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焦延壽易林
《日知録》卷一八疑世傳《易林》爲東漢人著而嫁名焦延壽。《後漢書·崔駰傳》記崔篆撰《易林》，又《儒林傳》上本《連叢》下記駰“以家《林》爲孔僖筮”；清儒遂欲奪之焦以歸於崔，牟廷相、丁晏輩如訟師之争産然。《方術傳》下記許曼之祖父峻者，“所著《易林》，至今傳於世”，則角立之兩增而爲鼎峙之三。《禮記· 月令》孔《正義》引《易林》：“震主庚、子、午，巽主辛、丑、未”云云，與此書體制迥異，是别有《易林》，不知即出誰手；
【增訂三】《月令》孔《正義》引《易林》，見《季夏之月》節 “季夏行春令”云云下，孔按曰：“是未屬巽也。”李石《續博物志》卷四：“《易林》曰：‘巽爲雞，雞鳴節時，家樂無憂’”；亦不見今本《易林》。《續博物志》卷六又曰：“後漢崔篆著《易林》六十四篇”，豈所引語出崔書歟？
惠棟《易漢學》卷四遽以歸於“焦氏又得之周、秦以來先師之所傳”，武斷肊必矣。焦歟、崔歟，將或許歟，姓氏偶留，而文獻尟徵，苟得主名，亦似於知其人、讀此書，無甚裨益。竊欲等楚弓之得失，毋庸判兒貓之是非也。漢、宋皆用爲占候射伏之書；《四庫提要》卷一〇九、梁玉繩《瞥記》卷一均引《東觀漢紀》載永平五年事，黄伯思《序》道雍熙二年事，程迥《雜識》道宣和末、紹興末事，歷歷可徵。劉斧《青瑣高議》後集卷一〇《僧卜記》言張圭、馬存求異僧占“食禄”之地，得《潰卦》與《散卦》，張曰：“《易》中無《潰》、《散》二卦”，僧曰：“此乃焦貢《易林》言也”；《易林》初無此二卦，而亦徵焦書在宋爲流俗之所熟聞，卜筮者杜撰卦文，至託其名以售欺譁衆矣。黄伯思《序》已許其“文辭雅淡，頗有可觀覽”；有明中葉，談藝之士予以拂拭，文彩始彰，名譽大起。術數短書得與於風雅之林者，楊慎實有功焉，庶幾延壽或篆抑峻之後世鍾期乎。楊有仁編《太史升菴全集》卷五三摘《易林》佳句，歎爲“古雅玄妙”，而嗤世人無識，“但以占卜書視之”。
【增訂四】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二：“延壽《易林》、伯陽《參同》，雖以數術爲書，要之皆四言之懿，《三百》遺法耳。” 卷七謂馮惟訥《古詩紀》當“補録”《易林》。于慎行《穀山筆麈》卷七：“予讀《焦氏易林》，其詞古奥爾雅而指趣深博，有《六經》之遺，非漢以下文字。然世徒以爲占卜之書，學士勿誦也。”于氏似未聞楊慎、王世貞早已稱賞是書者，於以見後來鍾、譚拂拭《易林》之功不小也。
鍾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甄録諸《林》入卷四，讚賞不絶口，曰：“異想幽情，深文急響”，曰：“奇妙”，曰：“簡妙”，曰：“《易林》以理數立言，文非所重，然其筆力之高、筆意之妙，有數十百言所不能盡，而藏裏迴翔於一字一句之中，寬然而餘者。”竟陵之言既大行，《易林》亦成詞章家觀摩胎息之編。如董其昌《容臺詩集》卷四有七律，題云：《癸亥元日與林茂之借〈焦氏易林〉，貽以福橘五枚，茂之有作，依韻和之》；林古度固嘗屬鍾、譚詩派者（《林茂之詩選》王士禎序：“見鍾伯敬、譚友夏而悦之，一變爲幽隱鈎棘之詞”；《天池落木菴存詩》不分卷《林茂之與竟陵先生始昵終隙，……突而惠詩，答以此篇》）。倪元璐《倪文正公遺稿》卷一《畫石爲祝寰瀛》，有董瑞生評：“造句著情，《易林》遜其簡辣”；李嗣鄴《杲堂文鈔》卷四《後五詩人傳》稱胡一桂四言詩：“奇文奥義，識學兼造，當是焦延壽一流，爲後來詞人所絶無者。……猶得存此一卷詩，使後世與《易林》繇辭並讀。”蓋《易林》幾與《三百篇》並爲四言詩矩矱焉。漢人依傍《易經》之作，尚有揚雄《太玄經》；雄老於文學，慘淡經營，而偉詞新喻如“赤舌燒城”（《干》之次八；柳宗元必賞此語，《河東集》卷二《解祟賦》：“胡赫炎燻熇之烈火兮，而生夫人之齒牙！”正敷演其象）、“童牛角馬”、“垂涕累鼻”、“割鼻食口”、“嚙骨折齒”、“海水羣飛”（《劇》之上九，亦見《劇秦美新》）等，屈指可盡，相形而見絀也。
