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章法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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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1980年代实行开放时,食品、医药、产品及工厂安全、劳动环境、最低工资、建筑规程等领域几乎没有任何规则。[24-8]在1980年代初,如果创业者得到一些可口可乐空瓶,再灌进颜色相似的液体,并不存在相关法律来禁止他把这种东西当作可口可乐或类似饮料销售。在19世纪的美国和欧洲,旨在保护民众、对公司的逐利行为加以限制的法律法规也是缓慢形成的。邓小平统治时期的中国,经历着类似于19世纪美国和欧洲的掠夺式资本主义,当时既没有反垅断法,也没有保护工人的法律。在1980年代的中国,当市场爆炸式地增长时,不可能立刻制定出适合中国国情的完备的法律法规,也不可能马上训练出执行这些法律法规的官员。从某些方面看,邓小平时代的中国类似于19世纪的美国西部,当时那里的地方法律和法院都尚未创建。就像美国尘土飞扬的偏远小镇里带枪的地方治安官一样,中国地方官员管理着地方市场:由于不存在健全的司法系统,法律由他们自己说了算。

从地方干部和商人的角度来看,这种无章法的状态有一个好处,就是和那些拥有合乎“法定诉讼程序”要求的精密法律体系的国家中的领导人相比,它可以使少数几个掌权的领导人更快地作出决定。当邓小平退休时,在西方受过训练的年轻法学家几乎为每一个重要的经济领域制定了法律法规,但地方官员的执行却远远落在后面,因为很多人认为这些规则过于复杂,也不符合他们的个人利益。在某些领域,例如必须与外方密切合作的对外贸易领域,中国很快就采用了国际规则和法律。随着经济交往从相互认识和了解的小群体扩展到更大的群体,开始涉及到地区、国家乃至全球的合作者,这时便需要某些法律法规以便使协议能够得到执行,并培养起相关各方的相互信任。

文革之后,很多人仍然害怕受到搞资本主义的指责,邓小平在中国创建更灵活、更具活力的经济并非易事。邓小平很清楚,如果干部过于严格地执行法规,中国经济将难以起飞。他一向更加关心取得成果,而不是照章办事。他认为一定的腐败难以避免,正如他所言:“窗子打开了,难免会有苍蝇和蚊子飞进来。”他需要的是敢闯敢干的干部,他愿意承担让一些苍蝇飞进来的代价。邓小平的某些子女受到过利用个人关系为自己牟利的指控,但没有证据表明邓小平为自己或自己的家人敛财。

邓小平也知道,为了让地方干部积极支持改革和创业,必须使他们得到一定的机会去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苏联和东欧的官员阻挠改革,甚至使其半途而废,就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改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邓小平要让干部致力于改革,为群众谋福利,因此他允许一些地方干部先富起来,只要他们能为当地带来经济成功即可。邓小平很重视维护党的地方干部在群众中的威信。在邓小平看来,公开揭露为现代化作出切实贡献的干部所犯的错误,会让他们更难以开展工作。但是邓小平并不想保护激起民愤的干部,他会随时对因为无视公共利益而受到当地群众反对的干部进行严肃查处。死刑在中国的使用远比其他国家频繁,以便警告可能犯下类似罪行的人。

在这种无章法的社会中,谋取私利的机会几乎无穷无尽。掌握土地的干部在批准土地使用权时经常收礼。国企“私有化”时,本单位职工往往能得到大大低于市场价格的企业股份。国企负责人在完成国家指标后,被允许在市场上出售产品,于是他们常常把大量精力用在这一类生意上。公家的卡车在完成本单位的主要工作后,可以跑运输做生意,以便改善单位职工的生活。就像俗话所说,毛泽东时代是一切“向前看”,邓小平时代则是一切“向钱看”。

邓小平给他的接班人留下的这种体制,没有对公私利益作出严格区分。地方干部对于能从他们管辖的企业拿多少好处,在看法上千差万别:收受春节礼物?给亲戚朋友找工作?拿红包?如果能拿,拿多少现金为宜?子女上好学校或出国留学的机会?公车私用?由于司法不独立,民众往往不愿意冒险向个人捞好处的当权者发起挑战。对于因建新项目而被迫搬迁的居民,中国所提供的保护极差,开发商能够和政府官员联合起来迅速把土地搞到手,而对搬迁户或原土地使用者的补偿充其量也就是中等水平。从中国领导人的角度看,地方政府和建筑商的这种勾结未必不当,它可以使企业迅速开工,从而能够更快地为当地居民提供就业。

