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九 歌(四)

字数:922

《大司命》:“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註》:“‘予’ 謂司命。言普天之下,九州之民誠甚衆多,其壽考夭折,皆自施行所致,天誅加之,不在於我也”;《補註》:“此言九州之大,生民之衆,或壽或夭,何以皆在於我,以我爲司命故也。”按“誅” 僅指“夭折”言,而兼指“壽考”者,孔穎達《左傳正義》所謂 “從一而省文”,略去“賞”、“錫”字之類,參觀《易》卷論《繫辭》;不然,則“加”當作厚與解耳。《補註》矯《註》之誤解,甚是。下文“壹陰兮壹陽,衆莫知兮余所爲”,《註》謂屈原自言,謬甚!《補註》正之曰:“此言司命。”蓋“陰陽”之變、“壽夭”之數,其權皆大司命總持之。苟如“壽夭”句《註》,則大司命乃推諉於主上之庸臣也,而如“陰陽”句《註》,大司命又似蔭蔽其親近之昏君矣!然王註“壽夭”句雖失屈子用心,而就其註本文論之,亦尚有意理。人“自致”壽夭而“天加”誅賞,正《荀子·天論》篇之旨,所謂“天政”者是。天下人多,芸芸總總,各“自施行”,不在司命之與奪,此旨於蘇軾《泗州僧伽塔》所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或《紅樓夢》第二五回寶釵所嗤:“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度化衆生,又要保佑人家的病痛,又要管人家的婚姻”,亦已如引而不發、明而未融。古希臘喜劇中言天神欲遠離人世糾擾,故居至高無上之處(settled up aloft,as high as they can go),不復見下界之交争、聞下界之禱祈,蓋多不勝管,遂恝置“不管”矣。

【增訂二】參觀《毛詩正義》卷論《正月》“天不管”。十六世紀德國詩人(Hans Sachs)賦《聖彼得牧羊》(Sankt Peter mit der Geiss),妙於嘲詼,兹撮述之。聖彼得覩世事不得其平,人多怨苦,乃諫天主曰:“皇矣上帝,周知全能,萬物之主,奈何萬事不理,於下界之呼籲祈求若罔聞乎?”天主曰:“吾欲命汝攝吾位一日,汝好爲之。”彼得欣然不讓。適有貧嫗,枯瘠襤褸,縱一羊於野食草,祝曰:“乞上帝庇祐,俾勿遭難!” 天主語彼得:“汝聞此嫗之禱矣,胡不垂憐,以昭靈應。”彼得因加意將護此羊,而羊頑劣矯健,上山下谷,馳躍無已時,彼得追逐,罷於奔命,汗出如濯,亟待日落,得息仔肩,天主顧而大笑。(Der Herrsah Petrum an und lacht’)(The Oxford Book of German Verse,15-8)蓋一羊尚不勝牧,而況牧四海衆生哉!故“靈脩浩蕩,不察民心”,便如王逸所謂“不在於我”,亦省却“日千變”而“比人忙”耳。翩其反而,則英諺有云:“魔鬼是大辛勤人”,“魔鬼最忙於所事”(The Devil is a very hard-working fellow;The Devil is a busy bishop in his own diocese)。萬能上帝,游手無爲,而萬惡魔鬼,鞠躬勇爲,此一詩兩諺可抵一部有神論者之世界史綱也。

【增訂三】吾國古説不特謂上帝萬事不理,并偶有謂上帝唯惡是務。《詩·生民》:“居然生子”句下《正義》:“王基曰:‘王肅信二龍實生褒姒,不信天帝能生后稷。是謂上帝但能作妖,不能爲嘉祥,長於爲惡,短於爲善。肅之乖戾,此爲甚焉!’” 西方十八世紀以還,有主“上帝性惡”,“乃惡毒無上天尊” 者(le mal est l’essence de Dieu;l’ Être suprême en mé- chanceté-Mario Praz,op. cit. 102-3)。王肅“乖戾”,於此意引而不發、明而未融耳。舉似以補考論吾國宗教家言之闕。

【增訂四】近人闡釋布萊克爲《舊約·約伯書》所繪插圖,謂畫中有“無所事事之上帝”(Dieu fainéant)在(NorthropFrye,Spiritus Mundi,1976,pp. 231,235)。

Aristophanes,The Peace,207,“Loeb”,II,21.


五 九 歌(三)七 九 歌(五)