我上面叙述的那番颇能说明问题的谈话。但她明白,如果继续留在小屋里,就一定会听到更多。她打定主意,装出一副正人君子常有、必要时能摆出的既镇静又傲慢的姿态走进了房间。

“马克斯,”她说道,“您使这位可怜的姑娘难受了。您走吧。一小时以后回来和我谈谈。”

马克斯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遇见德·彼埃纳夫人,脸顿时白得像死人一样。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服从,迈步向房门走去。

“你走了!……你别走!”阿尔赛娜在床上绝望地挣扎着支起身子大喊道。

“我的孩子,”德·彼埃纳夫人拿起她的手说道,“要听话。听我说:记着你答应过我的话!”接着,她向马克斯投了一瞥冷静而威严的目光,马克斯立即走了出去。阿尔赛娜颓然地倒在床上,看见他走,便昏了过去。

德·彼埃纳夫人和不久返回的女看护以女人在这类意外中特有的敏捷立即抢救。阿尔赛娜逐渐恢复了知觉。她先是用目光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像是寻找她记得刚才见过的那个男人,随后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转向德·彼埃纳夫人,盯着她问道:

“他是您的丈夫吗?”

“不是,”德·彼埃纳夫人脸一红,但仍然柔声地回答道,“德·萨利尼先生是我的亲戚。”她觉得为了解释马克斯为什么听自己的话,有必要撒一个小小的谎。

“这样说来,”阿尔赛娜说道,“他爱的是您!”她始终把灼灼如火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德·彼埃纳夫人。

“他!……”德·彼埃纳夫人面前一亮,霎时间,两颊绯红,话到了唇边停住了。但她很快又平静下来,声调严肃地说:“你误会了,我可怜的姑娘。德·萨利尼明白了他不该唤起你已经好不容易才忘却的回忆。你已经忘记……”

“忘记!”阿尔赛娜令人伤心地苦笑着大声说道。

“对,阿尔赛娜,你已经放弃了过去那些荒唐的念头,而过去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想想吧,我可怜的孩子,你的一切不幸都是这种罪恶的关系造成的。想想吧……”

“他不爱您!”阿尔赛娜不仅不听,反而打断她的话说道,“他不爱您!一眼他就清楚了!您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我都看见了。我是不会弄错的……事实上……这是对的!您年轻美貌,光彩照人……而我,残废了,容貌毁了……也快死了……”

她说不下去,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号哭得那么响,那么伤心,女看护大声说要去找医生。她说,因为医生只担心这种痉挛式的发作,如果持续下去,可怜的姑娘非死不可。

逐渐地,阿尔赛娜在本身切肤之痛中产生的那种坚毅的力量被茫然的颓丧所取代,德·彼埃纳夫人误以为是冷静下来的表现,便继续谆谆劝导。但阿尔赛娜一动不动,根本不听规劝她放弃世俗之爱而爱天主的金玉良言。她两眼干枯,牙关紧闭。她的保护人和她谈上苍、谈前途,而她考虑的却是现在。马克斯的突然到来刹那间在她心中引起了一阵疯狂的幻想,但德·彼埃纳夫人的目光以更快的速度把这些幻想一扫而空。经过了一分钟幸福的梦想,阿尔赛娜重又回到悲惨的现实,一时的忘记反而使这种现实变得百倍可怕。

夫人,您的医生会告诉您,海上遇难的人在饥肠辘辘之中偶然睡去,会梦见自己坐在桌旁享受着山珍海味,醒来更加饥饿难熬,宁愿没有睡过。阿尔赛娜受到的折磨与这些海上遇难的人相仿。从前,她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马克斯。只想和他一起去看戏,一起去郊游。她不断在女伴面前谈到他。马克斯走的时候,她大哭过一场,但同时,她又接受了一个俄国人的追求。马克斯很高兴这个人做了自己的替身,因为觉得此人是个风流公子,也就是说,是位慷慨的君子。只要她能过像她这类人所过的那种浪荡生活,她对马克斯的爱情只不过是偶尔能激起她几声叹息的一段愉快的回忆罢了,想起来就像童年的欢乐,谁也不愿意恢复到童年。而当阿尔赛娜再也没有情人,遭到遗弃,感受到贫困和羞愧的全部压力时,她对马克斯的爱情便变得纯洁起来,因为只有这种回忆才不会使她心里产生遗憾和后悔之感,甚至还提高了她的地位。她越是自惭形秽,马克斯的形象在她的思想里便更显得高大。每当她想起自己的妓女生涯而感到厌倦的时候,便不禁有点骄傲地自言自语道:我做过他的情妇,他爱过我。昔日马略在敏土尔内沼泽中为自己壮胆时也曾说过:我征服过森布里人![22]这个由男人供养的女子——可惜呀!她再也没有人供养了——要排解羞耻和失望就只有依靠这种回忆了:马克斯爱过我……他现在还爱我!有一阵子,她可以这样想,可现在,就连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财产——回忆也被人夺走了。

