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招 魂
《註》:“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按朱熹《楚辭集註》亦仍王逸説,歸諸宋玉;黄文焕《楚辭聽直》、林雲銘《楚辭燈》重申《史記》之説謂作者即是屈原,蔣驥《山帶閣註〈楚辭〉》因之。蕭穆《敬孚類稿》卷一《〈楚辭〉〈招魂〉解》、卷三《書朱文公〈楚辭集註〉後》亦駁王、朱之説,謂當據《史記》以此篇屬屈原,“所招當即楚懷王魂,中間所述聲色之娱、飲食之美,非弟子招師魂之道也。”王逸主張,先唐亦未成定論,如《藝文類聚》卷七九載梁沈炯《歸魂賦》即以“《招魂》篇”爲“屈原著”。嘗試論之,脱師而如馬融之“奢樂恣性”,則絳帳弟子招其浮魂沉魄,自必侈陳“居宇服飾女樂”,似不得概摒爲“非道”。顧施此於“廉潔”、“枯槁” 之三閭大夫,誠有張弓祝雞之誚耳。《招魂》、《大招》不問誰作,所招非屈子之魂。黄之隽《𢈪堂集》卷一六《屈原説》“疑屈子未必沉”,觀《招魂》“上天下地,東西南北,靡所不招,絶無一言及於水,則其不死於沉可知也”;夫此篇雖招未死者之迷魂,而屈子數言“沉流”、“葬魚腹”,文却“無一言及於水”,則所招非其魂亦可知也。“魂兮歸來,反故居些!……像設君室,静閒安些!”;於是鋪陳高堂邃宇、層臺累榭、冬厦夏室,豈屈子“故居”華奂如是耶?極言耳目之娱、口腹之奉,豈屈子平生愛好在此耶?至曰:“二八侍宿,射遞代些!”幾如“妓圍”、“肉陣”,皇甫湜《出世篇》所寫“天姝當御,百千爲番”,屈子而然,“善淫”之“諑”,不爲無因矣!余少日尚及見招魂舊俗,每以其人嗜習之物爲引致之具,援後度前,不中不遠。徵之先載,如《南齊書·張融傳》融“遺令人捉麈尾登屋復魂,曰:‘吾生平所善’”;李賀《緑章封事》:“揚雄秋室無俗聲,願携漢戟招書鬼”,以雄曾爲執戟郎也;洪亮吉《卷施閣文》乙集卷二《七招》摹狀離魂聞所愛之事則徘徊欲即,聞所憎之事則飄脱而没,湛思綺藻,與古爲新,尤資參驗。《招魂》所誇宫室之美、聲色之奢,非國君身分不辦,特未必即屬楚懷王。王逸輩固執魂屬屈原,於《亂》之言“吾”與“王”,不得不曲解曰:“代原爲詞”,“以言嘗侍從君獵,今乃放逐,歎而自傷閔也”,則幾如原自招其魂,歧中又有歧也!夫發端“朕幼清以廉潔兮”至“長離殃而愁苦”,乃患失魂者之詞,即“君王”也;自誇“盛德”而怨“上”帝之不鑑照,勿降之祥而反使“離殃”。“朕”在秦始皇前固屬上下之通稱,然上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脱非國君,一介臣民,安敢當天帝之“輔”乎?合之下文鋪張諸節而益明。 “乃下招曰”至篇末俱爲“君王”招魂者之詞,《亂》之“吾”,即招者自稱。“獻歲發春兮,汩吾南征。……與王趨夢兮課後先,君王親發兮憚青兕”,乃追究失魂之由,與發端遥應,首尾啣接。患者祇怨尤而不自知何以致殃,招者始洞察其根源也。“春”上溯其時,“夢”追勘其地,“與王後先”復儼然如親與其事,使情景逼真。蓋言王今春獵於雲夢,爲青兕所懾,遂喪其魂;《國策·楚策》一楚王“游於雲夢,有狂兕䍧車依輪而至”,事頗相類,然彼“一發”而“殪”兕,此“親發”而“憚”兕,强孱判然。接曰:“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謂驚魂之離恒幹已自春徂夏,來路欲迷,促其速返故居。故以“魂兮歸來”結焉。舊日不死於家者,其魂必出外招之,如高啓《青邱詩集》卷一《征婦怨》:“紙幡剪得招魂去,只向當時送行處。” 倘人患病,家人疑爲受驚失魂者,則詳詢或臆測受驚之處,黄昏往而呼患者名曰:“毋驚毋駴,偕我返舍!”復代之答曰:“唯!吾歸也!”倘其處甚遠,不便遽往,則遶屋呼曰:“好自某地歸矣!”拾土裹紅紙中,歸而納病者枕下。余兒時在錫、蘇、澄習見此俗,且嘗身受招呼,二十許寓滬西尚聞鄰人夜半爲此。招生魂於其迷失之地,中西舊習略同;
【增訂四】《夷堅志丁志》卷一三《李遇與鬼鬬》:“遇迎新郡守於城西,既行十餘里,……忽百許小兒從路旁出,……合圍擊之。……李回及門,不能行,門卒扶以歸,至家惛不醒。諸子揭衣視,但青痕遍體,即就其處招魂,呼僧誦經。”“其處” 者,李爲小兒聚毆處,即“招生魂於其迷失之地”也。
