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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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就躺在普拉茨山上他举着军旗倒下的地方,他的伤口在流血,他在呻吟,用一种自己都不熟悉的嗓音发出一阵轻声的、怨诉的、孩子般的呻吟。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他不知自己失去知觉有多久。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活着,脑袋像开裂似的疼痛。

“那高远的天空,那片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如今终于见到的天空在哪儿呢?”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这痛苦我以前也同样不知道,”他想,“是啊,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这是在哪儿?”

他留神细听,听到一阵渐渐迫近的马蹄声和操着法语的说话声。他睁开眼睛。眼前仍是那片高远的天空,但浮云飘得更高了,透过浮云,可以看到湛蓝色的苍穹。他没有扭头,因此没有看到那些走到他跟前的人马。

走到他身边的是骑在马上的拿破仑和两名贴身副官。拿破仑在巡视战场。他在安德烈公爵身边停了下来。安德烈公爵仰面躺着,身旁有丢下的旗杆(军旗已经被法国士兵当做战利品拿走了)。

“这是很出色的死!”拿破仑盯着安德烈公爵说道。

安德烈公爵心里明白,这话说的是自己,说话的人是拿破仑。他听到周围有人在称呼“陛下”。但是,这些声音在他听来就像是苍蝇的嗡嗡声。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没去留意,立刻就忘记了。他的脑袋很痛,他觉得自己的血流干了,他又看见了自己上方那高远、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身边的这个人就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在这一时刻,在他的心灵和那高远、无垠、飘浮着云朵的天空之间发生了某种呼应,与这种呼应相比,拿破仑显得如此渺小,微不足道。此时无论是谁,无论他说了些什么,安德烈公爵都觉得无所谓了。他只希望有人帮助他,因为他觉得生命如此美好,他此刻对生命的理解已经全然不同了。他鼓足力量,动了一下。

“啊!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抬起来,送到救护站去。”

巡视完战场,拿破仑在察看俘虏时又一次见到了安德烈公爵。

“年轻人,”他对担架上的安德烈公爵说,“您觉得怎么样,我的好汉?”

虽然五分钟之前,安德烈公爵还能与抬担架的人说几句话,但此刻他却盯着拿破仑一声不响,他此时觉得,比起他看见的那片高远、正义、善良的天空来,拿破仑此刻所关心的一切,安德烈心目中这个英雄所怀有的渺小的虚荣和胜利的喜悦,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因此,安德烈公爵是无法对他的问题做出回答的。

而且,流血过多而导致的虚弱,痛苦,死亡的迫近,这一切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严肃、崇高的思绪,与之相比,一切都显得徒劳无益,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看着拿破仑的眼睛,想到伟大是多么的渺小,无人知晓其意义的生命是多么的渺小,那就连活着的人也无法弄清其含义的死亡,就更是渺小了。

拿破仑的御医拉雷检查了安德烈公爵的伤势后说:“这是个神经质和多胆汁的家伙,他活不了。”

安德烈公爵和其他一些无法救治的伤员一起,被留给当地居民照料了。


十七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