当阿尔赛娜沉浸在悲哀的回想之中时,德·彼埃纳夫人却热情地向她指出,必须永远摒弃她所说的罪恶行为。强烈的信念会使人对什么都几乎无动于衷。外科医生会把铁和火按在病人的伤口上而不管他如何喊叫,德·彼埃纳夫人也一样,毫不留情、坚韧不拔地继续她的说教。她说可怜的阿尔赛娜像为了寻求解脱而置身其中的那段欢乐时光其实是罪恶和耻辱的时期,到了今天正好结束。应该诅咒幻想并将之逐出心扉。那个她认为是保护人甚至庇护天使的男人今后在她眼里应该被看作有害的同谋和今后避之唯恐不及的诱惑者。

诱惑者这个词很可笑,但德·彼埃纳夫人感觉不出来,使阿尔赛娜几乎破涕为笑,但她那位可敬的保护人并没有发现,而是一个劲地继续劝导,结束时那句话使可怜的姑娘哭得更厉害了。那句话就是:你再也见不着他了。

医生的到来和病人处于极度的虚弱状态提醒德·彼埃纳夫人,她已经尽力而为了。她握了握阿尔赛娜的手,离开时对她说:“我的姑娘,拿出勇气来,主不会抛弃你的。”

她刚刚完成了一项任务,但还有第二个更加困难的任务。另一个有罪的人正等待着她,她必须使之幡然改悔。尽管她从自己虔诚的信仰中汲取到信心,尽管她对马克斯能施加影响而且已经有确实的证据,尽管她从心底里对这个浪荡公子抱有好感,但一想到要进行的战斗便难以名状地忧心忡忡。在开始这场可怕的斗争之前,她想积聚一下力量,因此,在走进教堂时,她向天主祈求新的启示以捍卫自己的事业。

回到家时,有人告诉她,德·萨利尼在客厅等了她很久了。她发现德·萨利尼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并且忐忑不安。两人坐了下来。马克斯不敢开口,德·彼埃纳夫人也很激动,但自己却不知道确切的原因,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是偷偷看他。终于她开口了:

“马克斯,”她说道,“我不责备您……”

马克斯骄傲地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相遇,他立即低下了眼睛。

“此刻您的良心比我更有说服力,”她继续说道,“这是上天给您的一个教训。我希望,也相信……这个教训并没有白费。”

“夫人,”马克斯打断她的话说,“我简直不知道发生的事。这个可怜的姑娘从窗口跳下来,这是别人告诉我的。但我不敢自诩……我是说,不敢痛苦地认为,我们之间过去的关系促使她做出这种荒唐的行动。”

“马克斯,倒不如说,当您做坏事的时候,并没有预见到其后果。您把这位姑娘引向堕落时,并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因此轻生。”

“夫人,”马克斯有点急了,大声说道,“请您听我说,我绝对没有引诱阿尔赛娜·吉约堕落。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早已失身了。她做过我的情妇,这一点我不否认。我甚至承认,我爱过她……就像一个人爱这类妇女那样……我相信她对我的情分比对别人要多一些……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断绝了很久,而她也不觉得很惋惜。最后一次获得她的消息时,我叫人给了她一些钱,但她挥霍无度……她没脸再向我要,因为她也有自尊心……贫穷迫使她走上这条绝路……我很难过……可是,我再说一遍,夫人,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问心无愧。”

德·彼埃纳夫人把针线活一揉,放在桌子上,接着又说道:

