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赋

字数:2008

杜牧

穷奇极丽，至矣尽矣！却是一篇最清出文字。文章至此，心枯血竭矣。逐字细细读之。

六王毕¹，四海一²；蜀山兀³，阿房出⁴。（起笔四句，每句三字，共只四三一十二字耳，早写尽秦始混一以后。纵心肆志，至于如此，真乃突兀大笔。）覆压三百余里⁵，隔离天日⁶。（一大总。）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⁷。二川溶溶⁸，流入宫墙。（承上一大总，再纵横四面写之。以上总写其大，下乃细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⁹，檐牙高啄¹⁰；各抱地势，钩心斗角¹¹。盘盘焉¹²，囷囷焉¹³，蜂房水涡¹⁴，矗不知其几千万落¹⁵。（写其多如此。看其“腰”字、“牙”字、“心”字、“角”字及“缦回”字、“高啄”字、“蜂房水涡”字，皆是细细画。）长桥卧波¹⁶，未云（句。）何龙¹⁷？（句。言疑桥为龙，然龙必有云。今无云，知非龙。）复道行空¹⁸，不霁（句。）何虹¹⁹？（句。又言疑阁为虹，然虹必待霁。今不霁，知非虹。）高低冥迷²⁰，（不分高低。）不知西东。（不分西东。句法变化。）歌台暖响²¹，春光融融；（歌响则暖，立地如春也。）舞殿冷袖²²，风雨凄凄。（舞止则冷，立地如秋也。）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又承上极写。言非一日暖、一日冷或一官暖、一官冷也。只就一日一官，其顷刻变候如此。以上写宫殿。）

嫔妃媵嫱²³，王子皇孙，辞楼（辞六王之楼。）下殿²⁴，（下六王之殿。）辇来于秦²⁵，朝歌夜弦，为秦宫人。（以下写美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疑其星。言镜之多。）绿云扰扰²⁶，梳晓鬟也；（疑其云。言鬟之多。）渭流涨腻²⁷，弃脂水也；（言脂之多。）烟斜雾横，焚椒兰也²⁸。（言香之多。）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²⁹，杳不知其所之也。（言车之多。比上增一句，作参差。凡整齐文，最是喜参差。）一肌（句。）一容（句。），尽态（句。）极妍³⁰（句。）；缦立（句。）远视³¹（句。），而望幸焉³²。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写美人之多如此！入神之笔也。以上写美人，以下写珍奇。）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横写六国珍奇。）几世几年，剽掠其人³³，倚叠如山；（竖写六国珍奇。）一旦不能有³⁴，输来其间³⁵。（此非嗟叹六国，只是写秦之多耳。）鼎（句。）铛（句。）玉（句。）石（句。）³⁶，金（句。）块（句。）珠（句。）砾（句。）³⁷，弃掷（句。）逦迤³⁸，（句。言鼎如铛、玉如石、金如块、珠如砾，即用庞凉冬杀，金寒玦离法也。“弃掷”，言其多，不能尽庋阁于几席也。“逦迤”，言弃掷不止一处也。）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又言不惟秦皇，虽秦民亦侈甚也。以上写珍奇。）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尽锱铢³⁹，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如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
钉头磷磷⁴⁰，多于在庾之粟粒⁴¹；瓦缝参差⁴²，多于周身之帛缕⁴³；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⁴⁴；管弦呕哑⁴⁵，多于市人之言语。（总上极写。）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⁴⁶，日益骄固⁴⁷。（写秦止此。）戍卒叫⁴⁸，（陈胜。）函谷举⁴⁹，（汉高。）楚人一炬⁵⁰，（项羽。）可怜焦土。（一篇何等巨困，只以四字了之。）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妙。）族秦者⁵¹，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⁵²，则足以拒秦。（妙。）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⁵³，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⁵⁴？（妙。）秦人不暇自哀⁵⁵，而后人哀之；（妙。）后人哀之而不鉴之⁵⁶，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妙。言尽而意无穷。）