如十八世紀初一法文小説記國王出獵,夜宿野堡,醒而病狂(de- venu fou),醫無能治,公卿乞諸巫,巫謂王之子女當至王喪魂處求覓之(que ses enfants n’avaient qu’aller chercher l’esprit de leur père au même endroit où il l’avait perdu)。《招魂》追溯雲夢之獵,亦正窮病之源,彷彿就地以招耳。謀篇有往復開合,異於一味排比,并可藉以想見古代風俗。《大招》無此間架,僅著招徠之辭,遂損劇情(dramatic interest);然如“名聲若日”、“德譽配天”、“立九卿”而“尚三王”等語,更昭然爲招君王之魂矣。
“巫陽對曰:‘掌夢’”;《註》:“巫陽對天帝言,招魂者本掌夢之官所主職也。”按《周禮·春官》掌六候之夢,人所熟知。玩索巫陽對上帝之語,似當時信忌,以生魂别於死魂,招徠各有司存,不容越俎。《招魂》所招,自爲生魂。夫生魂之説,肇端夢寐。《九章·惜誦》:“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抽思》:“惟郢路之遥遠兮,魂一夕而九逝;……願徑逝而不得兮,魂識路之營營”;《哀郢》:“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註》:“精神夢遊,還故居也。”皆言生人之魂於睡夢中離體外遊也。沈炯《望郢州城》詩云:“魂兮何處反,非死復非仙”,是生魂之的詁;杜甫《歸夢》詩云:“夢魂歸未得,不用《楚辭》招”,更等生魂於夢魂。治宗教神話之學者,謂初民區别固結於體之魂(die gebundene Seele)與游離於體之魂(die freie Seele)。固結之魂即身魂(Körperseele),心腎是也;游離之魂有二:氣魂(Hauchseele)、吐息是也,影魂(Schattenseele)、則夢幻是矣。掌夢者可以招魂,當緣夢亦魂之屬。顧“有人在下”,雖尚視息而未遽死,却已痴坐戇行,“魂魄離散”;不同尋常夢魂之出游,則非掌夢所能奏功,於是上帝“必”欲巫陽從事。蓋死魂之招,如《禮·檀弓》、《喪大記》、《禮運》等所謂“復”者,由亡人親屬於氣乍絶之時升屋而號,“先復”而“後行死事”。以魂之去未遠,遂不須乞靈於巫術。苟死已經時,則魂之招致非巫術不能,即《招魂》之“工祝”;如《漢書·外戚傳》上載李夫人卒後, “方士”齊人少前爲“致其神”。是以招死魂者,巫所主也。“恐後之謝,不能復用巫陽焉”,“謝”、殂謝之謂,即死耳。其意若曰:倘今招生魂而逕用巫,他日招死後之魂恐將用巫而無效。方術神通勿可濫施輕用,不然臨急失驗;雅記野語皆嘗道之,匪獨招魂爲然。如《左傳》僖公四年晉獻公卜驪姬爲夫人節,《正義》引鄭玄《禮》註、《詩》箋謂“卜筮數而凟龜,不復告之以實”,
【增訂三】《易·蒙》早曰:“初筮告吉。再三,凟;凟則不告。”
即李義山《雜纂》所嘲“殢神擲校”(“校”同“珓”,見程大昌《演繁露》卷三《卜教》);《太平廣記》卷七八《茅安道》、卷八五《李生》皆言神術以妄用而漸不神;袁枚《新齊諧》卷一七《婁真人錯捉妖》以一盲蔽之曰:“我法只可行一次,第二次便不靈。”“不能復用”之“恐”,殆以此歟。
“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五臣註:“從、豎也。”按《大招》亦云:“豕首從目。”陸佃《埤雅》卷四:“俗云:‘熊羆眼直,惡人横目’”;“從目”即“眼直”也。
“工祝招君,背行先些。”按具見《史記》卷論《高祖本紀》。
“蛾眉曼睩,目騰光些。靡顔膩理,遺視矊些。”按下又云:“娭光眇視,目曾波些。”《詩·碩人》祇曰“美目盼兮”而已,此遂描狀工細。“曼睩”“騰光”者,言眸之明(flashing eyes);“遺矊”、“眇視”者言睞之媚(languishing sidelong glances)。 “曾波”即宋玉《神女賦》:“望余帷而延視兮,若流波之將瀾”,正後世詞章稱目爲“秋水”、“秋波”之託始。竊謂《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之“秋波那一轉”可移釋“目曾波”,而第二折之 “鶻伶睩老不尋常”復可移釋“曼睩騰光”也。《大招》則體物更精:“嫮目宜笑,娥眉曼只。”目之善睞,人所易知,目之“宜笑”,愈造微傳神。王逸不解此,故其註曰:“工於嫮眄,好口宜笑,蛾眉曼澤”,一若“笑”僅爲“口”之所有事者!《紅樓夢》第三回寫寶玉“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寫黛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孫原湘《天真閣外集》卷四《横波》絶句咏目也,有曰:“如愁如喜還如怒,媚態三番一剎那”;皆可謂得屈、宋心印,王逸相形,幾如無目(參觀《全晉文》卷論陶潛《閑情賦》)。且人固有口濃笑而目無笑意者,逸竟不知耶?