“当然,在世俗的概念里,您并没有罪,您不需承担责任。可是,马克斯,还有一种与世俗道德不同的道德,我希望看到您的行动以这种道德的标准作指导……现在也许您还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咱们先不谈这个。今天,我要求您答应我一件事,我相信您一定不会拒绝。这个可怜的姑娘已有改悔之意。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甫来探望她,她毕恭毕敬地倾听了神甫的规劝。咱们完全可以对她寄予希望。——您不应再去看她,因为她的心还游移在善与恶之间,而不幸的是,您既没有决心,也许也没有力量帮助她。如果再去看她,会对她很不利……因此,我要您答应,别再到她那里去。”

马克斯闻言一怔。

“马克斯,您可不能不答应。如果您姑母还健在,一定也会要求您这样做。就算现在她求您好了。”

“仁慈的主啊!夫人,您要求我什么呀?我能给她带来什么坏处呢?我在她行为放荡的时候认识了她,现在她病了,而且,如果别人告诉我的话是真的,她病得很厉害,难道我应该在这个时候抛弃她吗?”

“这可能是世界上一般的道德,但可不是我的道德。她的病越重,您越不能去看她。”

“可是,夫人,请您想想,像她现在这样的情况,却使胆小如鼠而尚能故作镇静的人也不可能……这样说吧,夫人,如果我有一条狗生病了,如果我知道它看见我会感到快乐,而我仍然让它孤零零地死去,那我认为自己就太缺德了。您心地那么好,那么慈善为怀,一定也有同感吧。夫人,请您考虑一下。从我这方面看,这样做真是太残忍了。”

“刚才我要求您看在您仁慈的姨母分上……看在您对我的友谊分上,答应我这样做……现在,我要求您看在这个不幸的姑娘分上答应我这样做。如果您真的爱她……”

“噢,夫人,我恳求您,别把不能比较的东西这样硬拉在一起。请您相信,夫人,不管在什么事情上,不听从您的意见我都极为难受,但是说老实话,我认为,出于荣誉,我不得不如此……荣誉这个字眼您不喜欢吗?那就把它忘了吧。不过,夫人,现在轮到我要求您可怜这个不幸的姑娘……同时也有点为了可怜我……如果我有过错……如果她堕落我有责任……现在我便应该照料她……撒手不管就太恶劣了。这样做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不,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夫人,请您别逼我这样做……”

“她会有别人照顾的。不过请您回答我,马克斯:您爱她吗?”

“我爱她……我爱她……不,我不爱她。爱这个字在这里不合适……爱她:唉!不。我是想从她身上寻找寄托以逃避一种我必须压抑的更严肃的感情……您觉得这很可笑和难以理解吗?……您心灵纯洁,不可能接受别人采取这样的做法……算了,这还不是我这一辈子所做的最坏的事情。如果我们男人不是有时也能找到转移我们热情的办法……也许现在……从窗口跳下来的也许倒是我了……我对自己也不怎么了解。”

“我刚才问的是您是否爱她,”德·彼埃纳夫人低下眼睛,有点犹豫地继续说道,“因为如果您对她……有感情,就一定有勇气使她先苦后甜。当然,她看不见您会很难受,但使她偏离她今天已经几乎奇迹般走上的正道就更为严重。马克斯,要她灵魂得救,就必须使她完全忘记过去那段日子,而您的到来却会使她的记忆猛地死灰复燃。”

马克斯摇摇头,没有回答。他不是教徒,“灵魂得救”这个对德·彼埃纳夫人有如此重大威力的字眼,对他却无多大影响。但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必要和她争执。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让她发觉自己的怀疑,这一次,他仍然保持沉默。然而很容易看出,他并不心悦诚服。

“真可惜,既然您只能听懂世俗的语言,我就用这种语言和您谈吧。”德·彼埃纳夫人继续说道,“事实上,咱们讨论的是算数中的一个计算问题。她见您是弊多利少。现在,请您选择吧。”

“夫人,”马克斯声音激动地说道,“我对阿尔赛娜除了非常自然的……关心之外,还有别的感情,这一点,我想您不会再怀疑了吧?能有什么危险呢?丝毫没有。您对我有怀疑吗?难道您认为我会破坏您给予她的忠告吗?啊!我的上帝!我可不爱看凄惨的场面,简直是避之犹恐不及,难道您认为,我去看一个垂死的女人是不怀好意吗?夫人,我再跟您说一遍,我是出于一种责任感,我到她身旁寻找的是赎罪,也可以说是惩罚……”