馮班《鈍吟雜録》卷三云：“古人文章自有阡陌，《禮》有湯之《盤銘》、孔子之《誄》，其體古矣。乃《三百五篇》都無銘、誄，故知孔子當時不以爲詩也。馮惟訥《古詩紀·古逸》盡載銘、誄、箴、誡，殆失之矣。騷、賦亦出於詩，與詩畫界。有韻之文，不得直謂詩。《書》曰：‘詩言志’，《詩·序》曰：‘發乎情。’王司寇欲以《易林》爲詩，直是不解詩，非但不解《易林》也。夫鏡圓餅亦圓，餅可謂鏡乎？”限局以疑遠大，似是而非之論也。《三百五篇》無箴、銘、誄而有頌，《周頌》、《商頌》、《魯頌》累牘盈卷，是“孔子當時”以頌爲詩矣。陸機《文賦》曰：“誄纏緜而悽愴，銘博約而温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以四體連類。豈頌獨“言志”、“發情”，而誄之“纏綿悽愴”，不得爲“言志”、“發情”乎？亦見《三百五篇》之體例，未足資别裁之所依據矣。元稹《樂府古題·序》言《詩》、《騷》以後，“詩之流爲二十四名，……皆《詩》人六義之餘”，頌、銘、箴、誄，赫然都與其數，馮氏敢以譏“王司寇”者上譏元相耶？“有韻不得直爲詩”，其言是也。然科以所標“言志”、“發情”，則“有韻”之名“詩”者亦每“不得直爲詩”，如鍾嶸《詩品·序》即擯“平典似道德論”；而“有韻”之向不名“詩”者，却“直”可“爲詩”而無害。蓋衹求正名，渾忘責實，知名鏡之器可照，而不察昏鏡或青緑斑駁之漢、唐銅鏡不復能照，更不思物無鏡之名而或具鏡之用，豈未聞“池中水影懸勝鏡”（庾信《春賦》）耶？甚至“以溺自照”、“以影質溺”（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〇《藝苑巵言》評謝榛、湯嘉賓《睡菴文集》卷三《王觀生近藝序》、阮大鋮《春燈謎》王思任《序》）耶？
【增訂三】《河南程氏外書》卷一〇程頤述宋仁宗時王隨語：“何不以溺自照面，看做得三路運使無？”此語見諸載籍，殆莫早於是，然必先已爲常談矣。明、清小説院本中習道之，如《金瓶梅》第一一回西門慶駡孫雪娥、《儒林外史》第三回胡屠户駡范進，《綴白裘》第一二集卷二《四節記·嫖院》賈志誠打譚且實演其事。
《晏子春秋》内篇《雜》下之一諷齊景公“懸牛首於門而賣馬肉於内”，此言常施於賣主者也。然倘買客舌不知味，目論耳食，其將見市招而購老馬之蹄，謂爲犓牛之腴，朵頤大嚼，且以飫享太牢自誇而誇諸人。談藝者輕心輕信，顧名忽實，則“文”、“筆”等辨體之名，“性靈”、“復古”等分派之名，“唐詩”、“宋詩”等斷代之名，“江左齊梁文”、“河朔魏周文”等因地之名，以及某人或某作當時若後世之盛名大名，皆可作如是觀，無一非懸門之牛首耳。欲食牛者，得馬肉而津津焉啖之，癖嗜馬者，覩牛首而望望然去之，其失惟均矣。
《易林·益》之《革》：“雀行求粒，誤入罟罭；賴仁君子，復脱歸室”（《師》之《需》等略同），又《大有》之《萃》：“雀行求食，出門見鷂，顛蹶上下，幾無所處”；可持較曹植《野田黄雀行》：“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黄雀得飛飛”，又《鷂雀賦》：“向者近出，爲鷂所捕，賴我翻捷，體素便附。”《坤》之《既濟》：“持刃操肉，對酒不食，夫行從軍，小子入獄，抱膝獨宿”（《復》之《剥》等略同）；可持較古詩《十五從軍征》：“烹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乾》之《訟》：“罷馬上山，絶無水泉，喉焦唇乾，舌不得言”（《震》之《姤》等略同）；又似兼《隴頭歌辭》與《隴頭流水歌辭》“西上隴阪，羊腸九回，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雲從龍”，《易·乾》卦語也，《易林·同人》之《蠱》鋪陳之：“龍渴求飲，黑雲影從；河伯捧觴，跪進酒漿，流潦滂滂”（《未濟》之《鼎》等略同），境物愈詼詭矣。“唇亡齒寒”，《左傳》僖公五年諺也，《易林·未濟》之《遯》引申之：“唇亡齒寒，積日凌根，朽不可用，爲身災患”（參觀《訟》之《復》：“蹇兔缺唇，行難齒寒”），情詞加急切矣。《枯魚過河泣》，寥寥二十字而首尾完具之故事也，“夫函牛之鼎沸，而蠅蚋弗敢入”，又《淮南子·詮言訓》家常習近之喻也；《易林·大畜》之《觀》飾後喻以類前事：“三蛆逐蠅，陷墮釜中，灌沸渰殪，與母長訣”（《鼎》之《訟》等略同），取瑣穢之物以譬慘戚之況，相映成趣矣。異想佳喻，俯拾即是，每可比《善哉行》瑟調；苟不知爲卜筮之辭，馮氏暗中摸索得之，當亦“直謂‘詩’”，何期覿面不相識也！《易》有“象”而《詩》有比，皆擬之形容，古人早已相提並舉，具詳《易》卷論《乾》。瓶器異而水相同，燈燭殊而光爲一，馮氏譏王士禎“不解”，余則美其通識真賞，能與楊慎輩相視莫逆。沈德潛《古詩源》録及箴、銘，而不取《易林》，倘懾於馮氏之論歟？
【增訂三】占卜之詞不害爲詩，正如詩篇可當卜詞用。《堅瓠秘集》卷五《籤訣》記“射洪陸使君廟以杜少陵詩爲籤，亦驗”，即是一例。西方古時亦取荷馬、桓吉爾史詩資占鬮，《巨人世家》一章嘗詳道之（Le Tiers Livre，ch. x：“Comment Pan- tagruel remonstre a Panurge difficile chose estre le conseil de mariage，et des sors homeriques et virgilianes”）。若拘馮氏“文章阡陌”之論，則三大家且因此而不得與於詩流耶？
