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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八〇八年,亚历山大皇帝去埃尔富特与拿破仑皇帝再次会见,在彼得堡的上流社会里,有许多关于这次会见的伟大场面的议论。
一八〇九年,拿破仑和亚历山大这两位所谓的世界主宰之间的交情竟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在拿破仑对奥地利宣战时,一支俄国军队越过国境,与我们先前的敌人拿破仑联合起来,攻打我们的旧盟友奥国皇帝,在俄国宫廷里,也开始谈论拿破仑与亚历山大一个妹妹结婚的可能性。但是在关于外交政策的议论之外,俄国社交界的注意力则集中在政府各部门进行的内部改革上。
与此同时,生活,真正的生活,连同其健康与疾病、劳作和休息等现实问题,连同思想和科学、诗歌和音乐、爱情和友谊、仇恨和激情等兴趣点,仍然在继续进行,与对拿破仑的政治亲近或仇恨无关,与各种可能的变革也不相干。
安德烈公爵在乡间一连过了两年。他毫不费力地做到了彼埃尔费尽心思也未能做到的事情。他将三百个农奴变成了自由农民(这是俄国最早的实例之一),他在一些庄园里用免役税代替了强制劳动,他还出资为农民请来了接生婆和识字教师。
一八〇九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去看他儿子的庄园,他是儿子的监护人。他坐在带篷的马车里,身子被春天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他望着初生的草,望着初生的桦树叶和天空中初春的白云。“是的,春天已经到了,”他想着,愉快地看着路的两旁,“可不是吗,全都绿了,多么快呀!桦树,稠李,杨树,全都绿了,可是没看见橡树。啊,那儿有棵橡树。”
路边立着一棵橡树。看来,它要比那些组成树林的桦树年长十倍,要比每一棵白桦树都粗十倍,高两倍。这是一棵巨大的、两抱粗的橡树,有些树枝显然早先被折断过,树皮上也有累累的伤痕。它那粗大笨拙、满是疙瘩的手臂和手指,参差不齐地伸展着,它就像一个衰老的、生气的、蔑视一切的怪物,站在那些微笑着的白桦树间。只有它不想屈服于春天的魅力,既不愿看到春天,也不愿看到阳光。
“春天,还有爱情,还有幸福!”这棵橡树似乎在说,“这一成不变的愚蠢、无聊的欺骗,怎么就不让你们感到厌倦呢!永远是老一套,全都是欺骗!没有春天,没有太阳,没有幸福。你们看,那些被压死的雪松站在那里,永远是孤零零的,我难看地伸着这些伤了皮、断了骨的指头,无论是从背部还是从侧面长出来的指头,全都这副模样。自打它们长了出来,我就这样站在这里,我不相信你们的那些希望和欺骗。”
在穿过林子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好几次回头看了看这棵橡树,似乎是对它有所期待。橡树的脚下长出了绿草,开出了鲜花,可老橡树却还是那样,皱着眉头,丑陋而又固执,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野花和绿草之间。
“是啊,它是对的,这棵橡树一千倍地正确,”安德烈公爵想,“就让其他人,那些年轻人,再一次地陷入这种欺骗吧,而我们是理解生活的,我们的生活已经结束了!”与这棵橡树相关,安德烈公爵的心中产生出了一系列无望的、却是愉快的忧思。在这趟旅程中,他仿佛重新思考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并得出与先前一样的那个宽慰的、无望的结论: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开始什么了,他应该就这样过完自己的一生,不做坏事,无动于衷,没有任何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