一些靠关系或特权发财的官员及其家属公开炫耀财富,例如美酒佳肴、汽车、高档服装或豪宅,这让反对腐败的人愤愤不平。经过勤奋学习通过考试并完成工作,真正有资格升迁的人,看到无能之辈因为跟当权者有特殊关系而得到了提拔或更多特权,他们也会怒火中烧。

中国的城市和公共场所的建设步伐要远远快于其他大多数国家。例如,在广州或兰州这样的城市,沿江十几公里的区域,政府在几年内就能拆掉全部老建筑,将其改造为公园。在地铁建设的高峰期,像广州和北京这类大城市能够在几年内以平均一年一条线路的速度建设地铁。有一些大学,例如拥有上万名学生的南昌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能够在五年内就建起全新的校园,其中行政楼、教学楼、大讲堂、学生宿舍、教职工公寓、体育场馆和类似公园的校园空间一应俱全。有了这些令人瞠目的成功故事,在邓小平及其接班人看来,这些土地原使用者的合法权利不应妨碍他们所认为的最大多数人的利益。

对外国专利和版权疏于保护并非中国独有的现象。类似的问题也曾出现在日本、南韩、台湾和其他寻求使用国外最新技术的国家和地区。一些中国公司愿意尊重西方的专利和版权,支付费用,以不侵犯合作者利益的方式使用外国技术。然而很多中国企业并不这么认真。有些中国人在受雇于外企后会开办自己的公司,往往非法使用他们从外企学到的技术。甚至在执行法律比大陆严格得多的香港,也难以杜绝盗版歌曲和电影;复制的CD、DVD和唱片的售价仅相当于专利产品价格的零头,为从事此类非法行为的人提供了极大的利润空间。当外国公司和政府指责中国侵犯版权法,对其施加压力时,中国官员会赶紧查封生产和销售这类产品的企业,捣毁复制机器。可是没过多久,另一些无所畏惧的中国企业又会在别的地方干起同样的生意。

中国工人的劳动条件,包括工作时限、车间环境和安全标准,往往比西方19世纪早期工业革命时可怕的劳动条件好不到哪里去。有些企业利用相关劳动法规的缺失,让工人住在拥挤的宿舍里,为他们提供的劳动环境也几乎没有安全或质量标准可言。[24-9]对于数千万青年农民工来说,能在沿海地区的工厂生活和打工,即使工作很辛苦,报酬也很低,但仍然比农村的毫无希望的贫困生活强不少。他们愿意超时劳动,甚至因为害怕被解雇而忍气吞声。

利用西方和日本的资本创建并由外国人管理的工厂,尽管也在使用廉价劳动力,但普遍提供了比当地企业更好的工作条件。很多外资工厂空间宽敞,通风良好,在炎热的夏季,室温会维持在室外酷热的温度以下。这类工厂普遍采用了有关工作日工时、劳动条件以及工人安全的标准,在克服最严重的超时工作的问题上也取得了可观的进展。在这些工厂里,一些来自贫困地区的年轻人也养成了现代生活的基本习惯,如守时、清洁卫生和遵守纪律等。[24-10]

有大批外国企业在中国建厂。截至2000年,美国商会在海外的最大分会是在上海,日本在海外的最大商会也在上海,其规模是美国商会的两倍。但上海的美国人、日本人和欧洲人的数量与台湾商人相比仍然微不足道。为何会有这么多境外商人涌向一个法规仍不健全、专利保护也很差的国家?吸引他们的是这里的勃勃生机:决策速度快,落实决策不必受复杂法律程序拖累,规模巨大的市场迅速成长。有些外国企业家抱怨自己被中方合作伙伴和当地政府所利用,但也有一些人发现,一定的法律保护,与精明的、善于解决问题的地方官员的可靠关系,向上级部门投诉的可能,这一切加在一起,足以提供诱人的机会,所以他们愿意为此承担任何可能的风险。


开放的全国性城市社会邓小平接班人面临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