听了这番话,德·彼埃纳夫人抬起头,兴奋地盯着他,整个脸部都洋溢着一种崇高的表情。

“赎罪,您是说,惩罚?……唔,不错,马克斯,您自己没意识到,您也许是在遵从‘上天的旨意’,所以您不听从我的劝告是对的……好,我同意了。去看这位姑娘吧,但愿您因她而灵魂得救,如同她差点因您而沉沦一样。”

夫人,马克斯很可能不像您那样对什么是“上帝的旨意”懂得那么透彻。德·彼埃纳夫人突然改变决定使他很惊讶。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知道是否该感谢她最终做出了让步。但此时他最关心的是弄清楚是否他的固执使这个他最怕得罪的人厌烦了,还是被说服了。

“不过,马克斯,”德·彼埃纳夫人继续说道,“我要求您,换句话说,我要您答应……”

她顿了一下,而马克斯则点了点头,表示什么都答应。

“我要您不单独见她,除了和我一起。”她接着说道。

马克斯闻言一愣,但很快便说他将遵命。

“我并不完全相信您。”夫人微笑着又说道,“我仍然担心您会使我前功尽弃,而我要成功。在我监视之下,您反而会成为一个有用的助手。我有一个希望,就是您的顺从将来必有厚报。”

说着,她向马克斯伸出了手。两人说定,马克斯第二天去看阿尔赛娜·吉约。德·彼埃纳夫人则先走一步,使她思想上有所准备。

您明白她的打算,她先是以为马克斯一定非常后悔,这样她便可以从阿尔赛娜的例子中找到雄辩有力的词句,狠狠批判马克斯不良的感情。可是与她期待的相反,他推卸一切责任。因而必须改变一下开场白,在具有决定性的时刻,用考虑好的一番话回敬过去。这样做很冒险,几乎就如同在遭到突袭时改换新的战斗队形一样。德·彼埃纳夫人临时想不出办法。不仅不能教训马克斯,反而和他讨论起双方如何配合的问题。突然,她脑子里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她想,女伴的后悔一定会触动他。一个他爱过的女人死时皈依基督(可惜她知道这个时刻已经临近)会产生一种决定性的作用。正是基于这种希望,她才突然下决心允许马克斯再见阿尔赛娜一面。这样做还可以把她计划进行的劝导工作向后推一推,因为,我想已经告诉过您了,尽管她有强烈的愿望,要拯救一个失足的人,但想到要和这个人进行如此严肃的讨论也不禁胆战心惊。

她曾经认为自己的做法出自好心而寄予很大的希望,但对能否成功尚有怀疑。如果此举无效,就等于对挽救马克斯已经不抱希望,不得不改变对他的感情。她生怕自己对一位儿时的朋友产生强烈的爱,正是为了避免这一点,魔鬼才故意以符合基督精神的希望来说明这种爱的正确。既然是魔鬼,就会采取一切的手段,这种做法也是他所惯用的。葡萄牙谚语说得好:地狱里充满良好的意愿。如果用法语说,地狱里充满女人的舌头,意思也一样,因为我认为,女人总是向善的。

我还是言归正传吧。第二天,德·彼埃纳夫人到她的被保护人那里,觉得她很瘦弱,很消沉,但比预期的要安静和听话。她又谈到萨利尼先生,但比前一天有分寸。说真的,阿尔赛娜已经与他一刀两断,即使想起从前的事,也不过为他们俩的一时糊涂而感到痛心而已。她赎罪行动的一部分就是要向马克斯本人表示自己的悔改,用改变生活的方式向他做出示范,向他保证将来会和她现时一样,获得心境的安宁。除了这些充满基督精神的训诫,德·彼埃纳夫人还没有忘记加上几条世俗的理由:比如,阿尔赛娜如果真的爱萨里尼先生,就应该首先洁身自爱,她若是改过自新,就能获得一个男人的尊重,而可惜这个男人直到目前为止对她还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可是最后,当德·彼埃纳夫人向她宣布,马克斯要来看她而且马上就来的时候,这番严厉而凄楚的话语便立即烟消云散。被痛苦折磨得一直没有血色的两颊霎时泛起红晕,双眼闪烁出异常的光辉,德·彼埃纳夫人一看,差点儿后悔同意让他们见面。但改变决定已经来不及了。她利用马克斯到来之前所剩下的几分钟再做一番虔诚而有力的告诫,但听者很明显已经心不在焉。阿尔赛娜只顾整理自己的头发,弄直软帽上揉皱的丝带。

