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大 招
“豐肉微骨,調以娱只”。按當合觀下文:“豐肉微骨,體便娟只”,又:“曾頰倚耳,曲眉規只”,别詳《毛詩》卷論《澤陂》。《西京雜記》卷一稱合德“弱骨豐肌,尤工笑語”,謝靈運《江妃賦》云:“小腰微骨”,皆此形模。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之“曲眉豐頰”,又即《大招》之“曾頰”、“曲眉”,如爲唐畫中士女及出土唐女俑寫真也。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註》:“復有美女,體色青白,顔眉平直”;《補註》:“‘青色’謂眉也。”按王誤“青”爲肌色,故洪正之。《東觀漢記》卷六寫明德馬后姿容,有曰:“長七尺二寸,青白色”,似東漢時“青白”得聯綿以指白,故王逸坦然言 “體色青白”;《後漢書·皇后紀》上削去此三字,似晉、宋人已不解其言,唐、宋人讀王註必更覺似“青面獸”、“藍面鬼”之醜婦矣。韓愈《華山女》:“白咽紅頰長眉青”,蘇軾《芙蓉城》: “中有一人長眉青”,皆早撇去王註,逕得正解;秀才讀詩,每勝學究,此一例也。“青色直眉”之“青”,即謂黑色,則以“青” 爲“黑”,早見《楚辭》,非創自趙高(參觀《史記》卷論《秦始皇本紀》)。後世詩文小説常言“青鬢”、“滿頭青絲細髮”,皆謂其黑;阮籍“作青、白眼”之“青”亦正謂黑,“睛”字從“目” 從“青”,吴語稱“眼黑”又稱“眼烏珠”,“烏”即黑;
【增訂三】陳忱《水滸後傳》第一一回花逢春射死鯨魚,“那兩個眼睛烏珠挖將出來,如巴斗大小”;即載籍中“烏珠”之例。
《世説·容止》王羲之見杜乂,歎曰:“眼如點漆”,蘇軾《仇池筆記·論墨》曰:“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然如小兒目睛乃佳。”墨與漆均狀眼之“烏”、“黑”,所謂“青”是矣。
【增訂二】韓愈《劉生》:“妖歌慢舞爛不收,倒心迴腸爲青眸”,亦言睛黑,猶“雙瞳點漆”。《感春》之三:“艷姬蹋筵舞,清眸刺劍戟”,則言目明,“清”如《贈張十八助教》“喜君眸子重清朗”之“清”;“清”而“刺”,遂喻以“劍戟”,猶章回小説中動稱“刀槍雪亮”也(如《水滸》五二回:“三股叉、五股叉、燦燦秋霜,點鋼鎗、蘆葉鎗、紛紛瑞雪”;六三回: “青銅刀、偃月刀、紛紛似雪”等)。言各有當。方成珪《韓集箋正》乃欲改《感春》之“清”以從《劉生》之“青”,一若詩人用字顜如畫一者!强求一律,殊屬多事。
上文方言“曲眉”,而此忽言“直眉”,若相岨峿;“直”殆同 “值”,謂眉長幾於相接,有若古希臘美人所尚通眉(the joined eyebrows)歟?梁、陳間姚最《續畫品》推謝赫畫人物“切似”:“麗服靘妝,直眉曲鬢”,似同斯義,謂雙眉梢長欲值,非謂眉作直線形。司馬相如《上林賦》:“長眉連蜷”,郭璞註:“言曲細”;六朝詩如鮑照《翫月》:“蛾眉蔽珠櫳,玉鈎隔疏窗”,王褒《詠月贈人》:“初魄似蛾眉”,以反求覆,觀其所託,便知眉樣曲如鈎而不直如弦矣。故唐人小説《游仙窟》曰:“乍出雙眉,漸覺天邊失月”,“眉間月出疑争夜”,亦言眉彎。庾信《鏡賦》:“鬢齊故略,眉平猶剃”,“平”謂整齊、淨盡,非如王逸所謂“平直”也。
《文史通義·詩教》上:“孟子問齊王之大欲,歷舉輕暖、肥甘、聲音、彩色,《七林》之所啓也。而或以爲創之枚乘,忘其祖矣!”未爲中肯探本。枚乘命篇,實類《招魂》、《大招》,移招魂之法,施於療疾,又改平鋪而爲層進耳。西土名作如密爾敦《樂園復得》(Paradise Regained)卷二、弗羅拜《誘惑安東尼》(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第二章,其祛魔拒誘之旨,與釋典一揆(如《雜阿含經》卷三九《魔有三女》章、《佛本行集經·魔怖菩薩品》第三一、《方廣大莊嚴經·降魔品》第二一),而蕩心移志之具,又與二《招》、《七》林同類。采風借燭,聊復及之。
E. g. Theocritus,viii:“A maid with meeting eyebrows”,The Greek Bucolic Poets,“Loeb”,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