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師
《屯》:“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牛牡猳,獨無室家。”按《大有》之《姤》、《革》之《蒙》略同,“獨”作“鰥”。此可以釋《莊子·齊物論》:“蝯猵狙以爲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猿鹿魚鳥各愛其雌,不愛“人之所美”,即“殊類異路,心不相慕”也。《左傳》僖公四年楚子使與齊師言曰:“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正義》:“服虔曰:‘牝牡相誘謂之風’”;《列女傳》卷四《齊孤逐女傳》:“夫牛鳴而馬不應者,異類故也”;《論衡·奇怪篇》:“牝牡之會,皆見同類之物,精感欲動,乃能授施。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雞,不與相合者,異類故也。殊類異性,情欲不相得也”,與《易林》語尤類。詞章中多詠此意,如《藝文類聚》卷九二引梁元帝《鴛鴦賦》:“金雞玉鵲不成羣,紫鶴紅雉一生分”;李商隱《柳枝詞》:“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又《閨情》:“紅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兩參差”;黄庭堅《戲答王定國題門》:“花裏雄蜂雌蛺蝶,同時本自不作雙。”於“風馬牛”、“魚入鳥飛”等古喻,皆可謂脱胎换骨者。韓憑妻《烏鵲歌》云:“烏鵲雙飛,不樂鳳凰;妾是庶人,不樂宋王”,亦正取“殊類異路,心不相慕”之喻,以申“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之旨耳。拉丁文諺:“豕視豕美,狗視狗美,牛視牛美,驢視驢美” (Suis sui,canis cani,bos bovi,et asinus asino pulcherimus vide- tur);又:“苟相愛憐,癩蟆天仙”(quisquis amat ranam,ranam putat esse Dianam);前一語即《易林》意,後一語則兼有《莊子》“孰知正色”及張衡《西京賦》“盛衰無常,唯愛所丁” 意。伏爾泰曰:“何謂美?詢之雄蝦蟆,必答曰:‘雌蝦蟆是!’”(Demandez à un crapaud ce que c’est que la beauté,le grand beau,le to kalon. Il vous répondra que c’est sa crapaude)。於同氣相求及白居易《秦中吟·議婚》所謂“人間無正色,悦目即爲姝”,蓋無不包該矣。别詳《全後漢文》卷論《西京賦》。又按姚旅《露書》卷二論《莊子》此節云:“此言魚鳥以類爲美,而不知人之美,故曰:‘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也。’自《初學記》採‘魚鳥’二句,説者遂失其義,謂美貌爲‘沉魚落雁之容’”;是也。宋之問《浣紗篇贈陸上人》:“艷色奪人目,效顰亦相誇。一朝還舊都,靚妝尋若耶;鳥驚入松網,魚畏沈荷花”;陳普《石堂先生遺集》卷一八《戲呈友人》:“年來學道未知方,羞逐鶯花燕蝶忙。三五年加心死盡,有如魚鳥見毛嬙”;皆尚不失《莊子》之義。
《噬嗑》:“采唐沬鄉,要我桑中,失信不會,憂思約帶。”按《臨》之《大過》、《無妄》之《恒》、《巽》之《乾》同,《蠱》之《謙》作“失期不會”。《復》之《節》:“簪短帶長,幽思窮苦”,《恒》之《咸》作“苦窮”,可以合觀。皆道愁思使人消瘦,《海録碎事》卷九《聖賢人事》、《類説》卷六〇《拾遺類總》均引《愁鬼》詩所謂“特解寬衣帶,偏能損面皮”。首如飛蓬,簪則見短,猶腰如削筍,帶則見長。後世言情,印板落套,楊景賢《西遊記》第一三齣至託爲豬八戒語以諷:“小生朱太公之子,往常時白白淨淨一個人,爲煩惱娘子呵,黑乾消瘦了,想當日漢司馬、唐崔護都曾患這般的症候,《通鑑》書史都收。”楊慎《太史升菴全集》卷五三、吴景旭《歷代詩話》卷二同舉《古詩十九首》之“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謂“憂思約帶”四字盡之。他如謝朓《和王主簿〈怨情〉》:“徒使春帶賒,坐惜紅顔變”;徐陵《長相思》:“愁來瘦轉劇,衣帶自然寬,念君今不見,誰爲抱腰看”;《讀曲歌》:“逋髮不可料,憔悴爲誰覩,欲知相憶時,但看裙帶緩幾許”;此亦以帶示意者。
【增訂四】《玉臺新詠》卷一〇蕭驎《詠衵複》:“纖腰非學楚,寬帶爲思君。”
劉學箕《賀新郎》:“手展流蘇腰肢瘦,歎黄金兩鈿香消臂”;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第三折:“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遥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兒女英雄傳》三四回、四〇回力仿之,長姐兒甫聞將小别或遠宦,即“金鐲子落地”、“衣裳的腰褃肥了就有四指”,致成笑枋。此捨帶而别以釧、鈿等示意者。李商隱《贈歌妓》第二首:“只知解道春來瘦,不道春來獨自多”;趙汝茪《如夢令》:“歸未!歸未!好個瘦人天氣!”;此又育言消瘦,不假物示意者,則以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最爲警拔。蓋“獨自多”與“歸未”點明“瘦”之故;李詞不言“瘦”之緣由,而言 “病酒”、“悲秋”皆非“瘦”之緣由,如禪宗所謂無“表言”而祇“遮言”,名學推理所謂“排除法”(method of difference),以二非逼出一是來,却又不明道是何,説而不説,不説而説。《宗鏡録》卷三四:“今時人皆謂遮言爲深、表言爲淺”,此理可推之於綺語也。陳德武《望遠行》:“誰道,爲甚新來消瘦,底事懨懨煩惱?不是悲花,非干病酒,有個離腸難掃”;取李語敷衍,費詞而作表言,徒成鈍置。姚燮《賣花聲》:“春痕憔悴到眉姿,只道寒深耽病久,諱説相思”,與李語相較,亦復説破乏味。
《頤》:“鴉鳴庭中,以戒災凶,重門擊柝,備不速客。”按《大過》之《涣》“鴉”作“烏”,“不速”作“憂暴”,《旅》之《困》作“鴉噪庭中”。俗忌烏鳴,以爲報凶,如《水滸》第七回衆潑皮聞“老鴉哇哇的叫”而“叩齒”,觀此數林,知漢世已然。《藝文類聚》卷九二引晉成公綏《烏賦》稱“烏之爲瑞久矣”,嘉其爲“祥禽”、“善禽”、“令鳥”;是古亦有以鴉爲報喜之説。薛季宣《浪語集》卷一《信烏賦》:“南人喜鵲而惡烏,北人喜烏而惡鵲”;洪邁《容齋續筆》卷三:“北人以烏聲爲喜,鵲聲爲非,南人反是”,並引《北齊書》及白居易詩爲例;蓋俗尚莫衷一是也。
Burton,Anatomy of Melancholy,Pt. III,Sect. I,Mem. I,Subs. II and Sect. III,Mem. III Subs. I;“Everyman’s”,III,16,155.
Dictionnaire Philosophique,art. “Beau”,Oeuvres Complètes,éd. L. Mo- land,XVII,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