终于萨利尼先生来了。他竭力在她们面前装出快活和信心十足的样子并尽量使声调显得自然,结果比患了重感冒还糟糕。他问阿尔赛娜身体怎样。阿尔赛娜也感到局促不安,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拿起德·彼埃纳夫人的手,送到唇边,似乎向她道谢。这样过了一刻钟,像所有不好意思的人一样,说不了几句话。只有德·彼埃纳夫人还保持平时的镇静,或者可以说,她思想比较有准备,因而能够较好地控制自己。有时候,她替阿尔赛娜回答,而阿尔赛娜则觉得她并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谈话断断续续。德·彼埃纳夫人发现病人咳得很厉害,便提醒她医生禁止她说话,又转向马克斯,对他说,与其提问,使病人疲倦,不如读点什么。马克斯闻言赶紧拿起一本书,向窗旁走去,因为房间的光线有点暗。他念着,但对内容并不太懂,阿尔赛娜大概也不比他更懂,可是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德·彼埃纳夫人在做带来的针线活,护士怕睡着,使劲在掐自己。德·彼埃纳夫人的眼睛不断从床上移向窗前,连阿耳戈斯[23]那一百只眼睛也没有她看得紧。几分钟后,她俯身凑到阿尔赛娜的耳边低声说:“他念得真好!”

阿尔赛娜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和嘴边的微笑显得很不协调。“噢,那当然!”她回答道。说完,垂下眼帘。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她睫毛边涌出了一大滴眼泪,不知不觉地流过了脸颊。马克斯头也不回地念了几页之后,德·彼埃纳夫人对阿尔赛娜说:“孩子,我们走了,好让你休息休息。我担心我们把你累坏了。过些时候我们再来看你。”说着站了起来,马克斯如影随形般也站起身子。阿尔赛娜几乎连眼也不抬地对他说了声再见。

马克斯把德·彼埃纳夫人一直送到家门口。夫人对他说:“马克斯,我对您感到满意,而对她则更加满意。这个可怜的姑娘非常乐天知命,她给您做出了榜样。”

“受苦而不喊苦,夫人,难道就那么难学吗?”

“尤其要学的是使心灵不沾染坏的思想。”

马克斯向她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第二天,德·彼埃纳夫人再去看阿尔赛娜时,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床边一张小桌子上一束罕见的鲜花。

“是萨利尼先生送给我的。”她说道,“他派人来问候我。他本人并没有上来。”

“这些花很好看。”德·彼埃纳夫人有点冷淡地说道。

“以前我很喜欢花,”病人叹了口气说道,“他把我宠坏了……萨利尼先生把能够找到的、最好看的花都买来给我……但现在这些对我都毫无价值了……香气太浓了……夫人,您应该把这一束拿走。我给您,他不会生气的。”

“不,亲爱的,你看见这些花会感到高兴的。”德·彼埃纳夫人听见阿尔赛娜的声音异常凄凉,心一软,语气也变得较为温柔了。“我把香的拿走,留下山茶花给你。”

“不,我讨厌山茶花……它会使我回忆起我们之间仅有的一次吵架……那时我还和他在一起。”

“亲爱的,别再想那些荒唐事了。”

“有一天,”阿尔赛娜定睛地看着德·彼埃纳夫人,继续说道,“有一天,我在他的卧室里发现一个装着水的玻璃杯里插着一朵粉红色的山茶花,十分好看。我想拿,他不让,甚至还不许我碰。但我偏要,并且对他出言不逊。他把花取下来,藏进衣柜,把钥匙揣在口袋里。我大发脾气,甚至把他心爱的一个瓷花瓶也打碎了。可是毫无效果。我知道那是一位有身份的夫人送给他的礼物。我始终不知道那朵山茶花是从哪儿来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阿尔赛娜几乎恶狠狠地定睛看着德·彼埃纳夫人。夫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双方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只听见病人紧促的呼吸声。德·彼埃纳夫人模模糊糊想起了一段山茶花的往事。有一天,她在奥布莱夫人家吃晚饭,马克斯对她说,她姨妈祝她节日好,还问她要一束花。她大笑着从鬓角取下一朵山茶花给马克斯。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怎么会仍然留在她的脑海中呢?德·彼埃纳夫人弄不明白,心里几乎慌乱起来。刚有点清醒,马克斯便走了进来,她觉得脸也红了。

