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理崔大卿应制举启

字数:2325

柳宗元

通篇斜风斜雨枝千披惠文字，乃细细到底。于极严整中故作恣意，于极恣意中故就严整，真乃输墨之奇观也。

古之知己者，不待来求而后施德¹，举能而已（何等议论！）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后拜赐³，感知而已。（何等议论！突然奋笔，写此两句。以后，汪洋纡折，到底只是此两句。）故不扣面响，不介而合⁴，则其举必至，而其感亦甚。斯道遁去⁵辽阔千祀⁶，何为乎今之世哉！（忽入感慨，笔态郁勃淋漓。）

若宗元者，（斗入自。）智不能经大务、断大事⁷，非有恢杰之才⁸；（一。）学不能探奥义、穷章句，为腐烂之儒。（二。）虽或寘力于文学⁹，勤勤恳恳于岁时，然而未能极圣人之规矩，恢作者之闻见，劳费翰墨¹⁰，徒尔拖逢掖、曳大带，游于朋齿¹¹，且有愧色，（三。）岂有能乎哉？阁下何见待之厚也。（斗出阁下。此三四行作一头，以下凡两扇文字，分应起两句。）始者自谓抱无用之文，戴不肖之容，虽振身泥尘，仰晞云霄¹³，何由而能哉？遂用收视内顾，烦首绝望¹⁴，甘以没也。（看他叙“始者”，笔行宽宽然。）今者果不自意，他日琐琐之著述，幸得流于袵席¹⁵，接在视听，阁下乃谓可以蹈远大之途¹⁶，及制作之门¹⁷，决然而不疑，介然而独德，是何收采之特达¹⁸，而顾念之勤备乎？（看他叙“今者”，笔行宽宽然。）且阁下知其为人何如哉？（妙，妙。提笔在手，如此挥洒，真是乐哉！
！）其貌之美陋，质之细大，心之贤不肖，阁下固未知也。（妙，妙。）面一遇文字，志在济拔，（妙，妙，写得阁下如许。）斯盖古之知己者已。故曰：古之知己者，不待来求而后施德者也。然则亟来而求者¹⁹，诚下科也。（此一扇，先结“古之知己者”一句。看他完处，又倒找一句，自矜不可言。）

宗元向以应博学宏词之举²⁰，会阁下辱临考第，司其升降²¹。当此之时，意谓运合事并，适丁厥时²²，其私心日以自负也。（一顿。）无何²³，阁下以鲲鳞之势，不容尺泽，悠尔而自放，廓然应高迈²⁴，（一跌。）其不我知者，遂排逐而委之²⁵。委之，诚当也，使古之知己犹在，岂若是求多乎哉！（妙，妙。提笔在手，如此挥洒，真是乐哉！）夫仕进之路，昔者窃闻于师矣。（看他纵笔恣行。）太上有专达之能²⁶，乘时得君，不由乎表著之列²⁷，而取将相，行其政焉。（一等。）其次，有文行之美，积能累荣²⁸，不由乎举甲乙、历科第，登乎表著之列，显其名焉²⁹。（二等。）又其次，则曰：吾未尝举甲乙也，未尝历科第也，彼朝廷之位，吾何修而可以登之乎？必求举是科也，然后得而登之。（三等。）其下，不能知其利³⁰，又不能务其往³¹，则曰：举天下而好之，吾何为独不然；（四等。）由是观之，（只是纵笔恣行。）有爱锥刀者³²，以举是科为悦者也；（四等也。）有争寻常者，以登乎朝廷为悦者也；（三等也。）有慕权贵之位者，以将相为悦者也；（二等也。）有乐行其政者，以理天下为悦者也³³。（一等也。）然则举甲乙、历科第，固为末而已矣。（妙，妙。是何胸怀，是何气色，是何议论，是何笔星！）得之不加荣，丧之不加忧，苟成其名，于远大者何补焉³⁴？（真是。妙，妙。）然而至于感知之道，则细大一矣，成败亦一矣。（更妙，更妙。看他以上发如许多笔墨，却又作如此跌下。）故曰：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后拜赐。然则幸成其身者，固末节也。（此一扇，次结“其受德者”一句。看他完处，又倒找一句，自矜不可言。）盖不知来求之下者，不足以收特达之士；而不知身之末者，不足以承贤达之遇，审矣³⁵。（又将两扇完处所倒找之二句，再申明，便成通篇结束。）

