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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四堵墙内的战争
二十三 俄瑞斯忒斯腹中空空,皮拉得斯烂醉如泥[55]
最后,二十来个士兵、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搭成人梯,利用断梯,爬上墙壁,抓住天花板,就在翻板活门的洞口,用刀砍伤最后几个负隅顽抗的起义者,大部分人在可怕的攀登中脸部受伤,血流满面,视线模糊,个个狂怒不已,野性大发,乱哄哄地涌入二楼的大厅。那里,只有一个人还站着。是昂若拉。他已没有子弹,没有刀剑,手里只握着卡宾枪的枪管,枪托已在来犯者的脑袋上砸断了。他让弹子台挡住进攻者。他退到屋角,目光高傲,昂首挺立,手握断枪,依然令人悚然,谁也不敢靠近。突然有人嚷道:
“他是头。那位炮手就是他杀死的。既然他选了那里,想必待着很舒服。让他待着吧。就地把他毙了。”
“开枪吧。”昂若拉说。
说完,他扔掉断枪,交叉双臂,挺起胸膛,等待敌人开枪。
视死如归的胆量向来是震撼人心的。昂若拉刚交叉双臂,迎接死亡,大厅里震耳欲聋的搏斗声便戛然而止,混乱状态立即平息,出现了坟墓般的肃静。昂若拉手无寸铁,岿然不动,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似乎压住了混乱。这个唯一没有受伤的年轻人,满身沾满了血,那样高傲,那样迷人,无动于衷,就像刀枪不入似的,单凭沉着而威严的目光,就能迫使这群凶恶的人得怀着敬意才把他杀死。他那俊美的面孔,此刻因高傲的神态而更显得漂亮。他容光焕发,面色红润,仿佛经过了触目惊心的二十四小时之后,仍不会受伤,不知疲劳似的。后来,在军事法庭上,有个证人谈到的可能就是他:“有个暴动分子,我听见人们喊他阿波罗。”有个国民自卫军瞄准了昂若拉,又把枪放下,说道:“我觉得我在枪毙一朵花。”
十二个人组成了行刑队,站在昂若拉对面的角落里,默默地做着准备工作。
一个中士喊道:“瞄准。”
一个军官介入说:
“等一等。”
他对昂若拉说:
“要不要蒙上眼睛?”
“不要。”
“是您杀死炮兵中士的吗?”
“是的。”
格朗泰已醒来一会儿了。
大家还记得,格朗泰昨天就在二楼大厅里,坐在一张椅子上,趴在一张桌子上睡着了。
他名副其实地体现了那条古老的比喻:烂醉如泥。那可恶而迷魂的苦艾酒-黑啤酒-烧酒,使他像患了嗜眠症似的昏睡不醒。他那张桌子太小,对街垒一无用处,就给他留下了。他一直是同一个姿势,胸口俯在桌上,脑袋平伏在胳膊上,周围杯瓶狼藉。他睡得沉沉的,有如冬眠的狗熊和吸足血的水蛭。什么也没能把他惊醒,无论是齐射,还是炮轰,还是从他所在大厅的窗子里钻进来的霰弹,还是进攻时震耳欲聋的喧嚣。有时,他则以鼾声应答炮声。他好像在等一颗子弹,使自己免于一醒。他周围躺着几具尸体。猛一看,他和这些沉睡的死人没有两样。
声音唤不醒一个醉汉,寂静却能把他惊醒。这种怪事屡见不鲜。周围天翻地覆反使格朗泰的昏睡有增无已,倒塌的声音晃得他睡得更沉。面对昂若拉,那喧闹声戛然而止,使这沉睡的人受到震动。这就像一辆飞驰的车子骤然停下,车中熟睡的人会被震醒。格朗泰倏地直起身子,伸出胳膊,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周围,打了个哈欠,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醉意消失,如同帷幕撕破,一眼就大体看清了隐藏在幕后的一切。于是,一切都立即浮现在脑海里。那醉汉对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可是一睁眼,就明白一切了。他的意识突然清醒,恢复了思想。人在沉醉时,好像有股雾气使大脑变得迷迷糊糊,醉意一旦消失,接踵而来的是清楚真切、难以摆脱的现实。
格朗泰被甩在一个角落里,似乎被弹子台遮住,而士兵们只顾盯着昂若拉,所以没看见他。那中士正准备再喊“瞄准”,忽听见身旁有人高呼:
“共和国万岁!我也有份。”
格朗泰已站了起来。
他错过了这场战斗,自始至终没有参加,此刻,整场战斗的光辉,全都集中在这面目一新的醉汉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中。
他又一次高呼:“共和国万岁!”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大厅,走到昂若拉身边,挡住那排枪。
“一枪打两个吧。”他说。
然后温柔地转向昂若拉,对他说:
“你允许吗?”
昂若拉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这微笑还没从他脸上消失,枪声便响了。昂若拉中了八枪,仍背靠墙壁,仿佛子弹把他钉在墙上了似的。只是他垂下了脑袋。格朗泰饮弹而亡,倒在昂若拉脚边。
过了一会儿,士兵们开始把躲在顶楼上的起义者赶出来。他们隔着木板栅壁开枪。双方在顶楼上搏斗,将尸体从窗口扔下去,有几个甚至还活着。两个轻步兵,正试着把打坏的公共马车扶起来,却被顶楼射出来的两发子弹击毙。一个穿工作服的人从顶楼被人抛下来,肚子上挨了一刺刀,倒在地上呻吟。一个士兵和一个起义者扭打着,从瓦屋顶的斜坡向下滑,双方都不愿松手,抱在一起摔了下去。地窖里也是一场鏖战。喊声,枪声,野蛮的践踏声。接着一片沉寂。街垒攻下了。
士兵们开始搜索周围的房屋,追捕逃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