马克斯坐下朗读了起来。这一次,谁也不听了。我想,每一个人,包括朗读的,都各有心事。

德·彼埃纳夫人站起来打算走,眼看那束花被忘在桌上,阿尔赛娜立即提醒她。她只好把花拿走,觉得当初拒绝显得有点造作而怏怏不乐。“这有什么不妥的呢?”她暗自思忖。但提出这个简单的问题本身便已经说明有点不妥了。

马克斯不经邀请便随她回到她的府上。两人落座,彼此都把眼睛转到一旁,就这样默默地待了一段时间,两人都觉得很窘。

“我很担心那位可怜的姑娘,”德·彼埃纳夫人终于开口了,“看来没希望了。”

“您见到医生了吗?”马克斯问道,“他怎么说?”

德·彼埃纳夫人摇摇头,说道:“她没几天可活了。今天早上给她服了药。”

“她的脸很难看。”马克斯说着向窗前走去,看来想掩盖心中的激动吧。

“像她那样年纪就死,大概也太残酷了。”德·彼埃纳夫人心情沉重地说道,“可是如果她再活得长一些,谁知道对她是祸还是福呢?……上苍不让她绝望而死,正是要给她时间改悔……这是一种伟大的恩典,现在她自己也深有体会了。杜毕农神甫对她十分满意。马克斯,不必为她感到这样悲痛!”

“我不知道应否为年纪轻轻就死去的人感到悲痛……”马克斯颇为生硬地回答道,“……我倒宁愿年轻时死去,不过,令我伤心的是看见她这样痛苦。”

“身体上的痛苦往往有利于灵魂……”

马克斯没有回答,走到房间尽头一个半被厚厚的帏幔遮盖的黑暗角落。德·彼埃纳夫人在做,或者装作在做针线活,两眼注视着一块壁毯,但似乎感觉到马克斯的目光重重地落在她身上。她竭力躲避,感到这道目光从她的两手移向她的双肩和额头,似乎停在她的脚上。她赶紧把脚缩到裙下。——夫人,有关动物磁气[24]的说法也许有点道理。

“夫人,您认识海军上将李尼[25]吗?”马克斯突然问道。

“倒是有点认识。”

“我也许要求您一件事,就是给我写一封推荐信……”

“为什么?”

“夫人,这几天我有些打算。”他显然装出快活的样子继续说道,“我准备改邪归正,想做一个好的基督徒,但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办……”

德·彼埃纳夫人严峻地看了他一眼。

“我已经下定决心。”他又说道,“可惜不懂得怎样当兵。但这是可以学会的。而且,我会打枪,枪法还不算太坏……其次,正如我以前对您说过,我急不可待地想去希腊,为十字架最伟大的荣光,杀个把土耳其人。”

“去希腊!”德·彼埃纳夫人惊叫了一声,手中线球落地。

“去希腊。这里我没事可做,无聊得很。我没有一技之长,干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我对世界上任何人都毫无用处。为什么不去建立功勋,或者为正义的事业而抛头颅、洒热血呢?就我而言,我看不到再有别的方法能够使我出人头地或者名留青史的了,而我热切希望这样。当大家看到报纸上这样记载:‘记者从特里波利察[26]报道,在希腊独立战争中前途无限的年轻战士马克斯·德·萨利尼先生——报纸完全会这样说——已为宗教和自由这一神圣事业而英勇捐躯。凶残的库尔希德帕夏[27]罔顾惯例,下令将其斩首……’夫人,请您想想,这对我是多么光荣啊。而按照所有人的说法,这样死法却正是我最坏的下场,不是吗?夫人?”

说罢,他笑了起来,笑声透着勉强。

“马克斯,您这话当真?您真的要去希腊?”

“夫人,千真万确。只不过,我会使报纸尽量晚登我的死讯。”

“您去希腊干什么?希腊人并不缺乏战士……您会成为优秀的军人,这一点我相信,可是……”

“一个身高五尺六寸的赳赳武夫!”他站起来大声叫道,“如果这样的士兵也不要,希腊人就未免太挑剔了。”接着,他坐回扶手椅上,继续说道,“我不开玩笑,夫人,这是我目前最好的做法。我不能留在巴黎。(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粗暴。)在这儿我心情不好,会干出种种傻事……我无力抗拒……不过,这以后再说吧。我不会马上走……但我一定走……啊,对,非走不可。我已经立了誓。您知道吗?我已学了两天希腊语了。‘’[28]这种语言很美,对吗?”