【注释】

¹六王：指战国时的韩、赵、魏、燕、齐、楚六个诸侯国。毕：不存在了。
²四海：天下、全国。一：统一。
³蜀（wù务）：四川一带的山林被砍伐殆尽。兀，这里是形容山峦的光秃。
⁴出：矗立起来。指阿房宫建造完毕。这是作者的想象之词。实际上，阿房官（遗址在今西安市阿房村）至秦朝灭亡时并未全部建成。
⁵覆压：掩盖。三百余里：指官墙殿字共占地三百多里。
⁶隔离天日：意谓楼殿高耸，把太及天空也遮住了。
⁷“骊山”二句：意谓连接阿房官的阁道北由骊山建起，折而向西，直通咸阳。《三辅黄图》：“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百余里。”
⁸二川：渭水、樊川。
⁹“廊腰”句：走廊曲折萦回，如同轻软的缓带。缦，没有花纹的缯帛。
¹⁰“檐牙”句：屋檐尖耸，如同鸟嘴在向高处啄物。1钩心斗角：意谓各种楼阁建筑与中心殿字紧密配合钩连，楼宇之间檐牙相对，宛如螭龙斗角。
¹²盘盘焉：盘结的样子。
¹³困（qūn群阴平）困焉：屈曲的样子。
¹⁴蜂房水涡：建筑物密集，仿佛蜂房、漩涡一样。
¹⁵矗：耸立。几千万落：几千万座（栋）。
¹⁶卧波：横卧于水面之上。
¹⁷未云：没有云彩。何龙：是从哪里飞来的龙？这句以飞龙比喻卧波的长桥。
¹⁸复道：楼阁之间的空中走廊。
¹⁹不霁：不是雨过天晴之际。何虹：为何会出现彩虹？这句以彩虹比喻涂上彩溱的复道。
²⁰冥迷：辨别不清。
²¹暖：温暖、愉悦。指听到歌声的人的内心感觉。
²²冷：冰冷、凄苦。指观看舞蹈的人的内心感觉。
²³嫔妃媵（yìng映）婧：指六国灭亡后被俘虏而以色艺选入秦官的妃子宫女等。媵，陪嫁的女子。
²⁴辞楼殿：指六国的妃嫔、王子等辞别本国的楼字殿堂。
²⁵辇来子秦：乘车来到秦国。
²⁶绿云扰扰：如同朵朵绿云在飘动。
²⁷腻：油腻。
²⁸焚：点燃。椒兰：香料。
²⁹辘（lù鹿）辘远听：辘辘，车轮滚动的声音。远听，响声听着愈来愈远。
³⁰“一肌一容”二句：一个个嫔妃官女的肌都打扮得极为娇媚妍丽。
³¹缦立：久久地站立着。
³²望幸：希望皇帝驾临，得到宠爱。
³³剽（piāo漯）掠：抢夺、劫掠。其人：百姓。
³⁴一旦不能有：指国破家亡之日，已不再能占有这些财宝。
³⁵输来：运来。其间：秦官（阿房官）之中。
³⁶鼎铛：宝鼎视同普通铁锅一样。玉石：把宝玉当成石头看待。
³⁷金块：视金子如土块。珠砾：视明珠如碎石。
³⁸逦迤：绵的样子。
³⁹取之尽锱铢：意谓连一锱一铢的财物都要搜刮而去。锱为一两的四分之一。铢，也是古代的重量单（zī资），古代的重量单位，为一两的四分之一。铢，也是古位，为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
⁴⁰磷磷：钉头突出的样子。
⁴¹庾：粮库。
⁴²参差：长短不齐。
⁴³帛：这里指丝绸所制的衣服。缕：丝缕。
⁴⁴九土：九州。
⁴⁵管弦呕哑：急管繁弦所发出的嘈杂乐声。
⁴⁶独夫：残暴无道、众叛亲离的帝王。这里指秦始皇。
⁴⁷骄固：骄横固执。
⁴⁸戍（shù术）卒叫：指陈涉、吴广率领戍卒在大泽乡举行起义的事。
⁴⁹函谷举：函谷关的被攻占。公元前207年，刘邦率军绕道入关，至长安（今西安市）以东三十里之霸上，秦王子婴请降，秦朝灭亡。
⁵⁰楚人一炬：指项羽纵火焚毁秦朝官室事。《史记·项羽本纪》载鸿门宴后，“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官室，火三月不灭。”
⁵¹族秦：亡秦。
⁵²六国：这里指六国的君主。
⁵³递：传递。这里指皇位相传。
⁵⁴族灭：指灭掉秦国。
⁵⁵不暇：没有时间。秦祚短促，所以说来不及为自己的覆亡哀叹。
⁵⁶不鉴之：不以秦朝灭亡的事为鉴。

祭十郎文孔子庙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