【增訂三】司湯達一八〇四年七月十四日日記載與人立道傍,觀拿破侖一世盛服緩轡而過,萬衆歡呼,“拿破侖頻頻行軍禮示意,且微笑。劇臺上之笑容耳,齒露而已,目初不笑”(Il salue beaucoup et sourit. Le sourire de théâtre,où l’on montre les dents,mais où les yeux ne sourient pas- Stendhal,Oeuvres intimes,“Bib. de la Pléiade”,516);又一八〇五年二月二十五日記覩己所愛之蕩婦“報一狎客以微笑示謝,然目無笑意,喬作笑容耳”(Elle l’en a remercié par un sourire,mais non pas des yeux,joué-654)。即余所謂笑非口可得而專也。
“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註》:“大苦、豉也”;《補註》:“逸説非也,蓋苦味之甚者爾。”按下文云:“和酸若苦,陳吴羹些”,又《大招》云:“醢豚苦狗。”余居湘時,方識以苦瓜入饌,想古之楚庖早已尚苦爾。
“被文服繡,麗而不奇些”;《註》:“不奇、奇也,猶《詩》云:‘不顯文王’,不顯、顯也。言美女被服綺繡,曳羅縠,其容靡麗,誠足奇怪也。”按以“不奇”爲“奇”,即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二《語詞誤解以實義》之旨。别詳《左傳》卷論僖公二十二年。此處則誤解不當。“奇”、奇衺也,《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所謂“服之不衷”。《文子·符言》:“聖人無屈奇之服、詭異之形”;《晏子春秋》内篇《問》上之一六:“六冠無不中,故朝無奇辟之服”;《荀子·非相》:“美麗姚冶,奇衣婦飾”;正此“奇” 字。“麗而不奇”,猶“威而不猛”,“謔而不虐”,“盡而不汙”,“哀而不傷”,“好色而不淫”,“展而不信、愛而不仁、詐而不智、毅而不勇、直而不衷、周而不淑”(《國語·楚語》下),“和調而不緣、谿盎而不苛、莊敬而不絞、和柔而不跧、刻廉而不劌”(《晏子春秋》内篇《問》下之二四),“嚴而不殘”(《漢書·隽不疑傳》),“行而不流、止而不滯”(成公綏《嘯賦》)。
【增訂三】《楚辭》本書之“未形唯象”,《易·繫辭》之“不疾而速”,亦“麗而不奇”、“嚴而不殘”之類。《法言·問神》所謂“别似”也。
句法一律,胥取詞意易於通融混淆者,嚴加區别判辨,不使朱亂於紫。王逸見單詞而忽全句也。
Antoine Hamilton:“Le Bélier”,Oeuvres complètes,A. Bélin,231.
W. Wundt,Völkerpsychologie,IV(Mythus und Religion,I Teil),3 Aufl.,78 ff.,125 ff.,170 ff. Cf. E. Rohde,Psyche,tr. W. B. Hillis,“International Library of Psychology,Philosophy and Scientifie Method”,7-8(a second self active in drea- ming).
Cf. Rivarol,Écrit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choisis par V. -H. Debidour,48(les synonymes les plus piquants);Coleridge,Biographia Literaria,ed. J. Shawcross,II,255(desynonymizative analy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