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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罗斯托夫家很久没有接到尼古拉的来信,直到仲冬,伯爵才接到一封信,他从笔迹上认出是儿子的信,连忙躲进屋里看了起来。信里的消息有好有怀,信里说尼古拉负了伤,当上了军官,伯爵手里拿着信,又是哭又是笑。
为了让伯爵夫人和全家人能够承受这封信带来的冲击,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精心地活动了半天,最后,她终于把伯爵夫人领进了房间。
“办妥了!”她对伯爵说,用胜利的姿势指着伯爵夫人,脸上流露出那样的自豪表情,就像一个外科医生刚刚做完一个困难的手术,现在正在让观者欣赏他的杰作。
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都进来了,大家开始读信。信中简短地叙述了行军过程,尼古拉参加的两次战斗,他的晋升,然后写道,他吻爸爸妈妈的手,请他们祝福他,他吻薇拉、娜塔莎和彼佳,此外,他问候奶妈,并请求代他吻一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说他还是那样爱她,那样想她。听到这里,索尼娅害羞得流出了眼泪,她忍受不了大家投来的目光,冲向了大厅。读了信,伯爵夫人也哭了起来。
尼古拉的信被大家读了几百遍,那些自认为有资格读信的人,都必须到伯爵夫人那里去,因为信被她紧紧地握在手里。
经过一周的准备,回信写好了。在老伯爵夫妇的亲自监督下,置办了一些必需品,筹措了一笔购买新军官服和装备的费用。他们决定把信和钱都通过大公的信使先送到鲍里斯那里,鲍里斯一定会转交给尼古拉的。信有好几封,老公爵的,公爵夫人的,彼佳的,薇拉的,娜塔莎的,索尼娅的,最后,还有伯爵给儿子的制装费和购买各种东西用的六千卢布。
十一月十二日,库图佐夫的大军在奥尔米茨附近驻扎下来,准备第二天接受俄、奥两国皇帝的检阅。
这天,尼古拉接到鲍里斯的信,要他前去鲍里斯处,说是有家书和钱要交给他。
尼古拉·罗斯托夫走进鲍里斯的房门时,鲍里斯正在和贝格下棋。
“我的天!你变得好厉害啊!”鲍里斯起身迎向尼古拉,他虽然站了起来,却没有忘记扶起被碰倒的棋子,他想拥抱一下自己的朋友,可尼古拉却躲开了。尼古拉怀着童年时代的特殊感情,他不愿像其他人那样来一套虚假、俗套的见面仪式,相互亲吻,而想亲昵地捅鲍里斯一下,捏他一把,可是鲍里斯却不然,他平静而又友善地拥抱了尼古拉,吻了三次。
他们差不多半年没见面了。两人都是初涉人生的年轻人,因此都看出对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他俩更想告诉给对方的,则是他们内心的变化。
“喂,你们这些该死的花花公子,打扮得干净又漂亮,像是刚从舞会上回来似的,不像我们这些有罪的大兵。”罗斯托夫摆出了军人的派头来,指了指自己满是泥点的马裤,说道,他的男中音让鲍里斯觉得非常新奇。
在父母的来信中,附有一封给巴格拉季昂公爵的信,这是老伯爵夫人通过熟人给儿子弄来的,老伯爵夫人嘱咐儿子务必把信送到巴格拉季昂公爵手里,好好利用这个机会。
“真是胡闹!我用不着这个。”罗斯托夫说着,把那封信扔到了桌子底下。
“干吗扔掉?”鲍里斯问。
“什么介绍信,我要这种信干吗?”
“怎么能这么说呢?”鲍里斯捡起信,看了看收信人,说道,“这信对你很有用。”
“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不想当任何人的副官。”
“为什么?”鲍里斯问。
“伺候人的差事!”
“我看,你还是一个幻想家。”鲍里斯摇了摇头说。
“你还是个外交家。好了,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怎么样?”罗斯托夫问道。
又聊了一会儿,在尼古拉的要求下,鲍里斯派人买来了酒,他俩叫进贝格,三个军官坐在桌旁边喝边聊了起来。罗斯托夫谈起了他经历的申格拉本战斗。罗斯托夫是一个诚实的青年,本来没想要说谎,可是说着说着,他的叙述便逐渐成了谎言。他说到他如何像一阵风暴冲进敌阵,左砍右杀,他的军刀尝到了肉的滋味,最后,他因为困乏而摔下马来,如此等等。
“你想象不出,在冲锋的时候,你能体验到一种多么奇异的疯狂感觉。”正在尼古拉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公爵走进屋来。他奉命把库图佐夫的公文送到皇太子处,顺路来看看鲍里斯,看看能不能为鲍里斯做点什么。安德烈公爵喜欢摆出一副庇护年轻人的姿态,以别人求他帮助为荣。安德烈走进屋来,正看到一个在吹嘘战功的骠骑兵(安德烈公爵最讨厌这种人),安德烈公爵向鲍里斯亲切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眯起眼睛扫了罗斯托夫一下,微微一躬身,就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去了。碰到他不喜欢的人在场,他感到很不舒服。罗斯托夫看出这一点,脸红了起来。不过他也无所谓,这反正是个陌生人。可是他看了看鲍里斯,却发现鲍里斯似乎在为他这个前线骠骑兵感到害臊似的。安德烈公爵那嘲讽的腔调是令人讨厌的,罗斯托夫从他那战斗部队的立场出发也一概看不起参谋部的小副官(刚刚进来的这个人显然也属于这一类人),尽管如此,罗斯托夫还是感到不自在起来,他满脸通红,默不作声。
回答了鲍里斯和贝格的几句问话之后,安德烈公爵转向罗斯托夫:
“您好像在谈申格拉本的战斗吧?您当时在那儿?”
“我就在那儿,”罗斯托夫愤恨地说道,“不像司令部的公子哥们,他们不干事情却得奖赏。”
“您以为我是那种人吗?”安德烈公爵镇静地、特别和蔼地微笑着说。
一种奇怪的、愤怒的情绪,和对这个人的沉着而生的敬意,在罗斯托夫的心中合二为一了。
“我不是指您,我不认识您,坦白地说,我也不想认识您。”
“您是想侮辱我,”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的话,“这事很好办,但时间和地点都选择得不对,一两天之内就要打大仗了。您能知道我的姓名,也知道去哪儿找我,但请您记住,”他补充说,“我不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也不认为您受到了侮辱,我比您年纪大,劝您还是搁下这件事吧。”安德烈公爵说完,向鲍里斯告了别,走出门去。
罗斯托夫叫人牵来马,冷淡地和鲍里斯告了别。明天是去司令部向这个装腔作势的副官发出挑战呢,还是让这件事情罢休呢?——这个问题让罗斯托夫苦恼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