伏以阁下（再出阁下。）德足以仪世，才足以辅圣，文足以当宗师之位，学足以冠需术之首，诚为贤达之表也³⁶。顾视下辈，岂容易而收哉！（又找此笔，愈自矜不可言。）面宗元（再入自。）朴野昧劣，进不知退，不可以言乎德；不能植志于义，而必以文字求达，不可以言乎才；秉翰执简，败北而归³⁷，不可以言乎文；登场应对，刺缪经旨³⁸，不可以言乎学，固非特达之器也。忖省陋质，岂容易而承之哉！（又找此笔，愈自矜不可言也。）切冒大遇，秽累高鉴，喜惧交争，不克宁居。窃感荀嶅如实出己之德³⁹，敢希豫让国士遇我之报⁴⁰。伏候门屏，敢俟招纳。谨奉启以代投刺之礼⁴¹，伏惟以知己之道，终抚荐焉⁴²。不宣⁴³。

宗元谨启。

【注释】

¹德：德泽，恩惠。
²举能：荐举贤能。
³成身：到达自己身上。
⁴介：介绍。
⁵斯道：这样的待人处世之道。这里指古之居上位者与贤士间的融洽关系以及彼此相待的正确态度。遁去：消失。
⁶千祀：千年。
⁷经：经营，治理。务：工作，事业。
⁸恢杰：杰出。恢，弘大。
⁹寞：同“置”。
¹⁰翰墨：笔墨。
¹¹逢：大。掖：衣袂。
¹²朋齿：友人。
¹³仰：仰慕，这里是希望的意思。晞：远望。
¹⁴颊首：同“俯首”。
¹⁵流：流传，传播。
¹⁶阁下：指崔儆，崔儆曾任大理卿，故称他为崔大卿。柳宗元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中进士第，同年其父柳镇去世，按唐代礼制，他服丧三年，不能参加吏部制科（博学宏词）考试。贞元十二年服父丧期满，他参加了吏部制科的考试，初试失利。本文即作于这次初试落考之后。至贞元十四年，他才顺利通过吏部制科考试，正式进入仕途。
¹⁷制作：著述，撰写文件。
¹⁸特达：特出。
¹⁹亟来：屡次前往。
²⁰应博学宏试。
²¹司其升降：主管录取工作。吏部考功郎中为主考官员，掌握考试事宜。升，考中。降，落第。
²²适丁厥时：适当其时。丁，当。厥，其。这一句句意为恰巧遇上了好时机。
²³无何：不久。
²⁴“以鲲鳞之势”四句：鲲鳞，即鲲鱼，这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大鱼。《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典故，以颂扬崔儆官职的升迁。因作本文时，崔散已离开用鲲鹏变化的典故，以颂扬崔微官取
吏部，官取升至大理卿。
²⁵委：丢弃。
²⁶太上：最上。
²⁷表著之列：正常的官秩、官位。《左传·昭公十二年》载叔向曰：“朝有著定，会有表。”“会朝之言，必闻于表著之位，所以昭事序也。”朝廷议事或天子与诸侯在外地会见，小所规定站立的位置，谓之“表著”。
²⁸累：积聚。荣：声誉。
²⁹“不由乎举甲乙”四句：意为无需州县荐举，不用参加科举考试，就能跻身朝会官员跻身朝会官员的行列，而使自己名声远扬。
³⁰知其利：知道从政的正确目的。
³¹务其往：指平时不注意加强自己的道德、才学修养。
³²锥刀：锥刀之利，比喻微小的利益。《左传·昭公六年》：“锥刀之末，将尽争之。”
³³理天下：使天下政治清明。理，治。
³⁴远大者：指治理天下的远大目标。
³⁵审：确实是这样。
³⁶表：表率，榜样。
³⁷“秉翰执简”二句：指自己贞元十二年参加吏部制科考试失利一事。秉翰，操笔。
³⁸剌（là辣）缪：违背。
³⁹荀蕾（yīng英）：春秋时晋国大夫，曾在晋楚之间的一次战争中被俘，后因父亲萄首等营救，得以归晋。古人认为他是一位能施德爱民的贤良政治家。《左传·成公三年》：“荀蕾之在楚也，郑贾人有将置诸褚中以出，既谋之，未行，而楚人归之。贾人如晋，荀苦善视之，如实出己。贾人曰：“吾无其功，敢有其实乎？吾小人，不可以厚诬君子。＂遂适齐。”郑贾人，郑国的一位商人。褚中，布囊之中。如实出已：如同实际上把自己从布囊中解救出来。
⁴⁰豫让：春秋战国间的晋国人，原系智伯（荀瑶）的家臣，赵襄子灭智氏后，他改名换姓，潜身厕所，以漆涂身，暗伏桥下，多次欲刺杀赵襄子，以报智伯知遇之恩，后其谋被赵襄子察觉。豫让被擒后，还对赵襄子说：“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史记·刺客列传》）并求取赵襄子之衣斩之而后自杀。
⁴¹投剌：投递名片以求谒见。
⁴²抚荐：抚慰荐举。
⁴³不宣：见柳宗元《上李夷简相公书》注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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