德·彼埃纳夫人读过拜伦勋爵的作品,记得这句希腊文是他一首即兴诗中的叠句。诸位知道,注解里有这一句的译文,那就是:“生命啊,我爱你。”“这是那些国家的客气话。”[29]德·彼埃纳夫人真恨自己记性太好了,故意不问这句希腊文作何解释,而只是担心自己脸上会露出明白的神态。马克斯走向钢琴,手指似乎无意地落在键盘上,奏出几下伤感的和弦。突然间,他拿起帽子,转身问德·彼埃纳夫人是否打算当天晚上到达尔斯内夫人家去。

“我想是的。”德·彼埃纳夫人回答得有点犹豫。马克斯和她握了握手便转身走了出去。德·彼埃纳夫人感到从来未有过的激动。

她思绪如麻,乱糟糟地闪过,连一个也抓不住。像火车[30]窗外的景物,稍纵即逝。可是,正如在迅速奔跑当中,眼睛虽难以尽观一切,但仍能对经过的地方有个大致的概念一样,德·彼埃纳夫人在这纷至沓来的纷乱思绪之中,仍然能够感到一种恐惧,觉得自己正沿着陡坡被拖往可怕的深渊。马克斯爱她,对此她并不怀疑。这种爱情(她说是感情)由来已久,但在这以前,她并不放在心上。她笃信宗教,而马克斯则是个自由思想的人,两者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一点过去一直使她很放心。虽然能够引起像马克斯这样一个她认为生性轻浮的人心中真正的感情未始不使她感到喜悦和光荣,但她从未想到这种感情有朝一日对她宁静的心境会构成威胁。现在浪子已经回头,她便不由得害怕起来了。她认为马克斯的转变是她所导致,因而对他们两人来说,这一改变行将成为他们烦恼与痛苦之源。好几回,她试图说服自己,她模模糊糊预见到的危险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根据。这次匆匆决定的远行和她在萨利尼先生的举动里发现的转变勉强还可以用他对阿尔赛娜·吉约仍然抱有爱情来解释。但事情很奇怪!这种想法比其他想法更叫人受不了。而她最大的安慰就是使自己相信这都不是真的。

就这样,德·彼埃纳夫人整个晚上都给自己制造幻象,打碎它们,然后把这些幻象又重新合成。她不愿去达尔斯内夫人家,而且为了对自己更加有把握,她放车夫的假,打算很早就去睡。但这个高尚的决定一经做出并且无法更改以后,她便觉得自己不应如此软弱,心里懊悔起来。她尤其担心马克斯会猜出其中原因。同时,由于她难以对自己隐瞒不出去的真实动机,结果便产生了有罪的心理,因为光是对萨利尼先生感到关切这一点她便觉得是种罪过。她祈祷了很久,但心里始终不能释然。我不知道她几点钟才睡着,但能够肯定的是,当她醒来时,脑子依旧像前一天那么乱,做不出任何决定。

就在她吃午饭的时候——因为人总是要吃午饭的,夫人,尤其是如果晚饭没有吃饱——她在报纸上看到,不知哪个土耳其帕夏刚刚洗劫了罗梅里亚[31]的一个城市。妇孺被屠杀。几个希腊独立战士英勇捐躯或者被酷刑慢慢地折磨至死。看了报纸上这篇文章,德·彼埃纳夫人自然对马克斯打算作的希腊之行不以为然。她正在忧心忡忡地想着,忽然有人给她带来了马克斯的一张便笺。原来前一天晚上,马克斯在达尔斯内夫人家感到十分无聊。看见德·彼埃纳夫人没去,心里不安,便写信来打听消息,并问夫人几点去看阿尔赛娜·吉约。德·彼埃纳夫人没有勇气回信,打发人回答他说她按通常的时间去。接着,她念头一转,想立即去,避免在那儿遇见马克斯。但再一考虑,觉得这无疑撒了一个幼稚而可耻的谎,比头一天的软弱更糟糕。于是,她鼓起勇气,拼命祈祷。时间一到,便出门,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阿尔赛娜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