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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库图佐夫由副官们陪同,在枪骑兵的后边骑马缓行。
“看,看啊,”一个副官突然喊起来,“法军!”
安德烈公爵用肉眼就看到了右下方密集的法军纵队,他们离库图佐夫站立的地方不过五百步。突然,一切都被硝烟遮蔽了,附近响起了枪声。一个惊惶的声音喊道:“弟兄们,完蛋了!”这声音像一道命令,听到这喊声,大家拔腿就跑。
混乱的溃逃是难以制止的,而且你也不可能不随着人群往回跑。但库图佐夫原地未动,也没有说话,他掏出一块手帕来,他的腮帮上流着血。安德烈公爵挤到他的面前。
“您负伤了?”安德烈公爵问,下巴不禁颤抖起来。
“伤不在这里,而在那边!”库图佐夫把手帕按在受伤的腮帮上,指着奔跑的士兵说。
“拦住他们!”他大叫着,同时又似乎不相信能拦住他们,便刺马向右边走去。士兵们继续后退,库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四个人。大家都面色苍白,无言地面面相觑。法军发现了库图佐夫,开始向他射击。
“哎……呀!”库图佐夫带着绝望的神情喊了一声,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鲍尔康斯基,”他低声说,由于意识到自己的衰老无力而声音颤抖着,“鲍尔康斯基,”他指了指混乱的队伍,又指了指敌人,低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把话说完,安德烈公爵就感到眼中涌出一阵耻辱的泪水,胸中生出一股怒火。他跳下马,向军旗奔去。
“弟兄们,前进!”他用孩子般尖细的嗓音喊道。
“机会来了!”安德烈公爵想,他抓起旗杆,兴奋地听着向他射来的子弹发出的嗖嗖声。有几位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吃力地扛着沉重的军旗往前跑,他坚信全营都会跟着他跑的。果然,他只独自跑了几步,就有一个士兵跟了上来,又一个士兵跟了上来,于是,全营都喊着“乌拉”跟了上来,并超过了他。一位士兵看到安德烈公爵吃力地扛着军旗,军旗在他手里摇摇晃晃,就跑过来拿过军旗,但这位士兵立刻就被打死了。安德烈公爵重新扛起军旗,和营队一起向前冲。他看见前方有我们的炮兵,一些人在与敌人搏斗,一些人扔下大炮在往回跑。安德烈公爵和营队跑到离大炮只有二十步远的地方,他听到子弹在头顶呼啸,身边不断有士兵中弹倒下,但他没有去看他们,只注视着前方炮兵连中的搏斗。突然,他仿佛觉得,身边有个法国兵挥起一根粗棍子朝自己的脑袋砸来。他觉得有点痛,但主要是感到不愉快,因为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使他看不见他注视的东西了。
“怎么了?我倒下了?我的腿不停使唤了。”他想着,仰面倒在地上。他睁开眼睛,想看看那些法国人和我们炮兵们的搏斗结果如何,他想知道那个红头发的炮兵有没有被打死,大炮被敌人拉走了还是保全了下来。但是他什么都没看见。他的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天空——这高远的天空并不明朗,却依然无限的高远,上面静静地飘浮着灰色的云朵。“它多么安静、肃穆、庄严啊,完全不像我的奔跑,”安德烈公爵想,“不像我们这样奔跑,叫喊,搏斗,完全不像那个法国人和我们的炮兵那样带着仇恨和惊恐的脸色在相互争夺一根擦膛杆,云朵在这高远的天空飘浮着,完全不像我们这样的啊。我为什么先前没有看到这高远的天空呢?我此刻终于看到它了,我是多么的幸福啊。是的!除了这高远的天空,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欺骗。除了它之外,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不存在。甚至连天空也不存在,除了寂静和肃穆,一切都不存在。感谢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