【增訂四】《堅瓠秘集》一則全本《老學菴筆記》卷二；《劍南詩稿》卷四七有五言古詩五首，題亦云：《予出蜀日，嘗遣僧則華乞籤於射洪陸使君廟，使君以老杜詩爲籤，予得〈遣興〉詩五首中第二首，其言教戒甚至……》。
《易林》之作，爲占卜也。詔告休咎，不必工於語言也。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詩教》下所謂：“焦貢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經部韻言之，不涉於詩也。”顧乃白雉之筮出以黄絹之詞，則主旨雖示吉凶，而亦借以刻意爲文，流露所謂“造藝意願”（si carica l’operazione utilitaria/d’un intenzionalità formativa）。已越“經部韻言”之境而“涉於詩”域，詩家祇有愕歎不虞君之涉吾地也，豈能痛詰何故而堅拒之哉！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轉藉文詞之末節，得以不廢，如毛本傅皮而存，然虎豹之鞹、狐貉之裘，皮之得完，反賴於毛。古人屋宇、器物、碑帖之類，流傳供觀賞摩挲，原皆自具功能，非徒鑑析之資。人事代謝，製作遞更，厥初因用而施藝，後遂用失而藝存。文學亦然；不須遠舉，即拾《升菴全集》同卷所稱酈道元《水經注》爲例也可。酈書刻劃景物佳處，足並吴均《與朱元思書》而下啓柳宗元諸游記，論者無異詞，至有云：“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張岱《瑯嬛文集》卷五《跋〈寓山志〉》之二）。顧輿地之書，模山範水是其餘事，主旨大用絶不在此。則言文而及酈《注》者，亦將被訶爲“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經注》”歟？山膏善駡，竊恐似仰空而唾、逆風而溺，還汙着於己身耳！議論類馮氏者不少，如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二《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即力言經、史、子不得爲 “文”。蓋皆未省“詩”與“文”均可由指稱體制之名進而爲形容性能之名（considerare la poesia piuttosto come aggettivo che come sostantivo）。名義沿革，莫勿如是，非特“詩”、“文”，參觀《史記》卷論《律書》。斤斤欲“正名”而“定名”者，未一思“可名非常名”之事理爾。
【增訂四】倘過信阮元《書〈文選序〉後》拘墟之説，六代人談藝語即每扞格難通。例如《晉書·傅咸傳》云：“好屬文論，雖綺麗不足，而言成規鑒。潁川庾純常歎曰：‘長虞之文近乎詩人之作矣！’”是“綺麗不足”之“文論”可被“詩人之作” 之目。苟科以“正名”之律，豈非自語相違之醉囈哉！
L. Pareyson，Estetica，2a ed.，39.
D. G. Ruggiero，La Filosofia Moderna，III，66－7（Vico）. Cf. E. Staiger，Grundbegriffe der Poetik，“Nachwort”，5. Aufl.，236－7：“Die Substantive Epos， Lyrik，Drama gebraucht man in der Regel als Namen für das Fach，in das eine Dich- tung als Ganzes nach bestimmten äusserlich sichtbaren Merkmalen gehört. Die Adjek- tive lyrisch， episch， dramatisch dagegen erhalten sich als Namen einfacher Qualitäten，an denen eine bestimmte Dichtung Anteil haben kann oder auch nich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